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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路10號(外五題)

    2020-12-23 06:56于德北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妻子

    于德北

    我講一個我的故事。

    今年的夏天對我來說很重要。

    隨著待業(yè)天數(shù)的不斷增加,我愈發(fā)相信百無聊賴也是一種合理的生活方式。這當然是從前。很多故事都發(fā)生在從前,但未必從前的故事都可以改變一個人。我是人。我母親給我講的故事無法訴諸數(shù)字,我依舊一天到晚吊兒郎當。

    所以,我說改變一個人不容易。

    夏初那個中午,我從一場棋戰(zhàn)中掙脫出來,不免有些乏味。吃飯的時候,我忽然想出這樣一種游戲:閉上眼睛在心里描繪自己所要尋找的女孩的模樣,然后,把她當作自己的上帝,向她訴說自己的苦悶。這一定很有趣。

    我激動。

    名字怎么辦?信怎么寄?

    我瀟灑地聳聳肩,洋腔洋味地說:“都隨便。”

    烏——拉——!

    萬歲!這游戲。

    我找了一張白紙,在上邊一本正經(jīng)地寫了“雪雪,我的上帝”幾個字。這是發(fā)向天國的一封信。我頗為動情地向她訴說我的一切,其中包括所謂的愛情經(jīng)歷(實際上是對鄰家女孩兒的單相思),包括待業(yè)始末,包括失去雙腿雙手的痛苦(這是撒謊?。?/p>

    杭州路10號袁小雪。

    “有沒有杭州路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蔽艺f。我說過,這是游戲,是一封類似鄉(xiāng)下爺爺收的信。

    信寄出去了。

    我很快便把它忘卻。

    生活中竟有這么巧的事,巧得讓人害怕。

    幾天之后,我正躺在床上看書,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起。我打開門,郵遞員的手正好觸到我的鼻子上。

    “信?!?/p>

    “我的?”我不相信,是因為從來沒有人給我寫信。

    杭州路10號。

    我驚坐在沙發(fā)上。仿佛有無數(shù)只小手在信封里搗鬼,我好半天才把它拆開。字很清麗,一看就是女孩子。信很短:謝謝您信任我,向我訴說您的痛苦。我不是上帝,但我理解您。別放棄信念,給生活以時間。您的朋友雪雪。

    人都有良心。我也有良心。從這封信可以知道袁小雪是個善良的女孩子,欺騙善良無疑是犯罪。我不回信不能回信不敢回信。

    這里邊有一種崇敬。

    我認為這件事會過去。只要我閉口不言。

    但是,從那封信開始,我每個月初都能收到一封袁小雪的信。信都很短,執(zhí)著、感人。她還寄兩本書給我:《張海迪的故事》《生命的詩篇》。

    我漸漸自省。

    袁小雪,你這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呀?!

    我漸漸不安。

    四個月過去了,你知道我無法再忍受這種折磨。我決定去看袁小雪,也算負荊請罪。告訴她我是個小混蛋,不值得她這樣為我牽腸掛肚。我想知道袁小雪是大姐姐小妹妹還是阿姨老大娘。我必須親自去,不然的話我不可能再平靜地生活。

    秋天了。

    窄窄的小街上黃葉飄零。

    杭州路10號。

    我輕輕地叩打這個小院的門,心中充滿少有的神圣和莊嚴。門開了,老奶奶的一頭花發(fā)映入我眼簾。我想:如果可以確定她就是袁小雪,我一定會跪下去叫一聲奶奶。

    “您是——”

    “我,我找袁小雪?!?/p>

    “袁?——噢,您就是那個——寫信的人?”

    “是——是他的朋友?!?/p>

    “噢,您,進來吧?!?/p>

    我隨著她走過紅磚鋪的小道,走進一間整潔明亮的屋子里,不難看出是書房,就在這間屋子里,我被殺死了一次。從那里出來,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

    “她不在嗎?”

