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神賦》到《男洛神賦》
——賦作中的女性意識呈現(xiàn)

陳必應(yīng)

(貴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貴陽 550025)

洛神，中國神話傳說中司掌洛河的地方水神，初名“宓妃”?！板靛敝?，或源于屈原《天問》：“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嬪？”[1]99王逸注：“雒嬪，水神，謂宓妃也。”[1]99雒，許慎《說文》：“雒,鵋鶀也。”[2]76又或通“駱”，指白鬃的黑馬。嬪，《說文》：“嬪,服也?！盵2]262《爾雅》：“嬪婦也。”[3]指妃嬪?！渡袝虻洹罚骸袄褰刀趮倹I，嬪于虞?！盵4]《天問》中宓妃身份為黃河之神河伯的妻子，被夏有窮國君夷羿霸占，其形象是一個驕傲乖戾、美而無禮、淫樂無度的配偶神。對于宓妃身份說法頗多，漢王逸認為是“神女”[1]31，唐代李善注《文選·洛神賦》引如淳注曰：“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死洛水，為神。”[5]269宋洪興祖補注《楚辭》云：“宓妃伏犧氏之女，故使其臣以為理也?！盵1]31

隨著歷代洛神形象的豐富和發(fā)展，“洛神”或曰“宓妃”這一形象，逐漸成為文學(xué)作品寄托情感加以歌詠書寫的對象?！峨x騷》：“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結(jié)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1]31《淮南子·俶真訓(xùn)》：“妾宓妃，妻織女，天地之間，何足以留其志?！盵6]司馬相如《上林賦》：“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絕殊離俗，姣冶嫻都，靚妝刻飾，便嬛綽約?！盵5]128-129張衡《思玄賦》：“載太華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咸姣麗以蠱媚兮，增嫮眼而蛾眉?！盵5]219在所有圍繞洛水女神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洛神賦》堪稱聲名最著的文學(xué)作品，其賦中之“洛神”甚至成為后代世人心中理想女性的化身。及至晚明，河?xùn)|君柳如是作《男洛神賦》，亦為一篇不拘于俗之作。結(jié)合曹植《洛神賦》、柳如是《男洛神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及其心態(tài)，體察兩賦中的書寫視角及性別立場，可見由于時代背景及個人經(jīng)歷心態(tài)的不同，兩賦有相同之處又有異別之分，于兩賦對照之間，頗可見其殊趣。

一、兩賦創(chuàng)作背景及心態(tài)探微

司馬相如《答盛覽問作賦》云：“合纂組以成文，列綿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作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也?！盵7]223人之作賦，實言其志、表其心、狀其情?！堵迳褓x》與《男洛神賦》兩賦創(chuàng)作時間相隔雖久，但創(chuàng)作背景及心態(tài)卻有某種相似性。雖然一個貴為王侯、一個流落章臺，身份地位相差懸殊，但觀二人人生經(jīng)歷，都可謂郁郁不得志，有所盼而不能得，這種苦悶感與失落感伴隨二人一生。正是在這樣的生命體驗下，兩賦之創(chuàng)作皆在于寄寓身世之感、言表平生之志、譜寫心靈之曲，雖相隔千年而極見默契。

(一)以賦言志的《洛神賦》

曹植《洛神賦》原名《感鄄賦》，因“鄄”與“甄”通，后世遂有人附會出曹植與文帝妻甄氏之風(fēng)流韻事。此說實為虛妄而又流布頗廣，毀前人品行而污后人之口。鄄，實指地名，在今山東境內(nèi)，為曹植之封地，曹植封東阿王，又名陳王、鄄城王。所謂“感鄄賦”者，即于鄄地遇有感之事而賦之，實與甄氏無關(guān)?！案姓纭敝f見《文選》卷十九李善作注：

魏東阿王，漢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與五官中郎將。植殊不平，晝思夜想，廢寢與食。黃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鏤金帶枕，植見之，不覺泣涕。時已為郭后讒死，帝意亦尋悟，因令太子留宴飲，仍以枕賚植。還，度轘轅，少許時，將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見女來，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時從嫁前與五官中郎將，令與君王，遂用薦枕席，歡情交集，豈常辭能具！為郭后以糠塞口，今被發(fā)，羞將此形貌重睹君王爾！”言訖，遂不復(fù)見所在。遣人獻珠于王，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勝，遂作《感甄賦》。后明帝見之，改為《洛神賦》。[5]269-270

