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亞原
陰雨綿綿,朝華的心情像天空一樣陰晦。
深棕色的檀木梳子,翻飛在手中。鏡子里,官人看著她說:重點兒。她加重了梳理力度,眸子泛起霧水。官人又說:岳父怕是下船了吧。她手中的檀木梳子,啪地掉落在地,慌忙撿起:再不濟,一家人守在一起,也有個照應。官人說:此去兇險難卜,怕照顧不了你。
紹圣元年,秦觀站錯了隊,從國史院編修官貶為杭州通判。由此,他休書一封,放掉心愛的女人,讓岳父領回他的女兒。
江風哀號,船兒踏浪臥波。多情自古傷離別,秦觀送父女倆到古渡。悲切中,將賦就的一首小詩塞入朝華手中,目睹父女二人下船。朝華的眼睛紅成了葡萄,一步一回首。岸上,官人偉岸的身影,越來越遠,看不見了。朝華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低頭再看那首題為《遣朝華》的詩,不由淚水漣漣:夜霧茫茫曉柝悲,玉人揮手斷腸時。不須重向燈前泣,百歲終當一別離。
你自小來家沒享過福,怎忍心讓你受罪。官人的話在她耳邊響起,她挪向船邊,任西風吹涼臉頰,似乎這樣才能減輕心中的悲痛。
朝華是秦觀進京那年,為照顧寡居的母親買的丫鬟。朝華心地善良、文靜乖巧,深得母親疼愛。朝華19歲那年,由婆婆作主,讓秦觀納她為妾。成親那天,乃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天上新月似鉤,銀河星光閃爍。對著天上星月,秦觀動情了:有你相伴,平凡的日子多了溫馨。朝華羞怯地依在他懷里笑了。
秦觀自枕下摸出一把檀木梳子,梳柄上鐫有“亂山何處覓行云?又是一鉤新月照黃昏”。朝華來府上七年,認識不少字,官人于詩中,道出對她的愛戀。少女的嬌羞,躍上眉梢,這一刻她醉了。
尋常的日子,她默默伴他左右。婆婆告訴朝華,兒子無顯赫身世,少年喪父,臨近而立,金榜無名。那次,仰慕已久的大詩人蘇東坡,要去揚州,他靈機一動,跑到揚州,模仿他的筆跡,揮毫潑墨于名寺粉墻,靜候大詩人。那日,蘇東坡果真來此,不禁納悶,墻上之詞,自己所填?細細想來,從未落腳此地。后來,看了秦觀的作品,方知是他的杰作。幾日后,秦觀懷揣引薦信,奉上得意之作《黃樓賦》,成了“蘇門四學士”之一。元豐八年,秦觀高中進士。
想到此,朝華“撲哧”一笑。父親見女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關切地問,沒事吧?朝華說,爹爹如果疼愛女兒,還望您把女兒送回杭州,患難之時怎能離開官人。父親說:你決定了?朝華說:女兒心意已決。
那日,秦觀回到府上,一見熟悉的身影,心頭不禁疑惑:怎么又回了?朝華說:妾身回家后,心里如長滿雜草,擾得我食無味夜不眠,不如賴官人身邊,省卻思念之苦。她的眼睛直盯盯看著他:頭發(fā)亂了。說著從貼身衣袋里掏出梳子,拽他坐到妝臺前,緩緩梳理他的頭發(fā),綰了個高聳的發(fā)髻。朝華一句“再也不分開了”,淚流滿面。
相處的日子太過短暫,秦觀再次被貶邊境,革除官職免去封號,且不得帶家屬同行。鏡子里,秦觀深情地注視著朝華,目光里全是無奈。她手中的檀木梳子,一遍遍梳理著他的頭發(fā),一夜間,青絲里潛伏進銀絲。“百歲終當一別離”,朝華噙住淚水,發(fā)髻已經綰起,起程時辰將到。她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悲痛中跑出大門。
絕望中,朝華遁入郊外小庵,削去青絲,長伴青燈古佛。
多年后,小庵來了幾位香客,談論秦觀之事。說他貶至雷州,途中路過湖南衡陽,徘徊湘江邊,面對明媚的春光,擬就一首《千秋歲》,其中一句“鏡里朱顏改”讓衡陽太守大驚失色,扼腕長嘆,說秦觀時日短矣。一語成讖。元符三年,宋徽宗即位,召秦觀回衡陽,行至廣西藤州,華光亭上,秦觀與同行聊起夢里填了一詞,說到興頭上,突感口渴,同行立馬灌一壺泉水,望著壺中之水,他止不住哈哈大笑……
邊上那位尼姑聽得忘情,右手伸進青灰袍子,摸出檀木梳子捏在手中,聽他們說到“笑聲中,一代才子溘然長逝”,手中的梳子“啪”地摔在地上,斷了,人也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