    她轉(zhuǎn)過身去,從書柜里拿出一沓信封款式相同的信,聲音驀然喃喃:“人,死了,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了,這些信,讓我每個月寄一封……”

    我的血液開始變涼。這是死的征兆。

    “她?”

    “骨癌?!?/p>

    她指了指桌子讓我看。

    在一個黑色的相框里鑲嵌著一張3寸黑白照片。照片是新的。照片上的人的微笑很健康很慈祥。照片上的人,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爺爺。

    他叫駱瀚沙。

    他是著名的病殘心理學(xué)教授。

    秋夜

    這是那年深秋的一件事,但是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讓我感動,讓我不能忘懷。

    我和佳衛(wèi)認識快十來年了,在這十年的時間里,我們無數(shù)次見面,無數(shù)次談詩、談文學(xué),無數(shù)次相約去郊外旅行。郊外能有多遠呢?還用得著加上“旅行”兩個字嗎?可是,我們喜歡說“旅行”,因為這樣的旅行雖短,但我們一次也沒有實現(xiàn)過。

    直到那年深秋。

    佳衛(wèi)突然打電話給我。

    他說:“我們?nèi)ソ纪饴眯邪??!?/p>

    對于他的提議我當然高興,可也頗為猶豫,因為深秋這個季節(jié)實在不適合去郊外旅行。

    在北方,這個季節(jié)早晚已經(jīng)有霜了。

    但佳衛(wèi)堅持。

    我說:“這回怎么有時間了?”

    電話那端,他只是笑了,沒有回答。

    我們所說的郊外叫土門嶺,是個半丘陵地區(qū)。我們認識住在那里的一個農(nóng)民詩人,我們特別想吃他家的豆飯,烀土豆,炸辣椒醬,蘿卜大蔥白菜心兒。我們給農(nóng)民詩人打電話,說我們要去,他當然高興極了,早早地站在村口接我們。

    那一天,對于我,對于佳衛(wèi),對于農(nóng)民詩人——他叫老李,對于我們來說是興奮的。

    在這樣一個以賺錢為主的氛圍里,三個早已告別了薔薇花一樣的青春歲月的典型意義上的中年人,還能圍著熱炕頭,圍著小飯桌,熱情奔放地背誦阿赫瑪托娃、普希金,背誦葉芝、雪萊、泰戈爾,實在是不容易了。

    讓我奇怪又高興的是,那一天,佳衛(wèi)喝了不少酒。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從來不喝酒的。

    就這樣,天不知不覺地黑了。

    正在酒興上的老李突然說:“我們?nèi)c篝火吧!”

    “好??!好?。 ?/p>

    我欣然同意。

    篝火就架在老李家的地里。

    莊稼已經(jīng)收回倉了,秸稈還沒有拉,一捆一捆地橫在壟臺上,月光清清地灑下來,大地一片銀白。我們把干透的秸稈支在壕壩上,歡呼著,跳躍著,孩子似的把它們點燃。

    篝火燃起來了,把我們的臉映得又紅又亮。

    “我們接著背詩吧?!奔研l(wèi)說。

    受到篝火的感染,我們詩興大發(fā)。

    我先來。

    我背誦的是英國詩人魏爾倫的《三年以后》。

    “小門推開了,在那兒震顫,/我又到小園里獨自徘徊,/清晨的陽光滿地潑灑,/朵朵花含一顆顆濕津津的星點?!?/p>

    接著是老李。

    他背誦的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見一株活著的橡樹正在生長》。

    “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見一株活著的橡樹正在生長,/它孤獨地站立著,有些青苔從樹枝上垂下來,/那里沒有一個同伴,它獨自生長著,發(fā)出許多蒼綠黝碧的快樂的葉子,/而且,它的樣子,粗壯,剛直,雄健,令我想到我自己;……”

    接著是佳衛(wèi)。

    他背誦的是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致大?!贰?/p>

    “再見吧,大海!你壯觀的美色/將永遠不會被我遺忘;/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你黃昏時分的轟響。/心里充滿了你,我將要把/你的浪花,你的港灣,/你的光和影,你的浪花的喋喋,/帶到森林,帶到寂靜的荒原?!?/p>

    在劇烈抖動的火光中,我看見佳衛(wèi)的臉上劃過一串晶瑩的淚花。

    他喃喃地說:“我是那么的恨火,可現(xiàn)在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又那么的愛它!”

