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云
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視野中有沒有空間問題的研究話語?基于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學派的出現,這一問題的答案一度是否定性的。當然,一些學者對此作出了某些回應,認為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視野中不乏空間論述和探討的基因。對此,本文不打算“照著講”,而是仍然立足新馬克思主義空間學派“接著講”,通過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文本闡釋為其空間研究話語作唯物史觀的辨正,以期能夠較為客觀地把握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城市空間生產理論及其對資本主義危機特別是生態(tài)危機的整體敘事。
就城市空間生產理論本身而言,其學術研究源于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學派的空間哲學譜系,主要人物是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愛德華·索亞(Edward W. Soje)、大衛(wèi)·哈維(David Harvey)、曼紐爾·卡斯特爾(Manuel Castells)等,當然始祖當屬列斐伏爾。需要說明的是,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學派并不是一種“獨門學派”,而是基于20世紀60年代后期西方國家一些大中型城市中心區(qū)域衰弱與凋敝、城市擴建與破壞、城市暴亂與沖突等種種危機的情況,而產生的以運用經典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與方法來審視資本主義國家城市化問題的空間研究新范式和派別。換言之,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學派主要是基于現代社會的城市危機而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重新做出空間化詮釋,試圖從中發(fā)現城市危機的根源并尋求解決之道。在他們看來,馬克思并沒有明確的空間化理論,所以他們的任務就是要實現歷史唯物主義的空間化轉向。既然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學派認為空間在經典馬克思主義那里是不在場的,那么其究竟是在何種意義上闡釋或者其獨特性是什么?
第一,批判:時間的抑或空間的?無論是經典馬克思主義還是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學派,他們的學說或理論的一種重要特點在于社會批判性,經典馬克思主義批判的是資本主義社會,新馬克思主義批判的是現代性語境下的資本主義城市化問題。但是,不同的是,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立場是以時間為主軸的,而新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則是以空間為主軸的。例如,列斐伏爾認為:“馬克思關于資本的研究就其核心來說主要是時間維度的探討,從時間維度闡述了剩余價值的榨取,而忽視了商品世界或者說資本運動既存在于時間之中也存在于空間之中?!?1)轉引自莊友剛:《西方空間生產理論研究的邏輯、問題與趨勢》,《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1年第6期。實際上,即便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涉及工業(yè)化城市的城鄉(xiāng)對立、階級斗爭以及全球性的殖民擴張,但是在新馬克思主義者看來卻沒有將空間放在重要位置,資本主義社會的城市化問題和殖民擴張缺乏空間研究的范式。正如哈維所指出的:“馬克思、馬歇爾、韋伯和涂爾干均具有以下相同點:他們在考慮時間、歷史與空間、地理的問題時,總是優(yōu)先考慮前者,而認為后者是無關緊要的,往往視空間和地理為不變的語境和歷史行為發(fā)生的地點。”(2)D. Harvey, The Geopolitics of Capitalism, In Gregory and Urry (eds.), Social Relations and Spatial Structures, London: Macmillan, 1985, p.143.基于以上可知,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學派之所以“新”,那就是以所謂的“新視角”,即空間研究范式來重構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并將之運用于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政治經濟發(fā)展等層面的研究。
