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楚翹
公元1061年農(nóng)歷八月,北宋都城開封的天氣似乎比往年更為炎熱。盛暑蒸騰下的街市不像《清明上河圖》中那樣熙攘,供應(yīng)清涼茶湯的坊店中卻流傳著比天氣還令人躁動的新聞:聽說,朝廷頒布了最新指令,由趙官家親自主持的本年度制科考試,原本應(yīng)于八月中旬開考,卻忽然宣布推遲!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這一樁“大宋推遲高考”案,除了最高決策者宋仁宗之外,還牽扯進四位鼎鼎大名的北宋文臣:韓琦、歐陽修,以及蘇軾、蘇轍兄弟。其中,韓琦是當朝宰相,二蘇是應(yīng)制的考生,而歐陽修是他們的舉薦官。這一年,蘇軾26歲,蘇轍23歲,兄弟倆已在文壇揚名,正待于國家選拔人才的最高考試中大展拳腳。誰知天有不測風云,蘇轍偏偏在此時生了一場病,無法按期應(yīng)考。
史料沒有記載小蘇病倒的原因,或許與溽熱天氣下的傳染病有關(guān),或許是川娃子在京城水土不服,總之,在已經(jīng)通過前面幾輪考試的情況下,于此功虧一簣,實在令人惋惜。這時,一向愛才的宰相韓琦站了出來,向宋仁宗進言,請求推遲考試。韓琦是這樣說的:“今歲召制科之士,惟蘇軾、蘇轍最有聲望。今聞蘇轍偶病未可試,如此人兄弟中,一人不得就試,甚非眾望,欲展限以俟?!?/p>
韓大人請求延考的理由并非擔心優(yōu)秀人才漏選,而是因為二蘇的名望很高,一人缺席會影響大家的期待。這聽起來有些強詞奪理,神奇的是,仁宗陛下居然就答應(yīng)了。但皇帝考慮的可能不只是“眾望”,還有韓琦本人的威望。
彼時,52歲的宋仁宗已在龍椅上坐了近40個年頭,作為宋代執(zhí)政時間最長的天子,他治下的國家可稱“民富”,但不夠“兵強”,在西北邊陲迅速崛起的西夏始終讓皇帝頭疼。幸好,有范仲淹和韓琦兩位名臣輪流坐鎮(zhèn)邊庭,從“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骨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的歌謠中,即可知這兩位國之長城的價值。既是長城,說話就有分量。范大人已于十年前謝世,國有疑難總要仰賴韓大人。因此,宋仁宗樂于笑納韓琦請求延考的建言,既給老臣面子,也給新人機會,更坐實了自己寬柔仁善的人設(shè),可謂三全其美之事。
在蘇轍養(yǎng)病期間,韓琦還多次派人上門探望,直到確認小蘇身體無恙,能夠集中精力應(yīng)考發(fā)揮之后,才和皇帝商量重開考場。但蘇軾并不認為這是韓大人對他們兄弟徇私關(guān)照,因為自此之后,宋朝例行的制科御試多推遲到了九月,避開了易生疾病的暑天,使得考生們能夠在涼爽時節(jié)健康應(yīng)試。
不過,蘇軾說韓琦于他兄弟二人并無私情,這可未必準確。早在4年前,兄弟倆隨父入京之時,年僅19歲的蘇轍就曾作《上樞密韓太尉書》一文,表達對韓琦的敬仰之意。韓琦本人也是少年得志的才子,20歲即以榜眼之位開啟仕途,在朝中一向敢言。膽識兼?zhèn)涞男√K仿佛讓韓琦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而蘇氏兄弟在作品中提出的文學主張,也與當時北宋文壇的詩文革新運動不謀而合。在這次制科考試前,韓琦就曾和門客表示:“二蘇在此,而諸人亦敢與之較試,何也?”這話傳出去,果然有不少考生忌憚與蘇家兄弟同榜競考,于是“不試而去者,十八九”。
韓琦一句話,替大小蘇嚇跑了不少競爭對手,又一句話,替他們爭取到了延遲考試的恩榮,可謂兄弟倆的貴人了。但國家的考試制度,真能憑幾句話就改變嗎?
其實,北宋的科舉考試分為??坪椭瓶苾煞N。??迫暌豢迹薪庠?、省試、殿試三級,通過即為進士及第。制科分閣試和御試,后者是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最高規(guī)格考試。相對于常科,制科有一定自由性,考期則根據(jù)國家的人才缺口而定,有時一年多次,有時一年,有時“權(quán)?!?,參考人數(shù)也遠比??埔佟_@次為蘇轍延期的考試正是制科,影響范圍較小,因此情理能容。二蘇此前已在??浦械堑冢搏@得了當時的主考官歐陽修的賞識,但吏部派發(fā)的官職讓兄弟倆不太滿意,因此又報名參加制科,希望在御試中獲得佳績。
那么,在這次頗為曲折的制科考試中,二蘇的成績究竟如何呢?面對來之不易的機會,兄弟二人的表現(xiàn)卻迥然不同。
蘇軾的發(fā)揮非常穩(wěn)定,解題有方,答題到位,被評為最高等級——三等(由于一二等是虛列,因此三等實際相當于最高等),自宋朝開國一百多年來,位列三等的只有蘇軾和前輩吳育兩人。試畢,蘇軾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一時在官場與文壇盛名如熾。
而蘇轍就有些不按常理出牌了,他在對策中直指仁宗為政無綱,早年的慶歷新政半途而廢,近年的均稅恤民之舉都是花架子,“欲使史官書之,以邀美名于后世耳”。最要命的是,蘇轍還抨擊了宋仁宗的私生活,說他“宮中貴姬已至千數(shù),歌舞飲酒,歡樂失節(jié)”,并一連列舉了歷史上6位耽于酒色的致亂之君,要求皇帝引以為戒。
23歲的小蘇可謂初生牛犢不怕虎,據(jù)他后來說,這些論據(jù)實則“聞之道路”,也就是坊間流言,但他就敢在這么重要的考試中對當朝天子做出毫不客氣的指控。這在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評審官中也分為兩派,一派認為蘇轍是以赤子之心言時弊,言辭雖夸張但憂國之心可嘉;一派則認為他答非所問,且聽信謠言,援引歷代昏君來比喻今上,實在有累盛德。
幸好,宋仁宗不愧為仁厚開明之主,一句“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為蘇轍的成績一錘定音。最終,蘇轍位列四等,雖不及乃兄破天荒的三等榮耀,但也于名于實都收獲頗豐,在秘書省入了職。考試結(jié)束后,宋仁宗不無歡喜地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比旰?,蘇轍官至尚書右丞(按宋制,該職務(wù)有宰相權(quán)力),成為宋哲宗的宰相。蘇軾的仕途不如弟弟順利,卻在文壇取得了更大成就,化身為中國文化史上的無冕之王。而這一切,與宋仁宗嘉祐六年那屆被推遲的制科密不可分。不知是兄弟倆的名氣改變了這場考試,還是這場考試改變了兄弟倆的一生。
(摘自2020年4月8日《北京晚報》,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