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華, 任 毅
(河南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河南 洛陽 471023)
黑格爾曾說過:“哲學史所昭示給我們的,是一系列的高尚的心靈,是許多理性思維的英雄的展覽,他們憑藉理性的力量深入事物、自然和心靈的本質——深入上帝的本質,并且為我們贏得最高的珍寶,理性知識的珍寶?!盵1]初學西方哲學史的人會被它繁多而又復雜的哲學流派、哲學家及其學說所困惑,即使已有一定哲學基礎的人,也會為之頭痛,眾多的流派、哲學家及其學說,不斷推陳出新的哲學理論,極其考驗人的思維、極其難以理解的哲學學說,都使得哲學成為一門極具挑戰(zhàn)性的學問。但不可否定的是,西方哲學又有其自身的邏輯,這種邏輯是我們把握西方哲學的一個基本的脈絡。這就是本文要討論的西方哲學史上圍繞三次宇宙觀的轉換及現代性的誕生而展開的邏輯脈絡。
西方宇宙觀的發(fā)展經歷了四個階段:古代的神話宇宙觀(1)指古希臘哲學誕生前的神話宇宙觀,古希臘哲學是從神話宇宙觀中孕育發(fā)展出來的。、希臘的和諧宇宙觀、基督教宇宙觀和近代人文主義宇宙觀。這些宇宙觀的每一次轉換,不僅標志著人類看待世界方式的轉換,更是人們價值觀、人生觀的轉化。這些轉化不僅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價值取向,而且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都產生了重大影響,催生了現代性的誕生,但也由此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給人類帶來了諸多問題。認真地回顧和反思這些問題,對我們如何應對這些社會問題的挑戰(zhàn)極為重要。
西方最早的宇宙觀是古希臘的神話宇宙觀,在這種宇宙觀里,宇宙代表著和諧與秩序,每個神都有自己的屬地,這是宇宙得以和諧有序的前提。該宇宙觀對此后的希臘宇宙觀具有極為重要的影響。希臘哲學脫胎于神話,如果要領悟哲學的深刻內涵,認識哲學與神話之間的區(qū)別和關聯性,就需要理清神話是如何解說世界和人類存在的。
在赫西俄德的《神譜》里,第一個神靈是卡俄斯(Chaos),其誕生要早于任何神靈,宙斯也是在其后很久才出現的??ǘ硭沟囊馑际俏覀兲幱谝黄煦缰校钪鏇]有和諧??ǘ硭共⒎侨烁窕纳瘢鼰o面孔、無意識、無性格,它僅僅是一個深淵、一個黑洞,里面混沌不清,墜落之物會在其中永恒地墜落??ǘ硭怪蟮牡诙簧耢`則是大地女神蓋亞(Gaǐa)。與卡俄斯不同,蓋亞堅實無比,支撐著人們,不會讓人墜落深淵。因此她是值得信任和托付的母親,她庇護著諸神和人類。從她開始,其他神靈相繼出現。第三位神靈是烏拉諾斯,蓋亞與烏拉諾斯的結合產生了眾多神靈,其下一代又分為三個群種:提坦神、三個獨眼巨人、百臂巨人。
這些神靈都被其父烏拉諾斯關在蓋亞的肚子里不能出生, “可怕的孩子們,從一開始便背負父親的憎恨……”[2]蓋亞因此讓小兒子克洛諾斯(Kronos)用左手閹割了其父,這也是左手為何成為“邪惡之手”之因,所謂“左”(sinistra)字其實就是“災難”(sinistre)的詞源。被閹割的烏拉諾斯的命運象征著空間和時間的開端。因此,烏拉諾斯不再糾纏蓋亞,天空與大地從此分離,而烏拉諾斯從此成為整個世界的天空??臻g的產生也意味著時間的誕生,烏拉諾斯的離開,使得諸神們能夠產生了,蓋亞開啟其孩子的生命,并允許他們有自己的孩子,時間就在這世世代代的更迭中持續(xù)展開,時間、歷史、空間由此而生。
盡管有了時間、空間,也有了基本的秩序,世界中的實體如大地、天空和他們孩子的角色也已確認,彼此間的界限也更加分明,似乎存在著一種平衡狀態(tài),但這種平衡的維系乃是借助暴力達成彼此間力量的平衡,這注定無法持久,故此就必須形成一種公正、和諧的普遍秩序。該秩序就借助諸神之間的戰(zhàn)爭和宙斯與奧林匹斯諸神對世界的公正劃分而形成。這樣,神話就講述了公正、和諧的秩序是如何可能的:閹割父親的克洛諾斯有6個孩子。他同樣憂心其子將來會奪其位,閹父的經歷使其深知孩子是極其危險的,為絕后患,他決定吞噬尚未長大的孩子。這也是時間的另一種象征符號,時間一直在自我吞噬:每一年吞掉每一天,每一天又啃噬每一時,每一分又被每一時所舔食,每一秒又為每一分所吃掉,時間一直在自我毀滅。
