劉安謀反案“疑點”辨析及判斷
——兼與馬慶洲先生商榷

鄒 旻

(安徽理工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 安徽 淮南 232001 )

《史記》《漢書》中關(guān)于劉安謀反案的記載，因其材料“疑點”眾多，引起古今學(xué)者的質(zhì)疑，并被許多學(xué)者視為冤案。清吳汝綸《讀淮南王諫伐閩越疏書后》稱“淮南王諫伐閩越，為漢計謀至忠懇，而世輒以謀反少之。吾考之史，淮南之反，則審卿、公孫弘構(gòu)之，而張湯尋端治之，蓋冤獄也”[1]，認(rèn)為劉安是受到了陷害。王叔岷《史記斠正》稱“竊以為淮南王安，好讀書鼓琴，出入儒、道，尤近老、莊。淡泊無為，蹈虛守靜，通達(dá)古今存亡禍福之理。《淮南子》一書，可概見也。何致謀反，自取滅亡？”[2]從劉安“淡泊無為，蹈虛守靜”的思想角度表示了對其謀反的不理解。劉安究竟有沒有謀反，對于正確理解《淮南子》乃至西漢政治學(xué)術(shù)大環(huán)境，都有著重大影響，有必要再進(jìn)一步進(jìn)行分析，以厘清歷史真相。

一、劉安謀反案中幾個明顯不是疑點的“疑點”

馬慶洲先生《淮南子考論》是當(dāng)代研究《淮南子》及劉安的代表著作之一，影響很大。其中列舉了朱東潤、徐復(fù)觀、張雙棣等學(xué)者的質(zhì)疑，歸納了劉安謀反事件的幾個“疑點”：(1)劉長死時劉安不過五六歲，難以理解政治斗爭，因而談不上長大后為劉長復(fù)仇；(2)西漢諸侯王并非都有分裂割據(jù)的意識，不能據(jù)此判定劉安就有謀反的意圖；(3)《史記·酷吏列傳》關(guān)于狄山有一段記載，“實質(zhì)上說出了劉安的冤情”[3]48；(5)《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有很多“自相矛盾”之處，包括建元二年(前139年)漢武帝17歲時武安侯田蚡對劉安說“方今上無太子”“宮車一日晏駕”等貌似不合邏輯的話，謀反的過程像一場家庭鬧劇，漢王朝沒有真正把劉安謀反當(dāng)回事，寫劉安的文字與寫伍被的文字比例失衡等。對于上述“疑點”，馬慶洲先生解釋說這些都是司馬遷的“曲筆”，是“司馬遷在《淮南王傳》通過‘紆其詞’的手法，故意制造矛盾，讓后人了解劉安‘謀反’的真相”[3]47-55。

馬慶洲先生歸納的“疑點”中，有幾個明顯并非疑點。

第一，劉長死時雖然劉安還小，但是劉長的死因及過程，自然有人慢慢告訴他，或是從其他渠道得知，不必他當(dāng)時就理解。劉安“好讀書”，在《諫伐閩越書》中又多次提到“臣聞道路言”“臣聞長老言”[4]2 782-2 783，說明他有很多的知識來源。劉長死時他雖然年紀(jì)還小，難以理解政治斗爭，但長大后自然就會明白。

第二，西漢諸侯王雖然并非都有分裂割據(jù)的意識，但也有很多諸侯王有分裂割據(jù)的企圖，不妨礙劉安會有謀反的意識。

第三，《史記·酷吏列傳》中博士狄山說“若湯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詆諸侯，別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5]3 141，被馬慶洲先生認(rèn)為“實質(zhì)上說出了劉安的冤情”，“說明當(dāng)時在朝廷中就有人為劉安鳴不平。司馬遷記下了這段史實，顯然是有深意的”[3]46。這種理解值得商榷。狄山的話，固然可以理解為“為劉安鳴不平”，但主要還是為了說明張湯“詐忠”；況且即使是為劉安鳴不平，也只是說劉安受到了“深文痛詆”，并沒有要替劉安徹底平反的“深意”?！妒酚洝た崂袅袀鳌分卸啻翁岬健盎茨戏椽z”，例如寫張湯時提到“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獄，皆窮根本”[5]3 139，寫朱買臣時提到“已而湯為廷尉，治淮南獄”[5]3 143，寫減宣時提到“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獄，所以微文深詆，殺者甚眾”[5]3 152。很明顯，首先要有劉安的“反獄”，才能由張湯等人來治獄。“深文痛詆”也好，“微文深詆”也好，只是辦案的方法問題，與劉安“反獄”的性質(zhì)沒有關(guān)系。所以狄山的話，其實并不能說明劉安謀反就是冤案；他的話主要是在說張湯“詐忠”，并沒有“在漢武帝面前指責(zé)張湯制造冤案”[3]53的意思。莊春波《漢武帝評傳》指出，“‘酷吏’一詞見于漢初，本是加強(qiáng)中央權(quán)威、強(qiáng)化皇權(quán)、打擊分裂勢力的工具，主要用以對付不法宗室貴戚、大臣、貪官污吏、地方豪強(qiáng)，也用作宮廷政治斗爭的手段”[6]。酷吏辦案，秉承的都是皇帝的旨意，真正的辦案人其實是皇帝自己?！妒酚洝た崂袅袀鳌酚涊d張湯“奏讞疑事，必豫先為上分別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讞決發(fā)廷尉”“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jiān)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jiān)史輕平者”[5]3 139。記載杜周“上所欲擠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釋者，久系待問而微見其冤狀”[5]3 153。說明了這些酷吏辦案其實并不能自己做主決斷，真正做決定的是他們背后的漢武帝。狄山不明白這一點，當(dāng)著漢武帝的面說了不該說的話，所以漢武帝當(dāng)時就變了臉色，找個借口把他打發(fā)到邊陲，借匈奴人的刀殺了他。馬慶洲先生將狄山被殺的原因理解為他替劉安申冤，是誤解了《史記》的意思。

