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尚妹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阿來自步入文壇以來,就以持續(xù)性的現(xiàn)實書寫試圖消解馬原、扎西達娃對藏民族神性文化的建構(gòu),為讀者展示一個更加真實的西藏。時光荏苒,阿來筆下的西藏也發(fā)生了改變,新近作品中的嘉絨世界越來越呈現(xiàn)香格里拉的模樣。本文以阿來早期短篇小說《蘑菇》和新近中篇小說《蘑菇圈》的對比分析為切入點,以兩篇小說共同的蘑菇圈的變化來窺視阿來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流變?!赌⒐健放c《蘑菇圈》的主人公嘉措和斯烱同為藏區(qū)土著,但他們對藏地現(xiàn)代性的態(tài)度卻迥然不同:嘉措對家鄉(xiāng)的現(xiàn)代性既感到驚喜,又感到難過,更多地感到茫然,不知這種變化究竟是好是壞。斯烱卻對機村的現(xiàn)代性持單向度的批判態(tài)度,她目光所到之處盡是商業(yè)化浪潮引發(fā)的人心不古。眾所周知,現(xiàn)代性是一把雙刃劍,何以到了斯烱這里只露傷人的一刃?現(xiàn)代世俗文明對于鄉(xiāng)土人情世界的毀容式改變之慨,既可能是土著們的感受,又可能是城市知識分子們的中產(chǎn)階級趣味符號。[1]嘉措和斯烱說到底只是作者虛構(gòu)出來的藏區(qū)土著,他們看似明確的身份問題其實需要深入探析。身份問題不僅僅是簡單的地域或戶口問題,它更多地關(guān)乎個體的文化認同。阿來本人是回族與藏族結(jié)合的后代,但他在文化認同上偏向藏文化,所以他以藏族作家的身份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本文也將以小說中主人公的文化認同來觀察人物的真實身份。
“隱含作者”是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一書中提出的概念,布斯認為作者在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時“他不是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的、非個性的‘一般人’,而是一個‘他自己’的隱含的替身”[2],“隱含作者”就是隱含在作品中的作者形象,它不以作者的真實存在或者史料為依據(jù),而是以文本為依托。[3]很多時候作者本人對文本的解釋并不十分可信,“隱含作者”才是文本解讀最可靠的引路人。雖然阿來在兩篇小說中將主人公的身份都設(shè)置為藏區(qū)土著,但這只是他們最表層的身份,不可與他們文化認同上的身份混為一談。
《蘑菇》中的主人公嘉措守護蘑菇圈的目的很單純:為了守護關(guān)于外公的美好回憶。嘉措幼時與外公一起生活,外公這個古靈精怪的老頭子十分富有詩意,他對嘉措的影響深刻而恒遠。嘉措守護蘑菇圈不是因為蘑菇圈的食用價值、市場價值、生態(tài)價值抑或象征意義,而是因為對外公的思念。小說中誰能理解蘑菇圈之于嘉措的意義呢?
