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久隆
(安徽師范大學,安徽 蕪湖 241000)
對“八王之亂”的研究歷來著重于對其性質(zhì)、起因及相關士族的探究,但針對八王個體的研究并不多見,尤其對于司馬冏的研究更是匱乏。齊王司馬冏在司馬倫篡逆時首倡義舉,對西晉政權的穩(wěn)固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他輔政后不久便被殺死,西晉政局也隨之逐漸失控,可以說他是“八王之亂”中的另一關鍵人物。本文通過對司馬冏的失敗進行研究,進而探討他的失敗與“八王之亂”①的關系,希圖以此加深對司馬冏及“八王之亂”的認識。
司馬冏,字景治,是齊獻王司馬攸之子,史載“少稱仁惠,好施振,有父風”[1]1605,而《晉書》對其父司馬攸的評價甚高,《齊王攸傳》載:“(司馬攸)少而岐嶷。及長,清和平允,親賢好施,愛經(jīng)籍,能屬文,善尺牘,為世所楷。才望出武帝之右,宣帝每器之?!盵1]1130以此來看,司馬冏“有父風”的評價可以說很高了。而司馬攸受武帝排擠憂懼而死后,司馬冏面對來前吊喪的晉武帝“號踴訴父病為醫(yī)所誣”[1]1605,這一舉動在崇尚孝道的西晉必然得到了極大的贊譽,司馬冏也的確“由是見稱,遂得為嗣”[1]1605-1606。從以上的記載來看,作為司馬攸之子,司馬冏在少時已擁有了極高的聲望。
司馬冏入仕是在惠帝登基后,“元康中,拜散騎常侍,領左軍將軍、翊軍校尉”[1]1606,司馬冏于此時擔任的左軍將軍、翊軍校尉是掌管禁軍的重職,按《晉書·職官志》載:“使中軍將軍羊祜統(tǒng)二衛(wèi)、前、后、左、右、驍衛(wèi)等營?!盵1]740又《太平御覽》卷二百四十二引王隱《晉書》載:“太康中伐吳還,欲以王浚為五官校尉而無缺,始置翊軍校尉,班同長水、步兵,以梁、益所省兵為營?!盵2]326可知左軍將軍、翊軍校尉皆為西晉時統(tǒng)領禁軍的職位,司馬冏擔任二職則掌握了一定數(shù)量的禁軍,成為京城中掌握了軍權的實力派,也正是憑借著手里的禁軍,司馬冏與司馬倫在永康元年(300)聯(lián)合政變廢除了賈后。賈后被廢后由于司馬冏只得到游擊將軍的封賞心生不滿,司馬倫便將司馬冏移為外鎮(zhèn),“出為平東將軍、假節(jié),鎮(zhèn)許昌。倫篡。遷鎮(zhèn)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欲以寵安之”[1]1606。司馬冏所鎮(zhèn)的許昌地位重要,“是大兵站、武庫、糧倉,是控制邊州,拱衛(wèi)洛陽的樞紐”[3]131,此時的司馬冏已經(jīng)與鎮(zhèn)守鄴城的司馬穎、鎮(zhèn)守長安的司馬颙同為手握強兵的地方強藩。
永寧元年(301)司馬冏首倡義舉,聯(lián)合司馬穎、司馬颙、司馬、司馬歆等地方封王討伐篡位的司馬倫,“移檄天下征鎮(zhèn)、州郡縣國,咸使聞知”[1]1606,揚州刺史郗隆只因不愿出兵即被參軍王邃攻殺后送首于司馬冏,可見其時討伐司馬倫的聲勢之浩大。司馬倫被左衛(wèi)將軍王輿廢后,司馬冏舉兵入洛,“甲士數(shù)十萬,旌旗器械之盛,震于京都。天子就拜大司馬,加九錫之命,備物典策,如宣、景、文、武輔魏故事”[1]1606,《晉書·惠帝紀》載其時“以齊王冏為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1]98。