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度轉(zhuǎn)身

長安

二○二○年似乎是環(huán)球宅家之年，地球人體會著孤獨、孤寂乃至孤絕。滄海月明珠有淚，蚌病成珠，今年也應(yīng)該是文字豐收之年。網(wǎng)上網(wǎng)下浩浩蕩蕩的文字隊伍中，會不會有《封鎖》《燼余錄》《傾城之戀》還魂再來？上半年的文學課就講張愛玲，原計劃文本加影像，邊看邊講，讓課堂有聲有色。哪知呼喇喇像給施了魔咒，教室幻化成虛擬空間，學生都藏在電腦那端，云深不知處，剩我一人對著屏幕自說自話。永遠的張愛玲，百年誕辰，當令逢時。雖已有些審美疲勞，還是給這百年祭奠敲敲邊鼓吧，窺一窺張愛玲在中英文間的四度轉(zhuǎn)身。

欣然轉(zhuǎn)身

作家張愛玲的前身是那個做著天才夢的文學少女。三歲背唐詩，七歲寫小說，聽塾師講到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便號啕大哭，似乎從小就認同一個沒落頹敗灰暗下沉的遺民族群。張愛玲祖籍河北豐潤，父祖輩籍貫還有安徽、湖南。張家老宅原在南京，張愛玲生長在上海，兩歲到八歲則生活在天津，也到過北京。張愛玲自稱母語是“被北邊話與安徽話的影響沖淡了的南京話”，而“上海話本來是半途出家，不是從小會說的”（《“嗄？”？》）。童年的張愛玲“會纏著保姆說故事，唱她們皖北農(nóng)村的童謠”（張子靜、季季《我的姊姊張愛玲》），成年張愛玲講“緩緩的北平話，帶著些安徽口音”（殷允芃《訪張愛玲女士》）。超級張迷水晶說：“她的北京話說得頂?shù)氐馈保ā秾垚哿岵挥觥罚瑥垚哿岬倪z囑執(zhí)行人林式同則說：“雖然她在上海待過，但她的口音卻是近乎北方人的。”（《有緣得識張愛玲》）北國歲月、寧滬風情、鄉(xiāng)野遺音在在關(guān)乎張愛玲日后的心中溝壑、筆下格局。

張愛玲的英語大概是八九歲時在留洋歸來的母親和姑姑的調(diào)教下與鋼琴一道啟蒙的，《私語》中說：“大約生平只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睂W校里的英語學習似乎頗乏味，晚年張愛玲談到圣瑪利亞女校時說：“就連教會學校最注重的英文，用作課本的小說我沒一本看完的，故事情節(jié)都不知道，考試的時候蒙混過關(guān)，勉強及格。”（《愛憎表》）不過張愛玲上中學時正值林語堂如日中天，她夢想“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私語》），像蕭伯納等名家之作自在課外閱讀之列，只是這份興趣與她對漢語文學的著迷著魔不可同日而語。然而若不把發(fā)表于中學?？系闹杏⑽牧曌魉阍趦?nèi)，張愛玲最初公開發(fā)表的文章卻是刊于《大美晚報》（Shanghai Evening Post and Mercury）的英文隨筆“What a life！What a girls life！”，講的是十六七歲時遭父親監(jiān)禁的慘痛經(jīng)歷，借英語控訴、伸冤。母語是血液，外語是創(chuàng)可貼，小小的救贖。

一九三九年張愛玲去香港讀大學，“在這夸張的城里，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傾城之戀》），少年氣盛、風華正茂，無限的未來向她展開。她“歇了三年光景沒有用中文寫東西。為了練習英文，連信也用英文寫”（《存稿》）。除了用中文寫了《我的天才夢》參加征文比賽，張愛玲一廂情愿、義無反顧地擁抱英文，完成了最欣快的轉(zhuǎn)身。她的英文從容優(yōu)雅，多半是港大時期打下的底子。若無傾城之難，按部就班去英國留學，她或者會擁有另一種人生。不過畢竟是文學夢中人，這人生多半又會關(guān)乎寫作，那么她的作品也許就會有不同的路數(shù)與滋味。太平洋戰(zhàn)爭炸斷了她的求學路，也給漢語世界炸出來了一個淹然百媚的“文妖”。