第四，《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記載建元二年漢武帝17歲時田蚡對劉安說：“方今上無太子，大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即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dāng)誰立者！”[5]3 082清何焯《義門讀書記》說：“武帝即位之初，雖未有太子，尚春秋鼎盛，康強(qiáng)無病，身又外戚，非王誰立之言，疑惡蚡者從而加之！”[7]285認(rèn)為“未有太子”與“春秋鼎盛，康強(qiáng)無病”矛盾，田蚡身為外戚，不應(yīng)該說出這樣的話。何焯的理解乍看很有道理，其實不然。據(jù)《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田蚡為人驕橫無禮，貪圖享受，“治宅甲諸第。田園極膏腴，而市買郡縣器物相屬于道。前堂羅鐘鼓，立曲旃；后房婦女以百數(shù)。諸侯奉金玉狗馬玩好，不可勝數(shù)”[5]2 844。在各路諸侯雙手奉上的金銀財寶里，就有來自劉安的一份。制造矛盾并從中漁利，正是田蚡從包括劉安在內(nèi)的各路官僚那里套取金錢的重要手段。后來田蚡和將軍灌夫鬧矛盾的時候，“灌夫亦持丞相陰事，為奸利，受淮南王金與語言”[5]2 849，“為奸利”一句，充分說明了他渾水摸魚的真實意圖。田蚡對劉安說了那么一番話之后，“淮南王大喜，厚遺武安侯財物”[5]3 082，這就是他的目的。所謂“宮車一日晏駕”，是在暗示漢武帝會遭遇意外，所以到了建元六年(前135年)，劉安看了奇異的天象，就以為“天下有變，諸侯并爭”[5]3 082。因為是在暗示漢武帝可能遭遇意外，所以跟漢武帝“春秋鼎盛，康強(qiáng)無病”沒有關(guān)系，并不矛盾。馬慶洲先生發(fā)揮何焯的見解，說田蚡“作為外戚，他應(yīng)該希望自己的外甥坐穩(wěn)皇位才是，怎么會盼望他早死，讓別人來代替他呢？”又說“即使他‘一日晏駕’，也輪不到劉安這個當(dāng)叔父的來繼承皇位”[3]49，應(yīng)該說也是沒有理解田蚡的用意。如上文所述，田蚡只是在故意促成劉安與漢武帝之間的對立，以便從中撈取好處，并非真的在盼望漢武帝早死；而一旦天下大亂，“諸侯并爭”，劉安當(dāng)然有可能成為皇帝，不必從漢武帝那里“繼承皇位”。據(jù)《史記·吳王濞列傳》，吳楚七國之亂，劉濞在聯(lián)絡(luò)諸侯共同發(fā)兵反叛時，派中大夫應(yīng)高游說膠西王劉卬，說：“大王有幸而臨之，則天下可并，兩主分割，不亦可乎？”[5]2 826劉濞可以和劉卬“兩主分割”，劉安當(dāng)然也可以“非大王當(dāng)誰立者”。又據(jù)《史記·孝文本紀(jì)》，漢文帝在入主長安之前，中尉宋昌進(jìn)言說：“……方今高帝子獨淮南王與大王，大王又長，賢圣仁孝，聞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5]414這段進(jìn)言和田蚡的說辭很像，都重點強(qiáng)調(diào)了皇位與來自劉邦的純正血統(tǒng)間的密切關(guān)系。同樣，田蚡強(qiáng)調(diào)“方今上無太子”，意思是說一旦漢武帝遭遇意外，以劉安“親高皇帝孫”的身份，最有利于同各諸侯王搶奪皇位，跟“繼承”沒有絲毫關(guān)系。

劉安謀反案中，較為難以理解的“疑點”，一是《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所記載的謀反過程。誠如馬慶洲先生所說的那樣，劉安事發(fā)是由于家庭矛盾、兒女私事，看起來十分荒唐。二是寫劉安與伍被的文字比例失衡。如馬慶洲先生所說，其中有三分之二的篇幅在寫伍被，而設(shè)計謀反的言論只有一百三十余言，其余都是勸劉安不能反的話。此外，還有一個馬慶洲先生不曾提出的“疑點”，即劉安《淮南子》和《諫伐閩越書》這樣重要的著作，為什么《史記》中沒有記載。要理解這些問題，也必須像馬慶洲先生那樣，從司馬遷的治史思想入手。

