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漢學(xué)家艾思柯的李清照譯介及其貢獻

季淑鳳

(1.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 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北京100089；2.淮北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安徽 淮北235000)

一、 引言

論及婉約詞宗李清照，她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顯赫地位自不待言。 百余年來，李清照已經(jīng)走向世界，在英語世界——尤其是在美國得到全面的譯介，易安詞的各種譯本紛紛面世，譯作入選各種權(quán)威文選，在廣大讀者與漢學(xué)界中“重構(gòu)了經(jīng)典地位，是中國文學(xué)‘走出去’的一個成功個案”[1]?！氨嬲聦W(xué)術(shù)，考鏡源流”，既然美國漢學(xué)對李清照的推介之功不可等閑觀之，那么，誰是第一位譯介李清照的美國漢學(xué)家呢?

我國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于李清照對外譯介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富。 在翻譯研究的工具書《中國翻譯詞典》(1997)中，編者林煌天專辟“李清照作品在歐美”詞條， 簡述了胡品清的譯著《李清照評傳》(Li Ch’ing Chao，1962)、雷 克 思 羅 斯(Kenneth Rexroth)與鐘玲的譯本《李清照詩詞全集》(Li Ch’ing chao： Complete Poems，1979)與法國梁佩琴翻譯的《李清照詩詞全集》 (Li Qingzhao：Oeuvres Póetiques Complétes，1977)，對于散見于其他詩集、文選中的李清照詞沒有提及[2]；《英語世界唐宋詞研究》(2009)的作者黃立側(cè)重探討雷克思羅斯、鐘玲的譯本和詹姆斯·克萊爾(James Cryer)的《梅花：李清照詞選》(Plum Blossom：Poems of Li Ch’ing chao，1984)，未曾勾勒出李清照詞的英譯歷程[3]；我國第一部李清照詞英語譯介研究的專著是《李清照詞英譯對比研究》(2009)，其作者酈青考證出最早將易安詞引入美國的是1926 年冰心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李易安女士詞的翻譯與編輯》，“這恐怕是西方文學(xué)界首次接觸李清照詞”[4]；筆者曾撰文《彼岸的易安居士蹤跡：美國李清照詩詞英譯與研究》(2013)，梳理出美國李清照詩詞80余年英譯(選譯與全譯)與研究的路線圖，認為華裔漢學(xué)家許芥昱的論文《李清照詩詞》(The Poems of Li Ch’ing-Chao(1084—1141)，1962)是美國本土最早的譯介[5]；涂慧在專著《如何譯介，怎樣研究：中國古典詞在英語世界》(2014)中鉤沉了李清照詞的英譯史，認為李清照詞的英譯始于20 世紀上半葉，重心在英國，而且數(shù)量極少，1950 年代之前，只有零星幾首詞作的譯介[6]。 她又另文進一步指出：“1956 年，美國現(xiàn)代詩人王紅公(雷克思羅斯)在《中國詩百首》中率先譯有李清照詞7 首?！盵7]

誠然，冰心將李清照介紹到美國的功績不可磨滅。 然而，她為獲取碩士學(xué)位而撰寫的論文一直沒有公開出版，幾乎沒有產(chǎn)生任何影響。 再者，冰心畢竟不是美國漢學(xué)家，文化身份與學(xué)術(shù)背景決定了她與美國本土漢學(xué)家的主動譯介迥然不同。 根據(jù)文獻資料，筆者新近發(fā)現(xiàn)，美國本土真正意義上最早譯介李清照的譯者另有其人，她就是漢學(xué)家艾思柯。

二、艾思柯及其漢學(xué)著作中的李清照

弗洛倫斯· 艾思柯(Florence Ayscough，1878—1942)是國際聞名的漢學(xué)家，擅長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翻譯，她畢生往來于中美之間，是當時居留中國時間最長的漢學(xué)家之一。 終其一生，艾思柯對中國文化與文學(xué)充滿了熱情，將其推送到西方世界。 她的逝世是中美文化交流中的憾事，時任中國駐美大使胡適在唁電中贊揚了她數(shù)十年如一日向西方讀者闡釋、譯介中國詩歌的偉大功績。