華麗轉(zhuǎn)身

香港淪陷后，張愛玲回到上海，英語夢做得正酣，參加圣約翰大學插班考試國文居然不及格。入學后“半工半讀體力不支，入不敷出又相差過遠，隨即輟學，賣文為生”（《對照記》）。最初賣的是英文，為《泰晤士報》、《二十世紀》（The XXth Century）等英文報刊撰寫影劇評論及散文隨筆。一九四三年一月發(fā)表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更衣記》），五月就燃起《沉香屑—第一爐香》?！陡掠洝贰堆笕丝淳蚣捌渌贰吨袊说淖诮獭愤@三篇重頭文章都是寫了英文再寫中文，與其說是翻譯不如說是再創(chuàng)造。張愛玲自云：“從初識字的時候起，嘗試過各種不同體裁的小說，如‘今古奇觀體、演義體、筆記體、鴛蝴派、正統(tǒng)新文藝派……”（《雜志》社“女作家聚談會”）十余年磨一劍，出道以來佳作不斷，如有神助，輝煌了兩年有半。

張愛玲認為：“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保êm成《民國女子》）日后又借《小團圓》里九莉之口道：“老是以為她是外國人—在中國的外國人—因為隔離?！币痪潘乃哪暝凇缎轮袊媹蟆飞缰鬓k的“《傳奇》集評茶會”上，有人說張愛玲是“用一個西洋旅客的眼光觀賞著這個古舊的中國”（班公），還有人說她“以中國畫法畫西洋畫”（堯洛川）?！抖兰o》的德國主編克勞斯·梅涅特（Klaus Mehnert）也認為，“她與眾多同胞的差異在于不將中國事物視若當然。正因?qū)Ρ久褡迳罡泻闷妫侥芟蛲鈬嗽忈屩袊恕?。說的也都是“阻隔”或“隔離”。作為中國人與西洋有隔，作為租界遺民又與國人、與時代有隔。幾重隔閡中胡蘭成適時出現(xiàn)，他懂得他、欣賞她，是個知音，張愛玲的感受大概也和九莉差不多：“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嘹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英文寫作持續(xù)一年左右，至此張愛玲華麗轉(zhuǎn)身，完全投入漢語世界。與胡相偕的短暫日子有童話的色彩，她擔憂好夢不長，甚至懼怕戰(zhàn)爭結(jié)束，因為跟九莉一樣，“她整個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戰(zhàn)內(nèi)，大戰(zhàn)像是個固定的東西，頑山惡水，也仍舊構(gòu)成了她的地平線”。

對“阻隔”“隔離”的深切吟味令張愛玲別具一格。她并不太在意同行的論評，經(jīng)常是“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考”（《民國女子》）。但她深知“大眾實在是最可愛的雇主”（《童言無忌》），并以《到底是上海人》取悅上海人，亦取悅國語大眾。然而大眾之外還有時代。時代既在惘惘的威脅中，寫作本身亦有瓶頸，如九莉所言：“寫得不夠多，出書也只有初版暢銷。剛上來一陣子倒很多產(chǎn)，后來就接不上了，又一直對濫寫感到恐怖。”張愛玲許多文字出神入化，是妙手偶得，亦賴辛苦推敲。推來敲去她的“地平線”已然消失，她的黃昏的陽臺也已沉沉入夜，時代是倉促的。

蒼黃轉(zhuǎn)身

改朝換代，《浮花浪蕊》中洛貞帶了打字機去域外討生活，寫英文去也。一九五二年張愛玲過了羅湖橋來到香港，不久便開始以英文謀生、創(chuàng)作，是謂三度轉(zhuǎn)身。為美國新聞處翻譯小說時，張愛玲技癢，自己提議寫小說，在港期間分別以中英雙語寫成The Rice-Sprout Song（《秧歌》）與Naked Earth（《赤地之戀》）。The Rice-Sprout Song在美國出版且頗受好評，《秧歌》亦以其“平淡而近自然”的風格深得胡適賞贊。《秧歌》雖是先寫英文后寫中文，但內(nèi)容與遺作未定稿的《異鄉(xiāng)記》有所雷同，應(yīng)該是張愛玲內(nèi)心沉淀有年的故事。張愛玲在家時與保姆用人朝夕相處，成年后也曾在鄉(xiāng)下住過三四個月，可能還見識過土改，對鄉(xiāng)村生活并不陌生，《秧歌》的成就其來有自。《秧歌》曾被譯成多種外語，日文題為《農(nóng)民音樂隊》?！冻嗟刂畱佟穭t屬“授權(quán)”之作，寫得亦有些倉促，張腔張味都給打了些折扣。張愛玲自云寫《赤地之戀》“好像拼命替一個又老又難看的婦人打扮”，又好比“‘舊瓶裝新酒，吃力、冤枉”（《張愛玲私語錄》）。此番轉(zhuǎn)身亦轉(zhuǎn)得“吃力、冤枉”？