此說歷來多受批評，朱乾《樂府正義》：“按《文選·洛神賦》注載子建感甄事，極為荒謬……然則《洛神》一賦，乃其悲君臣之道否，哀骨肉之分離，托為神人永絕之詞，潛處太陰，寄心君王，貞女之死靡他，忠臣有死無貳之志，小說家附會‘感甄’，李善不知而誤采之，不獨污前人之行，亦且污后人之口。”(1)[清]朱乾：《樂府正義》，乾隆五十四年刻本，蘇州圖書館藏。丁晏《曹集詮評》：“又?jǐn)M宋玉之辭為《洛神賦》，托之宓妃神女，寄心君王，猶屈子之志也。而俗說乃誣為“感甄”，豈不謬哉!”(2)[清]丁晏：《曹集詮評十卷》，同治十一年金陵書局刻本，哈爾濱市圖書館藏。何焯《義門讀書記·文選》言此賦旨在：“植既不得于君，因濟洛川作為此賦，托辭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盵8]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二亦云：“亦純是愛君戀闕之詞。其賦以‘朝京師，還濟洛川’入手，以‘潛處于太陰，寄心于君王’收場，情詞亦至易見矣。蓋魏文性殘刻而薄宗支，子建遭讒謗而多哀懼，故形于詩者非一，而此亦其類也?！唤庾⒋速x者，何以闌入甄后一事，致使忠愛之苦心，誣為禽獸之惡行，千古奇冤，莫大于此?！盵9]

“感甄”說無疑虛妄，曹植《洛神賦》“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意在繼承楚辭以男女譬君臣之筆法，與屈子之志同。曹植少有壯志，其《白馬篇》中有“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10]105之言，可見其激昂奮發(fā)之狀態(tài)。然自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曹丕立為世子后，曹植既失寵信于武帝，又見忌于文帝、明帝，多受防范與限制，直至太和三年(公元229年)郁郁病逝于東阿?！堵迳褓x》作于文帝黃初三年(公元222年)，距其病逝僅七年，飽受猜疑的苦悶悲愁、人生不得志的郁郁寡歡，在賦中通過對“神女”的書寫或可一見。這種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亦是曹植與柳如是賦作之中情感有別的重要原因。

(二)譜寫心曲的《男洛神賦》

與貴為王侯的曹植不同，柳如是一生奔波于風(fēng)塵，《男洛神賦》的創(chuàng)作與此經(jīng)歷緊密相關(guān)。清顧苓《河?xùn)|君小傳》云：“河?xùn)|君者，柳氏也。初名隱雯，繼名是，字如是。為人短小，結(jié)束俏利，性機警，饒膽略?！?3)[清]袁翼：《邃懷堂全集》，光緒十三年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柳如是妙齡墜入章臺，亂世風(fēng)塵中往來江浙、金陵之間。其一生命運多舛，先在幼年被輾轉(zhuǎn)販賣，崇禎五年(公元1632年)嫁年逾花甲的大學(xué)士周道登，未久道登死，流落松江與復(fù)社、幾社、東林人往來。崇禎十四年嫁給學(xué)貫天人、被稱為當(dāng)代文章伯的錢謙益為側(cè)室，直至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為護家業(yè)而結(jié)項自盡。

柳如是對錢謙益的感情是復(fù)雜的。前期，錢謙益為明朝高官，又為文章大宗，不僅在詩文上引領(lǐng)一時風(fēng)尚，更在東林黨人間領(lǐng)袖群流。錢、柳二人又皆飽學(xué)之士，寓居“絳云樓”“紅豆館”中，讀書論詩、相對甚歡，不失為一對神仙眷侶。清袁翼《邃懷堂全集》云：“牧齋臨文有所檢勘，河?xùn)|君尋閱，雖牙籖萬軸，某冊某卷立時翻點，百不失一。所用事或有誤舛，河?xùn)|君從旁頗為辨正，故虞山甚重之。常衣儒服飄巾大袖間出與四方賓客談?wù)摚视萆接趾魹椤迨俊?。”③其相敬如賓、如膠如漆之情可見，當(dāng)為錢、柳前期生活之日常寫照。但隨之而來的明亡，卻把二人這種寄寓書齋的生活打破了，更使二人情志之異顯露出來。