第二,空間:靜態(tài)的抑或動態(tài)的?在新馬克思主義看來,既然空間問題在經典馬克思主義那里并沒有得到展開,那么,到底什么是空間?如果能將空間界定清楚,也許就能區(qū)分經典馬克思主義與新馬克思主義對空間研究范式的看法,或者就能凸顯新馬克思主義對空間的獨特詮釋。對于空間問題,不同時代的哲人有著不同的詮釋。古希臘時期的空間主要指的是一種虛空和處所,具有方向和質的特性;近代意義上的空間側重于一種科學化闡釋,主要指的是一種“幾何化空間”和“背景空間”,前者說明空間的連續(xù)性、無限性和三維性;后者揭示空間被作為一切物體存在和運動的參照背景,它是一個獨立不動的參照坐標。當然,馬克思所言的空間是物質運動的存在方式,它是承載物質的空間,是真實的空間而不是虛幻抽象的空間。換言之,空間總是物質的空間,空間具有物質性,它包括自然的空間和社會的空間,前者是從自然之物去理解的空間,后者是從感性的人的實踐活動去理解的空間。而到了新馬克思主義那里,空間則被賦予了另一種內涵,認為空間固然具有自在性的三維靜態(tài)內涵,但是空間也有自為性的多維動態(tài)內涵,這里的自為性不是說空間自己創(chuàng)造空間,而是人的日常生活以及物質生產實踐所創(chuàng)造的空間,主要指的是一種具有自我創(chuàng)造性的社會空間,這有區(qū)別于前述所言的客觀的靜態(tài)的空間。正如列斐伏爾所指出的:“空間本身是一連串和一系列動作過程的結果,因而不能將其歸結為某個簡單的物體秩序?!?3)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UK & Cambridge USA: Blackwell,1991, p.73.此外,列斐伏爾還提出了空間的“三元辯證法”,即空間實踐、空間表征和再現空間,分別指的是被感知的物質空間、被構想的精神空間和生活化的社會空間,其中社會空間是對前二者空間的批判與重構,是當代社會最突出的空間形態(tài)。索亞追隨列斐伏爾提出了“第三空間”,認為其既不同于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又包容二者,進而超越二者,它是一種呈現出極大開放性的空間。而卡斯特爾則直接認為空間就是社會,但空間不是社會的拷貝,而是社會能動性的體現,所以他提出了信息社會支配下的流動空間概念??偟膩碚f,新馬克思主義對于空間的界定側重于空間的社會性,而且這種社會性是基于日常生活的各種關系維度建構的總和,它是過程性和動態(tài)性的隱喻空間。
第三,空間生產:物質的抑或社會的?在新馬克思主義者看來,空間不單單只是一種直觀的三維場域和靜態(tài)構體,而更應是一種隱喻的多維關系邏輯和動態(tài)構體,既然如此,空間是可以生產的。那么,空間生產到底何種意蘊?列斐伏爾在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研究過程中指出,馬克思理論視野中的“生產”主要是一種物質生產,而“空間”則當做物質生產的器皿或容器,所以空間生產也就是空間物質的生產。但是,列斐伏爾所言的空間生產并非此意,而指向的是空間本身的生產。“社會生產的產品都占據著一定的空間,這種生產是‘空間中物的生產’,然而進入現代社會以來,城市急速擴張,社會普遍進入城市化,過去的這種由‘空間中的生產’(production in space)不得不轉變?yōu)椤臻g的生產’(production of space),即生產空間本身?!?4)包亞明:《現代性與空間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7頁。從中可知,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意蘊指向的是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重組或再造。在資本主義社會,這種空間本身的產生揭示的就是資本家對剩余價值追逐的權力邏輯和空間譜系建構。因此,列斐伏爾對空間生產提出了三個維度的批判,即全球化趨勢批判、城市化進程批判和日常生活批判。對于全球化趨勢的批判,蘊含的是全球化是資本積累的空間化實踐,資本家試圖擴大空間區(qū)域、構建各種空間關系諸如全球化金融、銀行、交通、能源以及信息技術等來實現資本增值。對于城市化進程批判,蘊含的是城市化是都市社會的權力集中與濫用,權力部門或個人可以為了追求政治業(yè)績而大拆大建,形成所謂的現代化都市建筑、都市花園、都市商場等等,而這實際上破壞了城市原有的社會生態(tài)。對于日常生活批判,蘊含的是日常生活是空間秩序的特定宰制,普通百姓的吃穿住行等日常生活被資本家創(chuàng)造的高樓大廈、商業(yè)廣告、專家系統、信息網絡等多重力量沖擊與滲透,列斐伏爾將此稱為“日常生活空間的殖民化”。總體而言,在列斐伏爾看來,空間生產并非經典馬克思主義所言的空間場域的物質生產,而是空間本身的生產,是復雜社會關系及媒介的空間化建構,它是一個集資本邏輯與權力話語為一體的社會秩序的空間化表達。