二、“通古今之變”的治史思想與“推恩令”及“深窮治獄”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明確提出他著名的治史思想：“……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盵4]2 735?！巴ü沤裰儭?，也就是“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是要從歷史發(fā)展中總結(jié)出規(guī)律性的結(jié)論，這是司馬遷寫作《史記》的總原則。在“通古今之變”的治史思想指導(dǎo)下，司馬遷在《留侯世家》中又提出了“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5]2 047-2 048的寫作原則。張大可《司馬遷評傳》在論述《史記》取材時，指出“司馬遷的這一原則是運用選擇塑造人物的典型形象以反映歷史的本質(zhì)”[8]167，也就是說，只有那些能夠顯示“古今之變”的歷史材料，才會被司馬遷選中并運用到《史記》當(dāng)中。理解這一點，是理解《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史料選用的關(guān)鍵。

那么，司馬遷在《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想要體現(xiàn)什么樣的“古今之變”呢？漢王朝中央政權(quán)與各諸侯國之間一直存在著集權(quán)與分權(quán)的矛盾。孟祥才《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秦漢卷)》指出，“由于郡國并行制體制的實行，使有割據(jù)傾向的諸侯封國與中央集權(quán)發(fā)生了尖銳的矛盾，因而形成了一系列的斗爭。從漢初到漢武帝時期，漢皇朝加強(qiáng)中央集權(quán)的努力主要表現(xiàn)為對諸侯王的斗爭”[9]。在這場漫長的斗爭中，對各諸侯國影響最大的，當(dāng)屬漢文帝時期賈誼提出的“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對策，漢景帝時晁錯“削藩”的建議，以及漢武帝接受主父偃的建議推行的“推恩令”?！稘h書·諸侯王表》對此作了很好的總結(jié)：“故文帝采賈生之議分齊、趙，景帝用晁錯之計削吳、楚。武帝施主父之冊，下推恩之令，使諸侯王得分戶邑以封子弟，不行黜陟，而藩國自析。”[4]395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對策和晁錯“削藩”的建議，是導(dǎo)致吳楚七國之亂的一個重要原因，成功削弱了吳楚等諸侯國的實力。劉安封王時原淮南國就已一分為三，又沒有真正參與七國之亂，所以這些政策對他的影響還不算大。真正對劉安的淮南國產(chǎn)生致命影響的，是“推恩令”。這是司馬遷在《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想要體現(xiàn)的一個“古今之變”。

據(jù)《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主父偃于元光元年(前134年)被召見后，向漢武帝獻(xiàn)計說：“愿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實分其國，不削而稍弱矣?！盵5]2 961于是在元朔二年(前127年)，漢武帝正式頒布“推恩令”，“令諸侯以私恩自裂地分其子弟”[4]2 425。管東貴在《從宗法封建制到皇帝郡縣制的演變》一書中，指出“推恩令”“其所以有效，即在于利用人性趨利的弱點，制造了‘窩里反’‘借刀殺人’的情勢，朝廷則可坐觀其成”[10]277。從《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來看，“推恩令”確實造成了這種明顯的效果，而《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也正是通過對劉安家庭矛盾的重點描述，著力再現(xiàn)了這一史實。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寫劉安，雖然有大量篇幅是在寫劉安與伍被謀劃起兵，但關(guān)鍵卻是“推恩令”促成的劉安家庭內(nèi)部矛盾的爆發(fā)。劉云度《劉安評傳》指出，“推恩令”“實際上是分裂諸侯王子弟，從其內(nèi)部削弱諸侯王的勢力，是對諸侯王致命的一招。劉安最后的失敗，就與此直接有關(guān)”[11]112。據(jù)《史記·淮南衡山列傳》的記載，在劉安謀反案之前，淮南國還有兩個涉及到劉安家庭的小案子，一個是太子劉遷與郎中雷被擊劍，雷被誤中太子，劉安使郎中令斥免雷被，由此引發(fā)雷被逃亡至長安上書，最后漢王朝以“擁閼奮擊匈奴者雷被等，廢格明詔”的罪名，詔削淮南國二縣。這個案子最后牽連到了劉安自己，于是劉遷建議刺殺前來訊問劉安的漢使中尉殷宏。王孫劉建“具知太子之謀欲殺漢中尉”，因而上書告發(fā)，招致丞相公孫弘對劉安謀反的疑慮，于是“深窮治其獄”[5]3 088，最后“河南治建，辭引淮南太子及黨與”[5]3 088，劉遷自殺未遂，“伍被自詣吏，因告與淮南王謀反，反蹤跡具如此”[5]3 093，劉安謀反至此才真正案發(fā)?！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吩诤喍探榻B了劉安“時時怨望厲王死，時欲叛逆”[5]3 082之后，緊接著寫“王后荼、太子遷及女陵得愛幸王，擅國權(quán)，侵奪民田宅，妄致系人”[5]3 083，然后就是雷被一案。這是漢王朝第一次懲戒劉安。究其原因，正是劉安子女“得愛幸王”“擅國權(quán)”導(dǎo)致的，導(dǎo)火索來自劉安的家庭內(nèi)部。漢王朝第二次懲戒劉安，起因仍是劉安的家庭內(nèi)部矛盾，而這一次的家庭矛盾，則與“推恩令”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據(jù)《史記·淮南衡山列傳》，“王有孽子不害，最長，王弗愛，王、王后、太子皆不以為子兄?jǐn)?shù)。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氣，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又怨時諸侯皆得分子弟為侯，而淮南獨二子，一為太子，建父獨不得為侯?！盵5]3 088劉建上書漢武帝，其怨恨父親沒有封侯是一個重要原因?！巴贫髁睢痹谶@里起到的效果，正是“制造了‘窩里反’‘借刀殺人’的情勢”。伍被的叛離，劉安謀反計謀的暴露及自殺國除的結(jié)局，都與“推恩令”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司馬遷選擇從劉安家庭的內(nèi)部矛盾入手，就是為了體現(xiàn)“推恩令”的這種效果，從而達(dá)到“通古今之變”的目的。劉安案發(fā)雖然表面上是由于家庭矛盾、兒女私事，乍看十分荒唐，但其真正展示的卻是漢王朝“推恩令”的殘酷威力。所以劉安謀反案中的這個“疑點”，其實也不是疑點，更不是司馬遷用來故意制造矛盾的“曲筆”。