同樣,其妻子瑞亞也無法忍受這種行為,她設法保住小兒子宙斯,長大成人后的宙斯與其父決戰(zhàn),最終打敗了父親。此后,宙斯開始重建世界秩序,他根據理性和公平的原則,協(xié)調萬物,讓每個神分管不同的領地或領域,大家和睦相處,和平共存,終結了此前由暴力主宰的秩序和混沌世界,形成了一個完全和諧、公正、美好的宇宙秩序。在這樣的世界里,只要是有智慧的人都能夠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康福德說:“每一位神有他自己已經分配好的部分或者領土——自然界或者行為領域特定的一部分。這也許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地位,這使他在社會系統(tǒng)中有了一個被定好了的位置;有時它被稱為‘特權’。在他自己的領域內他至高無上的地位不可撼動,但他必不能越過它的界限,對其他人的任何侵犯,他都將想要報復。”[3]17如果這種和諧被打破,正義原則就以命運的形式通過報復、懲罰使秩序重新恢復,每位神回到他原來的位置。“倘若太陽逾越了自己的尺度,他們也將使它受到應得的懲罰?!盵3]20可見,正義規(guī)則以此既守護物質世界的秩序,也護衛(wèi)著道德世界的秩序,從而保證世界的和諧。
神話宇宙觀開啟了一個新時代——以和諧、公正、理性的世界秩序替代了以暴力維系的諸神的混亂秩序,最終產生了“秩序和諧的世界”的觀念和平衡宇宙的觀念。古希臘哲學家稱之為“宇宙”,這種宇宙觀對后世有極大影響,也因此形成了古希臘的和諧宇宙觀。
古希臘哲學家認為,宇宙同時具有神性和邏各斯的特性:具有神性,因為它由諸神而非人所創(chuàng);具有邏各斯,因為它能夠被理性所理解。宇宙觀定義了好生活,給生命賦予了意義,就像奧德修斯故事所講的那樣,好生活是與宇宙和諧相伴的生活,是與世界普遍和諧相適應的生活。賦予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東西經歷原初的混沌,最后到達現在的宇宙和諧,回到其自然的本位。但為了把好生活界定為“一切都恰到好處的公正”,即自我和諧與世界和諧的統(tǒng)一,前提是這樣的宇宙必須是存在的。神話告訴我們,宙斯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宇宙。從這種宇宙觀中,哲學家汲取了有關理性、美德、存在的概念,它們都與宗教信仰無關,體現了哲學家的求真意識。
但如何保護這個和諧有序的神性宇宙呢?因為邪惡神的力量會使混沌和無序卷土重來。破壞宇宙之力可以化身為許多怪獸,也可以變身為肉身的人類,比如自從普羅米修斯賦予人類技藝并為人類盜取火種后,人類就開始變得傲慢無禮、狂妄自大、言行失度,并不斷犯錯。對此,古希臘的自然哲學家嘗試解決這一問題。他們把神話中的諸多要素加以理論化,使得知識、倫理、人類存在意義等問題都能得到關注,開啟了哲學的新紀元。人類又借助呈現諸神的非人格特性,即其所象征的自然實體,把隱匿在自然神性之后的物理元素(水土氣火)凸顯出來,使神話得以自然化。扭轉了人們對神話的認識維度,不再思考自然背后的神,而把理性和神性秩序與自然元素相對應,從而把被自然化的諸神在某種程度上又還原成其最初的樣子,即宇宙和諧秩序的相應部分。自此,自然哲學家開始嘗試以理性武器挖掘自然元素的特性及其元素間的關聯性,并力圖揭示自然的基本原理——把宇宙和諧還原成由單一元素構成的整體:如米利都學派的水、氣、無定說等,都嘗試對世界進行系統(tǒng)性的理論解說。
