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

謝宗玉

一、審訊

干部，你告訴我，羅隊長么子樣了？要不要緊？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

干部，你現(xiàn)在問吧，你問我么子，我都說，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那天，我只是嚇唬嚇唬大伙兒。從一開頭，我就沒打算去北京。我去北京干么子？我兩個眼珠又不識字，又不認(rèn)識哪個，我找哪個啊？還有，我本來就沒有理，北京的領(lǐng)導(dǎo)哪個會搭理我？

初六那天，就是細(xì)前日，我確實發(fā)火了。村干部、扶貧隊，這么多人圍著我、攔著我，我暴脾氣一來，完全暈頭了，發(fā)起車子，就朝羅隊長撞。我當(dāng)時完全沒想過，三輪車怎么撞得贏小轎車？要不是羅隊長聰明，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不要緊，我是爛命一條，可我當(dāng)真死了，羅隊長就不得了了……

——一言難盡，說不清。是啊，貧困戶與扶貧干部，弄成這個鬼樣子，確實世上少見。都是我造的孽。幾年前吧，上面有款子下來，我聽說過，也問過。他們說我不夠條件，也就算了。前年吧，我本沒么子念想了，卻突然砸個大餡兒餅下來，羅隊長親自把錢送到我們手上來了。那陣子，我兩口子都把羅隊長當(dāng)作救命恩人，當(dāng)作觀世音菩薩了。就兩年時間，恩情變仇恨，恩人變仇人。你說可笑不可笑？這其中的曲折，我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嗯，這個筆錄，我看過了，是我開車子先撞的羅隊長，怕我撞不贏，會出事，羅隊長才把自己的車子開起轉(zhuǎn)了一下，就轉(zhuǎn)到崖下了。過程就是這樣子的。我認(rèn)，我簽字。政府怎么判我，我都認(rèn)。

二、出獄

蠢婆，哭死??？

摸摸摸，摸個死??？大街上，像個么子樣？我說了沒事就沒事！沒挨過打，也沒挨過罵，肉沒少一塊兒，反而長胖了，里面的伙食怪他媽的好，這算什么坐牢？

……你看到羅隊長沒有？

——沒見著？被他屋里人趕出來了？

你就不曉得想辦法??？不管用什么辦法，你下跪下拜都要得，你個婦人家，跪一下有么子要緊？打你不還手，罵你不頂嘴，你得讓他們一家人消了這口氣，消了這口氣就好了。他們一家人若不原諒我們，我們一家下半輩子都不得安寧吶。哎，你這個蠢婆，賠禮道歉都不曉得！你說我討你回來做么子？

你這個蠢婆，快點子唦！還在那里哭個鬼？車子開來沒有？兩個瘸子，跛過來，跛過去，現(xiàn)世！

——我就是這么沖??！不是你掉在錢眼了，我會落到如今這地步？老話說得好，屋里有家財萬貫，不如有個好婆娘。你這個舵，沒撐好吶！

——你說不上話？哪個用線縫了你的嘴巴？我做的那些事，你勸了半句沒有？旁觀者清。你呀你！哪怕早一會兒提醒我，羅隊長也不會……哎，不說了，我自己造的孽，也不推給別人。過兩天，我自己去道歉，請罪！……對了，羅隊長恢復(fù)得怎么樣了？

——一條腿？哈，哈哈，×乖的老天，瞎了眼珠咧！扶貧扶貧，兩個瘸子沒扶出么子名堂來，又加了一個瘸子！這下他還跟哪樣上班？不上班，他又跟哪樣養(yǎng)家糊口？

——你別擋我，這個耳巴子，我應(yīng)該早點兒打，早打，我早清醒。那羅隊長的腿說不定就保住了。

老天真是瞎×搞哪，還記得兩年前嗎？我們兩口子，可是拼著命要給羅隊長下跪，把他當(dāng)作這輩子最大的恩人了。那天真搞笑，羅隊長扶起這個，卻擋不住那個，搞手腳不贏。最后，還是你給他磕的頭。把羅隊長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脖子都紅了，像個新郎公?！吭虑Ф鄩K！兜底扶貧！把我們樂呵得，把我們興奮得……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