司馬遷在《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體現(xiàn)的第二個“古今之變”，是漢代官吏“深窮治獄”的兇狠手段。如上文所述，《史記·酷吏列傳》多次提到張湯等人治淮南反獄時“深文痛詆”“微文深詆”，又記載張湯“治陳皇后蠱獄，深竟黨與”“與趙禹共定諸律令，務(wù)在深文”“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詆”“豪強(qiáng)并兼之家，舞文巧詆以輔法”[5]3 138-3 140。玩弄文字、編造罪名、斬草除根，是這些酷吏辦案的特點，而其背后體現(xiàn)的則是皇帝的旨意。作為皇帝對抗宗室貴戚乃至地方豪強(qiáng)的重要工具，酷吏在當(dāng)時的政治生活中起著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而劉安謀反案又是酷吏辦案的一個典型，所以對酷吏辦案的反映，也符合司馬遷“通古今之變”的寫作原則。據(jù)《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劉建上書后，“是時故辟陽侯孫審卿善丞相公孫弘，怨淮南厲王殺其大父，乃深購淮南事于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計謀，深窮治其獄”[5]3 088。先有審卿構(gòu)陷，后有公孫弘“窮治”，再有張湯等人“微文深詆”，終于逼迫劉安自殺，淮南國除?！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穼ξ楸坏拇罅棵枋?，記載的正是這個“深窮治獄”的過程。

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引鈍吟云：“伍被與王造反謀，實也。雅辭稱漢美，語皆出于被，蓋為此詞，希望得不死耳，非實也。史公敘此甚明。”[7]229李景星在《史記評議》中稱“《淮南衡山傳》……備錄奏辭獄辭，凡傳之所不詳者，皆于此補(bǔ)之”[12]。司馬遷對伍被的描述，從現(xiàn)有文本來判斷，確實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伍被叛逃后的供詞。《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記載“伍被自詣吏，因告與淮南王謀反，反蹤跡具如此”[5]3 093，“具如此”三字，也提示了這一點。劉安案發(fā)后，漢武帝“以伍被雅辭多引漢之美，欲勿誅”，張湯站出來說：“被首為王畫反謀，被罪無赦?！盵5]3 094于是殺掉了伍被。這里有三點值得注意。第一，司馬遷點出“伍被雅辭多引漢之美”，說明他是在有目的地大量引用伍被的供詞，以至于達(dá)到了馬慶洲先生所說的“寫劉安與伍被的文字比例失衡”的程度；第二，“欲勿誅”是漢武帝的意思，反映了劉安案表面是由張湯等人在辦，其實真正的審判者是漢武帝自己；第三，張湯等一干酷吏最擅長的是秉承皇帝旨意辦案，既然漢武帝不想殺伍被，又為什么要違背上意，一定要殺掉他？一個可能的原因就是，張湯知道伍被的供詞是經(jīng)過“深窮治獄”得來的。狄山說“若湯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詆諸侯”[5]3 141，可見伍被的供詞中有張湯自己“舞文巧詆”的加工，所以干脆殺掉了事。司馬遷大量引用伍被的供詞，特意交待了伍被的結(jié)局，點出劉安案背后的真正審判者，用意可能是想展示“深窮治獄”的真實情況，最后達(dá)到“通古今之變”的目的。否則的話，伍被不過是淮南國的一個謀臣，實在不夠資格在《史記》中占有如此多的文字，也沒有必要特別來交待他的死活。決定伍被死活的人，也就是決定劉安死活的人。司馬遷通過對伍被的刻畫，清楚地表現(xiàn)了“深窮治獄”的過程，將劉安謀反案的最終審判者指向了漢武帝。這是《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花費大量篇幅來寫伍被的真正原因。