    后 記

    佳衛(wèi)離開我們已經(jīng)很多年了,他是一個詩人,發(fā)表過很多美麗的詩章。除了詩人的桂冠,他還是我們這個城市一個區(qū)的消防中隊的中隊長。我所說的那年秋夜,他復(fù)員了,離開了他熱愛的工作。我永遠忘不了他,忘不了那年秋夜他臉上的淚水——因為,就在事隔不久的一場救火戰(zhàn)斗中,他犧牲了。他已經(jīng)復(fù)員了,完全可以遠離火場,可他像一只美麗的飛蛾一樣,最終融化在讓他恨、讓他愛的烈火中。

    他不是飛蛾,而是鳳凰,我相信,他涅槃了!

    老李還在土門嶺種地,前不久,他來電話,對我說:“又秋收了,要是佳衛(wèi)活著就好了,我們又可以去點篝火了。”

    聽了他的話,我哭了。

    祝福

    炸果子的這個女人有點瘸。

    她沒有丈夫,丈夫三年前出車禍死了。她有一個女孩,七歲,今年上了小學(xué)。她原是一家閥門廠的工人,后來工廠放假,她就擺攤炸果子。一張條桌,幾把椅子,一張案板,十斤面。她和面很有規(guī)律,一天十斤面。用刀把面劃開,用啤酒瓶子滾滾壓壓,再用刀切成小長條,兩條一拉一捏,放進油鍋里用大筷子翻動幾下,眼見著果子就黃黃地酥酥地膨起來。

    “漿子、果子、豆腐腦哎——”

    她喊一聲,尾音拖得長長的。

    她知道,她喊過一聲之后,她的第一個顧客就該到了。

    果然,朦朦中那個終年一身藍衣褲的啞男人拖著掃帚過來。

    啞男人是市保潔大隊紅衛(wèi)中隊的工人,他負責掃這條街,他四十幾歲的年紀,沒家沒業(yè),白天掃街,晚上回中隊打更,無煙酒嗜好,愛吹口琴,又不識譜,死記硬背了兩支歌,一支《洪湖赤衛(wèi)隊》,一支《鐵道游擊隊》。心情好了就吹“赤衛(wèi)隊”,心里郁悶就吹“游擊隊”,他的口琴和他形影不離。

    他到女人的攤上吃早點,一碗豆腐腦,三根果子,完后喝一碗豆?jié){。

    女人說:“你很會生活?!?/p>

    他抬頭笑笑,從口袋里掏出半截白毛巾在嘴上擦了又擦。

    他是一個干凈人,一條毛巾剪成兩半,兩半毛巾像兩個愛臉面的女孩子,一個賽著一個地白。他自己洗衣服,那套不合身的衣服已經(jīng)由藍變白,領(lǐng)口袖頭都起了毛邊。

    同事都逗他:“搞套西服穿上?攢那些錢干啥?”

    他把六個衣袋都從里往外翻出來,意思是說他沒有錢。

    同事就佯裝去解他的鋪蓋卷。

    他豎豎眼睛,有力地伸出四個手指頭。四大碰不得。東北有四大碰不得,其中之一就有光棍漢的行李。

    見他臉紅脖子粗的樣子,同事們開心地散了。他的那些同事,都是些半大歲數(shù)的老娘們,平日潑辣慣了,也都是急了敢掏出奶子往男人嘴里塞的主兒。她們和他在一起,還多了一些女人的愛護和體貼。

    “一個光棍子不易呀。”