艾思柯漢學(xué)著作等身，對各個領(lǐng)域多有涉獵：她關(guān)注中國社會，關(guān)切各地風(fēng)土人情，著有《中國之鑒：表象下的真實點滴》(A Chinese Mirror：being Reflections of the Reality behind Appearance，1925)、《一條中國犬的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Dog，1926)、《最后的揚子江：絲綿風(fēng)暴與江邊詩文 傳 奇》 (Der Yangtse Kiang： Chinas Grosser Strom，Seine Legende und Seine Poesie，1937)；她傾心于中國書法與繪畫，在兩部著作《詩與畫：中國書法的紐帶》(The Connection between Chinese Calligraphy：Poetry and Painting，1931)、《炮竹之國：年輕讀者的中國繪圖讀本》(Firecracker Land：Pictures of the Chinese World for Younger Readers，1932)中，向讀者介紹了中國筆墨藝術(shù)與文化。 艾思柯的中國詩歌研究是她漢學(xué)事業(yè)中的重中之重，她取諧音“愛詩客”自我命名，可見她對中國詩歌的青睞程度。 1921 年，她與著名詩人艾米·洛威爾(Amy Lowell)合譯的《松花箋：漢詩譯集》(Fir-flower tablets：Poems Translated from the Chinese)一俟出版，便引起轟動效應(yīng)，廣受如火如荼的新詩運動的熱捧，“被美國乃至其他英語國家所接受，對漢詩的傳播做出了積極貢獻”[8]，對20 世紀之初的英語詩壇影響巨大。 此后，頗具唐代士風(fēng)的艾氏滿懷杜甫情結(jié)，癡迷于杜詩的研究與翻譯，先后推出了《杜甫：詩人傳記》(Tu Fu，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Poet，1929)、《詩人之旅：杜甫行走江湖》(Travels of a Chinese Poet：Tu Fu，Guest of River and Lakes，1934)。 兩部著作“夾敘夾‘譯’”，以詩歌勾繪出詩圣的人格情操與文學(xué)成就，“讓他自己的詩歌來講述他的故事”[9]。 《中國女性：古代與當代》(Chinese women，Yesterday ＆ Today，1937)是艾思柯編著的最后一部著作，可以視為她對中國女性文藝及其社會地位研究的一次集中展示。

在艾思柯之前的英語漢學(xué)界，李清照一直處于缺席的境地。 英國“漢學(xué)三大家”均未譯介李清照。 如果說理雅各(James Legge)的漢學(xué)重點集中在先秦諸子文獻的翻譯與研究、無暇顧及宋代文學(xué)，從而忽視了李清照的話，那么，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在其成書于1883 年、被譽為世界上首部“中國文學(xué)史”的《古文選珍》(修訂增補版)(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1922)中已然稱贊“宋代是中國文學(xué)的鼎盛時期，詩歌成就僅次于唐代”[10]，并列舉了歐陽修、蘇東坡、王安石等著名詩詞名家，卻對李清照不置一辭，避而不談! 韋利(Arthur Waley)的傳世名譯《漢詩一百七十首》(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1918)的特點之一是無韻自由體翻譯，而他認為宋詞內(nèi)容俗套，其全部價值在于變幻韻律，極難翻譯，繼而一筆帶過，略微提及“戈蒂耶的漢詩法譯集《白玉詩書》(Le Livre de Jade，1902)中有易安詞若干”[11]，成為李清照在韋利漢學(xué)中的星光一閃。