從以上記載中可以看到,討伐司馬倫得勝后的司馬冏軍力極盛,入洛后更是掌握了軍權,地位上則受封九錫,直比司馬懿、司馬師等人輔政曹魏之時。雖然司馬穎在歸鄴后被追封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假節(jié)、録尚書事等重職,但司馬穎居于鄴城實際上無法干預朝政,二人相比無疑是居于洛陽京城的司馬冏更加靠近中樞大權,此時司馬冏的聲望及權力到達頂點。
綜上所述,司馬冏少時就有遠名,因為其父司馬攸的原因也必然飽受關注,惠帝時初入仕便擔任禁軍將領參與了廢除賈后的政變,之后出鎮(zhèn)許昌成為一方強藩并首義討伐篡位的司馬倫,獲勝后擁軍入洛執(zhí)政,這樣的記載展現(xiàn)出的是司馬冏在血統(tǒng)、名望、軍事等各方面的強大實力,憑借這些成功執(zhí)政的司馬冏無論怎么看都是難以撼動的,即便是司馬穎也在入京后選擇引軍歸鄴避其鋒芒。但這樣強大的司馬冏卻在之后被實力微弱的司馬擊敗,史載“長沙王徑入宮,發(fā)兵攻冏府……明日冏敗……遂斬于閶闔門外,徇首六軍”[1]1610,可見司馬起兵攻打司馬冏且僅用了兩天就擊敗了他并將他斬首,以司馬冏之強卻敗亡如此之速,不免令人咋舌。
司馬冏勢力強大卻迅速敗亡,學者們在研究這段歷史時往往將此作為“八王之亂”進程中的一個部分看待,卻很少將其作為一次個體事件展開分析?;诖耍P者認為司馬冏的失敗原因在于專權擅任、與士族不和、對禁軍的失控以及他血統(tǒng)的特殊。
司馬冏之所以會以首倡義舉的大功臣而受諸王討伐,最重要的原因應當就是他入洛后的專權擅任。司馬冏入京輔政后排擠其他諸王,收權于己,又任人唯親,這些專權的行為使司馬冏喪失了人心,也給了司馬颙等人起兵的借口。
司馬倫被擊敗后,司馬冏雖然遲于司馬穎等人入京,但由于他首倡義舉并掌握了強大的武力,因此仍得到極高的封賞,而反觀其他諸王則未能染指中央大權。司馬穎如前文所說身在鄴城無法實際干預朝政;司馬颙受封侍中、太尉,加三錫之禮,皆是虛榮之職;司馬先為撫軍大將軍領左軍,尚未掌握禁軍的重要職位,但隨后便遷為驃騎將軍,開府,表面榮升實則被奪取兵權;司馬歆受封都督荊州諸軍事,加鎮(zhèn)南大將軍,即代替司馬倫黨羽孫旂等人鎮(zhèn)守荊州。從諸王得到的封賞來看,雖然同為討伐司馬倫的宗室功臣,但他們或者被委以虛榮之職,或者身在外鎮(zhèn)遠離中央,只有司馬冏獨居中央成為輔政。以惠帝癡愚的情況來看,這樣的安排應當是出自司馬冏的授意,他將諸王通通排擠出了權力核心,以便自己能夠專權。《晉書·齊王冏傳》記載司馬冏輔政時“坐拜百官,符敕三臺”[1]1606,這說明將諸王排擠出中央后的司馬冏已將大權獨攬于一身,原先負責處理政務的三臺淪為被動接受與執(zhí)行命令而已。如殿中御史桓豹只因為沒有先向司馬冏奏事便被嚴刑拷問,跟隨司馬冏舉義的大司馬主簿王豹也僅因勸司馬冏放權即被殺②,可見司馬冏專權之深。司馬冏可以命令西晉的行政機關,他的幕僚葛旟等人也得以參議朝事③,可見此時的司馬冏已經(jīng)將朝中政務移至大司馬府處理,一如曹魏時司馬師等人輔政一樣,以霸府政治代替了朝廷政府的正常運作,這正是他收權于己、專權獨斷的表現(xiàn)。