清顧苓《河?xùn)|君傳》云：“乙酉五月之變，君勸宗伯死，宗伯謝不能。君奮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雹垭S著錢謙益的降清，錢、柳二人終顯非同道之人，精神上已有所分歧。其后雖有順治四年(公元1647年)錢謙益因黃毓祺反清案被捕入獄，柳如是四處奔走于次年解救之事，甚至柳如是康熙三年之死也是出于護錢家產(chǎn)業(yè)，但這些更多是出于責(zé)任。

而《男洛神賦》作于1634年，即明崇禎七年，離明亡尚有十年。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考證云：“河?xùn)|君之《男洛神賦》為酬答臥子之《湘娥賦》而作?！盵11]143臥子即晚明抗清人士陳子龍，與柳如是交往頗深，亦為柳如是心慕之人，無奈抗清身死。陳子龍《夢回寄柳姬》詩有“芝田館里應(yīng)惆悵，枉恨明珠入夢遲”[12]563“虛憐流盼芝田館，莫憶陳王賦里人”[12]443之句，“芝田館”為洛神居所，是把柳比作曹子建筆下之洛神。陳、柳二人兩情相投，雖終未成眷侶，然情意頗深，而從柳如是此《男洛神賦》間亦可一窺其心曲。

二、“神”形象及愛慕心理異同

劉勰《文心雕龍》云：“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nèi)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學(xué)有淺深，習(xí)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盵13]505故而不同作者對于同一對象的書寫往往“各師成心，其異如面”[13]505。就曹植《洛神賦》與柳如是《男洛神賦》而言，雖然兩賦都在于對“洛神”之美的書寫及愛慕心理的表露，但寫作背景、心態(tài)的不同使得兩賦各有所異。兩賦中不僅作為描寫主體的“神”形象有所不同，而且由“神”之美而產(chǎn)生的愛慕心理亦有所別異。

(一)兩賦之“神”形象

曹植《洛神賦》序云：“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10]211洛神的出場是在車馬勞頓、精移神駭之際：“余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jīng)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于巖之畔?！盵10]211賦以君王告御者之口吻具陳洛神之形象。云：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瓌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yīng)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于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于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10]212

此段描寫飄然浪漫、生動奇逸。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大量化用楚辭書寫“神女”的句子，所呈現(xiàn)的“神”現(xiàn)象也與先秦以來“人神相戀”主題中的“神”形象頗一致。如描寫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類似于宋玉《神女賦》中“皎若明月舒其光”[5]267的神女體態(tài)描述。洛神“瓌姿艷逸，儀靜體閑”的氣質(zhì)，也與宋玉《神女賦》中“瓌姿瑋態(tài)，不可勝贊……素質(zhì)干之實兮，志解泰而體閑”[5]267-268的描述相似。再如洛神“左倚采旄，右蔭桂旗”的裝扮，與屈原《九歌·山鬼》中山鬼“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1]79的形象類同?？梢姴苤病堵迳褓x》中的“神”，依舊繼承了先秦“人神相戀”主題中的“神女”形象，但在對洛神之美的營造上更加豐富。如描寫洛神“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可見對司馬相如《美人賦》的借鑒：“云發(fā)豐艷，蛾眉皓齒，顏盛色茂，景曜光起?！盵7]127但總體而言，曹植《洛神賦》中之“洛神”，其形象依舊是“人神相戀”文學(xué)主題中的一類。

相對于曹植《洛神賦》中之“神”，柳如是《男洛神賦》中“神”的形象有所不同。《男洛神賦》序云：“友人感神滄溟，役思妍麗，稱以辨服群智，約術(shù)芳鑒，非止過于所為，蓋慮求其至者也。偶來寒溆，蒼茫微墮，出水窈然，殆將惑其流逸，會其妙散。因思古人征端于虛無空洞者，未必有若斯之真也。引屬其事。渝失者或非矣。況重其請，遂為之賦。”[14]116賦云：

