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方寸》之前,我重讀了林為攀大約四年前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當一朵云撞見一張紙》,從中窺見他這幾年在寫作風格上的嬗變:褪去幻想的羽衣,披上更為現(xiàn)實的盔甲?!懂斠欢湓谱惨娨粡埣垺冯m為四年前出版,但里面收錄的作品的完成時間其實還要早得多。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寫作已久,正如他在小說集自序中寫道:“寫作之初,我未滿二十,卻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野心?!比魞H從這本小說集來分析,他所言的野心,無疑指的是自己在先鋒寫作技法上的實踐。
比如《莫比斯環(huán)》《翳鳥》,包括沒有收錄進去的《御風》《逐日》等,林為攀一邊汲取馬爾克斯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另一邊則回望魯迅時代的中國小說,著手演繹故事新編。除此外,他的幻想小說還包括架空幻想(《國王的戰(zhàn)爭》)和城市幻想(《騎鯨》),達到了他在幻想風格小說寫作上的一個高度。林為攀這種帶著野心的寫作,也為他戰(zhàn)勝曾經頹廢絕望的生活,提供了形而上的文學武器。
不過,林為攀如今坦言,他已逐漸放棄以上這種帶有幻想色彩的小說寫作,轉而回到更為現(xiàn)實、更富有中國傳統(tǒng)小說氣息的寫作道路上。所以不妨趁這個機會,談談他小說的風格變化。
在同一篇序言中,林為攀寫道:“這本書的十二篇故事……每一篇故事都是某段生活的橫截面,現(xiàn)在看來,某些竟還閃耀著當初的光芒,或流淌著過往的熱淚,原來故事本身即是回憶?!彼@個時期的小說,抒情、優(yōu)美,充滿厚實的鄉(xiāng)土氣息,采用的卻往往是人物情節(jié)變形、生死同存的荒誕魔幻的形式,以此重新審視他自身的家族回憶。
在我接觸的同齡寫作者中,應該沒有比林為攀更加沉溺于家族敘事的。更甚的是,他的故事中有相當多的人物也姓林,包括這篇《方寸》女主人公的丈夫。身為福建客家人,林為攀迷戀南方家族敘事,在每個林氏人物身上,反復進行自我精神投射。家族影響是潛在性的,宛如福建圍屋,一個圓環(huán),聚居著一個龐大的家族,一代一代成員繞著環(huán)走,又由于這個環(huán)太大,難以察覺其弧度,不知不覺地又回到原點。這是身為寫作者無法繞開的一個文明基因。直到恍惚間,抬頭望向圍屋的圓形天空,才明白蔚藍色的出口正懸于頭頂之上??墒?,人向上飛升要做的努力,比向前走要艱難得多。
林為攀的家族敘事的其中一個主題,便是如何走出家族,擺脫家族束縛。
他的小說人物有不少正困于此類家族愁苦,比如《翳鳥》中想離開家庭、外出闖蕩的主人公“我”?!拔摇钡男值苤获R甲,在外闖蕩,混得不怎么樣。而馬乙一直想逃離庸常的生活,要去當郵遞員、追逐愛情,相當不切實際又愚鈍??芍辽偎麄兪亲杂傻?,只有“我”被父親鎖在家中,毫無自由可言。當“我”為自己制作了一件羽衣,在一個夜里飛升,獲得久違的自由時,卻被在林中狩獵的父親錯看成是一只鳥,射了下來。林為攀筆下人物的困境,其實來自作者自身。林為攀離開福建鄉(xiāng)村,到外地上大學,輟學后獨自到北京闖蕩——他對自由的渴望,便是他的幻想羽衣,而擊中他、使他負傷的那桿鳥銃,卻不僅僅來自家族,還有他因為選擇而為自己制造的現(xiàn)實困境。羽衣雖好,可是在飛升后,一旦被地下的負擔拉扯住,就會面臨下墜的危險。或許,在平地上行走會更舒坦。然而,到底是向上飛升,還是繞圈向前走,這是我們普遍面臨的掙扎。