這樣,對神話學說自然化處理,使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更趨理性化,人們開始僅僅依據理性來回答諸如好生活的問題,這種方式則是神話學說很難做到的。倘若說這時的宇宙和諧觀體現為好生活還有些神話色彩的話,那么到了前蘇格拉底時期,這些觀念得到系統(tǒng)的理性反思,好生活的根基和意義被置于人類活動的范圍內思考。不過,真正使之完整、系統(tǒng)地哲學化的是柏拉圖。柏拉圖向我們展示了如何從最初的神話學說轉化為理性哲學的過程,借助三個步驟實現了此轉化:其一,若要理性地思考宇宙和諧就必須使我們的理性能思考它——用智性把握宇宙的和諧;其次,宇宙和諧必須被還原成一種可被理解的理念;其三,用哲學將理念世界中有關宇宙和諧的理念重新發(fā)掘出來。宇宙和諧是理念的產物,也是理念構成方式的產物:每一個事物都對應于一個理念,所有這些理念都分有了其他更為一般、層級更高的理念,后者被綜合到一起,并分別被善、美、真三大理念所統(tǒng)攝。柏拉圖認為,在靈魂尚未墮落之前,靈魂已經在理念世界,在其墜入肉體之中并被肉體監(jiān)禁時,它才遺忘了真理,但只要破除感官的幻象,借助哲學的沉思,靈魂依然能重新找回曾經在理念世界中的宇宙和諧理念,因為哲學沉思中的和諧宇宙理念與理念世界中的和諧宇宙是統(tǒng)一的。
柏拉圖的真理觀與其宇宙和諧思想密切相關。在他看來,只有社會與宇宙秩序相互協(xié)調時,社會才是公正的或正義的。社會運行的根據是使宇宙能完美和諧的那些原則。天性最為優(yōu)秀的人是與世界秩序最為協(xié)調一致的人,這些人即是圣賢哲學家——因為他們能發(fā)現正義規(guī)則并以此來治國,從而實現和諧?!爸挥凶屨嬲恼軐W家,或多人或一人,掌握這個國家政權……他們最重視正義和由正義而得到的榮光,把正義看作最重要的和最必要的事情,通過促進和推崇正義使自己的城邦走上軌道?!盵4]310為了更好地說明正義原則對和諧秩序的重要性,他將公民分為三個等級,即勞動者、輔助者和統(tǒng)治者,只有三個等級各安其位、各司其責(此即正義原則之體現),社會才能安定和諧。為了使人信服這一理論,他用神話來說明三個等級的不同之因:城邦中的三個等級,是因為每個人出生時,神加入了不同的金屬。神把適合做統(tǒng)治者的加入了金子,故他們最珍貴。在輔助者身上加入了白銀,在勞動者身上加入了鐵和銅。因此,各個等級都在出生之前已由神先天地確定了。因此,正義的原則就體現在每個等級的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責,不能僭越,否則就會導致不和諧和混亂。他說:“我們必須勸導護衛(wèi)者及其輔助者,竭力盡責,做好自己的工作。也勸導其他的人,大家和他們一樣,這樣一來,整個國家將得到非常和諧的發(fā)展,各個階級將得到自然賦予他們的那一份幸福。”[4]134
亞里斯多德則將宇宙的和諧思想與經驗觀察相結合,認為物體的自然本性是在空間中依據某些原理運動,它們促使物體與自身的“自然本位”相吻合。亞里斯多德認為運動都會指向一個“目的”,該目的就是它的自然本位。他指出:“還有一個何所為,就是目的,他不為任何其他東西,而其他物卻都為著它?!盵5]61在《物理學》一書中,他更明確地指出:“自然就是目的和‘何所為’。因為,如果某物進行連續(xù)的活動,并且有某個運動的目的,那么,這個目的就是終結的和所為的東西?!盵6]他還強調目的是和善相聯系的,“善的本性也是這樣,因為所有就其自身和通過自身本性而存在的東西,都是目的,從而都是原因,其他的東西是為了它而生成而存在的。而目的和何所為是行動的目的,一切都伴隨著運動,那么這樣的本原就不允許在不運動的東西之中了,也并不存在什么善自身?!盵5]67他甚至把該目的說成是整個宇宙的:“萬物都是依靠某種次序安排的,但不是同一次序,例如魚類、鳥類和植物。它們決不是這一個和那一個互不相關,而總存在著某種關聯。萬物都是與一個東西相關聯著而安排起來的,……每種原則,就是他們的本性。”[5]285與柏拉圖不同,亞里斯多德更注重對經驗和個體的觀察,但他們都努力把宇宙神圣秩序世俗化和理性化,尤其是亞里斯多德,他把“每個個體最終都會回到自己的位置”視為宇宙和諧思想的基石——宇宙和諧平衡著世界,其中每個個體都有一個目的,這個目的通向自然本位,通向他們的本性。同時,亞里斯多德的物理學把物體的運動歸于自然的本性,而自然本性里就帶著對回到其自然本位的“需要”“渴望”和“動力”。