——怪我？！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你這個高興勁兒一過，就笑我眼窩子淺，沒見過世面，說村里的強(qiáng)梁分子，早幾年就弄到扶貧項目了，而且都是大數(shù)目！我都跟你解釋過了，說那是農(nóng)業(yè)項目扶貧，跟我們這個不一樣，你就是不信！

——我承認(rèn)，我錯就錯在，不該從那天起，就丟了手藝。可你也沒阻攔我啊。我是真的厭煩了，以前吧，鄉(xiāng)下人多，去一個組，都可以剪幾個頭。好的時候，可以忙一天，一二十個頭，也不算么子?，F(xiàn)在，一個組，剪一兩個頭，就不錯了。而且不是老人，就是細(xì)伢子，小氣死了，兩三塊錢一個頭，十幾年不漲價，還要跟你噦里吧唆，我油費都不夠啊。過年過節(jié)，好不容易回來幾個年青伢子，可他們寧愿上縣里，十幾塊，幾十塊，丟給美發(fā)店，也不會找我。那頭發(fā)，嘖嘖，剪得那個鬼樣子范！……

——我不是找理由，好不？！你眼珠瞎啊，我賺錢，是不是比別個難得多呀？！你還記得翻車那回吧？落好大的雨，老天像爛了個窟窿眼兒！車子壓著我這條破腿上，根本動不了！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我栽在那丘田里，差點兒沒被泥巴水嗆死！偏偏那天，就沒一個過路的。要不是你這個蠢婆，還有點兒良心，曉得不對勁兒，滿路子去找，我可能就死翹翹了……

又哭？哭個鬼??？！來來來，快點兒上車，莫要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人嘛，就是個賤骨頭，過去了，就沒有么子大不了的。再說了，誰一輩子還不遇上幾個坎？莫說是我們這些殘疾人，一個正常人，就能一輩子順順利利了？說到底，我就是死懶，給自己找借口！

你坐穩(wěn)，我要開車了！

——你說什么??？風(fēng)太大！我聽不清楚！

說到底！就是這筆扶貧款！把我們的心思搞亂了！滿腦殼的胡思亂想！再不肯踏實過日子！政府總結(jié)得好哇！扶貧先扶智！治窮先先先……先治愚！我們兩個就是太蠢了！合在一起！蠢上加蠢！

以前吧！每天起床！把眼珠子一睜開！就想著十里八鄉(xiāng)！該去哪個村哪個組了！哪個村！哪個組！哪幾個人的頭發(fā)可能長長了！可能正想著我去！如果我不去！別的剃頭匠會不會去？！現(xiàn)在有了這筆錢，養(yǎng)家糊口的壓力，一下子沒了！精氣神兒！一下子散了！

就是這樣！我開始胡思亂想！我想??！這筆錢為什么不早幾年落到我頭上？！早幾年！我就早幾年解脫！早幾年享福！這么一想！我就沒那么感恩戴德了！

你也一樣！天天在我耳邊嗡嗡嗡！像個飯螟子！誰誰誰！并不窮！也搞到了兜底戶！誰誰誰！挺富的！因為送了禮！也搞到了扶貧款！我聽得心里煩躁！這不公平哇！扶貧扶貧！就該扶我們這樣的困難戶??！怎么能亂扶一氣？！

呀？！你個蠢婆！車都沒油啦！不曉得先加油！

三、賠禮

書記，我曉得您在屋里，我們是看見您進(jìn)了門，才過來的。

我不會吵事了，我們是來賠禮的。您大人大量，把門打開。我不求您原諒，我只想告訴您，我不會給村里、給你們?nèi)堑溋?！我要像毛主席說的那樣，洗心革面！

書記，您打開門，我就想請您做個見證。

——好，好，謝謝書記，謝謝書記！

——不，不不，不怪嫂子，莫說關(guān)門，嫂子就是拿刀砍，拿棍子排，都是應(yīng)該的……

——對，對，嫂子，都是我們的錯，害得書記挨了批，記了過，扣了獎金。害得書記好心沒好報。今天我們兩口子，就站在這里，隨您跟哪樣打，跟哪樣罵，我們都接著……

——是的，是的，我們不配，打會臟了您的手。

——書記，您別吼嫂子，嫂子說得對，做了沒屁眼兒的事，不是道一下歉就過得去的。

——書記，浪子回頭金不換。老話是這樣子講的，但關(guān)鍵還得看行動。在來您家之前，我已帶著婆娘去了羅隊長家，這個兜底戶我也不要了，我準(zhǔn)備把以后的款子，全部讓給羅隊長一家。以前的，我花光了，暫時拿不出，但我可以打欠條。肩頭頂不起，我背頂！