惠帝反正后對舉義各王均有封賞,對他們的部將僚佐也都有所賞賜,如司馬穎即表其部下盧志、和演、董洪、王彥、趙驤等皆封開國公侯,而司馬冏亦對自己的部下大肆封賞。司馬冏的部下中,“冏以何勖為中領軍,董艾典樞機,又封其將佐有功者葛旟、路秀、衛(wèi)毅、劉真、韓泰皆為縣公,委以心膂,號曰‘五公’”[4]2709,何勖為司馬冏鎮(zhèn)許昌時的豫州刺史,董艾其時為龍驤將軍,葛旟等五人是司馬冏幕僚,從對他們的封賞來看,何勖、董艾無疑掌握了極大的權力?!稌x書·職官志》載[1]740:“武帝初省,使中軍將軍羊祜統(tǒng)二衛(wèi)、前、后、左、右、驍衛(wèi)等營,即領軍之任也?!雹苡帧堆蜢飩鳌份d:“遷中領軍,悉統(tǒng)宿衛(wèi),入直殿中,執(zhí)兵之要,事兼內(nèi)外?!盵1]1014可知中領軍為掌管宿衛(wèi)的禁軍長官,何勖擔任此職即擁有統(tǒng)領宮中禁軍的大權。董艾“典樞機”,“勢傾朝廷,百僚莫敢忤旨”[1]1673,遍覽《通典》《北堂書鈔》等書,均以“典樞機”描述尚書一職,雖然史料沒有記載他具體擔任的職位,但可以推斷董艾很有可能也被授為尚書一類的職務。何勖、董艾之外,葛旟等五人獲封爵位,看起來并無實權,但他們本即司馬冏的幕僚而被“委以心膂”,在司馬冏以霸府代替朝政運行后又得以參議朝政,則五人亦有參議政事的權力。從以上內(nèi)容可以看出,司馬冏入洛后便對追隨自己舉義的部將僚佐大肆封賞,同時也通過這些心腹將中央的軍政大權悉數(shù)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司馬冏輔政后攬權于己,他的舉動應當是有更大的目的。司馬冏大修府邸時“使大匠營制,與西宮等”[1]1606,又在府中“舞八佾”[1]1606,這些都嚴重違背了禮制,而清河王司馬遐之子司馬覃被立為皇太子一事則更加清晰地暴露出司馬冏干預皇權的野心。司馬冏雖然大權在握,但他的行為在朝野中卻引起了極大的不滿,平原王司馬干在他入京時曾對他寄予厚望,但此時卻告誡他“汝勿效白女兒”[1]1120,警告他不要像司馬倫那樣行篡逆之事,司馬冏的幕僚如嵇紹、孫惠、曹攄、王豹等都上書勸諫,但司馬冏不僅沒有采納還殺掉了王豹。在這樣的局勢下,司馬冏失去了朝野的支持,導致“中外失望”[4]2716,最終引來司馬穎、司馬颙等人的討伐。
司馬冏進入西晉中央成為輔政之所以最終失敗,十分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他與士族的貌合神離。司馬冏入京后雖然征辟了大量的士族于自己的大司馬府中,但從大司馬府幕府及朝堂中士族的表現(xiàn)來看,司馬冏并沒有和士族建立良好的關系,甚至與士族產(chǎn)生了嫌隙。
從司馬冏大司馬府來看,其幕府中收攬的士族并不能給予他充分的支持。根據(jù)林校生對八王幕府進行的統(tǒng)計分析,司馬冏幕府中出身士族者有十多家,其中高門士族有潁川荀闿、陳留江統(tǒng)、吳郡顧榮及張翰[5],但這些高門士族并沒有給予司馬冏足夠的支持。荀闿是荀勖之孫,出自潁川荀氏,雖然潁川荀氏是西晉最為顯赫的家族之一,但是從其時荀氏眾人的記載中可以看到,荀藩“從駕討齊王冏”[1]1158、荀邃“辟趙王倫相國掾”“長沙王以為參軍”[1]1158、荀闿“大司馬、齊王冏辟為掾”[1]1159、荀組為司馬倫相國右長史[1]1159,潁川荀氏成員散布于各個藩王的幕府中但又未受牽連,可以說他們的就征應當是保全家族、政治投機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在之后的瑯琊王氏身上也能看到,楊洪權認為“士族最關心的是家族利益,是如何保護和提高家族地位。