通觀以上對新馬克思主義者特別是列斐伏爾關于空間以及空間生產的闡釋來看,似乎確實能給讀者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認為列氏所言的空間及空間生產確實有別于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或觀點。但是,其終究還是沒有超越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內核或實質精神,最多只是一種變換名詞的另一套界定和闡釋。其實,列斐伏爾本人后來也不得不承認:“空間生產等一些近似的問題,其母體是馬克思關于生產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的辯證法理論?!?5)Henri Lefebvre, 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 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 of Production,London: Allison and Busby, 1976, p.7.實際上,新馬克思主義本質上之所以沒有超越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內核或實質精神,主要有以下三方面原因。
一是新馬克思主義空間學派所關注的核心問題始終沒有逾越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視野。換言之,無論是新馬克思主義還是經典馬克思主義,其理論的終極指向是什么?綜合言之,無非就是徹底批判資本主義,實現人的徹底解放。對此,列斐伏爾曾經講到,強烈批判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就是為了更好地實現社會主義空間生產,因為“社會主義空間的生產,意味了私有財產,以及國家對空間之政治性支配的終結,這又意指從支配到取用的轉變,以及使用優(yōu)先于交換”(6)[法]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載薛毅主編:《西方都市文化研究讀本》第三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1頁。。馬克思在批判異化勞動的過程中也明確闡明:“社會從私有財產等等解放出來、從奴役制解放出來,是通過工人解放這種政治形式來表現的,這并不是因為這里涉及的僅僅是工人的解放,而是因為工人的解放還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7)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2頁。姑且不論二者對資本主義社會批判的方法論差異,就二者所表達的終極意涵來說,無非也就是要消滅私有制,實現人的解放。從這個意義上看,新馬克思主義并沒有超越經典馬克思主義。
二是新馬克思主義空間學派的研究范式并不見得獨樹一幟。新馬克思主義空間學派以空間和空間生產作為重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研究范式,認為馬克思主義忽視了空間這一問題,事實上并非如此。一方面,從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文本中完全可以找出其空間理論的相關闡釋,如《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共產黨宣言》以及《論住宅問題》《資本論》(第一卷最后一章)等都涉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資本積累及其城市化和全球化的空間殖民問題。另一方面,即便馬克思、恩格斯并未在以上著作中對空間問題做純粹的、專門化的和系統化的理論探討,但是卻蘊含著空間和空間生產的思想,雖然這種思想并非用新馬克思主義的樣式表達。如新馬克思主義認為空間是動態(tài)的社會空間(如人與人的之間構建的政治空間、商業(yè)空間等),空間生產也就是空間本身的生產(如跨國際各大金融、交通、企業(yè)的建立等),而這些蘊意在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視野中早已有相應闡述。所以,新馬克思主義空間學派的某些論述有嘩眾取寵之嫌。
三是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理解切不可以“有沒有提到或建構出”某個概念或體系來判斷其空間理論的合法性問題。正如“哲學”這個詞并非我國所造,但是誰也不能否認我們沒有中國哲學體系,最重要的是要看在同一視域中圍繞什么問題展開對話。況且,馬克思曾指出:“空間是一切生產和一切人類活動所需要的要素?!?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73 頁。我國學者胡大平教授的相關分析很有見地,他認為:“對馬克思主義來說,無論是去占據空間問題,還是升級為歷史地理唯物主義,都不外乎是在當代空間研究上獲得新的生長點。這就意味著,不是從純粹的理論完善性角度彌補其空間維度的‘缺失’,更不是在缺乏分析背景下去改變所謂‘時間優(yōu)先于空間的偏好’,從而把馬克思主義弄成某種空間理論。實際上,所有的挑戰(zhàn)都是圍繞歷史敘事——這個問題位于全部人文社會研究的根基之處,也即是其意識形態(tài)內核——與政治學這個中軸運行的。第一個方面是任何一種政治規(guī)劃都必需的合理依據,后一方面則是關于可能世界的規(guī)劃及其實現戰(zhàn)略……對于歷史唯物主義者來說,問題并不是簡單地在‘歷史唯物主義’這個術語中間插入一個‘地理的’形容詞。”(9)胡大平:《社會批判理論之空間轉向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空間化》,《江海學刊》2007年第2期。因此,總的來看,新馬克思主義的空間化研究范式及其相關理論并沒有逾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體系,事實上其始終都是圍繞馬克思主義理論縱向化探討而已。所以,立足唯物史觀的視野,可以進一步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城市空間生產理論進行詮釋“正”名。