我不曉得羅隊長屋里過得這么苦哇！上有老，下有小，娘老子長年有病，爺老子身體也不好。還有九十歲的娭毑要養(yǎng)，婆娘又是下崗工人，一家子重?fù)?dān)全壓在他身上。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就不申請貧困戶？鐵定的貧困戶嘛！虧那些爛嘴巴的說得出口，說扶貧干部和村干部合在一起瞞款子？！真要遭天雷劈吶……

——是，是，今天我們來，一是向書記道歉，二是向書記討個主意，如何才能消除那一家子的恨意？我真的愿意贖罪?。?/p>

——確實，我是泥菩薩過河，現(xiàn)在沒能力說這話。但再苦再難，我也不怕。其實，我從來就沒怕過，我曉得日子多難才算難。我準(zhǔn)備再去理發(fā)，還要拜師學(xué)藝。以前攬不到活兒，我總歸咎于別人?，F(xiàn)在才曉得，我的技術(shù)的確不行，我只曉得剪鍋蓋、平頭、光頭、七分頭，花樣少，也不注意收拾自己的行頭，搞得烏漆麻渣的，別人看著嫌。

——是管教干部講的。他講得沒錯哇！對，對，以前你們也提過醒，可我就沒聽進(jìn)去。這回管教干部帶我上街，一家一家，看人家怎么做。我才曉得其中的彎彎繞繞。以前，我總以為，自己是個瘸子，發(fā)理得再好，也是個瘸子。天生低人一等?，F(xiàn)在才曉得，未必如此。

——為么子？有個瘸子竟是一家店里的頭牌理發(fā)師！有個瞎子竟是一個店的頭牌按摩師！管教干部還給我看了網(wǎng)上一則消息，一個跳舞的蘿……莉軍團(tuán)，收攬的竟然全是侏儒！缺陷反而變成了優(yōu)勢。

我就想，若是能把老本行學(xué)好，跟上時代，我何必局限這十里八鄉(xiāng)？我怎么就不能上城理發(fā)？

——是的，是的，我不好高騖遠(yuǎn)，要一步一個腳印。

——哦？照片和視頻，是我這個蠢婆偷拍的。我已經(jīng)叫她全刪了，沒留底了，對，就是備……份，備份，沒有了。對，對，都是楓樹村那個死李文革教的。他唆使我們兩口子，磨光你們的脾氣，磨得你們像個瘋狗一樣，最好讓你們動手，然后拍下來，作為把柄，拿捏著。

——是的，是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就不該與他結(jié)老庚。其實，我們既不同年，也不同月同日，只是他叫李文革，我叫呂革文，他說兩個名字，就像一張床上睡兩頭的兄弟。

——是的，是的，他羨慕我是兜底脫貧戶，可以每月有錢進(jìn)。我羨慕他是易地搬遷脫貧戶，可以住新房。

——是，是，我們錯了，國家的錢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那都是人家納稅上繳來的。

——對，對，我夠不上易地搬遷的條件，他也夠不上兜底脫貧。其實，我們都曉得，可就是有撿漏子的心思，覺得政府手縫里漏點兒渣渣，對我們就是一個天大的餡餅。

——我以前確實不是這樣子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以前我爺老子是這么教我的，他說瘸不是懶的理由。他早早送我學(xué)理發(fā)，并給我置辦三輪車。他在世那會兒，我就能養(yǎng)活自己，還娶了婆娘，生了崽女，很多人在我爺老子面前豎大拇指，夸我比正常人還能干。

——我也是個愛面子的人，骨子里也好強(qiáng)。每回人家要多給點兒理發(fā)費，我都推掉了。我又不靠那幾塊錢發(fā)家，何必讓別個小看了？有些孤寡老人，實在沒錢，我也是能免就免。少收幾塊，我也餓不死。