一九五五年抵美后，張愛玲致信摯友鄺文美道：“總想一切思想都用英文，寫作也便利些，說話也可以流利些?！彼哪旰髣t在信中對鄺說：“常常晚上做同樣的夢，永遠是向相識的人解釋為什么不再寫。這真是病癥，我真要自己極力把持著不成神經(jīng)病?！薄安辉賹憽钡漠斎皇侵形模@些夢暴露了她的負疚感，對讀者、對自己的天分。一九六一年暫居香港時張亦曾對鄺說：“一提到有些話—關(guān)于前途—便覺聲音嘶啞，眼中含淚”（《張愛玲私語錄》），似乎已然察覺自己正走在一條悲劇之路上。這條路上從前還曾走過張佩綸、李鴻章。

赴美后的十余年里張愛玲一直與《金鎖記》故事糾纏不休。自《金鎖記》至Pink Tears（《粉淚》）又至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再至《怨女》，算上上海時期，二十幾年中張愛玲以中英文幾番改寫這個故事，越經(jīng)改寫，里面的主人公就越像她自己—一個新大陸的怨女。這本是張愛玲最在意的故事，但用英文寫就是寫不貼切。一九五七年長篇小說Pink Tears被司克利卜納公司（Charles Scribners Sons）退稿，張愛玲把這失敗歸咎于環(huán)境：“英文本是在紐英倫鄉(xiāng)間寫的，與從前的環(huán)境距離太遠，影響很壞，不像在大城市里蹲在家里，住在哪里也沒多大分別?！保ㄏ闹厩濉稄垚哿峤o我的信件》，以下致夏書信皆引自此書）彼時張愛玲剛在紐約為香港電懋公司寫完《人財兩得》《情場如戰(zhàn)場》兩個電影劇本，由中文劇本到英文小說、由繁華都會到鄉(xiāng)間營地皆需有個適應(yīng)過程，又剛剛結(jié)識賴雅（Ferdinand Reyher），或者也會分心。不過這些因素其實也許倒并沒有那么要緊。

Pink Tears遭退稿后，張愛玲還創(chuàng)作了一部兩卷本長篇自傳小說，上卷為The Fall of the Pagoda （《雷峰塔》），下卷為The Book of Change（《易經(jīng)》），亦不見天日。一九六五年在為《世界作家簡介，1950-1970》寫的英文自白中，張愛玲提到有兩部長篇小說賣不掉，認為原因是跨國理解障礙以及語言隔閡，自白重點講前者，申訴西方對中國的刻板印象。那么后者呢？

文學乃語言的藝術(shù)。漢語世界里張愛玲實在是個文體家，化洋復(fù)化古，又長于作字里行間的夾縫文章，且惜墨如金，自云：“我大概是中了古文的毒……一個字看得有笆斗大， 能省一個也是好的?！保ā都t樓夢魘》）她句句斟酌，字字計較，看到多出一個頓號就“像給針扎了一下”（《對現(xiàn)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被編輯錯改一字“就像心口戳了一刀”（《編輯之癢》）。The Rice-Sprout Song曾經(jīng)編輯潤色文字，十幾年后張愛玲仍耿耿于懷：“《秧歌》，英文本我始終看著不順眼?！保ㄇf信正《張愛玲來信箋注》）《金鎖記》《封鎖》……哪篇都舍不得讓別人翻譯。直到去世前一年還在給夏志清的信上說：“作品讓別人譯實在painful。我個人的經(jīng)驗是太違心的事結(jié)果從來得不到任何好處?！?/p>