他們的所有作為,幾乎都繞此進行”[6]。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我們不能因為荀闿的入府便認為司馬冏得到了潁川荀氏的支持。顧榮、張翰雖是高門,但他們作為吳人在北方的地位卻很特殊,首先南人在北方備受歧視,陸機、陸云兄弟作為南方大族北上求仕,卻屢屢受到北方士族們的鄙夷與嘲諷,王濟、盧志都曾向他們詰問發(fā)難,而他們最終被殺也是緣于與北人的不和。此外,南方大族到北方中原求仕多抱有投機的目的,一旦政局混亂,時勢難測,他們多會選擇躲避戰(zhàn)亂或消極應對,而少有積極參與其中。顧榮、張翰二人即是如此,他們在司馬冏專權后擔心受到牽連,張翰去職回鄉(xiāng),顧榮借醉酒誤事為由調(diào)職,可以說他們作為南方的大族,不僅沒有能力而且更是不愿意為司馬冏效力。除此之外,司馬冏所征辟的其他士族亦是如此,周札、虞覃同顧榮、張翰一樣為吳人,嵇紹受董艾等人排擠并在司馬起兵時背離司馬冏,嵇含為司馬冏入洛前幕僚⑤,卞壺雖被征辟但未就征。通過對司馬冏幕僚的分析可以看出,雖然司馬冏的大司馬府征辟了大量的士族并有如潁川荀氏這樣的高門,但這些士族由于各種原因并沒能向司馬冏提供足夠的支持,大司馬府的表面繁榮僅是裝點門庭而已。
幕府之外,司馬冏在朝野中亦沒能獲得士族的支持。太安元年司馬颙上表討伐司馬冏,司馬冏為此與群僚商討對策并詢問尚書令王戎的看法,王戎回答:“公首舉義眾,匡定大業(yè),開辟以來,未始有也。然論功報賞,不及有勞,朝野失望,人懷二志。今二王帶甲百萬,其鋒不可當,若以王就第,不失故爵。委權崇讓,此求安之計也?!盵1]1234王戎出自瑯琊王氏,是士族中的高門,又身居尚書令之職,可說是朝中士族的代表人物,他在二王起兵逼迫司馬冏時并未支持司馬冏,這一行為實際上代表了朝野中士族的集體態(tài)度,從王戎的回答中可以看到,司馬冏輔政期間專權獨斷及任用親信的做法令士族們十分不滿,“朝野失望、人懷二志”說明此時士族們已經(jīng)不再支持司馬冏,正因此王戎才會在司馬冏詢問時公然勸告司馬冏投降。
司馬冏輔政后在幕府與朝堂中均無法得到士族的有力支持,而隨著他專權愈深,他與士族的關系也愈加分裂,從司馬起兵討伐司馬冏的事件中可以看到有許多士族的身影,如支持司馬的禁軍將領劉暾即是士族成員,時任大司馬左司馬的嵇紹在兵變開始后便離開司馬冏轉而投奔了被司馬掌控的惠帝,顧榮在司馬冏敗亡后“以討葛旟功”獲得封賞,從他們在兵變中的表現(xiàn)可以清楚地看到士族與司馬冏之間的不和,而他與士族的不和也導致了他在政治上受到士族的牽制,無法穩(wěn)固他的執(zhí)政權力。
禁軍在西晉政治中的作用歷來十分重要,張金龍認為“只有控制了宮殿禁廷方可控制當朝皇帝或者實行專權乃至篡位”[8]300,司馬倫即是通過控制禁軍實現(xiàn)篡逆,而司馬倫敗亡后他所任用的官吏受到罷黜,“臺省府衛(wèi)僅有存者”[1]1605,之前為他緊密掌控的禁軍自然也大量替換了禁軍武官,司馬冏輔政后以何勖為中領軍即是意圖趁此良機控制禁軍,但是偏向司馬的劉暾擔任左衛(wèi)將軍則表明司馬冏并沒能完全掌控住禁軍,司馬冏對禁軍的失控正是他被司馬擊敗的直接原因。