另外,在倫理學中,他也給出了一個解釋模型。該模型切近于其物理學思想,即每個人必須追求那些符合自己本性和天賦的目標,同時要恪守自己在宇宙秩序中的自然本位。亞里斯多德認為倫理學的各價值處于一個梯級結構之中,每一個梯級都對應著某類品質和地位,個體處于哪一個梯級,擁有怎樣的品質和地位,完全取決于他們的本性以及他們在宇宙秩序中的位置。對他而言,每個人都有自然的本位,都有自己在世界層級中的歸屬,而支撐這種貴族倫理的就是“善”。對于每個人來說,“善”就意味著:在不斷尋求最為“平衡恰當”的狀態(tài)的過程中實現其特有的品質。人們既不能過分,也不能失位;既不能妄自尊大,也不能妄自菲薄。過度與不及都破壞完美,唯有適度才能保存完美。因此,“如果德性也同自然一樣,比任何技藝都更準確、更好,那么德性就必定是以求取適度為目的?!^度與不及是惡的特點,而適度則是德性的特點。”[7]所以亞里斯多德的善指向的是一個恰當的不偏不倚的中間狀態(tài),中間狀態(tài)并不是一個缺乏力量的軟肋,相反,它代表著某一類事物或狀態(tài)中最高等級的杰出或者優(yōu)異。在此,我們需要關注亞里斯多德倫理學中一個極為重要的關系——貴族文化觀與個體自然稟賦的價值之間的關系。前者乃是他對世界等級秩序的基本觀點,強調人類生活的基本意義就在于這個世界的等級秩序;而后者則意味著基于這一等級秩序,不同的自然稟賦也就被劃分為不同的等級,自然會有高低貴賤之分,這種理論明顯是為世界的不平等尋求理論解說的。對他而言,善是代表一種符合自然的卓越,是大自然或者神饋贈的稟賦。眼睛的善是讓我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人之善是擁有人類可能獲取的才能中梯級最高的才能(這些才能對應的是宇宙和諧秩序中最好的位置),并使其發(fā)揮至極致。所以,符合人類本性的善就是最高形式的才智,它能讓人類領悟到世界的和諧秩序,我們可以稱其為“才智的智慧”。因此,擁有善的人就是圣賢,他不僅僅是哲學家,而且能夠通達智慧,他代表著一種不朽。唯有這種不朽才能保證世界的公正與和諧。
從古希臘宇宙觀到宗教宇宙觀的轉換,也是經由繼承和吸納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哲學思想而實現的。柏拉圖哲學的精要在于純粹智性且具有神性秩序的理念世界,這一思想對早期基督教更有吸引力,因為它能幫助那些尋求救贖之路的普通信眾,幫助他們思考自己與上帝、與基督的關系。然而在中世紀后30年,面對制造技術、商業(yè)貿易和城市文明的發(fā)展,教廷要想維持和擴充自己的力量,就必須汲取對世俗世界影響越來越大的知識,以此推進教義的詮釋,否則,教廷的生存和權威都會受到嚴峻的挑戰(zhàn)。因此,與柏拉圖的理念論相比,亞里斯多德的哲學能為教廷提供更多有價值的東西。因為其思想能將封閉的、等級的神性宇宙觀與對經驗世界的觀察結合起來,它更合乎教廷的胃口,并能保證它的長壽。此后,托馬斯·阿奎那順應了這一要求,從一種亞里斯多德的“自然神學”的立場來解決真理的認知問題。自然神學就是一種不借助神圣天啟的理性,而基于自然理性的神學。盡管對教會的權威極為尊敬,并服從教會的權威,但他證明上帝存在的努力則開始訴諸具體經驗和經驗性的證據,而不是天啟真理,反映的則是亞里斯多德哲學精神。