直到艾思柯的《中國女性：古代與當代》方才打破了李清照在英語漢學(xué)界的沉寂。 艾氏驚詫于歷代女性在中國社會與文化繁榮中的作用，“這一點，是其他國家無法與中國比擬的”[12]iii。 在著作中，艾思柯把李清照放置在“藝術(shù)家”(The Artists)一章的首位，專辟“詩人李清照”(Li Ch’ing Chao：A Poet)一節(jié)加以介紹。 著者以“紅袖添香夜讀書”(Red sleeve tends incense / At night studying books)詩句開篇，點明李清照與趙明誠是中國歷史上完美的文人佳侶。 艾思柯由宋畫而論及宋詞：“較之唐詩，宋詞更為靈活，非詩歌高手不可為! 李清照詞即為經(jīng)典之作?！盵12]182文中記述的李清照美滿婚姻、詞作特色、寡居江南與生活趣聞被李清照的文學(xué)作品勾聯(lián)起來。 艾氏翻譯的李清照詩2 首、詞12 首，分別為《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the Severed Plum Blossom：Resentful Grief at Parting)、《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Inspired by Wine in Shade of Flowers)、《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Remember a Dream：Sung to the air：Yü Chia Ao)、《怨王孫·春暮》(Sunset of Spring：Sung to the air：Yüan Wang Sun)、《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Joy of Wine：Sung to the air：Ju Mêng Chin)、《浪淘沙·素約小腰身》(Passion Within the Baton-door：Sung to the air：Yü Chung Hua)、《感懷》(Treasured Emotions)、《蝶戀花·暖日晴風(fēng)初破凍》(Passion of the Parted：Sung to the air：A Butterfly Loves a Flower)、《點絳唇·寂寞深閨》(Thoughts in the Women’ s Enclosure：Sung to the air：Dotted Red Lips)、《念奴嬌·春情》(Spring Passion)、《鳳凰臺上憶吹簫》(Parting：Sung to the air：Fêng Huang T’ai Shang I Ch’ui Hsiao)、《武陵春·春晚》(Time of Twilight—Spring：Sung to the air：Spring in Wuling)、《聲 聲 慢》 (Sung to the air：Shêng Shêng Man)、《夏日絕句》(Summer Day：A Short Stop)。著者將詞與詩區(qū)別開來，注重詞的諧律音樂性，所以在譯名中注明“諧某律”(Sung to the air)。 筆者發(fā)現(xiàn)，《浪淘沙》詞牌名被誤譯為《雨中花令》(Sung to the air：Yü Chung Hua)。 在艾思柯眼中，《金石錄后序》(Preface to the Chin Shih Lu—Record of Golden Stones)更能展現(xiàn)李清照的真實生活和情感，故而將其主要內(nèi)容節(jié)譯，附于文末。 著者以漢學(xué)家的眼光進行細致入微的考察，對李清照的“名”與“號”作出釋義：“清照”為“清澈之光”(limpid light)，“易安”為“平安之易”(mutation of peace)，力圖從取名的深意中向讀者展示詞人的詩詞才華。

《詩人李清照》一節(jié)共計18 頁，內(nèi)容詳盡豐贍，在全書中被提至極高的地位。 艾思柯對李清照不吝筆墨，緊扣標題“詩人李清照”的關(guān)鍵詞，將人物傳記與詩詞評析結(jié)合，嚴謹周密又不失閱讀的趣味性。 這得益于她獨特的英譯策略。

三、 艾思柯英譯的李清照詞

艾思柯在序言中說：“我盡力翻譯中國俗語、習(xí)語，使之貼近原文。 關(guān)于翻譯方法(method of translation)，我在《松花箋：漢詩譯集》已詳述，此處不再贅言?！盵12]xiii筆者按圖索驥，在《松花箋》的序言中解讀艾氏的翻譯觀念。 漢學(xué)家的翻譯是典型的學(xué)者型嚴謹翻譯，需有相關(guān)學(xué)術(shù)背景的支撐。艾思柯聲言：“譯者必須譯有所為，對翻譯對象必須有專門的研究(a special study)?！盵13]lxxxvi她撰寫的《松花箋：漢詩譯集》序言長達40 頁，集中論述了中國歷史文化背景下的詩歌韻文創(chuàng)作特征與翻譯思路。 艾氏在其中廓清了“詩”“詞”“曲”“賦”的差異，與唐詩相比，詞的韻式更為復(fù)雜多樣，“詞(Tzǔ)與(西方的)抒情詩(Lyric)類似，其詞行變化不定，但這種變化在相應(yīng)詞闕中必須合乎規(guī)范”[13]lxv，將詞作為中國韻文中獨立的文類進行界定。 艾思柯堅持“以詩譯詩”的觀點：