司馬冏受諸王反對而被討伐的原因除了上述因素外,他是司馬攸之子的這一敏感身份亦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司馬攸與司馬炎之矛盾在西晉一朝影響深遠,司馬攸在朝中極高的聲譽與支持使武帝如鯁在喉,雖然司馬攸最終病死,但作為司馬攸之子的司馬冏仍受到武帝一脈宗室的防備。
司馬冏在司馬攸去世后始終受到當政者的防備。司馬冏雖然在父親去世后繼承了封爵,但武帝諸子如司馬瑋、司馬越均在武帝一朝便已任官,而司馬冏及其兄弟司馬蕤、司馬寔在武帝時期卻始終沒能入仕,這應當就是武帝對他的一種戒備。楊駿、司馬瑋被殺后賈后專政,司馬冏、司馬蕤也于此時開始入仕并擔任禁衛(wèi)軍職,這應是賈后欲利用司馬攸一系與武帝一脈的特殊關系進行制衡而為,不料卻意外促成了司馬倫的政變,而司馬倫政變成功后對立有大功的司馬冏卻僅授予游擊將軍的職位并在之后將他趕離洛陽,這應當也是同武帝等人一樣對司馬冏抱有警惕之心。從武帝、賈后、司馬倫對司馬冏的態(tài)度可以看到,司馬冏身上的齊王血統(tǒng)使中央當政者始終對他謹慎提防。
司馬冏雖然經(jīng)過討伐司馬倫篡逆一事打破了多年來的政治禁錮,但司馬冏作為司馬攸的兒子成為惠帝一朝的輔政,這本身便會引起武帝一脈如司馬穎、司馬的警惕。《晉書·長沙王傳》載:“見齊王冏漸專權,嘗與成都王穎俱拜陵,因謂穎曰:‘天下者,先帝之業(yè)也,王亦維之。’”[1]1612司馬眼見司馬冏專權,便建議司馬穎取而代之,他特別提到天下是“先帝之業(yè)”,應當由武帝一系的司馬穎維護,其言下之意便是武帝一脈的權力萬萬不可以被齊王一脈奪走。同時司馬冏一黨對司馬穎亦十分提防。扶風王司馬駿在武帝逼迫司馬攸就國時曾上疏堅決反對并因此發(fā)病去世,他的兒子新野王司馬歆在討伐司馬倫時便主動向司馬冏示好,司馬冏入洛時更“躬貫甲胄,率所領導冏”[1]1126,之后司馬歆更因功授都督荊州諸軍事,司馬歆為司馬冏一黨應當無疑,在出發(fā)之前他向司馬冏建議“成都至親,同建大勛,今宜留之與輔政。若不能爾,當奪其兵權”[1]1126,司馬歆認為司馬越作為武帝親子在宗室中地位親近,應該將他控制在朝中或者免去他的兵權,這說明司馬冏一黨對武帝一脈子弟同樣小心防備。
司馬冏從首倡義舉到兵敗被殺不到兩年時間,他迅速失敗的原因如前所述,而從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司馬冏最終失敗的關鍵是他的專權擅任,這導致他的行為失去了正義性,在輿論上陷入劣勢,而他與士族的不和則使他在政治上陷入了被動,對禁軍的失控導致了他最終在軍事上的失敗,而司馬冏的特殊血統(tǒng)則始終縈繞著他的崛起與敗亡。如果進一步探究司馬冏失敗的這幾方面因素就會發(fā)現(xiàn),輿論、士族、禁軍與血統(tǒng)不僅是決定司馬冏成敗的關鍵,也是影響“八王之亂”其他宗王政治走向的關鍵。