盡管阿奎那信仰上帝,但并不僅僅訴諸于信仰,他強調可通過自然理性推導上帝的存在。為實現此目的,他提出上帝存在的五個證明。其證明方法是原因—結果論證,比如,其宇宙論就是基于亞里斯多德的動力因概念來論證的。他強調,任何因果系列或系統(tǒng)都需要一個最初的原因,為了避免原因的無窮倒退,阿奎那認為這種倒退是不可能的,我們必須擁有一種無因的原因?!霸诟行允澜缋?,我們發(fā)現存在有一個動力因的序列……在動力因中要進展到無限,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在所有那些依照序列一個接著一個的動力因中,第一因乃居間因或中間因的原因,而居間因又乃末后因的原因,不管這末后因是多個還是只有一個。如果取消了這個原因,也就取消了結果。所以,倘若沒有諸動力因之中的第一因,那就會既沒有任何末后因,也不會有任何居間因……所以,承認第一動力因是非常必要的,而每個人也都是把這第一動力因稱作上帝的。”[8]由此,我們不難看出亞里斯多德動力說對他的影響。
顯然,宗教學說和古希臘思想有著極大的差別,這種差別可追溯到古希臘人和猶太人對大洪水的理解。希臘神話和有關諾亞方舟的舊約故事有著共同的淵源,其文獻是公元前18世紀吉爾伽美什(Gilgamesh)史詩。在詩中,大洪水是諸神的決定,他們要以此來懲罰人類的墮落;而在希臘神話和舊約中,兩者幾乎逐字逐句照搬了這部史詩的敘述。從故事的原型出發(fā),猶太人和希臘人給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解釋:大洪水讓人們認識到自然對人類的敵意,這種敵意轉變成災難和死亡最終降臨人世。在希臘人那里,這種敵意僅是過眼煙云,宇宙和諧會在大洪水后不久重建:宇宙秩序的律法也會重建,公正的城邦和司法機構的運行要體現這一完滿的秩序。與希臘人相反,猶太人對此的看法則是人類與自然的和解毫無可能,自然對人類的敵意是永恒的,所以人間法律本質上是反自然的,它代表著對人之自然本性(自私、貪婪、懶惰)的反抗,以及對外在危險的自然環(huán)境的抵御。大洪水后,猶太教將律法和自然對立起來。而希臘文明致力于重建,以實現“美麗的整合”:人與宇宙的和諧,人與城邦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人與諸神的和諧。
在希臘世界,律法與自然最終和諧;在猶太世界,律法與自然永恒對立。在希臘神話中,宙斯到世間了解人類的道德狀況,其所見所聞令其極為震驚:人世間遍布貪婪與殺戮,褻瀆神靈、妄自尊大、驕橫過度,已經到了極為可恥的地步。于是,宙斯決定用大水懲罰人類,由此,整個世界被大洪水所淹沒。大地上的邪惡物種被清洗,只有皮拉和杜卡利翁由于宙斯的恩賜而幸免于難。在自然收起對人類的敵意并歸于平靜后,天上之水不再淹沒大地,皮拉與杜卡利翁很快就與大地女神蓋亞達成和解,因此,宇宙完美和諧的秩序得以重建。皮拉和杜卡利翁請求公正女神忒彌斯的寬恕,并獲得了女神的同情和寬恕。他們根據神意重造了人類,也使得純潔的人性降臨于世,新的人類從此誕生,并享有三重和諧,即人類之間、人類與諸神之間、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和諧。人類與自然和諧意味著人類的律法開始正常運行,人類遵從于它,并受教于它。人性脫胎于“分裂”和破碎之中,繼而人性擁有了神性和絕對性。
對猶太教而言,大洪水宣告了人類黃金時代和自然狀態(tài)的終結。原初的和諧被洪水摧毀,這是一場刻骨銘心的災難,它造成的內心創(chuàng)傷直接催生了猶太教的誕生。黑格爾因此說:“亞伯拉罕之前的人類發(fā)展歷程是一段重要的歷史時期,在這段歷史里,自然狀態(tài)消失了,野蠻接踵而至,并通過各種途徑向遭到摧毀的原初和諧復歸,但是關于這一歷史進程,我們只留下了些許模棱兩可的遺跡。大洪水給人類精神留下了深刻的撕裂感,人類對自然不再有任何信任:大洪水之前,人類相信自然在平衡狀態(tài)中展現的友善與和平,而自然卻通過這場最具破壞性、最難控制、最不可抗拒的災難,以敵意回應著人類的信任。自然在憤怒中瘋狂地蹂躪著所有的東西,無論親疏遠近都不被寬恕。人類感到自然用敵意摧殘著世界,面對這種種情景,歷史在暗示著人類需要做出的反應。為了能在自然的敵對和攻擊下存活,人類必須要統(tǒng)治自然?!?2)這段話出自黑格爾《基督教的機身及其命運》一文,因無中文譯本,轉引自呂克·費西·克勞德·卡佩里耶著,胡楊譯《最美的哲學史》一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146-147頁)。