同樣，出于“通古今之變”的治史思想和“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的寫作原則，司馬遷選擇了忽視《淮南子》和《諫伐閩越書》。王云度先生指出“《史記》沒有記載劉安的學(xué)術(shù)成就，可能與司馬遷為劉安父子立傳的旨意有關(guān)”[11]87，應(yīng)該說切中了問題的要害?！痘茨献印冯m然重要，但與劉安謀反案卻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更與司馬遷想要表現(xiàn)的“推恩令”和“深窮治獄”無關(guān)。《淮南子》是劉安招致大量門客集體創(chuàng)作的，這種大規(guī)模吸引人才進(jìn)行創(chuàng)作的行為，是否會成為漢王朝懲治劉安的一個考量呢？據(jù)《漢書·景十三王傳》，河間獻(xiàn)王劉德“修學(xué)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加金帛賜以招之。由是四方道術(shù)之人不遠(yuǎn)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xiàn)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4]2 410。劉德藏書與漢王朝一樣多，“山東諸儒多從而游”[4]2 410，影響不能說不大。馬慶洲先生說劉安“身邊聚攏了大批游士，且自身修養(yǎng)很高，文章馳名當(dāng)時”[3]66，漢王朝因此要將他除掉。又引朱東潤先生《淮南王安及其作品》一文中的觀點，“認(rèn)為他被迫自殺是由于養(yǎng)士所致”[3]46。與劉德的情況相比，可知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又據(jù)《漢書·淮南衡山濟(jì)北王傳》，劉安在建元二年入朝時“獻(xiàn)所作《內(nèi)篇》，新出，上愛秘之”[4]2 145，可見漢武帝對《淮南子》這本書還是很欣賞的，至少對《內(nèi)篇》是如此。劉安謀反案發(fā)是在元狩元年(前122年)，距離其獻(xiàn)《內(nèi)篇》已過去18年，所以不論是《內(nèi)篇》，還是招致門客集體創(chuàng)作《內(nèi)篇》，都與劉安謀反案無關(guān)，屬于“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的范疇?！吨G伐閩越書》也是如此，茲不贅述(1)關(guān)于《諫伐閩越書》的具體情況，可參見鄒旻、方勝《淮南王劉安謀反與否的重要文獻(xiàn)新解——〈諫伐閩越書〉意圖辨析》，《南昌航空大學(xué)學(xué)報》2018年第1期，39-43頁。。

如上所述，馬慶洲等學(xué)者針對劉安謀反案提出的種種“疑點”，結(jié)合劉安時代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和司馬遷的治史思想來分析，都有合理的解釋，故不必用明顯與《史記》“實錄”精神相違背的“曲筆”來強(qiáng)為解說。據(jù)《史記·太史公自序》，司馬遷在與壺遂的對白中說“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5]3 300。雖然他有心將《史記》寫成像《春秋》一樣“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bǔ)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5]3 297，但是也明確提出了《史記》與《春秋》的不同，那就是述而不作。張大可《司馬遷評傳》引用《十二諸侯年表·序》，指出“司馬遷在這里肯定了《左傳》為恢復(fù)歷史本來面目的‘具論其語’，面對孔子‘不書見’的隱諱則是致以微辭”“《史記》褒貶，突破了不及君親的飾諱藩籬，‘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敢于揭露現(xiàn)存統(tǒng)治秩序下的種種黑暗，‘不虛美，不隱惡’，創(chuàng)造了嶄新的直筆境界，是一個劃時代的進(jìn)步”[8]174。在“實錄”精神的指導(dǎo)下，首要的原則就是忠于史料，復(fù)述事實，不為尊者、親者、賢者避諱，在這一點上，《史記》完全做到了“直筆”，不存在“故意制造矛盾”的情況。

三、劉安謀反案：一件不是冤案的“冤案”

以馬慶洲先生為代表的學(xué)者在上述“疑點”的基礎(chǔ)上，提出劉安謀反案是一件由張湯等酷吏炮制的冤案。本文認(rèn)為，就案件的事實和性質(zhì)而言，劉安謀反案沒有問題，以當(dāng)時的政治局勢和審判制度，判決他謀反完全成立；但是，就“深窮治獄”的辦案過程而言，劉安又確實有一些冤枉的地方。劉安謀反案，可以說是一件不是冤案的“冤案”。