唯物史觀視野下的空間凸顯兩重向度,一是自然空間,二是社會(歷史)空間。對于前者,指的是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每一人都是在一定的空間場域生存和生活的,對于后者指的是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在自然空間中創(chuàng)造適合于人本身生存和生活的各種空間產品、空間勞動、空間關系等要素,從而形成所謂的社會(歷史)空間。馬克思的空間理論正是在這兩重向度中給予唯物史觀思考的。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曾提到“自然的歷史與歷史的自然”相統一的思想,認為:“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1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6頁。其中蘊含著這么一種意涵,也即馬克思基于黑格爾的歷史辯證法闡明了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自然化—社會化—歷史化的邏輯主線,作為自然化的空間給人類提供基本的飲食起居保障,作為社會化的空間為人類開辟自身發(fā)展的根本路徑,作為歷史化的空間為人與自然的關系協調貯存了精神智慧,這種“優(yōu)先思考地質、水文等自然空間問題,然后進到人的自然存在與生理進化,最后由人的生存需要及通過生產勞動對需要的創(chuàng)造與滿足,進而引發(fā)人與自然之關系的變化邏輯路線使馬克思恩格斯把唯物史觀的基石奠定在人對自然的實踐關系——生產勞動中”(11)胡瀟:《空間的“生產性”解讀》,《哲學動態(tài)》2012年第9期。。從中可以得知,每個人首先都是自然人,然后才是社會人,自然空間孕育自然人,社會空間健全社會人,而這一過程的展開就是以生產實踐為軸線的自然史與人類史的相統一,自然史呈現出的是一幅自在空間畫面,人類史呈現的是一幅自為空間畫面,而作為人類本身則是其中的畫師或點綴師。馬克思認為:“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yè)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1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6頁。,“在人類歷史中即在人類社會的形成過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因此,通過工業(yè)——盡管以異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學的自然界。”(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3頁。顯然,這兩句話較好地詮釋了上述觀點。至此,我們就可以得知,建立在人與自然關系基礎之上并且以生產實踐勞動為軸線的唯物史觀命題是充分理解馬克思主義空間生產理論的前提,其根植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內在矛盾過程中。馬克思指出:“我們判斷一個人不能以他對自己的看法為根據,同樣,我們判斷這樣一個變革時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識為根據;相反,這個意識必須從物質生活的矛盾中,從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現存沖突中去解釋?!?1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3頁。因此,理解空間生產,我們不能回避“人與自然→生產力”“人與人(社會)→生產關系”的唯物史觀命題,只有真正立足于“人—自然—社會”的關系維度,從人類的生產實踐活動中去審視,才能對空間生產有著較好的把握。