張愛玲自譯的《金鎖記》中保留著她喜歡的“禿頭句子”即無主句，加上忠實的中文直譯—像“三茶六飯”譯為“three teas and six meals”，“沒腳蟹”譯為“a crab without legs”，對英語讀者都是個考驗。張愛玲自云：“寫英文時，用英文思想，寫中文時，則用中文思想。可是對白卻總是用中文想的?！保忠粤痢端秸Z張愛玲》）又云寫Naked Earth時“寫到bedroom scene我就寫不下去……不知道英文中這類東西應(yīng)寫到哪里為止”（《張愛玲私語錄》）。英文總不如中文自如。就Stale Mates（《老搭子》）與《五四遺事》之間的改寫與翻譯，張愛玲曾解釋說：“中文繁，英文簡，二篇不同，是因為英文需要加注，而普通英文讀者最怕文中加注。如果不加注，只好在正文里加解釋，原來輕輕一語帶過，變成鄭重解釋。輕重與節(jié)奏都因此受影響，文章不能一氣呵成，不如刪掉，反而接近原意。”（林以亮《私語張愛玲》）苦心孤詣，道出轉(zhuǎn)換的技巧與作者的機巧，亦可讀出翻譯的虛妄。

自譯《金鎖記》后張愛玲致信夏志清說：“‘金鎖記說實話譯得極不滿意，一開始就苦于沒有十九世紀英文小說的筆調(diào)，達不出時代氣氛。舊小說我只喜歡中國的?！蹦┮痪湓挼莱鰴C鋒。張愛玲平時喜歡看英文通俗小說，歐美經(jīng)典古典則涉獵不多，而她的漢語修養(yǎng)卻是全須全尾原汁原味的，兩相對照，自然擺不平。張愛玲的英文出類拔萃、可圈可點，但畢竟是苦學而成，難免有些地方不接地氣或拿捏不準。說到底，她的英文寫不過她的中文。她敗給了她自己，當然她也贏了她自己。一個雙語作家，一個孤絕悲壯的斗士。

談到英譯《海上花》的人名翻譯時張愛玲曾說：“我們‘三字經(jīng)式的名字他們連看幾個立刻頭暈眼花起來，不比我們自己看著，文字本身在視覺上有色彩。他們又沒看慣夾縫文章，有時候簡直需要個金圣嘆逐句夾評夾注?！保ā稇浐m之》）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面對異國讀者，時而需要加些鋪墊，但有時反而可以傾心吐膽、暢所欲言，是以外語寫作雖然艱辛，仍有昆德拉、納博科夫、哈金諸人樂此不疲，疲亦樂此。The Fall of the Pagoda講到中國如何、孔教如何有時也會稍嫌詳細，但在書中張愛玲還是放手塑造了一個比她父親張志沂更體面、更有氣節(jié)的父親形象。然而美國學者金凱筠（Karen Kingsbury）卻認為“終其一生，張愛玲對‘讀者的印象一直受她早年在上海的時期所影響。因此，她書寫的對象并不是美國人，而是上海人”（《張愛玲的“參差的對照”與歐亞文化的呈現(xiàn)》）。張愛玲地下有知大概會哭笑不得。

蒼黃轉(zhuǎn)身，值也不值？

黯然轉(zhuǎn)身

“結(jié)婚初期他（賴雅）沒寫作，只幫助張愛玲改稿看稿……就如張愛玲所說他是最好的合伙人，為了讓張愛玲專心寫作，家事大多他在料理，而且長時間在外寄郵件和采買?！保ㄖ芊伊妗犊兹杆{調(diào)：張愛玲評傳》）賴雅欣賞她，倚賴她，是個賢內(nèi)助。改稿看稿逢到意見不合，兩人也會發(fā)生爭執(zhí)。司馬新認為張愛玲的“英文文體也因得到他的幫助而有長足的進步?！侗钡仉僦返挠⑽谋颈取堆砀琛穼懙昧鲿常憧勺C明這里面有賴雅一份功勞”（《張愛玲與賴雅》）。