有關輿論對“八王之亂”的影響,日本學者福原啟郎在其著述中便有觀點,他認為,八王之亂的本質(zhì)就是公權力的私權化以及因之引起的輿論逆反[10]194,也就是說正是個人對公權力的侵占引起的輿論逆反導致了雙方的戰(zhàn)爭,而這一過程在“八王之亂”中又不斷地輪番上演。司馬冏最初擊敗司馬倫便是以維護公權力的立場實現(xiàn)的,陸機在《豪士賦》中以落葉隨風而落、孟嘗君聽雍門子周彈琴落淚的例子推出“庸夫可以濟圣賢之功,斗筲可以定烈士之業(yè)”[1]1473-1474,即認為司馬冏的勝利只是在群起討倫的大勢中順勢而為罷了。司馬冏專權后被司馬所擊敗,這之中司馬除借禁軍的力量外,司馬冏自身專權擅任導致朝野上下普遍不滿,司馬因之順勢起兵亦是重要原因。再如司馬越對司馬颙、司馬穎的勝利也是通過輿論逆反的方式,自司馬倫篡逆后數(shù)年間宗王們始終混戰(zhàn)不休,惠帝淪為受各方爭奪的棋子,此時司馬越便打出“奉迎大駕,還復舊都”的口號獲得了各方的支持,都督徐州的司馬楙讓位于他,沒有跟隨惠帝去長安的“朝士多赴之”[4]2755,可見正是司馬越針對司馬穎等人爭權亂國所打出的這一口號順應了輿論,這才能夠擊敗司馬穎等人結束“八王之亂”。
士族與“八王之亂”的問題頗受學界關注,如林校生便對八王幕府中的府佐進行了考證統(tǒng)計,對各王幕府中幕僚的出身、籍貫進行了分析,尤其對各府中的士族做了比較,他認為士族名士在西晉時期已經(jīng)成為極其重要的政治資源,“中央執(zhí)政若缺乏他們的支持,就失去根基,不可能持久居任”[11]139,而從“八王之亂”的發(fā)展中能夠看到,司馬倫執(zhí)政時對潘岳、石崇等人大肆屠殺,司馬冏在司馬颙上表討伐時遭到士族背棄,司馬穎初期信用盧志、陸機而后期不再采納盧志的建議并殺掉陸機兄弟,司馬颙勢力中士人很少,他所信用的李含、張方也均是寒素出身。以上諸王未能與士族形成良好的關系,如司馬倫、司馬冏更與士族交惡,他們沒能充分利用士族這一政治資源,失敗也就在所難免。
禁軍在“八王之亂”中作用巨大,張金龍指出“要專制朝政并號令全國,就必須掌握與控制禁衛(wèi)軍權”[8]299。司馬倫能夠發(fā)動政變廢黜賈后并進而篡位的依靠就是禁軍,這從他任命諸子擔任禁軍將領并以禁軍對抗三王舉義便可看出。司馬通過禁軍得以擊敗司馬冏,當司馬颙的軍隊攻來時他“率中軍左右衛(wèi)沖擊之”[1]1620,前后斬獲六七萬人,可見司馬也是以禁軍維護其執(zhí)政。司馬穎擊敗司馬后也試圖掌握禁軍,他“遣奮武將軍石超等率兵五萬屯十二城門,殿中宿所忌者,穎皆殺之;悉代去宿衛(wèi)兵”[4]2739。雖然司馬穎對京城駐軍與宮內(nèi)宿衛(wèi)都加強了控制,但不久禁軍將軍陳眕仍以禁軍發(fā)動政變并討伐司馬穎。從以上事例中可以看出,禁軍軍權在“八王之亂”中受到諸王的爭奪,禁軍不僅是一股強大的武裝力量,更是掌控中樞的關鍵。
血統(tǒng)亦是“八王之亂”長期持續(xù)的重要原因,除司馬冏外,司馬颙在“八王之亂”中的行徑亦是受血統(tǒng)影響的例證。司馬颙為司馬孚之孫、司馬瑰之子,其父司馬瑰在司馬孚諸子中名望不顯并于泰始十年(274)即去世,司馬颙雖然就國后受到武帝的稱贊但未受到重用,直到元康年間才先后出任北中郎將監(jiān)鄴城、鎮(zhèn)西將軍鎮(zhèn)關中,權家玉指出晉制規(guī)定“非親親不得都督關中”,司馬颙本為疏親小輩卻“特以賢舉”得以出任雍涼,其真正的原因是賈后意圖制衡削弱關中宗室勢力[12]148,從這一思路也可以理解為何之前以司馬懿子侄出任的鄴城督卻由司馬颙繼任。司馬颙以疏親的身份本無太大機會成為西晉政壇的主角,他是憑借賈后專權打壓宗室的契機才得以外任重鎮(zhèn),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權力。