既然空間蘊含自然空間和社會歷史空間之維,那么空間生產是否就是要把這些“空間”生產出來呢?當然不是。一般來說,空間生產主要指的是空間產品的生產和空間關系的構建或重組,分別彰顯空間生產的物質屬性和社會屬性。沒有空間就無所謂物質的顯現,所以空間生產首先是一種空間的生產或物質生產,是空間之“物”(空間產品)的生產,而并非列斐伏爾所言的“空間本身”的生產。但是,這種空間生產又不能等同于簡單的物質生產,因為簡單物質生產的直接目的是生產出某種“空間產品”以滿足人們的日常生活需要,而我們所言的空間生產更加側重的是任何空間產品生產過程中所蘊含的空間屬性、空間關系和空間意義。如某一城市地標建筑的呈現:一方面展示了空間生產的物質屬性,即其首先是一種空間產品的呈現;另一方面卻蘊含著背后的經濟、文化、政治、民生等多重復雜空間關系,從而豐富空間生產的深刻內涵。實際上,在馬克思的城市化理論中對此已有較好的詮釋:“隨著城市的出現,必然要有行政機關、警察、賦稅等等,一句話,必然要有公共的政治機構[Gemeindewesen],從而也就必然要有一般政治。在這里,居民第一次劃分為兩大階級,這種劃分直接以分工和生產工具為基礎。城市已經表明了人口、生產工具、資本、享受和需求的集中這個事實;而在鄉(xiāng)村則是完全相反的情況:隔絕和分散?!?1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4頁。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一是資本主義城市化進程促進了各“生產要素”的空間集中,加快了空間生產的步伐;二是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呈現出了各大政治管理機構,其中既有宏偉壯觀的政府大樓和標新立異的城市建筑,又有各種錯綜復雜的行政關系和干群關系;三是資本主義空間生產任何一個時刻都沒有忽視“空間產品”的生產,因為這對于形塑資本主義的社會空間具有重要意義。正如馬克思所言:“資本主義生產實際上是在同一個資本家同時雇用人數較多的工人,因而勞動過程擴大了自己的規(guī)模并提供了較大量的產品的時候才開始的。人數較多的工人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 或者說同一勞動場所),為了生產同種商品,在同一資本家的指揮下工作,這在歷史上和概念上都是資本主義生產的起點?!?16)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74頁。那么,唯物史觀視野下的空間生產究竟涵括哪些具體路向?總的來看體現為空間產品的生產和空間關系的生產,具體包括地理的空間擴張、權力的空間爭奪、經濟的空間拓展和文化的空間殖民等。在此我們僅引述馬克思關于經濟的空間拓展之語,“各殖民地開始成為巨大的消費者;各國經過長期的斗爭,彼此瓜分了已開辟出來的世界市場。這一時期是從航海條例和殖民地壟斷開始的。各國間的競爭盡可能通過關稅率、禁令和各種條約來消除,但是歸根結底,競爭者們的斗爭還是通過戰(zhàn)爭(特別是海戰(zhàn))來進行和解決的。最強大的海上強國英國在商業(yè)和工場手工業(yè)方面都占據優(yōu)勢。這里已經出現商業(yè)和工場手工業(yè)集中于一個國家的現象”(1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1頁。。換言之,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資本主義空間生產一時難以實現本國諸多空間關系的構建和重組,因而不得不去拓展世界市場,企圖在他國建立某種空間利益聯系。不可否認,這為資本家進行空間資本的積累和擴大再生產創(chuàng)造了各種條件和平臺,推動了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的發(fā)展,但是誰也無法掩蓋其骯臟的動機,所以資本主義空間生產也因此埋下了諸多危機。
其實,不論是空間產品的生產還是空間關系的構建,二者之所以能夠得以進行乃至實現,在唯物史觀視野中,至少源于以下四大動力:一是社會分工使空間生產得以可能。社會分工使人們空間分離,而空間分離促使人們不得不進行各種空間生產以維系自我生存。在這個過程中,必然形成不同的階級或群體,而基于他們差異性的需求又不得不進行著各種各樣的空間生產活動,這種活動不僅形塑了相關“空間產品”,而且也催生了相應的“空間關系”。馬克思、恩格斯指出:“分工的進一步擴大是生產和交往的分離,是商人這一特殊階級的形成。這種分離在隨歷史保存下來的城市(其中有住有猶太人的城市)里被繼承下來,并很快就在新興的城市中出現了。這樣就產生了同鄰近地區(qū)以外的地區(qū)建立貿易聯系的可能性?!?1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頁。這指出了社會分工催生了不同的階級,城市也作為各階級間進行貿易關系的空間得以形成,所謂空間生產的進行則不言而喻。二是交通變革使空間生產愈加活躍。交通變革指的是交通工具的便捷高速使用,它使城鄉(xiāng)之間、各大城市之間的空間距離逐漸縮小,從而大大提升了資本家獲取剩余價值,實現資本積累的規(guī)模與速度,從而盤活了空間生產的各大要素。馬克思曾經指出:“生產越是以交換價值為基礎,因而越是以交換為基礎,交換的物質條件——交通運輸工具——對生產來說就越是重要?!?1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1頁。恩格斯曾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闡明:“第一條大鐵路是從利物浦通往曼徹斯特的鐵路(1830年通車)。