    她們總這么說。

    家里有好吃的了,就多帶出一口,他的嘴上并不虧。

    大家說:“給啞巴介紹個對象?!?/p>

    他聽了,就嘿嘿地笑。

    他總?cè)ツ菙偵铣栽琰c,認識了女人的孩子,孩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金鈴。

    金鈴是他的知音。

    周日的早上,金鈴不去上學(xué),就也扎了個小圍裙來幫媽媽經(jīng)營。她人小腦子卻快,一般的賬難不倒她。她有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紅衣紅褲梳短頭,精神著呢。她早早地起來,還有點犯困,到底是孩子??梢灰娏藛“退纳駜壕吞崞饋?,啞巴一吃完早點,她就纏過去,一定要聽個曲兒。

    聽個什么曲兒呢?

    當然是《洪湖赤衛(wèi)隊》。

    這一早,都市小街的口琴和著遠處廣場上扭秧歌的鑼鼓嗩吶成了一種特殊的奏鳴。

    金鈴說:“咱要住一塊就好了,天天晚上能聽你吹口琴?!?/p>

    孩子一句無遮擋的話,驚了兩個大人。啞巴執(zhí)了口琴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口氣嘆得悠長;女人也是,油條在鍋里已經(jīng)變焦變黑了,她拿筷子的手還靜靜地放在那里。

    孩子的話怎能當真呢!

    孩子的話怎么就不能當真呢?

    有的時候,一些騎車上班的人從瘸女人的攤邊過,看了啞巴和金鈴的風景還說:“這三口之家的日子不錯嘛?!?/p>

    這句話像是祝福,也像是證明,只是說的人永遠不會知道被說的人在怎么想。

    或許他們也在等待。

    百合花布

    曾有一段日子,我和妻子的生活陷入了困境。那時,我的工資收入只有七十二元,而妻子沒有工作。最不知深淺的要算妻子肚子里的寶寶,他茁壯地長到了八個月,在我們的日子缺少色彩的時候,他強大而有力的心音使我們義無反顧地握緊了生活的畫筆!

    在朋友們的幫助下,我和妻子開了一個小書店。

    說我們的書店小,一點也不夸張,因為它只有五平米,靠墻放了一個書架之后,余下的地方只允許我們再擺放一張小學(xué)生用的課桌。

    我們請了一個幫工。

    她叫阿純。

    阿純在一所中專讀書,學(xué)習(xí)的專業(yè)和勘探有關(guān),她是通過朋友認識我和妻子的,經(jīng)常到我們的家里來借書。

    我們開書店的時候,阿純正好放假,她不想回家了,就主動提出要來給我們幫忙,并講好她只想借此機會多讀一點書,工錢她是不要的。

    我和妻子都不答應(yīng)。

    妻子說:“既然叫幫工,不拿錢是絕對不行的?!?/p>

    阿純堅持己見。

    最后,妻子和她講定,暫時不拿工錢也行,但就不要一個人在學(xué)校里住了,過來和我們一起吃住,多少可以節(jié)省一點。阿純想了想,點頭答應(yīng)了。

    說實話,我和妻子覺得,在這種時候,不但我們的小書店真的需要一個人幫忙,似乎我們的生活也應(yīng)該出現(xiàn)一個人來“幫工”了。阿純的進駐,使我們的小家增添了許多的笑聲。阿純是一個愛笑的女孩,我和妻子都懷疑她的嗓子眼兒里是不是掛了銅鈴,她一笑起來要好半天才能止住,而且,她的笑聲叮叮當當?shù)?,像金子一樣?/p>

    阿純總和妻子用低低的聲音說悄悄話,有時,她倆一邊說,一邊有意地提防著我,尤其是阿純,她總用眼睛盯著我,只要我有豎起耳朵的趨勢,她馬上閉住嘴巴,并暗示妻子也停下來。

    妻子說:“去去去,偷聽女孩說話,真不知羞?!?/p>

    阿純和妻子的談話范圍非常廣泛,但大多還是涉及女孩的穿戴、化妝,包括女孩的情感世界。

    阿純總對妻子說:“商店里有一種百合花布,你做連衣裙一定好看。”

    妻子看著自己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笑著擺頭。

    阿純說:“等生完寶寶再穿嘛!”