絕對不是嘉措的朋友啟明和哈雷。嘉措在路上向朋友傾訴自己與外公的童年趣事時,朋友只關(guān)心蘑菇的下落,而對嘉措的故事感到心猿意馬。最終朋友的貪心令嘉措對他們感到失望,并消解了友情的向度。他雖然給朋友提示外公蘑菇圈的信息,但此時朋友在他眼里是“難看的撅起的屁股”[4]155;他雖然對朋友的歉意回報以友好的微笑,但他知道這是因為“自己日后還需要為朋結(jié)友”[4]156的現(xiàn)實使然。根據(jù)“隱含作者”提供的信息,可以推斷出啟明和哈雷都是漢人。嘉措帶他們上山尋找松茸時,他們完全聽不懂嘉措與本地藏民的藏語交流,并且哈雷還向嘉措戲言:“你真會撒謊,對你的同胞?!盵4]151“你的同胞”四個字很能說明問題。從朋友食用蘑菇的方式上(罐頭燒蘑菇)也可以看出他們的漢人身份,熟悉阿來小說的讀者都知道通常藏人對蘑菇的吃法是放在火上烤或者用牛奶煮。當嘉措在父親面前兩次提起外公,父親并沒有安慰他,只是正了臉色,告訴他說話不要陰陽怪氣。嘉措對父親的態(tài)度由“隱含作者”委婉地透出:他大學畢業(yè)當縣府秘書三十年,找了沒有文化的老婆,現(xiàn)在起來。這變化叫嘉措有點以上加點詞語在句中均含貶義?!赌⒐健返臄⑹霾呗哉w客觀冷靜,嘉措的情感流露克制而內(nèi)隱,他的愛與不愛都淡得像杯水,需要讀者仔細品味。在《蘑菇》中,漢人不認同嘉措對蘑菇圈的特殊情懷,當然他們也沒得到嘉措的認同。漢藏之分除了是民族意義上的,更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文化意義層。
只有母親理解蘑菇圈之于嘉措的特殊含義。嘉措故作平靜地告訴母親“外公的墳都平了”,借此向母親傾訴自己對外公的思念。母親巧妙地安慰了他:“孩子,外公知道你心里記著他就是了。墳里沒有靈魂,我死了也是一樣?!盵4]156這句話一語雙關(guān),母親不僅是在告訴嘉措墳墓里頭沒有外公的靈魂,也是在告訴嘉措包括蘑菇圈在內(nèi)的所有物的存在都消失了外公的蹤跡,對物(如墳墓、蘑菇圈)的保護不是懷念外公的真正方式,真正的懷念在心里。此時嘉措深深地被母親感動了,母親與外公一樣能于質(zhì)樸的話語中給人以深刻的啟迪。此后嘉措的蘑菇圈被完全祛魅,還原為自然界中單純的蘑菇圈,嘉措把對外公的懷念放在心里,不再執(zhí)拗于對蘑菇圈的保護。在《蘑菇》中,嘉措欣賞外公的詩性、母親的豁達,他們都令嘉措感到溫暖與感動?!半[含作者”的文化認同偏向藏人、藏文化。
目前學界對于蘑菇圈的象征意義基本達成共識:“它是萬事萬物相互依存的生命圈的象征;是阿媽斯烱的精神支柱,是純真美好的象征;同時也是具有神秘色彩的西藏文化的象征。”[6]與之觀點相應斯烱也被解讀為“交疊了質(zhì)樸人性、敦厚母性與自然神性”[6]的藏文化守護者。事實果真如此嗎?
筆者認為蘑菇圈是全文最大的悖論所在,它以藏文化的外衣遮蔽了斯烱的文化認同。斯烱的文化認同偏向漢文化,她不是藏文化的守護者,蘑菇圈更談不上是西藏文化的象征。斯烱守護蘑菇圈的目的在于:無論是在饑荒年代還是如今,蘑菇圈都是她物質(zhì)與精神層面的強有力支撐。饑荒年代,斯烱依靠蘑菇圈帶領(lǐng)家人渡過生存危機;藏區(qū)全球化背景下,斯烱又依靠蘑菇圈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不成為兒子的負擔并以此為榮。饑荒年代,斯烱與蘑菇圈建立起長久聯(lián)系這無可厚非,但在傳統(tǒng)的機村人眼中,此行為并不正常。機村土著對待蘑菇的觀念是:他們烹煮這一頓新鮮蘑菇,更多的意義,像是贊嘆與感激自然之神豐厚的賞賜。然后,他們幾乎就將這四處破土而出的美味蘑菇遺忘在山間。[7]5“遺忘”是機村人對待蘑菇的原始觀念,是機村人獨特的生態(tài)觀。斯烱攫取蘑菇的過程雖然莊重有度,她對蘑菇一直都是在“取”,與“遺忘”相對。斯烱之所以能成為“蘑菇圈大媽”,不是因為別的藏民不認識或找不到蘑菇圈,而是因為別人只是偶爾享用一頓蘑菇之后便將其“遺忘”在山間。斯烱越是早早地與蘑菇圈建立起密切聯(lián)系,越能說明她在很早以前就接受了工作組“物盡其用”的觀念,對漢文化產(chǎn)生了認同。斯烱對漢文化的認同還體現(xiàn)在食用蘑菇的方式上。