從那時起,所有大城市彼此之間都用鐵路聯系起來了……六十年至八十年以前,英國和其他任何國家一樣,城市很小,只有很少而且簡單的工業(yè),人口稀疏而且多半是農業(yè)人口?,F在它和其他任何國家都不一樣:有居民達250萬的首都,有巨大的工廠城市,有面向全世界供給產品而且?guī)缀跞际怯脴O復雜的機器生產的工業(yè)。”(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1-402頁。馬克思闡釋了交通工具變革對實現交換價值的基礎性作用,恩格斯則以英國鐵路的高速發(fā)展為例揭示了利物浦和曼徹斯特等大城市空間生產的活躍性。三是大工業(yè)發(fā)展使空間生產不斷繁榮。機器大工業(yè)的發(fā)展使空間生產呈現出了繁榮的景象。例如,各大政府機關、警察局、監(jiān)獄、商貿大樓等空間產品應接不暇;各種空間關系諸如貨幣關系更加發(fā)達化,競爭關系更加激烈化、文化關系更加殖民化。對此,馬克思、恩格斯在經典文本中分別做了以下闡述:“它(指大工業(yè)——筆者注)把自然形成的性質一概消滅掉,只要在勞動的范圍內有可能做到這一點,它并且把所有自然形成的關系變成貨幣的關系”(2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4頁。,“大工業(yè)發(fā)達的國家也影響著或多或少非工業(yè)的國家,因為非工業(yè)國家由于世界交往而被卷入普遍競爭的斗爭中”(2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5頁。,“大工業(yè)通過普遍的競爭迫使所有個人的全部精力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它盡可能地消滅意識形態(tài)、宗教、道德等等”(2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4頁。。四是資本邏輯使空間生產持續(xù)進行。無論是社會分工、交通變革還是大工業(yè)的迅猛發(fā)展,其實只是作為空間生產的基本動力,而最為根本的動力則是基于資本主義私有制基礎上的資本邏輯。資本邏輯主導了資本主義社會一切生產的方向和目的,對于空間生產,不論是建造多么高聳的大廈還是多么平坦的大道,不論是設立多么完備的政府機構還是多么“公平”的交易平臺,其中所涉及的“空間產品”生產也好,“空間關系”構造也罷,都不得不卷入被資本主宰的漩渦。總體而言,馬克思、恩格斯基于唯物史觀的視野對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做了相應動力源的深刻闡述,特別是揭示了以資本邏輯為主導的空間生產的目的。應當說,這對于進一步闡釋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如何影響生態(tài)環(huán)境具有重要啟發(fā)。
不可否認,在資本主義的城市化進程中,空間生產為資本主義國家?guī)砹丝臻g繁榮,無論是機器大工業(yè)背景下的各大空間產品(汽車、輪船、火車、飛機、政府大樓、各大豪宅以及其他商品等)的出現,還是各種空間關系(權力關系、貿易關系、勞動關系、資本關系、文化關系等)的構建或重組都是如此,甚至達到了一種“空間拜物教”(24)林密、楊麗晶:《政治經濟學視域中的空間拜物教問題及其批判——以列斐伏爾和蘇賈為中心的考察》,《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的境地。然而,其結果危機重重,生態(tài)危機便是其中的敘事使然。
第一,城市空間生產的“地理擴張”趨勢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沖擊。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不斷擴大產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fā),到處建立聯系?!?2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頁。這種世界性的空間生產在某種意義上打破了某一空間生產的地理界限,促成了空間生產的世界市場聯盟,但卻無疑使得一些國家的人居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得糟糕。其中一個直接原因便是那些被資本家“落戶”的國家往往由于自然資源豐富而被盯上。殊不知,脆弱的自然資源怎么可能經得起資本家唯利是圖的大肆開采和生產利用呢?列寧指出:“只要資本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過剩的資本就不會用來提高本國民眾的生活水平(因為這樣就會降低資本家的利潤),而會輸出國外,輸出到落后的國家去,以提高利潤。在這些落后國家里,利潤通常都是很高的,因為那里資本小,地價比較賤,工資低,原料也便宜。”(26)《列寧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27頁。列寧的闡述表明了一些落后國家自然資源豐富、原料便宜、勞動力低廉,地理擴張至此必然贏取高額利潤,所以資本家根本不會考慮當地的環(huán)境保護問題。