如果詩歌以另一種語言翻譯之后不再是詩歌，原詩(在譯語中)便已死亡；詩歌迻譯，必有所失，這是眾所周知的。 然而，詩歌精華在翻譯中未嘗不會“譯有所得”[13]xc。

她此處堅持的“譯有所得”，即譯者不僅“亦步亦趨”地忠于原詩，更可以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為了使譯詩具有詩性，創(chuàng)造性地進行翻譯。 《松花箋：漢詩譯集》之所以名聲大振，正得益于這種結(jié)合了漢學(xué)家艾思柯審慎的直譯與詩人洛威爾張揚的意譯的合作模式。 艾思柯不無得意地宣稱從中獲益匪淺，“如果我們是這種合譯模式的先行者，我們也希望今后的諸位譯家，可以多加效仿、借鑒”[13]xciii。 事實上，艾思柯本人也是著名的詩人，只不過是被她廣為人知的漢學(xué)家身份遮蔽了而已。 艾思柯原計劃按合譯方式與洛威爾進行后續(xù)的漢詩英譯，而洛威爾不幸于1925 年溘然長逝。 盡管如此，艾思柯彰顯了自己翻譯家身份中詩人的一面，直至譯介李清照時，仍對“忠實+創(chuàng)造”的翻譯策略矢志不渝。

首先，艾思柯在她的中國助手儲農(nóng)(音，Nung Chu)的幫助下，參透李清照詞中每個漢字的含義，并依次加以注釋。 然后，她再根據(jù)原詞的抒情模式、意境構(gòu)建等因素，綜合考慮每個漢字詞義的取舍與組合。 作為漢學(xué)家，她深知漢字達意的多重變化。 所以，在詩詞翻譯的過程中，“是譯出每個漢字的單調(diào)的、平庸的詞典含義，還是增譯若干中國文人層面的‘雅義’? 不一而足，需要由詩詞的‘情景’而定”[13]lxxxix。 例如，她翻譯了膾炙人口的《聲聲慢》的上闋。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Search， search， seek， seek，lone，lone，

凄凄慘慘戚戚。 Drear，drear，sad，sad：to the uttermost，to the uttermost.

乍暖還寒時候， Sudden warmth comes although it is cold-time season.

最難將息。 Now very difficult to rest.

三杯兩盞淡酒， Three tiny cups，two flat saucers，of weakest wine，

怎敵他、曉來風(fēng)急?①How can they help withstand sharpness of dawn-rising wind?[12]190