說劉安謀反案沒有問題，首先是因為本案影響非常大，在《史記》中被提到的次數(shù)很多，且分布在諸多傳記之中，事實清楚，沒有全盤造假的可能性。除《淮南衡山列傳》外，《史記》中涉及劉安謀反案的，還有《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五宗世家》《吳王濞列傳》《魏其武安侯列傳》《平津侯主父列傳》《酷吏列傳》等。與《史記》相對應(yīng)，在《漢書》中提及劉安謀反案的，除《淮南衡山濟(jì)北王傳》《伍被傳》之外，還有《武帝紀(jì)》《景十三王傳》《竇田灌韓傳》《張湯傳》《嚴(yán)助傳》《公孫弘傳》等。班固又在《史記》的基礎(chǔ)上，在《武帝紀(jì)》中補(bǔ)充了含有劉安謀反案判詞的詔書。這些涉及劉安謀反案的記載，時間跨度長，牽涉人物眾多，具體的細(xì)節(jié)也很豐富。從時間跨度上來說，自漢武帝建元二年劉安與田蚡私下談?wù)摗吧蠠o太子”，到元狩元年劉安自殺，前后共18年的時間。如果說劉安案是一件徹頭徹尾人為炮制的冤案，那么這個炮制的過程未免有些太長，難以令人相信。從牽涉人物來說，不僅有劉安及其家人臣子衡山王劉賜、太子劉遷、長子劉不害、女兒劉陵、長孫劉建、郎中雷被、謀臣伍被、左吳、趙賢、朱驕如，更有漢武帝劉徹、吳王劉濞、江都王劉建、膠東王劉寄、膠西王劉端、趙王劉彭祖、丞相公孫弘、武安侯田蚡、將軍灌夫、故辟陽侯孫審卿、主父偃、嚴(yán)助等等一干皇族貴胄。為炮制一件冤案而牽扯了這么多當(dāng)朝權(quán)貴，既沒有必要，也不太可能。從細(xì)節(jié)來說，不僅有劉安與伍被的謀劃，還有劉安想?yún)⒓悠邍畞y而最終沒有成功，與田蚡交往并以重金賄賂，“陰結(jié)賓客，拊循百姓”，“愈益治器械攻戰(zhàn)具，積金錢賂遺郡國諸侯游士奇材”[5]3 082，派女兒劉陵去往長安刺探消息，設(shè)計謝歸太子妃，雷被因誤傷太子劉遷而被迫逃亡，長孫劉建寫書上告，與嚴(yán)助交往并加以賄賂，與衡山王劉賜密謀等等。這樣豐富且可以相互印證的細(xì)節(jié)，如果都是炮制出來的話，未免太過周密?！妒酚洝芬幌蛞浴皩嶄洝敝?，班固也說《史記》“其事核”，司馬遷生活的時代又在劉安案發(fā)后不久。如果說劉安案是全盤人為編造的，司馬遷即使有所誤判，也不太可能將這些假材料運用至這樣大范圍的傳記之中。這是其一。

說劉安謀反案沒有問題，第二個原因是《史記》明確記載了劉安謀反的動機(jī)?！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分杏涊d劉安“時時怨望厲王死，時欲畔逆”“王心以為上無太子，天下有變”[5]3 082“上無太子，宮車即晏駕，廷臣必徵膠東王，不即常山王，諸侯并爭，吾可以無備乎！且吾高帝孫，親行仁義，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萬世之后，吾寧能背面事豎子乎”[5]3 085，《史記·吳王濞列傳》提到“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余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5]2 828，都顯示劉安的謀反是出于其對于厲王之死的怨恨。呂思勉《讀史札記》指出：“漢人之重復(fù)仇，觀淮南王事可以知之?！妒酚洝吩瓢矔r時怨望厲王死，欲畔逆；《漢書》云江淮間多輕薄，以厲王遷死感激安。此蓋安謀反之由，他皆不足信也?！盵13]從劉安的家世來分析，可以說這是他蓄意謀反的一個重要因素。此外，“王心以為上無太子，天下有變”，也是一個重要的動機(jī)。漢武帝未立太子，劉安就可以憑借“高帝孫”的身份，參與皇位的爭奪。前文已論述過這一點，這里再補(bǔ)充一個證據(jù)?！妒酚洝と跏兰摇酚涊d，廣陵王劉胥“通楚王使者。楚王宣言曰：‘我先元王，高帝少弟也，封三十二城。今地邑益少，我欲與廣陵王共發(fā)兵云?！盵5]2 117楚王欲發(fā)兵，宣言第一句就是其先王與高帝之間的親屬關(guān)系。與劉邦之間的血緣聯(lián)系，讓這些諸侯王心理上處于優(yōu)勢地位，因而在造反時更有底氣。最后，劉安說“廷臣必徵膠東王，不即常山王”“吾寧能背面事豎子乎”，反映了劉安謀反動機(jī)中幽微曲折的一面，而歷來學(xué)者少有論及。據(jù)《史記·五宗世家》，“寄于上最親”[5]2 101“舜最親”[5]2 102。《史記正義》指出“寄母王夫人即王皇后之妹，于上為從母，故寄于諸兄弟最為親愛也”[5]2 102?！稘h書》顏師古注指出“常山王云‘天子為最親’，其義亦同”[4]2 433-2 434。王夫人共生四子，分別為廣川惠王劉越、膠東康王劉寄、清河哀王劉乘、常山憲王劉舜。劉越和劉乘分別于漢景帝中元二年(前148年)和中元三年(前147年)封王，在位均為12年，以此推算，他們分別死于漢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年)和建元六年(前135年)。劉安說“廷臣必徵膠東王，不即常山王”，是在元朔五年(前124年)削地二縣之后，所以沒有提到他們。因為母親與漢景帝王皇后是姐妹，劉寄、劉舜與王皇后之子漢武帝劉徹關(guān)系最近。劉寄比劉舜年長，所以劉安認(rèn)為一旦天下有變，眾大臣一定會擁立劉寄，而不會擁立劉舜。據(jù)《史記·五宗世家》，“淮南王謀反時，寄微聞其事，私作樓車鏃矢戰(zhàn)守備，侯淮南之起。及吏治淮南之事，辭出之”?！妒酚浖狻芬绱驹唬骸案F治其辭，出此事。”[5]2 101根據(jù)這段記載，劉寄也是心存謀反的念頭，在聽說劉安將要造反時積極作軍事準(zhǔn)備，劉安案發(fā)后又“窮治其辭”，為自己開脫。劉寄既有眾大臣的擁護(hù)，又有謀反的準(zhǔn)備，是劉安謀反潛在的最大對手，所以劉安罵劉寄為“豎子”，不愿皇位落在他的手中，這顯然也是劉安的一個強(qiáng)烈的謀反動機(jī)。《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記載了朝廷商議劉安案的過程，“趙王彭祖、列侯臣讓等四十三人議，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無道，謀反明白，當(dāng)伏誅?！z西王臣端議曰：‘淮南王安廢法行邪，懷詐偽心，以亂天下，熒惑百姓，倍畔宗廟，妄作妖言?！洞呵铩吩弧俺紵o將，將而誅”。安罪重于將，謀反形已定。臣端所見其書節(jié)印圖及他逆無道事驗明白，甚大逆無道，當(dāng)伏其法?！盵5]3 094趙王劉彭祖等四十三人商議的結(jié)果很簡單，唯獨膠西王劉端逐條列舉劉安罪狀，極力促成最終的判決。膠東膠西兩地毗鄰，劉端應(yīng)有為劉寄“出此事”的意圖。劉安說“吾寧能背面事豎子乎”，有著深刻的政治歷史背景，真實可信，不是能夠隨意編造出來的。綜上所述，劉安謀反有事實，有動機(jī)，不是一件冤案。