——嫂子，謝謝您的茶。我……我不是天生的壞人。以前我就是個做硬事的，老老實實做，就可以了，每天一覺睡到大天亮?，F(xiàn)在呢，一天到晚，滿腦殼官司，算計來算計去。雖然讓政府退讓了，幫襯著建了新房，可這種得到，一點兒滿足感都沒有，一點兒都快樂不起來。

——呵呵，上回那事，不是我的主意，我沒這么聰明，都是李文革那個鬼精搞出來的事。我是好久之后才曉得事情的來龍去脈。李文革早有安排，我們前腳出門，他婆娘后腳就在村里說我們要上北京，他斷定楓樹村的村干部會報上去。斷定上面的領(lǐng)導(dǎo)會中途把我們截下來。他說有個么子手機(jī)……定位？公安隔著幾千里，都能曉得我們在么子地方。本以為我們在湖北就會被擋回來，但你們反應(yīng)慢了，直到河北衡水，你們才趕上我們。

一路上，他是啞巴吃湯圓，心中有數(shù)，而我卻擔(dān)驚受怕，惶恐不安。特別是在河北，從火車上被揪下來那會兒，站臺上呼啦啦七八輛車，有的還亮著警燈，我的心臟都差點兒嚇破了。

——呵呵，文章不是這個名，是《瑤村殘疾人發(fā)出求助信：村支書何宗亮、扶貧隊長羅泊布，這個世界的惡，你們占全了》，的確是把全世界都弄瘋了。那個么子網(wǎng)絡(luò)，竟然這樣可怕，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心都在打戰(zhàn)。真是苦了您與羅隊長了。

——他寫不出。主意是他出的，寫不是他寫的。是我請我婆娘她姐夫二姨家的小子寫的，說是名牌大學(xué)的筆桿子，真是了不得啊！看起來句句都屬實，字字當(dāng)真，可味道全變了。明明是我們無理取鬧，但讀起來，卻是你們把我們欺負(fù)得不行，呵，網(wǎng)上傻子可真多。

——他呀，沒這么聰明，但這個老鬼善于學(xué)習(xí)，網(wǎng)上越新鮮的事，他學(xué)得越起勁兒。說是有個么子……一票否決？是不是？有個叫“一票否決”的說法嗎？說進(jìn)京上訪，是上級干部百分之百的死穴。又說我們已到了社會最底下，沒么子能被你們干部拿捏。說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又說是橫的怕愣的，愣的怕拼命的。

——是啊，是啊，一個好好的大學(xué)生，被我們引上了歪路。我的確對不住他，還是春花家的親戚。我為了自個兒的貪心私念，把一個伢子，弄得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他是學(xué)法律的，我可不想他以后畢業(yè)了，像電視里演的壞律師一樣，吃了原告吃被告。

——我曉得咧，嘴巴上說一千，道一萬，都沒用。我要用實際行動證明我已經(jīng)改邪歸正了。……書記，給，這是這兩個月的扶貧款，我給您，您幫我轉(zhuǎn)給羅隊長。再是，我想請您出個面，帶著我們兩口子，去羅隊長家賠個罪，認(rèn)個錯。至少，要讓羅隊長曉得，我們沒有在邪路上越滑越遠(yuǎn)。也許這樣，他心里會好受一點兒。

四、絕交

李文革，李癩子！

——是的，我再不會喊你老庚了！我們本來就不是老庚，是不是？

——不，不，我的事，不要你道歉。如果你當(dāng)真覺得對不起我，那你給我想個辦法，讓羅隊長原諒我。你不是一肚子主意嗎？羅隊長若是原諒我了，我就接受你道歉。

——好你個李癩子，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你有點兒良心嗎？！

——是的，是的，若跌下懸崖的是我，我可能會更恨，更氣，腦殼沒有這么快轉(zhuǎn)彎?，F(xiàn)在我良心發(fā)現(xiàn)了，不行嗎？開弓是沒有回頭箭的，可老子不想開第二弓、第三弓了，不行嗎？！