黑格爾認為,統(tǒng)治自然的想法直接出自猶太教。諾亞和猶太人面臨的情形是:這場大洪災使得人類與自然產生決絕分裂。但諾亞并不想再次和諧共處,而是希望通過統(tǒng)治自然來保全眾生。在此思想背景下,諾亞侍奉上帝,上帝則因其忠義而讓其幸免于大洪災,還令其成為自然世界的首領。對此,黑格爾認為,諾亞把自己構思的理想轉變?yōu)橐粋€至高無上的存在,即上帝,這樣的上帝將為此目的傾注一切。諾亞恰恰是通過對超驗神性的絕對臣服來達到控制自然避免類似災難再次降臨人間的目的。另一方面,殘暴、無意識的自然力量卻一直存在,對人類的敵意并未消退。故此,猶太教其實順從了這種與希臘猶太世界的斷裂:一方面超驗神性(希臘所崇尚的神性)對于猶太世界來說是不可能回歸的;另一方面,與自然保持和諧不再可能,因為自然再也不是希臘人眼中的那個和諧、公正、美好、完美的宇宙了;一場大洪災之后,存在于杜卡利翁及其追隨者之間那種相互友愛、共同進退的宇宙和諧已不復存在。而興建巴別塔的寧錄,則對宇宙懷著極大的敵視,他蔑視外在的神性力量,不再信任上帝,因為上帝利用自然懲罰人類。寧錄不愿意受其擺布,他想實現自己對自然的統(tǒng)治,完全擺脫神性。這也是寧錄要建這座高聳通天、堅不可摧的塔的原因,唯此才可以使人免除洪水之災,不再受上帝的控制。寧錄的過度狂妄表現在他要統(tǒng)治萬物的野心之中,這種野心預示著技術的現代性特征。為了懲罰寧錄,上帝打亂了人類的語言,使他們說不同的“巴別”語,“巴別塔”也源于此。由是,每過一秒,人們之間的誤會就會加深一層。寧錄的巴別塔催生了黑格爾所謂的苦難意識,那是某種被撕裂的意識,在猶太教那里,它有三重分裂表現:人與人之間的分裂,因為人們之間不再相互理解(猶太人與其他人隔離);人與神性的分裂,因為神性已被人類的傲慢毀棄;人與自然的分裂,因為自然本身就帶有對人類的深深敵意,它只是物之倉庫,沒有意義、沒有價值,人類完全可以主宰、控制它。
因此,從希臘神話到猶太教,人們對和諧的觀念極為不同,猶太教的代表人物諾亞通過皈依上帝,借助上帝使得自然臣服自己,從而獲得了安全;寧錄則試圖擺脫上帝,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來掌控自然;他們都與自然達成了勉強的和平與和諧,但人與自然的敵對狀態(tài)仍未改變,甚至使得這種敵對狀態(tài)更加惡化。所以,猶太教的上帝從根本上說是分裂的,他排斥一切事物的自由聯合,世界上只有統(tǒng)治和臣服這兩種模式。因為猶太教乃是發(fā)端于苦難、并為苦難而立的宗教,因為在苦難中才有分裂。而希臘世界的杜卡利翁和皮拉夫婦則力圖使人類與自然建立真正的和解,創(chuàng)造出新人類,重塑人類與世界、與自然的友愛,并使人類在快樂和歡愉中消弭欲望和仇恨,創(chuàng)造一種充滿愛的和平。同時,夫婦二人也成為了一個美麗民族的祖先,他們使自然得以重生,并且保全了曾經的繁榮昌盛。兩種不同的宇宙觀導致了兩種對世界的不同看法。但古希臘的和諧宇宙觀在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興起后,逐漸地為人文主義的宇宙觀所取代。宗教宇宙觀因為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適應新形勢發(fā)展的需要——在統(tǒng)治和主宰自然世界上能夠滿足資產階級征服自然的需要,因而一些思想被吸納進新的宇宙觀中。
古希臘的和諧宇宙觀把好生活的獲得建立在人與宇宙的和諧關系基礎之上,而宗教宇宙觀則將之與上帝相關聯,它們都將好生活的獲得訴諸于外在的或超越人性的觀念基礎上,這使它們很難適應新生階級——資產階級發(fā)展的需要。因此,伴隨著文藝復興運動和此后的啟蒙運動的興起,尋求新的宇宙觀來取代舊的宇宙觀也就很自然了。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人文主義思想(3)這里的人文主義指的是具有人文主義情懷的大人文主義,而非簡單的文藝復興人文主義。開始粉墨登場。