司馬冏首義討伐司馬倫時司馬颙首鼠兩端,先斬殺響應司馬冏的夏侯奭并應司馬倫的要求派軍支援,之后聽聞二王勢大便又派人攔截響應二王,這其中的原因便是司馬倫篡位之初為安撫三王對他們大肆封賞,司馬颙亦授開府儀同三司,在司馬倫首先示好的前提下司馬颙便選擇支持實力更強的司馬倫,但隨后二王勢大、各地紛紛響應,司馬颙便馬上轉變立場,為的也是及時站隊保住自己的政治權益。隨后在司馬冏、司馬二人執(zhí)政時,司馬颙一反討倫時的猶豫,兩次均果斷起兵聲討他們,但又始終自居于成都王司馬穎之下,其原因就是司馬颙疏親身份帶來的危機感使他對中樞政權倍加防范,而司馬冏、司馬二人都對司馬颙很不滿,尤其是司馬還借鎮(zhèn)壓張昌起義征調(diào)司馬颙的軍隊,為保證自身權益司馬颙只有爭奪更大的政治權力,但他自身的血統(tǒng)又受宗法約制不可能成為皇帝,因此他只能屢屢攪亂時局以推動與己親近的成都王司馬穎上位,自己隨之獲利。除司馬冏與司馬颙外,司馬倫為晉武帝叔父,司馬越為司馬馗之孫、司馬泰之子,諸王中僅司馬穎與司馬二人是武帝親子,從這一角度來看,“八王之亂”亦是宗室對武帝晚年收權于帝系這一宗室政策的反彈,是宗王們打破血統(tǒng)約束、重新劃分權力的一次嘗試。
司馬冏在司馬倫篡逆之時首倡義舉,使惠帝反正,《晉書》稱贊他:“偉哉武閔!首創(chuàng)弘謨?!盵1]1627但在司馬冏輔政之后,他的專權擅任、與士族的不和、對禁軍的失控以及他自身的血統(tǒng)都使他逐漸喪失了對朝野的控制,最終身首異處。而從司馬冏的失敗看向整個“八王之亂”就能發(fā)現(xiàn),他失敗的原因亦是“八王之亂”中其他諸王面臨的問題,且這些宗室諸王在混亂的局勢中同樣無法解決,也因此造成了“八王之亂”的長期延續(xù)。司馬冏的敗亡既是“八王之亂”的一個部分,也是“八王之亂”的一個縮影。
注釋:
①由于元康元年(291)的事變(司馬亮、司馬瑋)仍屬宮廷政爭的范疇并未擴散至地方,故而本文所討論“八王之亂”專指永寧元年(301)到光熙元年(306)這段時間,在此標注解釋,下文不再贅述。
③房玄齡《晉書》卷五十九《齊王冏傳》,第1609~1610頁,“颙表既至,冏大懼,會百僚曰……司徒王戎、司空東海王越說冏委權崇讓。冏從事中郎葛旟怒曰……”;劉義慶《世說新語》(劉孝標著,余嘉錫箋疏,北京:中華書局)中《方正第五》,第262頁,“嵇紹為侍中,詣冏咨事。冏設宰會,召葛旟、董艾等共論時宜”。
④另張金龍在《魏晉南北朝禁衛(wèi)武官制度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中認為此處“前、后、左、右”當為前軍、后軍、左軍、右軍,見第205頁。
⑤《晉書·嵇含傳》載“齊王冏辟為征西參軍”,林校生認為此處“西”當為“東”之訛誤,按司馬冏曾為鎮(zhèn)東大將軍,嵇紹大概于其時被征入府,另《荀闿傳》載司馬冏死后“闿與冏故吏李述、嵇含露板請葬”,則嵇含其時已不在司馬冏府中。
⑥按《晉書·東安王繇傳》載:“繇兄澹屢構繇于汝南王亮……亮惑其說,遂免繇官,以公就第,坐有悖言,廢徒帶方……永康初,征繇,復封,拜宗正卿,遷尚書,轉左仆射。”司馬繇與其兄司馬澹不合并因之免官遠徒,司馬冏輔政后將司馬澹徒遼東又征還司馬繇,以司馬繇任尚書、左仆射,司馬繇為司馬冏所征還又授以重職,當為一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