前文說過,藏人食用蘑菇通常都是用牛奶煮或者放在火上烤,但斯烱在工作組那里學會了煎蘑菇片,并對這種吃法情有獨鐘,甚至自此以后只要吃蘑菇,必是香煎蘑菇片。哥哥法?;貋頃r,斯烱為他做了頓美食:她在平底鍋里用酥油將蘑菇片煎得焦黃。但法海并不喜歡,因為“機村人的飲食,自來原始粗放,舌頭與鼻子都不習慣這么豐富的味道。所以,面對妹妹斯烱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并無食欲?!盵7]19這一細節(jié)意味深長,傳統(tǒng)的機村人不習慣煎蘑菇片的味道,那斯烱對此味道的鐘愛不正說明她已不是傳統(tǒng)的機村人!雖然斯烱早些年批判工作組的人沉溺于口腹之樂,但當她年老以后與孫女發(fā)明機村披薩,我們發(fā)現(xiàn)飲食文化對斯烱的滲透力不言自明。兒子膽巴一直是斯烱的驕傲,膽巴是藏文化的傳承者嗎?非也。膽巴比機村任何一個人都要漢化得厲害,他對權(quán)利有無窮的追求,他離機村越來越遠,離現(xiàn)代化城市越來越近。他無心過問斯烱的蘑菇圈,更不可能成為蘑菇圈的守護者。但斯烱以他為榮,因為膽巴實現(xiàn)了她一生以來未能實現(xiàn)的國家干部夢。在一定程度上,“國家干部”與“具有神秘色彩的西藏文化”是相悖的,因為“國家”這個詞意味著多元化,意味著超越民族性。斯烱后半生對沒能成為國家干部一直心懷遺憾,這種遺憾令人質(zhì)疑她對蘑菇圈的守護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對藏文化的守護?
斯烱對法海的態(tài)度印證了我們的質(zhì)疑。藏文化的核心是宗教文化,《蘑菇圈》中最能代表藏文化的是斯烱的哥哥——還俗和尚法海,然而斯烱對法海并不認同。當斯烱說到法海時,“沒腦子”“沒心沒肺”“失望”“洛卓”等貶義詞隨處可見。寺廟是法海和尚一生的精神寄托,“隱含作者”對此表示了戲謔,他借斯烱之口向膽巴吐槽:“你舅舅那樣一輩子有意思嗎?”[7]84“沒意思”就是斯烱對哥哥一生的評價。工作組宣傳物盡其用,斯烱發(fā)現(xiàn)了蘑菇圈的價值;工作組開展衛(wèi)生運動,斯烱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也愿意過更干凈的生活”,年老以后她的小屋遠比村子里其他人家干凈整潔;工作組精簡寺廟,建立學校,這一舉措更是大合斯烱心意。小說中斯烱對漢文化的認同遠遠超過了藏文化,將她看作藏文化的守護者豈非荒謬?
《蘑菇》中的嘉措是嘉絨土著,但《蘑菇圈》中的斯烱已是漢化的藏族人?!半[含作者”的文化認同之變需要結(jié)合真實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來理解?!赌⒐健酚?991 年發(fā)表,是年阿來32 歲,還未曾離開過嘉絨大地,寫作視角緊貼嘉絨土著視角?!赌⒐饺Α钒l(fā)表于2015 年。
早在1996 年阿來已離開阿壩高原,來到富饒的成都平原做編輯;2000 年他更是憑著《塵埃落定》成為紅極一時的“茅盾文學獎”得主;2001年隨團訪日;2003 年赴美旅行;2004 年是“中法文化年”,阿來作為法國方面邀請的書展嘉賓赴巴黎參加活動;2009 年當選為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同年參加了由英國坎農(nóng)格特出版社發(fā)起的全球性的“重述神話”項目……
曾經(jīng)的嘉絨土著此時流連于鄉(xiāng)村之外的世界,當他重返故鄉(xiāng),縱使鄉(xiāng)土依舊,卻已物是人非,主體已不再是離鄉(xiāng)之前的那個嘉絨土著了。斯烱“漢化的藏族人”身份與阿來創(chuàng)作《蘑菇圈》時的身份若合符節(jié)。
隨著知識的積累、閱歷的增加、眼界的開闊、居住環(huán)境的改變,作者的身份發(fā)生變化也是人之常情,這點無可厚非。相比作者身份的變化,我們更關(guān)注作者身份的變化對他的作品產(chǎn)生何種影響,相同的有關(guān)蘑菇圈的故事,土著和城里人各自如何講述呢?哪一方的講述更能打動人心?