人文主義宇宙觀一開始是在文藝復興運動中嶄露頭角的,它在哲學、宗教及社會問題上對既有觀念展開了批判,不過其批判更多地訴諸于希臘、羅馬的古典資源。盡管如此,人文主義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把人類的終極哲學追問放置在人類自己身上,而不再訴諸于超越的神或上帝,抑或某種外在的理念,這無疑是一次極大的思想解放運動,人類開始擺脫神或上帝的桎梏,也開始疏離外在觀念世界的影響,人類精神的自由逐漸露出端倪。此后,人文主義歷經笛卡爾哲學的洗禮和啟蒙運動的推波助瀾,在康德那里建立起極為堅實的哲學基礎,最后,黑格爾和馬克思通過對人類歷史規(guī)律的發(fā)現,進一步豐富了這一思想,為人文主義思想添加了新的哲學基因。
人文主義宇宙觀創(chuàng)造了一些新觀念,極大地提升了人的主體地位。
1.現代自由思想。人文主義提出了自由的現代觀念,即把自由視為擺脫所有假想的人性能力,以及甩開所有傳統(tǒng)上被當作人之本質的那些范疇的能力。這一觀念在盧梭、康德、薩特,乃至于胡塞爾、海德格爾那里都有回應,并被自由主義發(fā)展為其核心觀念,成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石。在古希臘文化中,人被視為獨特的、令人贊嘆的存在,但這僅僅因為人在存在階梯中占據了中間的等級。而在宇宙的存在等級中,人居于中間的位置,它高于動物,低于諸神。正是因為這一中間位置,人擁有了特殊的地位。這是一種貴族人性觀。人文主義認為,人的獨特性和偉大并不來自于其所占據的位置,而在于人在世界之外,并且擁有獨特的能力運用其自由意志擺脫自然的束縛。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講,人位于自然之外的地方。人之所以是萬物中最崇高的存在,是因為人能超越于自然,這種置身“世”外的存在地位使人擁有了獨一無二的能力——自由。無論動物或諸神,他們身上都無法彰顯自由(諸神只能行所擅長之事,而無法選擇善惡)。然而,恰恰由于這一能力,人成為一種道德存在,這意味著人能夠進行多樣的選擇,并成為一種歷史性的存在,能摘掉自然的緊箍咒,自由地去規(guī)劃前途,鑄就歷史。一言以蔽之,人可以向無限可能性敞開(人可以開創(chuàng)所有的可能的歷史和命運)。
2.拒絕訴諸權威觀念?,F代性是由世界的一系列“主體化”過程完成的,而笛卡爾的懷疑主義為人的主體性價值提供了基礎,啟蒙的革命觀念,使得該價值突出地表現在政治上,人類的主體性由此達到了頂點。笛卡爾主義引發(fā)了思想方式的革命,促成了從古代宇宙觀向現代宇宙觀的根本轉變。古代宇宙觀也就是古希臘—羅馬時代的宇宙觀,代表的是舊秩序。在此宇宙觀中,宇宙秩序和傳統(tǒng)建制奠定了人類的價值基礎,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可能也賴于兩者創(chuàng)建的交往空間。但到了笛卡爾那里,從自我出發(fā)的理性具有排他性,人們又如何確定此理性在他人那里也同樣有效?如此,主體的這種極端內在性使得人們拒絕外在的權威性,這在雅各賓派的政治綱領中有著突出的表現,它把包括權力合法性在內的所有政治價值奠基在人之上,而非在傳統(tǒng)之上(傳統(tǒng)試圖在神性和自然之中去獲得政治權利的合法性)。所以合法的政治權威來自于“主體性”,來自于人民自我決定的民主原則,從而造就了現代觀念。
3.拒斥教條主義。將啟蒙思想推向最高峰的乃是黑格爾的“拒斥實證性”思想。黑格爾是在討論自由的人民應該信仰什么樣的宗教時提出這一思想的。他認為,這種宗教應該是擺脫所有的實證性,也就是教條式的東西,擺脫被時代精神和歷史地理因素所限制的沒有意義的東西。從這些因素中抽身出來,目的是獲得一種真正的符合理性的宗教。因此,擺脫教條主義和實證性的宗教,是新生的人文主義的應有之意。