——對，對，我又做起了老本行。今天我來楓樹村，就是給大家剪頭的。我根本就不是來找你的。我就曉得你嘴巴里吐不出么子象牙。你也別挖苦老子，說那么多風(fēng)涼話干嗎？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是的，是的，我承認(rèn)我死腦筋，不如你精明，不會鉆政策的空子，可我真不覺得你那一套能暢行一輩子……關(guān)鍵是，你心安嗎？你良心不痛嗎？羅隊長的事，可能是個意外，可如果我再跟著你混下去，羅隊長不出事，總有人會出事，甚至?xí)龃笫?！上回我們鬧的事，還不夠大嗎？！全國的人都曉得你我的大名了！李癩子吶，呂瘸子吶，光彩嗎？呸！臭不要臉咧！

李文革，聽我一句勸，收手吧。何必呢，你有手有腳，到頭來，還不及我一個殘疾嗎？政府給我們，是政府的恩情。我們想著法子去討、去要，就是我們的無恥……

——是的，我無恥，我承認(rèn)。但你比我更無恥！我還曉得自己無恥，你都不曉得自己無恥！

——死癩子，你莫推我！怎么，你還想打我？你以為瘸子好欺負(fù)？你再推我一下試試？！死癩子，老子根本就不怕你！看你個瘦骨精，比我個瘸子又強(qiáng)多少？！

——哈！哈！出血了吧？！瘸子的腿是沒力！但瘸子手勁兒大??！你他媽的這回怎么樣？！以為瘸子好欺負(fù)，要不要再來一下試試？跟你剪了二十三年頭！九十四個頭！三百八十元賬！我記得清清楚楚！別以為叫一聲老庚，就給你白剪了！

——你們別拉我，我沒受傷，莫看我是躺著的，他是站著的，但這回我沒吃虧哈！哈哈！李癩子他也有今天！欺負(fù)老子一輩子，今天放血了吧？哼！欠了二十三年的賬，他媽的也好意思！

李癩子喂——！那筆賬老子也不要了，送給你吃藥了！你他媽的最好沒得治，以后大家一看到你的歪鼻子，就曉得你不是個正派人！

五、彌補

二公公，您莫要躲了，我真不是來跟你糾筋的。

以前我恨您，罵您，那是心眼壞了。今天我來，是真心實意向您道歉的。這些天，我做出的這些事，您就算沒看到，也應(yīng)該聽說了一些。我確實是走正路了，再不會亂來一氣。

您看看，何支書都原諒我了，您是自己屋里的人，更要原諒我，是不？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沖著我爺老子，你也得原諒我，是不？

自我爺老子歸西后，從血緣上講，從輩分上講，您都是我最親的長輩了。這些年來，我一有過不去的時候，都不要我開口，您就會主動幫我，要錢借錢，要物給物。我感覺，您都把我當(dāng)成自己崽女了……

——二公公，我就曉得您心軟。當(dāng)然了，我如果連您都搞不定，我又怎么能求得羅隊長原諒？我就曉得，您躲了一回兩回，不會躲我三回四回?？墒?，二公公，我去找羅隊長，都五六回了，硬是回回都被他屋里的人趕出來了。這個仇，看來解不了了哇！

——哎，為這個事，何支書我也找過。可當(dāng)初為了我的事，聽說何支書跟羅隊長的意見也不統(tǒng)一，現(xiàn)在他屋里的人連何支書都恨上了，看看我造的什么孽吶！哎，估計他屋里的人把我們瑤村都恨上了……也怪不得人家，人家好好的來我們瑤村扶貧，結(jié)果卻把一條腿丟在了這里，換作誰，都受不了哇！

——我是想請您給我想個辦法，最好您老人家親自帶我跑一趟。我只想見羅隊長一面，見一面，不管他是不是原諒我，我都死心了。鬧網(wǎng)絡(luò)那會兒，只有您站在羅隊長那邊，幫他們說話，大家都曉得，羅隊長心里服您呢！

——嗨，您老人家別說了，那時我混蛋唄！那時候全世界都支持我，唯獨我最親切的長輩，卻跟我唱對臺戲。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在記者面前，反對我。

那時候，我確實恨您！若不是春花攔著，我都想拿塊磚頭砸死您。那時候我就想問問，您究竟安的么子心？您年年可憐我，給我施舍，為的是么子？就為了滿足施舍帶來的快感？現(xiàn)在看著我下了狠勁兒，能夠改變自己命運了，您為么子卻不樂意了？