《蘑菇》講述了嘉措在松茸身價大漲的年代隨朋友一起上山尋找蘑菇圈并懷念外公的故事。小說不見宏大的歷史、政治的風波,也沒有曲折跌宕的情節(jié),嘉措采擷完蘑菇,回憶完外公,故事就講完了。阿來將敘述的重點放在開挖人性、雕刻形象上?!赌⒐健吩趲浊ё值亩唐虚_挖人性的光明與陰暗,細細雕琢出了一群血肉豐滿、靈動活潑的人物形象。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嘉措母親。嘉措母親是一位退休副鎮(zhèn)長,在松茸身價大漲的消息傳開之后,她不顧嘉措的反對帶上所有積蓄以背水一戰(zhàn)的姿態(tài)回鄉(xiāng)投入了松茸收購熱潮,低價回收村民的松茸以賺取其中差價。有趣的是她在賺取村民差價的同時卻又認真做起“扶貧工作”——指導每一戶村民合理使用“蘑菇錢”,幫助村民得到更好的發(fā)展。她把收購松茸賺取的利潤大部分都分給嘉措父子倆享用,而在小說的開頭充斥著她對嘉措父子倆的抱怨,在付出與抱怨之間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母親形象躍然紙上。當嘉措告訴她不會忘記外公的蘑菇圈時,母子兩對嘉措外公共同的愛使她眼中閃爍著淚光。人性的自私、冷漠、啰嗦、狡詐、坦率、善良、堅強、務實、付出等品質(zhì)在這個女人身上藝術(shù)地體現(xiàn)了出來,這正是阿來近年來一直追求的普遍的無差別的人性。嘉措父親在文中所占筆墨很少,卻也有血有肉。他首先是一個父親,他是愛嘉措的:“我們都老了,那些錢還不都是你的。”其次他與大多數(shù)父親一樣想要樹立父親的威嚴,當嘉措委婉地向他發(fā)牢騷時,他及時制止:“說話不要陰陽怪氣的,我是來告訴你,我們家發(fā)財了?!弊詈笏詯厶徽x舞的享樂主義形象出現(xiàn),雖然得不到嘉措的認同,卻得到了文學審美的認同:他是一個立體豐盈的父親形象。嘉措雖然對朋友的貪心感到失望,卻還是對朋友報以微笑;雖然他無比想念外公,卻做不到直接向別人傾訴思念之情;當他告訴母親自己不會忘記外公的蘑菇圈時,母親眼中的淚光令他“感到心尖上那令人愉快的痛楚與顫栗”。這個不在人前表露自己情感取向的青年,這個不得不隨波逐流強顏歡笑的青年,這個對自己的親人又愛又恨的青年,令讀者在不同時代、不同故事、不同民族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對其產(chǎn)生了高度的認同。
《蘑菇圈》講述了斯烱與蘑菇圈一起經(jīng)歷的近六十年的風風雨雨。蘑菇圈只是作者精心挑選出來的一根線,作者用它串聯(lián)起機村經(jīng)歷的工作組兩次進村、“四清”工作組進村、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森林消失、松茸漲價并遭瘋狂采掘、新時代村民盜伐樹木獲取利益等一系列故事。阿來在《蘑菇圈》中延續(xù)了《空山》的“傷痛敘事”,站在民間的立場質(zhì)疑歷史,認定機村的“新”與“變”只給藏民的生活帶來戕害。只是這種單向度的、對立的思維方式大大影響了作品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宏大的歷史敘述背后被抽空的恰恰是“個人”。[8]《蘑菇圈》中幾乎每個人都以單一的面目出現(xiàn),斯烱、膽巴好到?jīng)]有一絲缺陷,劉元萱、丹雅壞到讓人咬牙切齒。斯烱的形象近乎完美,她愛自然、愛生活、愛眾生,但“愛”這個詞也是“最冗長、含混和費解的主題詞”[9],它指向一種普遍的答案,所有人都知道愛是好的,是彌足珍貴的。斯烱形象的圓滿指向了一種匱乏,普遍答案的指向使得多重視角解讀斯烱的形象變得困難。劉元萱、丹雅等人十足可恨,“恨”是“愛”的相反面,但它與“愛”一樣,同樣指向普遍的答案?!