命書上說張愛玲一九六三年會轉(zhuǎn)運，張愛玲亦寧信其有，還在自香港寫給賴雅的信中言及此說，表示要全力以赴完成The Young Marshal（《少帥》），一旦轉(zhuǎn)運就遷居紐約。致友人書信中，張愛玲多次形容自己“忙得昏天黑地”。然而The Young Marshal尚未完工，賴雅卻于一九六三年病倒，于一九六七年去世。張愛玲有一本綠麻皮筆記簿，大約是在經(jīng)此變故之后，她在筆記簿上寫道：“獨處時，喉方梗，隱隱痛……混身寒颼颼……時時要嘆口冷氣。”（馮睎乾《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這段時間張愛玲大概醞釀著最后一次語言轉(zhuǎn)身。The Rouge of the North在賴雅辭世之年終于由英國凱賽爾（Cassell and Company）公司出版，不過問世后水波不興。直到去世，The Rice-Sprout Song以外的主要英文作品都未能在美國出版。張愛玲終于灰了英文寫作之心，黯然回歸漢語世界。轉(zhuǎn)運變成轉(zhuǎn)身，此一轉(zhuǎn)身亦會令她轉(zhuǎn)運？《憶胡適之》大概就是回歸之初的試筆，文中寫到送胡適出門，兩人望著空濛的河面，“仿佛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真正屬于她的時代大概只有二十出頭那幾年，彼時她有屬于她的城市、屬于她的讀者，還有屬于她的黃昏的陽臺。

張愛玲的父親是典型的遺少，坐吃山空，她母親則是靠祖?zhèn)鞴哦J蕩江湖，到了她就只能“雙手擘開生死路”了。張愛玲為香港電懋寫了八年劇本，直到電懋老板陸運濤一九六四年遭遇空難。若有劇本寫，她或許就不必去打散工，也不必勉強躋身學術(shù)產(chǎn)業(yè)去分一杯羹了。張愛玲于一九六六年秋天起在邁阿密大學做駐校作家，翌春赴賴德克利夫大學朋丁學院任研究員，一九六九年七月又赴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中國研究中心任研究員。去加州前張愛玲曾希望能夠以《紅樓夢》研究為課題申請國家人文科學基金，一九六九年一月致信夏志清說：“我的credibility gap要等研究紅樓夢的東西登在此間刊物上才會好一點?！倍掠秩バ耪f：“Institute根本不相信我會做研究工作?！钡搅肆聫垚哿嵝睦镞€是猶豫，致信夏志清說：“看上去加州辦公處有點像大家庭一樣人多，復(fù)雜，我去也不過是一年的事。萬一像中彩票一樣得獎，能多積點錢，就不必找事了。在家里寫東西。”基金最后還是沒有申請，張愛玲則硬著頭皮來到“大家庭”，從研究方式到人際關(guān)系諸般不適，兩年即被解雇。離職前張愛玲接受了水晶的采訪，隔著太平洋向漢語世界發(fā)出了訊息。

離職后張愛玲隱居洛杉磯，在好萊塢的舊公寓一住十年，來自大洋彼岸的潤筆給了她小小的安寧。她手不釋卷，無論是文化人類學專著還是偵探小說都拿來消遣，或曰拿來逃避現(xiàn)實，用《談看書》里的話說，“逃避本來也是看書的功用之一”。張愛玲的《紅樓夢》研究始自為《怨女》作序，越寫越長，欲罷不能，一擲十年，寫成一本《紅樓夢魘》。張愛玲的絕活兒是從吳語出現(xiàn)的頻率推斷紅樓各稿本成書之早晚，作家研究作家電光石火的會心瞬間倒在其次?！都t樓夢》是她“一切的源泉”：“偶遇拂逆，事無大小，只要‘詳一會《紅樓夢》就好了。”（《紅樓夢魘》）徜徉于大觀園自然是愉悅的逃避，亦是母語的救贖。英文的紅學研究似乎不見下文，一九七二年致夏志清信上有云：“（想要投給Harvard Journal的）那篇紅樓夢考證，結(jié)果還是擱著?！卑l(fā)表于一九七四年的《談看書》從《聊齋》《閱微草堂筆記》談到人種學、談到《叛艦喋血記》，又談到社會小說、談到奧斯卡·路易斯的幾本暢銷書，拉雜寫來，有真知有灼見，也有點長有點亂。張愛玲自己也有些心虛，在結(jié)尾處自言：“太久沒有發(fā)表東西，感到隔膜，所以通篇解釋來解釋去，嚕蘇到極點。”在寫給夏志清的信中也說《談看書》：“奇長，一面寫著也就懊悔寫，因為與讀者失去接觸的時候，大概最忌寫這種漫談式的散文，不像小說比較有紀律，有個靠傍?！彪m說是寫母語，長期不飛不鳴，手會生，文氣也會不暢，得一點一點找回感覺。