    阿純用很美麗的語言形容那些比她的語言更美麗的百合花。

    她說:“不相信你去看一看!”

    經(jīng)不住阿純的一再誘惑,妻子挺著大肚子去商店了。她看到了那種百合花布,怦然心動。她在柜臺前站了許久,但她的手沒有探進背袋。她低下頭,匆匆地離開商店,一語不發(fā)地回了家。

    一個下午,妻子話也不多。

    阿純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錯誤,不知怎么安慰妻子好。

    做一身連衣裙的布料價錢,等同于我們一個月的生活費,妻子的選擇再簡單不過。

    妻子說:“也許有更好的呢,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p>

    阿純看看我,輕輕地轉(zhuǎn)過頭來。

    我們的小店如期開業(yè)了,在一條小巷的入口處,妻子和阿純守護著這一小爿店,如同守衛(wèi)我們最后的一片精神家園??梢哉f,小書店的生意是不錯的,因為我選店的地方距兩所學(xué)校和一個工程局大院非常近,來租書看的人還真不少。收入最多的一天,小小的錢盒里裝了17元錢。

    我們的高興勁可以想象。

    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阿純要回校上課,而妻子也要臨產(chǎn),小書店剛開不久就面臨停業(yè)。經(jīng)過盤點,這個月,我們竟收入了一百八十二元錢!

    我和妻子堅持拿出九十一元錢給阿純,算她的工錢,阿純推辭再三,收下了。她小心地把錢裝進一個信封,又把信封夾在書里,然后把書放到書包的最里層。

    我們的生活又相對平靜。

    轉(zhuǎn)眼二十幾天過去了,妻子住進了婦產(chǎn)醫(yī)院,有一天,我回家取東西,門衛(wèi)室的大爺攔住了我,他交給我一個小包袱,說是一個女孩送來的,讓轉(zhuǎn)交給我妻子。

    是阿純。

    小包袱里是那塊百合花布和一個小手鈴。

    阿純在信里說:“大姐,我要去秦皇島基地實習(xí)了,這塊百合花布送給你,是我用自己掙來的工錢買的,希望你收下。天空灰暗的時候,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百合花美麗,但陽光一出來,滿坡的百合花最鮮艷!祝你生一個又白又胖的寶寶?!?/p>

    我發(fā)現(xiàn)妻子坐在那兒,眼淚一滴滴地滲入疊得十分整齊的花布里!

    水下森林

    那一年,無比年輕的我剛剛讀到村上春樹。

    我喜歡上了海??晌揖幼〉某鞘性趦?nèi)陸省,根本看不到海,所以,為了那份蔚藍色的誘惑,我獨自去了北方最著名的一個大湖邊。那個湖叫松花湖,湖面寬廣,水域遼闊,水產(chǎn)豐美。很多年前,有一支關(guān)于它的歌曾被傳唱,曲調(diào)雖然簡單,但旋律十分動人。

    我是一個少年。

    一個少年的怪異行為往往和愛情有關(guān)。那一年,我愛上了一個夢想做模特的女孩,她身材高挑,面容嬌美,微笑起來像飛翔在殿宇間的天使。最主要的是,她有一雙透明的耳朵,像無瑕的碧玉一樣。平時,她的耳朵總被長發(fā)遮蔽,只有我們親熱的時候,它們才精靈般地閃現(xiàn)出來,泛著陽光的點點晶瑩。

    我不可遏制地愛上了她。

    我們在一起擁抱,輕吻,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飚車。她的頭發(fā)被夜風鼓蕩起來,她的笑聲,是那么的放肆,無遮無攔。每每這樣的時候,我都想撫摸她,可她身體的涼潤對我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阻擋。我愛她,發(fā)誓要和她結(jié)婚。

    她說:“我會消失的?!?/p>

    我想,怎么會呢?