赌⒐饺Α烦榭樟巳诵缘膹碗s,將書寫的重心放在揭示藏區(qū)歷史上紛至沓來的政治運動對機村的傷害,展示與曲折的歷史相伴而生的人性迷失。文學是人學,阿來在《蘑菇圈》中放棄雕琢人物形象已是不明智之舉,更尷尬的是他在小說中不顧事實,致使文本中有多處抵牾之處。比如小說中關(guān)于斯烱沒能上完民族干部學校的真正原因作者明明揭示:“那時,我就知道,我就是把法海和尚找下山,帶回村里,也不能回到干部學校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那也不能繼續(xù)穿著好看的干部服了?!盵7]97明明是斯烱不愿說出孩子生父的信息而主動放棄了進修的機會,但作者在文中揭示了真相又選擇忽視真相,小說中斯烱、膽巴、劉元萱、娥瑪甚至法海自己從始至終都將斯烱離開民族干部學校的罪名歸到法海和尚身上,真是看得人一頭霧水。斯烱在松茸收購商使用計算器與電子稱的時候感慨一切真是前所未有,卻在丹雅感慨時代不同的時候反駁“從工作組進村到現(xiàn)在沒覺得哪里不同?!彼篃K嘲笑法海相信輪回,自己卻又時時將“洛卓”掛在嘴邊(洛卓就是前世沒還清的債)。
嘉措講述的蘑菇圈故事雖然發(fā)生在嘉絨藏區(qū),但小說中人物的“歡樂與悲傷,幸福與痛苦,獲得與失落,所有這些需要,從它們讓情感承載的重荷來看,生活在此處與別處,生活在此時與彼時,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10]斯烱講述的蘑菇圈故事放逐了人物,讀者又何以去體會人物的喜怒哀樂呢?不但如此,阿來連最基本的故事都沒講好,令人咂舌。
都是關(guān)于蘑菇圈的故事,何以阿來在寫作功底愈益深厚的年代將故事講得頻出漏洞?其中的原因復雜且多樣。如白浩先生曾指出的那樣,可能對于一名作家而言,知識的增多、視野的開闊并非全是好事,它在幫助作家成長的同時亦可能顯出不利的一面。
阿來在寫作《蘑菇》時還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作家,既無明確的寫作目標,亦無什么寫作上的顧忌,隨心所欲地進行創(chuàng)作,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使阿來獲得了書寫的自由。但在寫作《蘑菇圈》時,阿來有明確的寫作目標:“今年突然起意,要寫幾篇從青藏高原上出產(chǎn)的,被今天的消費社會強烈需求的物產(chǎn)入手的小說?!盵11]現(xiàn)今的消費社會強烈需要松茸;更強烈需要保護生態(tài)、愛護自然、修正人類中心主義,與自然界和諧相處;需要批判過度的物欲追求,批判因追逐利益引發(fā)的道德淪喪以及精神信仰的缺失。所以《蘑菇圈》中當今社會在物的層面上之于藏區(qū)強烈需要的是松茸,在精神層面上強烈需要的是斯烱?!澳⒐饺?斯烱”形成了一個完美的組合實現(xiàn)了阿來的創(chuàng)作目標。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什么斯烱在《蘑菇圈》中以兩幅面孔出現(xiàn):對待蘑菇圈、自然她博愛寬容;對待丹雅、破壞蘑菇圈者她刻薄無情——因為她是根據(jù)作者的需要塑造出來的,作者需要她再現(xiàn)古老藏區(qū)的美好品質(zhì),也需要她批判現(xiàn)今藏區(qū)的人心不古。阿來近年來似乎想借作品如“山珍三部”(《三只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六卷本《空山》還有最新的《云中記》來實現(xiàn)文以載道,但他應該明白“許多作家恰恰是在遠離真理的謙卑惶恐中全身心地追求藝術(shù),恰恰在方向不明的含糊混沌狀態(tài)成就他的藝術(shù);一旦方向明確,真理在握,他和藝術(shù)的蜜月期也就終結(jié)——他將不再是藝術(shù)家,而成為指手畫腳的先知與指導者了?!盵12]