伊蒼傃之莫記，惟雋朗之忽忘。驚淑美之輕墮，悵肅川之混茫。因四顧之速援，始嫚嫚之近旁。何熿耀之絕殊，更妙鄢之去俗。匪榆曳之嬛柔，具靈矯之爛眇。水氣酷而上芳，嚴(yán)威沆以窈窕。尚結(jié)風(fēng)之棲冶，刻丹楹之纖笑?？v鴻削而難加，紛琬琰其無睹。鳧雁感而上騰，潾灦回而爭就。方的礫而齊弛，遵襳瞹以私縱。爾乃色愉神授，和體飾芬。啟奮迅之逸姿，信婉嘉之特立。群嫵媚而悉舉，無幽麗而勿臻。椩乎緲兮，斯因不得而夷者也。至其渾攄自然之涂，戀懷俯仰之內(nèi)，景容與以不息，質(zhì)寄煥以相依。庶紛郁之可登，建艷蔤之非易。愧翠羽之炫宣，乏瑯玕而迭委。即瀖妙之相進，亦速流之詭詞。欲乘時以極泓，聿鼓琴面意垂。播江皋之靈潤，何瑰異之可欺。協(xié)玄響于湘娥，匹匏瓜于織女。[14]118-120

曹植《洛神賦》之創(chuàng)作充滿奇幻浪漫色彩，與洛神相遇是在“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之際；而《男洛神賦》創(chuàng)作緣由則是思古人征端于虛無空洞之事，并無《洛神賦》中之奇遇。再觀兩賦描寫之辭，《洛神賦》中驚鴻、游龍、秋菊、春松、羅衣、華琚、金翠之首飾、明珠以耀軀、左倚采旄右蔭桂旗，無不是一個楚辭書寫傳統(tǒng)中“神”之裝扮；而在柳如是《男洛神賦》中，水氣、丹楹、鳧雁、翠羽、鼓琴、匏瓜，雖寓意美好，然較《洛神賦》中之意象更為平凡常見?；蛘哒f，創(chuàng)作《洛神賦》中的洛神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神女”形象，那么柳如是《男洛神賦》中的“神”更多是一個“世間完人”的形象，是人世間理想男性的化身。

(二)愛慕心理異同

因兩賦中“神”之現(xiàn)象不同，它們所體現(xiàn)的對于“神”的愛慕心理亦有所差異，或者說曹、柳二人希望通過賦作來表現(xiàn)的情感有所不同?！堵迳褓x》中，面對飄然而至的洛神，不免鐘情其美而心旌搖曳，但苦于無法表白而心中惆悵失落、猶豫遲疑：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愿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習(xí)禮而明詩?？弓偒熞院陀栀?，指潛淵而為期。執(zhí)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10]212

應(yīng)當(dāng)說“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這種失落遲疑的情緒不僅是賦中人物所有的，更是曹植借賦中人以寄寓自身之處境與心情。由《洛神賦》序可知此系黃初三年入京回封地鄄城經(jīng)過洛水“遇神女”之后而作，而在此前后，曹植處境窘迫。他雖有著強烈的建功立業(yè)、一展抱負的愿望，“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10]105，想要“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留金石之功”[10]391，然而因其文人性格及耽于飲酒的習(xí)慣，先失寵于武帝而失世子之位，后又多遭文帝、明帝猜忌打壓，接連被貶遷，密友如丁儀、丁廙等相繼被害，人身自由亦多受監(jiān)視禁錮，以至漸失少時風(fēng)采，心態(tài)日漸消沉。據(jù)《三國志》載：

植既以才見異，而丁儀、丁廙、楊修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shù)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矅L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15]333

初，則及臨菑侯植聞魏氏代漢，皆發(fā)服悲哭，文帝聞植如此，而不聞則也。帝在洛陽，常從容言曰：“吾應(yīng)天而禪，而聞有哭者，何也?”[15]279-280

植每欲求別見獨談，論及時政，幸冀試用，終不能得。既還，悵然絕望。時法制，待籓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shù)不過二百人。又植以前過，事事復(fù)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遂發(fā)疾薨，時年四十一。[15]345-346

曹植既因遭受猜忌而悵然絕望，那么黃初三年的這次入京歸途中，其心境當(dāng)不免于失落仿徨。把曹植的“悵然絕望”與《洛神賦》中的“猶豫而狐疑”聯(lián)系起來，把最后與洛神的“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dāng)?？沽_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xiāng)”[10]213與他所經(jīng)歷的君王見疑、不得見用對照起來。如此，求而不得的“洛水之神”即是曹植本人求而不得的政治理想、盼而不見的親情溫暖與君臣情義。那么對于“洛神”的愛慕便是曹植對于理想的追求，而“洛神”終因人神道殊而不可得，也就是對于理想及自身命運不可把握的人生悲歌。