    后來,就在我們的戀愛達到高潮的時候,她從我的身邊消失了。真的消失了,無影無蹤。

    她消失在北方最大的一片人工森林的邊緣,我們正在悄語,她突然站起身,很快就和森林融為一體。

    我大喊她的名字。

    可是連她的名字也消失了。

    松花湖水是涼的。

    即使在夏天。

    我一個人。乘坐漁人的柴油船,去他所謂的“自己的天堂”。那是溯湖而上百余里的地方,是漁人的垂釣之地。沿岸布滿細絨絨的綠草,草地和山腳的結(jié)合部是藏了山雞、野兔的灌木叢,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榛樹林。遠處,傳來啄木鳥的叫聲,它們敲擊木頭的聲音也很有節(jié)奏。

    漁人的每年夏天都在這里度過。

    他在這里蓋了一間簡易的土屋,開了一個可以種菜的園子。

    童話般的世界。

    我所說的水下森林真的就在大湖的下邊。近百年前,當那個叫豐滿的大壩蓄水的時候,大片的森林就直立于水下了。所以,許多好水的人都想來這里參觀那片水下的蔥郁,但,那片綠色是那么的凝重,而且沉默,不肯輕易把自己的身體示人。

    我是那么的幸運。

    那一年,在與漁人盡享了閑云野鶴的日子之后,我一下無比懷念我的女孩,她的笑,她的長發(fā),還有那些公路上飛馳的日子。我想永遠和她在一起。我相信,她的消失和水下森林有關(guān),因為,只有這樣的神秘的森林才可以承載這樣神秘的事件。

    我沿著月光進入大湖,很快向刺骨的寒涼靠攏。

    入水的一瞬,我哭了,我的內(nèi)心一片迷惘。

    我看見了那片水下森林,它們的排列如同一個大大的“T”形臺,一對白衣長裙的女孩款款而來。她們的身材高挑,面容嬌美,微笑起來像飛翔于殿宇間的天使。最主要的是,她們都有一雙透明的耳朵,像無瑕的碧玉一樣。她們的身體向左擺動的時候,耳朵被長發(fā)遮蔽,身體向右擺動的時候,耳朵才精靈般地閃現(xiàn)出來,泛著水的點點晶瑩。

    ……

    生的欲望破空而來!

    我被我的愛戀們托舉著,回到了月光泛白的岸邊草地。

    五年之后,我和一個十分普通的女性結(jié)為夫妻,我的生命少有浪漫,十分樸實。我試圖向她坦白水下森林及水下森林之前的女孩,可是,她吃驚的表情總是讓我欲言又止。我再沒去過北方的大湖,那個漁人也在三年前離開了人世。我很少做夢,很少去時尚店,除了新居的裝飾我堅決要求要用純質(zhì)木材,對生活中的其他,再無多奢求。

    三笑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蘇州。

    或許,這也稱不上是一個故事呢。

    1993年的春天,他因為單位的業(yè)務(wù),從北方直抵上海,又從上海轉(zhuǎn)杭州,從杭州坐夜航船到蘇州。船上的一夜充滿詩意,他要了一碟豆腐,一碟青菜,一瓶老酒,一碗飯。他吃掉了這些東西。他近鋪的一個老者說:“小伙子好飯量呢!”