4.訴諸經驗和批判的形而上學??茖W革命是人文主義的第三個主題,而科學革命的發(fā)生與批判的形而上學又是密切聯系著的。笛卡爾開創(chuàng)的思想方法在啟蒙運動中得到弘揚,其理論具有批判性,體現在對訴諸權威的拒斥上。但笛卡爾的理論遭到了英國經驗論的批判,后者解釋了如何從經驗中發(fā)現自然規(guī)律。同時,對笛卡爾的批判,也是對形而上學的批判,這在康德和法國啟蒙思想家那里表現得極為突出。對宗教和形而上學的批判,使人們在科學真理問題上與笛卡爾分道揚鑣,進一步展現了啟蒙精神,一方面,人們從宗教和神學形而上學中解放出來,向自由邁進一大步;另一方面,重視試驗,并從實驗中發(fā)現自然規(guī)律,這就為自然科學的發(fā)展開辟了道路。
5.樂觀主義和歷史進步觀念。1755年的里斯本大地震造成了巨大傷亡,人們由此認識到,自然是人類的敵人,它不斷地使人遭受劫難。不過,這場悲劇也讓人看到了自然科學的好處??萍歼M步使人能更好地征服自然和保護、解放自己,獲得自由。同時,通過控制和利用自然,人類生活條件獲得改善,生活更加愜意,也更加幸福。這樣,自由和幸福構成了啟蒙時代的樂觀主義基礎,也是進步觀念的核心要義。
6.從無限宇宙論到人權的跨越。人文主義主張,我們的世界運行在單一的因果鏈條上,人們運用演繹理性或實驗理性發(fā)現的普遍規(guī)律能夠適用于整個宇宙。這個世界已不受任何終極目的的物理作用力和其他力的決定,現在的世界是多中心、多元化的世界,它沒有等級,沒有既定的宇宙秩序,它在因果鏈上無限地延展。因此,在這個宇宙中就沒有任何事物具有優(yōu)先的價值,所以此前的貴族等級制也就不再具有合法性了,宇宙中的所有事物都具有平等的地位,由此,人們就順理成章地推出了道德和政治權利上的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問題,這就為建立平等民主的世界奠定了理論基礎。
7.祛魅的世界和技術統(tǒng)治自然的觀念。當古代和諧的宇宙觀終結之后,因果律就成為解釋一切的理論,這樣的世界也就不再有奇跡可言。于是,充足理由律、慣性定律、“存在都有原因”、“一切都能被理性解釋”,這些新人文主義觀從根本上清除了魔魅的宇宙觀。由此,諸神消退了,大地不再是蓋亞,天空也不再是烏拉諾斯,神秘的力量消失了。世界祛魅,諸神退場,余下的是一個嶄新的自然,自然變成了一個儲藏室,里面的東西都是可用的、可操控的、可以無限挖掘的,當然也是可以完全解釋的。一個新的技術統(tǒng)治自然的宇宙觀也就應運而生。
8.教育和殖民主義思想。新的人文主義宇宙觀致力于重建世界,并以自由作為重建世界的手段和目的。它主張歷史進程有其自身的邏輯,任何自由的設想都從屬于這一邏輯,并為這一歷史進程服務。因此,在這一歷史觀的基礎上,歐洲殖民主義強調其文明成就符合這一歷史進程的最終目標,其殖民主義是幫助其他民族從落后走向文明和進步的有效手段。根據此歷史觀,“非洲人”從來就沒有進入過人類歷史:在他們那兒一代代傳下來的生活風俗神圣不可侵犯,這種舊觀念阻礙了他們走向進步和創(chuàng)新。于是,在“進步主義者”看來,非洲傳統(tǒng)更類似于白蟻似的動物世界,它不屬于文明的世界,所以需要歐洲殖民者從外部進行教育和統(tǒng)治,以便祛除他們身上的“自然性”。這樣,教育和殖民主義就實現了和諧的統(tǒng)一,這也是人文主義的一項發(fā)明。
總之,經過兩次宇宙觀的轉換,人文主義宇宙觀最終得以確立。它既開啟了許多現代價值,如自由、反權威、樂觀主義和歷史進步觀念、理性和科學、人權等,也打開了潘多拉盒子,控制自然的思想、殖民主義的觀念,追求無限進步的觀念等也從中產生。歐洲種族主義、歐洲中心主義得以擴展,人類世界從此開始進入一個資本擴張、資本征服和最終統(tǒng)治的時代。幾乎地球上的一切民族都開始史無前例地卷入到這場巨大的紛爭中,戰(zhàn)爭、苦難、壓迫、剝削、天災人禍等,不幸成為新世界的常態(tài)。從這幾次宇宙觀的轉換中,我們或許可以找到一些端倪,也為人們重新認識西方人文主義和啟蒙思想提供一個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