而在柳如是《男洛神賦》中，“洛神”更多象征著一種完美的理想人格，這個理想人格在人世間的化身便是賦中比作“男洛神”的陳子龍。陳子龍作為“明詩殿軍”“明代第一詞人”，在明末清初與錢謙益、吳偉業(yè)齊名。吳梅《詞學(xué)通論》稱：“余嘗謂明詞，非用于酬應(yīng)，即用于閨闥，其能上接風(fēng)騷，得倚聲之正則者，獨有大樽(陳子龍)而已。三百年中，詞家不謂不多，若以沉郁頓挫四字繩之，殆無一人可滿意者?！僚P子則屏絕浮華，具見根柢?！盵16]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言：“詞學(xué)衰于明代，至子龍出，宗風(fēng)大振，遂開三百年來詞學(xué)中興之盛?！盵17]才名之外，陳子龍一生投身抗清事業(yè)的壯舉相對于錢謙益“水冷”的托辭而言，無疑更符合柳如是心中士人應(yīng)有之形象。

柳如是與陳子龍之交往最早當(dāng)在崇禎五年前后，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考證云：“陳楊兩人之關(guān)系，其同在蘇州及松江者，最早約自崇禎五年壬申起，最遲至崇禎八年乙亥秋深止，約可分為三時期。第一期自崇禎五年至崇禎七年冬。此期臥子與河?xùn)|君情感雖甚摯，似尚未達到成熟程度。第二期為崇禎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時，此期兩人實已同居。第三期自崇禎八年首夏河?xùn)|君不與臥子同居后，仍寓松江之時，至是年秋深離去松江，移居盛澤止。蓋陳楊兩人在此時期內(nèi)，雖不同居，關(guān)系依舊密切。凡臥子在崇禎八年首夏后，秋深前，所作諸篇，皆是與河?xùn)|君同在松江往還訓(xùn)和之作。若在此年秋深以后所作，可別視為一時期。雖皆眷戀舊情，絲連藕斷，但今不復(fù)計入此三期之內(nèi)也?！盵11]106

陳、柳二人志趣一致，又多存舊情，《男洛神賦》中以“男洛神”托指陳子龍，則賦中一切對“男洛神”之贊美，實則為對如陳子龍一般的理想士人人格形象的謳歌。故而《男洛神賦》末尾言：“斯盤桓以喪憂，雕疏而取志。微揚蛾之為愆，案長眉之瞴色。非彷佛者之所盡，豈漠通者之可測。自鮮繚繞之才，足以窮此爛漾之熊矣?！盵14]120較之《洛神賦》最后“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fù)形，御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10]213的描寫來說，其中的悲愁情緒少了許多。故《男洛神賦》中對“男洛神”的愛慕亦不再是《洛神賦》中對“洛神”求而不得的苦悶，更多是一種向往與頌揚的心態(tài)。

三、從兩賦看女性意識的發(fā)展

在中國古代社會，女性地位是極難等同于男性的。趙大文《男尊女卑血淚史》中列古代女性遭受迫害分納妾、典妻、貞節(jié)、裹足四類，封建社會對女性之禁錮、殘害，可見一斑。而至晚明時期，隨著歷史進程及社會背景影響，社會思潮大為改觀。所謂女性意識,就是指女性對自身價值的體驗和醒悟，拒絕接受男性社會對女性的傳統(tǒng)定義，以及對男性權(quán)力的質(zhì)疑和顛覆，同時又表現(xiàn)為關(guān)注女性的生存狀況，審視女性心理情感和表達女性生命體驗。通過對比曹植《洛神賦》與柳如是《男洛神賦》可以看到，女性在其間的地位與作用有所不同，亦可一見從漢魏到晚明期間女性意識的發(fā)展。

(一)兩賦之中的女性

兩賦的作者與書寫對象之間有著奇妙的關(guān)系，曹植《洛神賦》是男作者描寫所愛慕之“神女”，而柳如是《男洛神賦》是以女性視角來描寫“男洛神”。女性在兩賦間的地位是不一樣的，這種不一樣不僅僅通過賦來表現(xiàn)，亦與作者緊密相連?！堵迳褓x》中的洛神無疑是美的，其體態(tài)搖曳飄然如大雁、婉約輕柔似游龍、發(fā)環(huán)如輕云蔽日、飄搖狀流風(fēng)回雪、皎潔似朝霞、灼灼若芙蕖，更有秋菊、春松、幽蘭、桂旗的點綴，已經(jīng)無形容之辭以增其美、無復(fù)加之語以添其麗。既是在“日既西傾，車殆馬煩”之際邂逅如此“洛水之神”，自然不免心旌搖蕩：“于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爾乃眾靈雜沓，命儔嘯侶?；驊蚯辶?，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zhuǎn)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10]212-213