    他就笑了。

    夜風從運河上吹來,潮潮的,帶有一點水腥。

    船是早上七點鐘到的蘇州,蘇州給他的印象是水汽忒重。

    他背了一個大包,茫然地佇立在街頭。遠遠地可見北寺塔,高高地占據(jù)蘇州的天空。他望著北寺塔,信手翻著從家里帶來的小冊子,那上面說“寺乃三國時代東吳大帝孫權(quán)為乳母陳氏買地所建”。他覺得這一切真遙遠。

    他翻看地圖。

    那上邊標明,怡園離他最近。

    他就步行去了。

    他走了很遠的路。正是煙花三月的季節(jié)。

    他想他在江南見到的桐花,一樹一樹的,美麗極了。是桐花吧。那么高大的樹開花了,他還是第一次領(lǐng)略。

    他去怡園。

    書上說:怡園位于人民路343號。

    蘇州的路少有灰塵。

    他以全新的感覺走在蘇州的路上,像一個詩人。他在心里說:蘇州,是春天里的一條飄帶,印花的飄帶,淡淡的水墨把白絹點染出幾分嬌羞。

    你看,他可不就是一個詩人。

    詩人到怡園去了,他第一次看園林,一下就給迷住了。怡園中有一口小井,他去的時候,一個蘇州女孩正用小桶向上提水,那優(yōu)雅的姿勢無限娉婷,腰肢款款的,春衫蕩起微風。

    他舉起相機。

    鏡頭里的女孩膚白,發(fā)黑,彎眉細目,齒潔唇紅。

    女孩說:“你照我干什么?”

    她說的是蘇州話,但他好像一下就聽懂了。他沒想到蘇州話這樣好聽,像女孩手中的小桶,一注清水透明而晶瑩。

    女孩說:“你照我干什么?”

    他說:“竹風。”

    那女孩的身后真有一簇春竹呢,蔥郁、茂盛、青翠。

    女孩說:“什么?”

    他說:“竹風,竹子刮起的風?!?/p>

    女孩就掩口笑了,她的意思是:只有風能刮動竹子,竹子怎么能刮動風呢?她轉(zhuǎn)而又笑了,她的意思是:可不嘛,風能刮竹子,竹子怎么就不能刮動風呢?

    她提著桶往屋里去了。

    屋子是一個茶室。

    他往怡園的深處去,七拐八拐地到盡頭。他讀那些楹聯(lián),覺得古代的人真麻煩、真有趣、真有閑心。他原路轉(zhuǎn)回,直奔那茶室。聽說,有當年的春茶可飲呢。他于茶道是一個外行,但能飲一盞江南的新茶、蘇州的新茶,不是一種享受嗎?

    他看見那個女孩在茶室里。

    茶室里已有幾個老人聚在一起閑談,看得出他們是??停掖蟾啪驮诟浇苍S每天進來票都不用買。他們自己帶著水杯,很隨便地取用熱水瓶中的水。那個女孩就站在柜臺的邊上,她腳上的布鞋踩著地上的青磚。

    他放下行囊,坐到茶室的最里邊。

    她為他送上一杯新茶。

    他突然想說點什么,可說什么呢?

    他看見室外的小亭,隱約見那亭上的字,就低聲誦讀:“主人友竹不俗,竹伴玉人不孤,萬竿戛玉,一笠延秋,灑然清風。”女孩過來給他斟水,也低聲說:“靜坐觀眾妙,清潭適我情。”

    說完她就笑了,提起暖瓶出了門,不知奔哪廂去了。

    喝茶的老者轉(zhuǎn)過頭來看他。

    一個誦道:“竹月漫當局,松風如在茲?!?/p>

    一個誦道:“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p>

    一個接著就問他:“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

    他舉杯過額,輕輕點頭,那一杯清茶的香氣正好漫入他的鼻翼。

    他很神往此時的境界。他想起一個關(guān)于才子佳人的叫《三笑》的電影,他想那個女孩對他已經(jīng)兩笑了,如若再有一笑,豈不成就一段姻緣?

    現(xiàn)在想想,那一年他剛剛戴了一副眼鏡,留了一把過胸的大胡子,衣著松闊,風塵仆仆,長衫圓履,還真有一副才子形呢。

    可惜,他已是一個三歲孩子的父親。

    他離開怡園時,還想,人生真是一件美好的事,雖然不能成就一段姻緣,可一個南方女孩對一個北方男子的善意一笑,不也似夢一般印在自己青春的腮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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