“本來,我只是一個藏族人,來講述一些我所熟悉的那些西藏人的故事。這種講述本來只是我個人的行為,但當西藏被嚴重誤讀,而且有著相當一些人希望這種誤讀繼續(xù)下去的時候,我的寫作似乎就具有了另外的意義?!盵13]這另外的意義就是糾正讀者對西藏的形容性想象,將西藏還原為名詞意義上的西藏。近年來阿來更是在多個場合,用一系列的著文和演講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這種為藏地祛魅的努力令人尊敬。但在文學作品中,在思考“我是誰、我們是誰”之前先限定了“我不是誰”的自我禁忌,這導致認同感上的自我改變也可視為東方主義的另一形式路徑。[1]120《蘑菇》只是嘉絨土著講述他所熟悉的嘉絨故事;但在《蘑菇圈》中阿來要為藏地祛魅,所以小說中不見繚繞的煙霧,亦無虔誠的宗教教徒。他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西藏的形容詞化,但又在另一種程度上加深了西藏的形容詞化?!靶稳菰~是什么呢?就是我們愿意在這個世界上構(gòu)造一個我們生活的反面……我們認為我們是復雜的時候,西藏那個地方就是單純的。如果我們代表了一種高度文明的話,它就是一個原始、蠻荒的地方;如果我們的城市有過多的欺詐跟狡騙,那么他們就叫做淳樸;如果我們處在一種非常物質(zhì)化的無信仰狀態(tài),那么他們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虔誠的佛教徒?!盵14]《蘑菇圈》的主人公斯烱滿足了外界對西藏的所有形容性想象:她是單純的(與復雜相對),與有婦之夫劉元萱發(fā)生關(guān)系并懷孕后不吵不鬧,一個人默默承受了所有并將兒子膽巴撫養(yǎng)成人;她是原始的(與高度文明相對),不懂城里人那一套繁瑣的洗漱,不理解丹雅往臉上刷層層疊疊化妝品的意義;她是淳樸的(與欺詐相對),將自己辛辛苦苦背水養(yǎng)大的蘑菇分給村里每一戶人家;她是神性的(與無信仰狀態(tài)相對),眼里只能看到他人的苦難,從不覺得自己可憐……從阿來新近的作品中我們發(fā)現(xiàn)過分警惕東方主義已經(jīng)成為他的“心障”,致使其作品不自覺地滑到另一種形式的東方主義中,對其創(chuàng)作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
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使阿來的藏族作家身份愈益突顯。作為唯一的一個獲過“茅盾文學獎”的藏族作家,阿來亦將自己看作是西藏內(nèi)部“挑選出來的代言人”[15],并自覺地擔起為西藏撰寫當代史的任務。2008 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六卷本《空山》展示了阿來“為一個叫機村的村莊立五十年的(1950 年至1999 年)的傳”[16]的努力;《空山》之后,阿來又加入了盛大的“神話重述”國際寫作計劃,重寫藏族史詩《格薩爾王》;2013 年的《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以非虛構(gòu)的方式為內(nèi)地讀者鉤沉出民風彪悍的瞻對地區(qū)長達兩百年的“融化史”;2015 年的《蘑菇圈》更是展示了機村近六十年的滄桑歷史。