但是，拿今天的眼光來衡量，劉安又確實有些冤枉，冤情主要體現(xiàn)在整個案件“深窮治獄”的辦理過程上，具體有以下兩點。第一，伍被的供詞可能有問題，他所描述的謀反過程未必都是事實。從種種跡象來判斷，伍被在劉安謀反案中的真實地位似乎并沒有這么重要。據(jù)《漢書·伍被傳》，“被以材能稱，為淮南中郎。是時淮南王安好術(shù)學(xué)，折節(jié)下士，招致英俊以百數(shù)，被為冠首”[4]2 167。但是《史記》中卻沒有這樣評價過伍被?！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酚涊d，劉建被漢王朝懲治之后，劉安與伍被商議，伍被說：“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眾者，皆前系詔獄，余無可用者?！盵5]3 090之后漢王朝派員逮捕劉遷，劉遷也對劉安說：“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無足與舉事者?！盵5]3 093所謂“前系詔獄”，指的是劉建上書后，“河南治建，辭引淮南太子及黨與”[5]3 088一案。劉建上書已經(jīng)招致公孫弘對劉安謀反的疑慮，于是“深窮治其獄”[5]3 088，就劉建上書之事不遺余力加以詳查。在這樣的形勢下，既然“群臣可用者皆前系”，那么伍被作為“首為王畫反謀”[5]3 094的重要人物，同左吳、趙賢、朱驕如等一干謀臣為什么能夠得以逃脫？這只能說明伍被等人事實上并非這么重要。伍被在《史記》中占有這么多的篇幅，有可能完全是因為酷吏辦案需要他的供詞，是“深窮治獄”“窮治其辭”的結(jié)果。上文已經(jīng)論述，伍被的話既有美化漢王朝、為自己開脫罪行的成分，也有張湯等人“舞文巧詆”的加工，其可信度不高。最明顯的就是他說“當(dāng)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5]3 090，而事實是，劉安謀反的同時，還有衡山王劉賜、江都王劉建和膠東王劉寄在策劃謀反，所以伍被的話是很值得懷疑的。第二，辦案證據(jù)不充分。人證方面，除伍被之外，一些能夠證明劉安謀反的重要人證并沒有出現(xiàn)，例如江都王劉建。據(jù)《史記·三王世家》，“及淮南事發(fā)，治黨與頗及江都王建。建恐，因使人多持金錢，事絕其獄”[5]2 096。劉建能夠通過賄賂的方式置身事外，顯示了本案辦理的某種不公正。物證方面，從劉端的奏議來看，只有“書節(jié)印圖”?！皶笨赡苁侵浮痘茨献印ね馄?，也可能是與謀反有關(guān)的文書；“節(jié)”和“印”，應(yīng)是劉安偽造的漢王朝的各種令牌和官?。弧皥D”，指的應(yīng)該是劉安謀反時用的地圖。真正用來造反打仗的“器械攻戰(zhàn)具”，卻只字未提。事實上，劉安并不掌握淮南國軍隊的指揮權(quán)，其與伍被在軍事上的種種策劃都出自伍被的供詞，很可能有捏造的成分。王夫之《讀通鑒論》說：“成皋之口何易塞，三川之險何易據(jù)，知無能與衛(wèi)青敵，而欲徼幸于刺客，安即反，其能當(dāng)青乎？即刺青，其能當(dāng)霍去病乎？”[14]質(zhì)疑的正是伍被供詞中軍事策劃的漏洞。據(jù)管東貴《從宗法封建制到皇帝郡縣制的演變》一書的研究，“至遲到文帝初年，諸侯王國內(nèi)的二千石(丞相及郡太守)已由中央派任”“到景帝初，諸侯王國內(nèi)有些低于二千石的官員也已由中央派任”。七國之亂后，“諸侯王國的內(nèi)史也改由漢廷派任”“至武帝元光末，有的諸侯王的用人權(quán)甚至被限制于低于二百石一下的小吏范圍內(nèi)”[10]257-258。七國之亂時，劉安想發(fā)兵響應(yīng)劉濞的號召，就因為淮南相的反對沒有成功。雷被一案，“淮南相怒壽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王以請相，相弗聽”[5]3 083。太子劉建案發(fā)后，“王欲發(fā)國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聽”[5]3 092。所以劉安的謀反完全是紙上談兵，“謀”是謀劃了，“反”卻沒反成。從辦案證據(jù)的角度來說，劉安也是有些冤枉的。