——我說過我混蛋嘛！我是中了李癩子的盅??！那時候，我認(rèn)為自己的要求并不過分，是村干部和扶貧干部在有意刁難我。政策可伸可縮，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芴?？他們不仁，就不要怪我不義！

——是的，是的，如今我曉得了，就算你反對我，也是為了我好，您是不愿看著我越陷越深！要是全村多幾個像您這樣的人，要是所有的村干部和扶貧干部都能頂住壓力，一步不退，我也不會越陷越深，您說是吧？要說，那個網(wǎng)絡(luò)，也不是我和李文革私人的，我們根本一竅不通！可那個時候，我倆居然就成了么子網(wǎng)……紅？這不是白天見鬼嗎？

——是的，是的，您雖然表明了您的立場，可沒有人聽您的，網(wǎng)上的人都認(rèn)為您是政府帶籠子的，政府也沒出來辟謠。所以，您說的話，對當(dāng)時的形勢，確實沒么子用。但您的表態(tài)，讓政府在處罰羅隊長他們時，明顯高抬貴手了。呵呵，那會兒網(wǎng)上很多人還說，這是打雷不落雨。

二公公，給，這是根皮鞭，我以前編的，很牢實。雖然好多年不放牛了，我還沒舍得扔?，F(xiàn)在您拿著，以后只要看我不走正道，您就抽我。哪怕只做做樣子，也是給我提個醒。

——我曉得，曉得咧，吃一塹，長一智，說起來，我也年近半百的人了，能犯的錯，的確不多了。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現(xiàn)在這個社會小心思滿天飛，我讀書又少，誰曉得么子時候又會迷信什么人？

——太好了！您什么時候有空？就坐我的三輪車去，行不？我聽說，羅隊長早就出院了。我就想看看他現(xiàn)在是個么子樣子。

六、叮囑

鬼妹子，你給我站住，你也老大不小了，天天跟弟弟打打鬧鬧，瘋瘋癲癲，像什么樣子！

——沒事就不能叫你了？你明天就要走了，老子思來想去，還得跟你把話挑明。爺老子沒讀什么書，有些路，走糊涂了，釀成了大錯，現(xiàn)在是悔不當(dāng)初！你讀的書比老子多，千萬別學(xué)老子！

——鬼妹子，笑什么笑？老子就不能在你這個細(xì)把戲面前說這些了？你現(xiàn)在要出遠(yuǎn)門，老子是怕你走彎路??！

——你不會？你說不會就不會？！你已經(jīng)走了彎路，曉得不？老話說得好，有什么樣的爹娘，就有什么樣的崽女。這兩年，自從每月有了扶貧款，我與你娘老子都變得好吃懶做了。你與雄伢子，是有樣學(xué)樣，變得游手好閑，學(xué)習(xí)成績是一退再退。我們也不管，也不急，甚至有那么一會兒，還愚蠢地認(rèn)為，以后你們兩個，吃一輩子低保，也蠻好。真是太搞笑了。

為了保住你的低保不被收走，你初中畢業(yè)，我都沒讓你出門找事做。羅隊長上門要讓你參加么子“雨露計劃”，去縣里進(jìn)行崗位培訓(xùn)，起初我還不肯呢。

——還笑？還笑？死妹子，當(dāng)初你不是一樣不肯去培訓(xùn)嗎？哎，你還年輕，做錯了也不要緊，做錯了曉得馬上改就好。林美是個好妹子，聽說在廣州做得不錯，做的都是正經(jīng)事，在村里的口碑也蠻好。你跟她去南邊，我放心。

大城市，誘惑多，氹眼也多，一沒注意就掉進(jìn)去了。你要多看多聽多想，凡事多找?guī)讉€人拿主意。老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別不管不顧地瞎闖，最后錢沒賺幾個，還弄得一身傷、一身病回來。

——鬼妹子，你不要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好吧！不是我啰唆，村里的靜妹子你也認(rèn)識，搞傳銷，最后搞得親朋好友全反目成仇。還有老灣組的發(fā)伢子，居然吃毒！那是鬧著玩的？到現(xiàn)在都還沒戒掉咧，把個家敗得精光！還有慧妹子、嫻妹子，哎，出去做那種事，把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光了。