如美國杜克大學生態(tài)學家約翰·特伯格(John Terborgh)描述了他到非洲一個小國家旅行的見聞,他感慨外國公司落戶到這個國家所帶來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我所到之處,外國商業(yè)利益集團在同專制政府簽訂合同后,就進行資源的開采。他們砍伐直徑4—5尺的原木,開采濱海區(qū)的石油和天然氣,購買近海捕魚的權利。在500年的后發(fā)現時代(post-discovery era),北美資源的開采過程是經歷了一系列順序的,先是魚類,接著皮草、獵物、木料和農用可耕地,但是,由于當今經濟規(guī)模的擴張以及大量嫻熟技術的發(fā)明,所有資源的開采,在貧困的發(fā)展中國家是同時進行的。幾年內,非洲國家和其他這樣的國家,資源就會耗盡”(27)John Terborgh, The World is in Overshoot,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2009, p.56.。應當說,空間生產基于地理的擴張性而對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的影響是不容小覷的,事實上,這種影響不僅體現在對一些落后國家的資源性掠奪,而且也必然給當地帶去各種污染源,造成工業(yè)廢氣廢水污染,固體廢棄物污染等等,而這種狀況在資本家看來卻是不值一提,因為他們地理擴張性空間生產的唯一目的就是獲得超額利潤。
第二,城市空間生產的“空間產品”異化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威脅??臻g產品對人類社會而言具有重要意義,足夠豐富的空間產品能夠使人類獲得可持續(xù)生存和發(fā)展,這揭示的是空間產品的使用價值問題。馬克思認為:“不論財富的社會的形式如何,使用價值總是構成財富的物質的內容。在我們所要考察的社會形式中,使用價值同時又是交換價值的物質承擔者”(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頁。,而與其相對應的交換價值則是價值的表現形式,它是空間產品生產者所重點關心的問題。換言之,在資本主義社會,空間生產的重心往往不在空間產品的使用價值上,而是交換價值,空間生產在這某種意義上則被異化了,它并不是真正想通過提供豐富的空間產品讓人們生活如意,讓這個世界更美好,而是想著自己如何才能將空間產品賣出去,實現其交換價值,從而進行瘋狂的資本積累。美國著名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學者詹姆斯·奧康納(James O’Connor)指出:“(1)在工作場所、土地使用活動、勞動分工等等之中,起支配作用的首先是生產交換價值或利潤的需要。保存生態(tài)多樣性、避免對其他勞動場所以及后代人的生態(tài)債務、促進工人的智力發(fā)展等等需要是從屬于利潤生產的;(2)在消費(再生產)領域,清潔的空氣和水源、通暢的交通以及其他一些社會的和生態(tài)的‘物品’,成了在市場中實現交換價值需要的犧牲品?!?29)James O’Connor, Natural Causes: Essays in Ecological Marxsim, New York: The Guilford Press,1998, p.327.顯而易見,伴隨著這種動機的空間生產,空間產品的交換價值遠勝于使用價值而在資本主義社會被資本家所追求。所以,這就決定了資本家將采取各種手段(而不顧這種手段是否能兼顧生態(tài)安全)提升其空間產品的交換價值。一方面,先進技術的運用雖提高了勞動生產率但卻不可避免地對自然界帶來了潛在危機。列寧指出:“當代技術發(fā)展異常迅速,今天無用的土地,要是明天找到新的方法(為了這個目的,大銀行可以配備工程師和農藝師等等去進行專門的考察),要是投入大量的資本,就會變成有用的土地。礦藏的勘探,加工和利用各種原料的新方法等等,也是如此?!?30)《列寧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46頁。一些原生態(tài)的,未被人們開采利用的自然資源往往就在那一剎那被現代化技術所控制和破壞。另一方面,他們會盡可能生產出花樣新奇的空間產品以提高更新換代頻率,從而刺激消費者的消費欲望。馬克思明確指出了資本家通過刺激消費的手段來加快交換價值的實現進程,他說:“第一,要求在量上擴大現有的消費;第二,要求把現有的消費推廣到更大的范圍來造成新的需要;第三,要求生產出新的需要,發(fā)現和創(chuàng)造出新的使用價值?!?3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88頁。然而,這種刺激消費的手段往往有時用力過猛而出現“過度消費”的狀況,人們的“日常消費”不由自主地淪為“異化消費”,而異化消費的其中一個嚴重后果便是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這不僅體現在空間產品的更新換代加重了對自然資源的攫取程度,也體現在消費者盲目消費某種新奇產品而擱置和浪費以往的舊產品,這些舊產品將隨著異化消費的過程而必然會被大量丟棄,有些是難以降解的,有些則是有毒有害的,這對大自然無疑是一種破壞。