老友宋淇當年對她的這些新作似乎不太以為然，去信說：“心定下來，自然而然有的是題材。你離中國太久，沒有機會同人談話，看的中文書報也較少，停寫之后忽然大寫，文章有點生硬，尤其是《紅樓》……最近多寫之后，已漸恢復(fù)原來的風格，應(yīng)該出一本散文專集。看你忽然膽小起來，只想向容易的路上走，真覺得沒有出息?！保ā稄垚哿崴秸Z錄》）語重心長，最后一句語氣尤重，對張愛玲應(yīng)該是個鞭策，《談吃與畫餅充饑》等散文或許就是鞭策出來的。夏志清在一九六一年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認為張愛玲是“今日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對她推崇備至;在一九七三年為水晶《張愛玲的小說藝術(shù)》所作序中卻不無惋惜地說：“她移居美國已經(jīng)十七年了，也僅寫了兩本”，還拿張愛玲與亨利·詹姆斯做比較，認為“就整個成就而言，當然張愛玲還遠比不上詹姆斯”。估計張愛玲讀后既不以為然又頗受刺激。張愛玲于是“把心一橫，（把《小團圓》）寫了出來”（《小團圓》），自己解剖自己。蚌病既久，育出的珍珠亦碩大飽滿，筆也就寫順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從港臺返美后，張愛玲曾在《記者》（The Reporter）雙周刊發(fā)表散文“A Return to the Frontier”，約二十年后又以中文重寫該文，題為《重返邊城》。里面加了一句話，描繪香港印象：“滿城的霓虹燈混合成昏紅的夜色，地平線外似有山外山遙遙起伏，大陸橫躺在那里，聽得見它的呼吸?！被啬c蕩氣，乃張愛玲對故國最深情的回望。一九八三年秋張愛玲完成了《海上花》國語譯本，該寫的、想寫的都寫得差不多了，花甲之后尚有漫長的日子，將老未老時候最難將息。不知何時她在筆記簿上寫道：“街上忽聞嗄‘Eileen，知不是我……怎無人知我名?！泵糟б庵?，疾病乘虛而入，讓她如臨深淵，不知所措。一九八三年后半始罹蚤患，人蟲大戰(zhàn)中張愛玲丟盔卸甲，落荒而逃。幾年里蟲患與蟲幻、身病與心病參差對照，身心交困。

逃著逃著八十年代也就快給她逃掉了。年近古稀，張愛玲向年齡繳了械，逃不動了。痛定思痛，她開始專心校對全集，又于一九九二年立下遺囑，還于一九九四年出版了生前最后一本散文集《對照記》。《對照記》里那篇最長的、圖文并茂的同題散文深切緬懷故國故人，新大陸的影子淡而又淡。其文字平淡雋永又往往力透紙背，或可看作現(xiàn)代漢語的一種典范。黯然轉(zhuǎn)身后亦會峰回路轉(zhuǎn)，或曰時來運轉(zhuǎn)，盡管晚了點兒。張愛玲的遺物留給宋淇夫婦，宋家后人整理遺稿不遺余力。張愛玲逝后二十余年里遺作陸續(xù)得見天日，讓人且悲且喜。

張愛玲在那本綠麻皮筆記簿上還寫道：“紅樓何以研究不倦？如人生之無底無邊……‘怨女極有限，而黏纏不休，斷斷續(xù)續(xù)占掉大半生?！薄独追逅贰兑捉?jīng)》《小團圓》都是她的故事，《怨女》主人公由南朝金粉演變?yōu)楸钡仉僦?，最后形影相吊，《少帥》里的民國情愛與《小團圓》如出一轍，講的也都是她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像紅樓后話，遙望著曹雪芹，羨慕曹雪芹從未經(jīng)驗過輾轉(zhuǎn)于母語外語之間的巨大消耗。張愛玲星沉海底，蘊藉含蓄的紅樓傳統(tǒng)也跟隨著她，在她死的時候又死了一次？

這個遺少的女兒半個多世紀里漢語英語顛來倒去，逃監(jiān)禁、逃戰(zhàn)亂、逃蟲蚤，逃來逃去，憂傷壅塞，口燥唇干，然而被認為是“近幾十年來最有尊嚴的中國人”（夏志清《張愛玲與魯迅及其他》）。果如是，我這教書匠對異國學子可解釋得清楚？

浮花浪蕊當窗見，金鎖沉香隔座看。

雕蟲復(fù)被蟲幻惱，四度轉(zhuǎn)身為哪般？

二○二○年九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