四、余論

西漢自劉邦開國以來，朝廷中央政權(quán)與地方諸侯國之間就一直存在集權(quán)與分權(quán)的矛盾；削弱諸侯國勢力，加強(qiáng)中央集權(quán)，一直是漢武帝主要的施政目標(biāo)之一。淮南相及二千石等重要官員均為漢王朝指派，太子劉遷娶的又是漢景帝王皇后外孫修成君之女，是漢武帝異姓姐姐的女兒，所以漢王朝在淮南國從來就不缺耳目。七國之亂平定后，漢景帝曾對淮南三王的封地作了調(diào)整；建元六年劉安上《諫伐閩越書》，漢武帝專門派嚴(yán)助向劉安喻意；元朔二年，漢武帝賜劉安幾杖不朝。從這幾件事情來看，漢王朝對劉安謀反恐怕也早有準(zhǔn)備。馬慶洲先生認(rèn)為“從朝廷對這次‘謀反’采取的行動看，……朝廷也沒有真正把劉安‘造反’當(dāng)回事”[3]49-50，而事實是，漢武帝明知劉安難以掌控軍隊，無法真正在軍事上造成威脅，用不著興師動眾大動干戈。劉徹最為擔(dān)心的，其實是劉安對民心的影響。據(jù)《漢書·武帝紀(jì)》，劉徹在一則詔書中提及劉安謀反案，說：“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xué)，流貨賂，兩國接壤，怵于邪說，而造篡弒，此朕之不德。”[4]174群臣共議本案時，膠西王劉端奏議中也一再提到劉安“熒惑百姓”“妄作妖言”，可見漢王朝真正忌憚的是劉安在軍事之外的影響?！痘茨献涌颊摗酚謴纳裨拰W(xué)的角度解讀了劉安成仙的傳說，認(rèn)為“如果劉安真是老想造反，圖謀不軌，造成社會動蕩的話，百姓是不會把他美化成神仙的”[3]61。其實，劉安是借神仙道術(shù)來擴(kuò)大影響，爭取民心，為謀反作準(zhǔn)備?！墩摵狻さ捞撈氛f：“淮南王……恨父徙死，懷反逆之心，招會術(shù)人，欲為大事。伍被之屬充滿殿堂。作道術(shù)之書，發(fā)怪奇之文，八公之傳，欲示神奇，若得道之狀。道終不成，效驗不立，乃與伍被謀為反事……世見其書，深冥奇怪；又觀《八公之傳》，似若有效，則傳淮南王仙而升天，失其實也。”[15]胡適《淮南王書》引用這段話，指出“淮南王的提倡神仙方術(shù)頗有假借此事號召革命之意。革命雖不成，然淮南王好神仙的名譽卻流傳很久遠(yuǎn)。他曾拊循百姓，頗得人心，故民間傳說他不曾誅死，乃是得道升天去了。”[16]劉安利用神仙道術(shù)“拊循百姓”，在漢王朝看來就是“熒惑百姓”“妄作妖言”，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從劉安的角度來說，這一著棋可以說相當(dāng)成功，影響深遠(yuǎn)，以至于他死后不久就在民間傳說中迅速成了神仙，也因此招來了漢王朝的疑忌，給他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劉安謀反案的判決，在漢王朝一方應(yīng)當(dāng)早已是設(shè)定好的目標(biāo)，等待的只是劉安自己授人以口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