《莫比斯環(huán)》是另一篇能體現(xiàn)林為攀在處理鄉(xiāng)土題材時縱深地運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表現(xiàn)家族生死輪回的小說。小說開篇第一句話:“當我回到外祖母身邊的時候,還沒有我母親。”看得人云里霧里,直至小說后部,才知道這時的“我”是一個亡靈?!拔摇眱纱位氐竭^去,第一次見證外祖母的婚姻,第二次見證了母親的婚姻,而婚禮正是在“林家祠堂”舉行的(不得不強調,林為攀的家族故事幾乎都是從他的林氏家族中延伸而出的,強迫癥似的要將故事的時空置于其中)。主人公“我”因為被老師冤枉是小偷,最后忍辱投河自殺。母親和外祖母的矛盾,在她的婚禮之前就已經開始,而“我”的死亡,在兩個女人之間引起了更深的隔閡。對于“我”的死,外祖母表現(xiàn)得非常冷漠,從而撕裂了母親的心?!拔摇睆突詈蟮耐鲮`,回到了母親身邊,安慰她。母親卻要我回到過去,殺死外祖母,這樣她就不會出生,企圖結束這一痛苦的家族傳承。然而,根據“祖父悖論”,人是無法回到過去殺死自己的祖輩的,放在這篇小說中具體來說就是:家族的痛苦鏈條一旦形成,便無法被斬斷,無法被更改,只能承受?!赌人弓h(huán)》在敘事上將現(xiàn)實和過去兩個時空穿插進行,一邊展示現(xiàn)實的果,一邊揭露過去的因。整篇小說彌漫著哀傷的氣息,世世代代中國人的宿命輪回盡顯其中。
林為攀的寫作不止以上所列舉的類型,他同時在嘗試其他類型的寫作,例如懸疑、武俠、科幻。經常有一種論調,言及先鋒寫作的轉向,涵蓋其中的作家大概耗時多年,才清晰地呈現(xiàn)這種轉變。以我所見的,在林為攀身上這個過程僅僅幾年時間,這里面涉及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小說的出路與未來。我們再也不必鉆木取火,只需要擦根火柴就能獲取火苗——那么,回望前人走過的道路,基于種種經驗,哪條是直的,哪條是彎的,分岔口又在哪里,林為攀也許早就思考過并看清楚;在當前文學環(huán)境下,到底哪種小說更有出路,他做了多種類型寫作的嘗試;又或者,他思考的是,到底哪種小說更能容納他目前生活狀態(tài)下的真實自我。關于他的這個選擇,應該存在一個模糊的邊界,不是非此即彼的,也沒有絕對的正確或錯誤。因為時常面對分裂和矛盾,沒有哪種工作比藝術創(chuàng)作更需要悅納自我、真誠和內省。
從幻想到現(xiàn)實風格的轉變,可以在林為攀處理同一題材時手法的變化上得以窺見。他的近作《螢之光》是一個鄉(xiāng)土題材的小說,講述的同樣是祖孫輩——祖母和孫子的故事,是他與自己祖母之間往事的一個變體。然而,跟《莫比斯環(huán)》相比,里面已完全不存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痕跡,時空的鬼魅感不再,哀傷的底色大大沖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平實、更溫潤的敘述,即使開頭出現(xiàn)了祖孫用木棍大戰(zhàn)的夸張場景,實則也是來源于他的真實回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用電筒一次次地為祖母照亮夜路,陪伴終將老去的一代,走完他們剩下的人生道路。此時的林為攀,似乎已經,或者說試圖與過去的歲月和解,作為主體的他已然走出了圍屋的深深困頓,轉而進入一種自由來去、不再對抗分裂的和平狀態(tài)。