正當(dāng)“無良媒以接歡”“悵猶豫而狐疑”之際，“洛靈感焉”，飄然而至，此處“洛神”似乎與人有某種心靈相通。而之后無論是寫洛神踏過椒香小道，走過杜蘅草叢，抑或是言洛神“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都是洛神在一個男性眼中的形象，這一切的出世脫俗之美以至于“令我忘餐”。而其后對洛神離去情景的描寫，無疑使這種男性視角下的書寫風(fēng)格更加顯然：“于是屏翳收風(fēng)，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鑾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云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wèi)。于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lǐng)，回清揚。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dāng)?？沽_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xiāng)。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盵10]213

這里描寫的洛神不再是飄然天外、出世絕塵的“神女”形象，似乎更多是一個為情所困、歧路沾巾的情竇少女。洛神“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dāng)?？沽_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甚至陳言“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雖然這里是以洛神之口表內(nèi)心之情，但另一方面可以看到“洛神”作為一個“神女”的形象，其出現(xiàn)是服務(wù)于男作者情感的表達需要的。或者說，《洛神賦》中的“洛神”更多是被置于一個欣賞、仰慕的地位，而這些欣賞與仰慕是由男性來主導(dǎo)的。

而在柳如是《男洛神賦》中，這種性別位置發(fā)生了變化。這里的變化不僅僅指作者與書寫對象之間性別的調(diào)換，更重要的是，《洛神賦》中作為女性的“洛神”由男性來歌頌，而《男洛神賦》中作為男性的“男洛神”之美是由女性來發(fā)掘書寫的，男性不再是主導(dǎo)的一方，女性才是這種贊美與頌揚的主體?！赌新迳褓x》中無論是“尚結(jié)風(fēng)之棲冶，刻丹楹之纖笑。縱鴻削而難加，紛琬琰其無睹”[14]118-119還是“爾乃色愉神授，和體飾芬。啟奮迅之逸姿，信婉嘉之特立”[14]119的描寫，都是以一個女性追求、贊揚美好的口吻來體現(xiàn)的，這無疑是對一直以來所謂“女德”之下女性形象的打破。這種轉(zhuǎn)變不僅僅是書寫對象不同造成的，更多與作者個體的經(jīng)歷及情志有關(guān)，這或于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緣起》中可見：“雖然，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fā)自當(dāng)日之士大夫，猶應(yīng)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于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dāng)時迂腐者所深詆，后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11]4陳寅恪先生此番秉承“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論斷可謂獨到而精確，柳氏雖為“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然正如王國維題詩“幅巾道服自權(quán)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兒太唐突，薊門朝士幾須眉”[18]所云，其氣節(jié)和操守是不亞于士大夫的。柳如是曾語張溥云：“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亂御侮，應(yīng)如謝東山運籌卻敵，不可如陶靖節(jié)亮節(jié)高風(fēng)。如我身為男子，必當(dāng)救亡圖存，以身報國！”(4)見錢文選《誦芬堂文稿八編》(民國間鉛印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故劉夢溪評曰：“河?xùn)|君能夠在才人薈萃的江南佳麗之地得以立足，并為當(dāng)時的勝流所賞識、尊崇和引為知己，自然不只是因為其聰靈貌美，慧心多藝，以及詩學(xué)造詣的深淺，同時還由于她果敢有為、洞識大體、具有政治抱負……明了這一層，河?xùn)|君當(dāng)明南都傾覆之后三年不言不笑，與牧齋一起在暗中從事復(fù)明活動，表現(xiàn)出悲壯的沈湘復(fù)楚之志，就不會感到突然了?！盵19]