——哪種事？就是那種事??！總之，你是想都不能想。雖然我巴不得你多賺一些錢回來，給屋里搭把手。存點兒錢，先還清羅隊長他們墊的賬。羅隊長屋里雖然還沒有原諒我們，但上回，他們還是見了二公公一面。二公公也說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們總有原諒我們的一天。

——我們是還窮，但窮都是相對的，是不？相對70年代，我們現(xiàn)在已富得流油了好吧。至少現(xiàn)在吃菜不缺菜油了吧？貧與富，是比較出來的，一個人，如果餓不死了，凍不死了，那你認(rèn)為你自己窮，就是窮。你認(rèn)為自己富，就是富。既然這樣，那憑什么只能是別個扶我們屋里的貧，不能是我們扶別個？鬼妹子，做人要有志氣??！

七、原諒

啊?。苛_、羅……羅隊長！你……你怎么來了？！

你的腿？！我，我對不起你哇……嗚嗚——

——嗨，不哭，不哭。讓你看笑話了。嗯，向前看，只能向前看，不向前看，還能有什么辦法？……可是，你真的無法站起來了嗎？

——裝個假肢？可我聽說，假肢要好多錢，你哪來這么多錢?。?/p>

——政府會幫你？真的嗎？我聽說，你又背處分了？可我都跟政府解釋清楚了呀，這回完全不怪你，是我自己作死，老拿上北京卡你們的脖子，才把你害成這樣子的??！

——不，不，不！你的工作態(tài)度沒有問題，當(dāng)初你就應(yīng)該更狠一點兒，看到我不對，就多給我講點兒重話，我就可能沒那么囂張了，就沒有這么混賬了。說不定，早清醒了。

——不，不不不！你屋里的人也沒錯，他們就該這么對我，我活該！不管你曉不曉得，不管你會不會制止他們，不管你是不是跟他們一樣的態(tài)度，我們都不會怪你！因為不管你和你的家人怎么對我，都是我應(yīng)得的！

春花，過來，跟我一起跪下，我們謝謝羅隊長大人不記小人過，還來瑤村，還來看我們！

——不，不不！這一跪，都是必須的。要不然，我們的良心，一輩子都不得安啊！

我都聽說了，因為你反對起訴，我在里面，才只待了三個月。如果你硬說是我把你撞下懸崖的，我還不知要在里面待多久……

——什么？你提前退休了？也是的……也是的，你這個樣子，是沒法子上班了，都是我害的?。∵@以后你跟哪樣搞？你一屋人跟哪樣搞？我是曉得的，你上有老，下有小，以后跟哪樣搞??？

——你？！……學(xué)理發(fā)？不是講笑話吧？

——??？還準(zhǔn)備在城里辦一家最大的理發(fā)店？就招腿腳不麻利的人？還要辦出特色？要以最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最時髦的發(fā)型，吸引廣大顧客？你行不行?。磕悴皇情_玩笑吧？

——什么？！邀請我一起去？！太……太……羅隊長！

——羅隊長，從今往后，你指哪兒，我打哪兒。我一定好好學(xué)技術(shù)，我要成為最好的發(fā)、發(fā)……發(fā)型師。我發(fā)誓，真的，真的。我要脫貧，我要致富。我不但把你們墊的房款還上，還要憑自己的本事，建第二層，建第三層。還要為國家出力，也嘗一下納、納……納稅人的滋味看看。按管教干部的話說，我來世一遭，不能只做個造糞機(jī)哇！

——只是……只是……，羅隊長啊，你的想法，是不是不太靠譜？呵呵，剪頭真的可以開連鎖店？搞得全國到處都是？

——羅隊長，這還不夸張嗎？我都懷疑，這會不會又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我是既興奮，又害怕呀！當(dāng)初我就是聽了李癩子的鬼話啊！

——對，對，你說的絕對絕對不是鬼話！

——做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咸魚有什么區(qū)別？羅隊長說得太好了！對，對，關(guān)鍵看行動！我真的像打了雞血！

——好！我這就去收拾行李。

原載《湘江文藝》2020年第2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