只是在阿來的《空山》發(fā)表之后,就有不少學者尖銳地指出:“在寫《空山》這樣的史詩性作品時,阿來的姿態(tài)是高的,他需要以一種高屋建瓴的方式把藏區(qū)百年變遷的歷史整合到一個統(tǒng)一的敘述中去。遺憾的是,面對劇烈的社會結(jié)構(gòu)變遷和激烈的文化沖突,阿來實在缺乏足夠的思想資源和思考能力進行深入的剖析和整合。”[17]我們看到無論是在《空山》還是《蘑菇圈》中,阿來對新社會的一切都采取了簡單的拒斥態(tài)度重現(xiàn)歷史。宏大史詩的架構(gòu)把阿來鎖死了,雖然他還能保持語言的空靈、氣韻的連貫,但思想上的短板對藝術(shù)形成了致命的損傷。而寫作短篇的阿來姿勢是低的,這些短篇不負責闡釋宏大的道理、挽留歷史的車輪,它們只是作家遺留在記憶深處的碎片。阿來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撿起,作為一個謙卑的書寫者記錄下這塊土地上蕓蕓眾生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僅此而已。
阿來曾言:小說家是這樣一種人,他要在不同的國度與不同的種族間傳遞信息,這些信息林林總總,但歸根結(jié)底,都是關(guān)于溝通與了解,而真實,是溝通與了解最必須的基石。[13]269人無完人,再好的人也有壞的一面、再壞的人也有好的一面的事實擺在這里,《蘑菇圈》中的人物刻畫真實嗎?現(xiàn)代性大大改善了人們的生活環(huán)境,為世人帶來數(shù)不清的好處,在斯烱眼里卻只以殘害人性的面孔出現(xiàn),這真實嗎?《蘑菇》中村民手持棍棒自發(fā)地封住山口保護蘑菇圈以獲取長久的利益;《蘑菇圈》中的村民卻只顧眼前利益肆意破壞蘑菇的生長。究竟哪種描述更接近真實?《蘑菇》中嘉措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但也不妨礙他追求物質(zhì)上的享受(地毯、游戲機等);《蘑菇圈》中的斯烱只追求精神上的安寧(守護蘑菇圈),在腿受傷之前無論社會怎么發(fā)展,無論她多么思念自己的兒子、孫女,她都拒絕進城,這真實嗎?阿來曾發(fā)出過這種批評:那些自以為取得了中心位置的文化人……他們已經(jīng)發(fā)展出一種在社會組織和科學技術(shù)方面都非常復雜的現(xiàn)代文明,而希望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群人以杜絕和犧牲現(xiàn)世生活而保持一種簡單的“神性”的虔誠。[15]3在《蘑菇圈》中,斯烱的“拒絕進城讓我們悲哀地發(fā)現(xiàn),阿來自己也成為“那些自以為取得了中心位置的文化人”中的一員。
阿來曾言自己寫作的初心是記錄藏地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蘇醒的過程,這個過程欣喜與痛苦交織,消逝與新生并存。在《蘑菇》以及其他早期中短篇小說中讀者看到了藏民的蘇醒、醒來的迷茫:《蘑菇》中嘉措半欣喜半憂慮地為小家添置紅色地毯、電子游戲機以及卡帶;《寶刀》中的“我”感慨寶刀用于復仇的英雄時代不復存在,卻也選擇離開小城去追求那渺茫的事業(yè)或愛情;《環(huán)山的雪光》中的金花受了文明的開化之后難以忍受藏區(qū)原始粗獷的生活,從而造成了個人的悲劇……但縱觀阿來近年來的作品無論是《空山》《蘑菇圈》《河上柏影》還是最新的《云中記》,不乏清新與感動,但卻都是在記錄抗拒的過程,遑論蘇醒的欣慰與痛苦。我們期待阿來在日后的創(chuàng)作中能多向度地為讀者揭示藏地的人生百態(tài),畢竟我們對這位在物欲橫流的當代堅持嚴肅寫作的作家寄予了深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