蟄居北京多年的林為攀,開始把寫作目光更多地轉向城市小說。在舊作《騎鯨》中,還存在著鯨魚在天空飄浮、人物行為離奇怪誕等等超現(xiàn)實元素。而他的城市小說新作,比如《樓上樓下》和《方寸》,在抽離超現(xiàn)實元素后,他轉而以觀察者身份,關注當代城市人生活的種種問題,也包括他自己的問題。
《方寸》中同樣有自我投射意味的一個設置,是女主人公的身份,她是一個作家。這篇小說呈現(xiàn)的不僅是普通城市白領的生活,還有生活在城市的作家在面對人際關系、物質生活和自我認同時的虛榮和妥協(xié)。
小說開篇以主人公芳菲菲的視角,流水式地反映了一群女白領的現(xiàn)代潮流生活,但字里行間透露的,卻是芳菲菲內心的蔑視和不屑。在《騎鯨》中,林為攀重新定義了他眼中的“七宗罪”:傲慢、妒忌、暴怒、懶惰、貪婪、貪食及色欲。在芳菲菲眼中,她那群朋友幾乎把七宗罪全占了,她站在上帝的角度對她們進行批判。雖然芳菲菲也是一個前臺,但在內心認同上,她覺得自己是一個作家,畢竟連她丈夫最初都是因為崇拜她寫作這件事,才來接近她的。
那么,芳菲菲的真實生活是真的高人一等,使她有了蔑視和批判的特權嗎?不是的?,F(xiàn)實中的芳菲菲,因為穿著、收入和年齡問題,被朋友看不起,而且在寫作上遇到了瓶頸,還因為買房買車的事,跟丈夫兒子矛盾不斷。她甚至不敢告訴那群朋友自己是已婚之人的事實,因為她不以丈夫為榮,夫妻倆只有一個簡陋的婚姻。究其根本,是因為這個作家當初所愛上的,不是讀者本身,而是讀者眼中完美的自己。她尚未學會去愛。往昔生活中,芳菲菲始終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虛浮的偶像。她不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只是作為寫作者的那份無用的虛榮為她制造了假象。在作家的內心世界里,作家自己通常是神。時間恰巧進入疫情時期,隔離在家的朋友開始注意到芳菲菲的用處,要她教學烹調方法,這才讓芳菲菲感到一絲可憐的滿足感:哦,自己并非一無是處呢。
在芳菲菲跟丈夫吵架,逼得丈夫離家出走,同時兒子也失蹤了的那晚,她才徹底認識到自己的無助。在城市的高壓生活下,她的處境跟朋友的處境有什么差別呢?朋友的生活雖然充滿喧囂,至少敢于追求,活得自在;而她自視甚高,相比家人,她更愛虛構的人物。在現(xiàn)實問題前,這個由虛榮、妒忌和傲慢組成的王座,終究不堪一擊。
林為攀通過主人公的“作家”身份,將城市人的主體危機放大,追問的是現(xiàn)代生活中作家這個身份到底到了一個何等尷尬的境地。它既不能為現(xiàn)實生活帶來起色,在精神上更是往往讓人走進死胡同,活在自我虛構的榮耀里。林為攀批判的,又并不完全是作家本身的問題。在經濟高速發(fā)展的時代中,人心轉向,對物質汲汲以求,是我們作為寫作者不得不面對的破碎真相。這是一個作家無法成為偶像的時代。
在面對舊式寫作的不可持續(xù)時,勢必采取新方式去重建內心現(xiàn)實。林為攀棄置幻想性的寫作,轉而關注更為外部的現(xiàn)實,投身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寫作,當然有可能只是一個階段性的變化。總的來說,如今林為攀的現(xiàn)實題材小說,相較于他以往內向幻想、回憶性的小說,有著更直接的批判力度。而我們仍期待,寫作這個永恒的活動,能繼續(xù)在這個世代承擔一份觀察和記錄的責任。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路魆,1993年生于廣東肇慶。有作品發(fā)表于《花城》《西湖》《山花》《青年文學》《香港文學》等,寫有長篇小說《暗子》、短篇小說集《角色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