(二)女性意識的發(fā)展

解讀《洛神賦》與《男洛神賦》的諸多差異不能脫離兩賦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男洛神賦》中女性意識較《洛神賦》更加張揚的原因，或可以在漢魏與晚明的時代對比間顯見。雖然自先秦時起便有諸如女德無極、婦怨無終之類的所謂“女德”要求，但相對而言，漢代女性所處環(huán)境還是較開放的，儒家禮教對女性加以禁錮的教條主義發(fā)展尚在早期。漢代女性可以協(xié)議離婚、寡婦可以再嫁、情侶可以私奔，如陳平之妻嫁陳平前已五嫁、卓文君新寡而夜奔司馬相如諸事。故而在《洛神賦》中，作為女性的洛神對于自己的情感是不加掩飾的，賦中先是因“余”的“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而致”洛靈感焉，徙倚彷徨”，在終因人神道殊而不得不離別之際，洛神直陳心曲、表白心意，這是一個婉柔而熱烈、善感而真摯的魏晉女性形象。漢魏之際，因時代動亂不安，命運的無常感與人生的無力感籠罩著每一個人，女性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反倒更加開放而自由、熱烈而勇敢。在《洛神賦》之中的“洛神”身上，這種對情感的不掩飾、對美好的勇敢追求，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雖然最終“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dāng)”“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xiāng)”，然猶能“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這種女性對自身價值的體驗和醒悟、審視女性心理情感和表達女性生命體驗的女性意識極其寶貴，這也是《洛神賦》歷千年而仍動人心、感人情的原因所在。

傅衣凌《明史新編》言：“(明代)把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的官僚政治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社會經(jīng)濟恢復(fù)和超過宋元時代的最高水平,并從中醞釀著新舊交替的沖動。伴隨明朝的由盛而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lǐng)域,都顯示出天崩地解的征兆?！盵20]明代風(fēng)氣變換、思想激蕩、社會轉(zhuǎn)型的情況更甚于前，資本主義萌芽及社會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變使得社會的風(fēng)氣及人的思想都大為改觀。及至晚明，這種風(fēng)氣更盛，張顯清《晚明社會的時代特點》談道：“晚明以及明清之際的早期啟蒙思潮由早期人文主義思潮和實學(xué)思潮所組成。晚明的人文主義思潮……強調(diào)人的自心自性的醒悟,宣揚離經(jīng)叛道,要求人性解放;反對封建禮教,要求行為自由;鼓吹人欲、私欲,要求物質(zhì)利益;肯定心性無別,要求貴賤平等。李贄一派的思想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代表性,引起眾多人乃至平民百姓的共鳴。這種要求人性解放的思想在文學(xué)藝術(shù)領(lǐng)域反映得更為敏感?！盵21]

正是在這種早期人文主義思潮的影響下，晚明士人對于個體生命體驗的追求熱烈而勇敢，往昔囿于深閨庭院之間的女性也顯示出不同于前代的風(fēng)采，柳如是無疑是這種女性的典型。任曉蘭《論晚明女性婚姻自主意識的萌芽及其制度性阻滯》一文指出：“到了晚明，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社會風(fēng)尚的嬗變，在婚姻問題上自發(fā)的女性意識得以萌動，女性自尊、自愛、自強的獨立人格意識逐漸產(chǎn)生。這既是近代男女平權(quán)的婦女解放運動的前奏，也是封建末世批判傳統(tǒng)婦女觀的一次絕唱。”[22]因此，自古以來男性摹寫、頌揚女性的傳統(tǒng)在《男洛神賦》中被打破了，這宣示著從來在“愛”的世界中多處于被動方的女性，開始勇敢而熱烈地表露自己對于男性的情感，對于愛與美開始了主動的表達與追求，這種張揚開放的女性意識是較《洛神賦》中更為強烈的。

要之，雖然曹植《洛神賦》與柳如是《男洛神賦》間的女性都真摯而美好，且都敢于表達內(nèi)心愛慕的情感，但由于時代背景及社會發(fā)展的不同，《男洛神賦》所體現(xiàn)的女性意識較《洛神賦》更為強烈。在《洛神賦》中，洛神雖然“獻江南之明珰”“長寄心于君王”，但因于“人神之道殊”，最后仍然只能“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更像一個雖然敢于表達愛慕之情，而終無法展開勇敢而決絕的追求的情竇少女。而在《男洛神賦》中，無論是愛慕情感的表達，還是以女性視角對于愛與美的勇敢追求，無不體現(xiàn)出晚明女性那種開放、自由、獨立、強烈的內(nèi)心情感與人格力量，這是《洛神賦》中的洛神身上所不具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