第三,城市空間生產的“社會關系”組構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宰制??臻g生產的深層次內涵是一種社會關系的生產或者說是列斐伏爾所言的某種社會秩序或介體的空間本身建構,我們在此將其當作一種“社會關系”組構來看。唯物史觀視野下的社會關系并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蘊含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基本矛盾當中的現實關系??臻g生產必然是一種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內在統一意義上的范疇,空間生產首先要與“大自然”發(fā)生關系創(chuàng)造出某種空間產品,“沒有自然界,沒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創(chuàng)造”(3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2頁。,然后才會進入到“社會”各領域組構成某種社會關系或部門關系,但這種空間生產決定空間(生產)關系的唯物史觀規(guī)律另一方面也孕育了空間(生產)關系反作用于空間生產的基本命題。馬克思明確闡明:“他們只有以一定的方式共同活動和互相交換其活動,才能進行生產。為了進行生產,人們相互之間便發(fā)生一定的聯系和關系;只有在這些社會聯系和社會關系的范圍內,才會有他們對自然界的影響,才會有生產?!?3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44頁。在這個意義上,某些社會關系的組構必然會反過來以各種形式對大自然產生這樣或那樣的宰制,“一切生產都是個人在一定社會形式中并借這種社會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3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頁。。事實上,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某些政治關系的組構對此則可以較好地進行說明。所謂資本主義政治關系的組構揭示的是它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關系而必然以具體的形式進行實體部門的空間成立和權力運作,在這個過程中資本家或某些掌權者往往會充分利用其權勢地位,進行權力尋租,目的是獲得更多空間利益或資本,而這樣無形之中對大自然帶來了潛在的威脅。資本家憑借其實力可以買斷政府部門,對土地進行瘋狂掠奪與占有,而政府部門則可以堂而皇之順勢而為以刷新自己的政績,正如大衛(wèi)·哈維所指出的:“房地產開發(fā)商和土地所有者往往通過行賄、對政客的競選宣傳活動提供資金等方式,來確保政府對基礎設施進行投資。”(35)[美]大衛(wèi)·哈維:《資本之謎:人人需要知道的資本主義真相》,陳靜譯,北京: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1年,第177頁。對于這種社會關系的交織和組構,馬克思認為必然“包含土地所有者剝削地體,剝削地下資源,剝削空氣,從而剝削生命的維持和發(fā)展的權利”(3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73頁。。事實上,對于這種資本主義空間生產下的社會(政治)關系組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毫無疑問就反映到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之上,馬克思早已意識到:“人對自然的關系直接就是人對人的關系,正像人對人的關系直接就是人對自然的關系,就是他自己的自然的規(guī)定?!?3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4頁。換言之,人與人的關系與人與自然的關系是相互作用的,如若人對人反映出的是某種利益交換和權力腐敗的社會關系的話,那么任何空間生產也必將存有某種瑕疵,這種瑕疵正是通過人類的生產實踐活動作用于大自然。因此,人對人關系是惡的話,無疑人對自然的關系難免也是惡,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始終存在著諸如資本邏輯、權力邏輯甚至文化邏輯的多種復雜空間關系宰制。
綜上所述,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學派的研究范式本質上沒有超越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內核或實質精神。建立在人與自然關系基礎之上并且以物質生產實踐為軸線的唯物史觀命題是充分理解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生產理論的前提。其中,空間產品的生產和空間關系的組構構成了馬克思主義城市空間生產的兩個基本維度,其得以展開的動力源在于社會分工、 交通變革、 大工業(yè)發(fā)展以及資本邏輯等?;趯︸R克思主義城市空間生產理論的辨正,當代生態(tài)危機的產生根源及其解決之道進一步獲得了一種空間哲學的敘事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