《聲聲慢》開篇七對疊詞，如泣如訴，開門見山地抒發(fā)了李清照心中的苦悶之情。 艾思柯在譯疊詞時，較為忠實地譯出了其中的含義：“尋尋”“覓覓”“凄凄”“慘慘”四對疊詞基本上譯出了字面意義，即譯者所言的“詞典含義”；而“冷冷清清”并非指代外界環(huán)境，而是詞人心中寂寞的狀寫。 所以譯者沒有譯為“cold，cold，clear，clear”，而是進行深層意義的發(fā)掘，意譯為“孤寂”(lone)，極為貼切。 同樣，“戚戚”一方面有“傷感、失落”之意，與“凄凄慘慘”在含義上有重疊之處，另一方面，“戚戚”還有“極度憂傷”的含義，譯者以后者為依據(jù)，譯為“極限”(to the uttermost)，并通過冒號的使用，與“凄凄慘慘”的譯文“Drear，drear，sad，sad”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升華了李清照哀傷的情感。 艾思柯的翻譯，在句法結(jié)構(gòu)方面，甚至與原詞“亦步亦趨”，做到字對字的翻譯，“嚴絲合縫”的忠實程度，令人稱奇。 譬如“最(very)難(difficult)將(to)息(rest)”；哪怕是李清照口中的約數(shù)“三三兩兩”，也被直譯出來，比如“三杯”譯為“Three tiny cups”，“兩盞”譯為“two flat saucers”。 不僅如此，譯者為“杯”“盞”增添了修飾語“小的”(tiny)、“淺的”(flat)，就連“淡酒”也譯為“最淡的酒”，使用了“weak”的最高級語法形式。 譯者此處貌似不忠實的翻譯，其實是深層次的忠實翻譯。 因為這三處修飾語的增添，更是為了呼應(yīng)下一句反問句“怎敵他、曉來風(fēng)急?”。 如此一來，譯者的譯文釋義為“小巧的酒杯、淺淺的酒盞，所盛的最寡淡的酒水，難道能抵御晨起(惱人)的瑟瑟斜風(fēng)嗎?”譯者借用譯文，增加了修辭效果，加強了抒情的語氣。

其次，艾思柯的李清照詞創(chuàng)造性翻譯，最直接體現(xiàn)在她對漢字結(jié)構(gòu)的解析與字形釋義的巧妙運用，具體可以分為“拆字法”與“析詞法”。 “拆字法”在20 世紀之初的美國，是意象派詩人翻譯中國詩歌的一個極為彰顯的詩學(xué)傳統(tǒng)。 最為人所稱道的，“是艾思柯與洛威爾在《松花箋》中所倡導(dǎo)并踐行的翻譯方法，藉由漢字字貌以傳達漢詩詩意”[14]。 另一個與之齊名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龐德(Ezra Pound)英譯《華夏集》(Cathay)。 對于詩歌翻譯中的“拆字法”，艾氏頗為自豪地說：“盡管使用的較少，但是我相信，讀者會和我一樣，感到‘拆字法’才是真正的‘直譯’，也正因‘拆字法’，原詩才能被全部(in entirety)傳遞(brought over)到譯詩中去?！盵13]xc艾思柯對中國書法與繪畫的研究，使她更為相信復(fù)雜多變的漢字偏旁部首，如同水墨畫一樣，具有表意功能，是詩詞意象的必然關(guān)聯(lián)，對于總體意境的營造，具有重要作用。 她發(fā)現(xiàn)，漢字是圖畫的文字，在中國人的詩歌審美中，詩詞與繪畫的融通，也決定了漢字書寫形式特點對于詩歌抒情達意的功效不可忽視。 這正是她“析詞法”的起因。

例如《一剪梅》中的一句譯文：

一種相思， Of one type thinking-of-eachother thoughts，

兩處閑愁。 In two places Autumn-heartgrief.[12]183

“相思”意指“彼此思念”，是一種雙方交互的情感。 譯者解析為“相互的眷戀”，以詞組“thinking of each other” 構(gòu) 成 一 個 詞， 作 為“思”(thoughts)的定語。 李清照此處的“愁”，意即“悲傷”(grief)，“愁”字“從秋從心”，艾思柯將其拆解，意譯為“秋天之心一樣的悲痛”(Autumn-heartgrief)。 類似的還有《蝶戀花》“獨抱濃愁無好夢”中的“抱濃愁”，艾氏從“愁”中析出一個代表情感的“ 心” 字( heart)， 譯 為“ heart wrapped in grief”[12]187。 通過對具體漢字字形與構(gòu)造的推敲，艾思柯翻譯的“相思”和“愁”，不同程度地增添了若干意象，意象之間除了連字符(-)，并無其他字詞，形成一種意象并置的詩歌效果，契合了當時風(fēng)靡美國詩壇的意象派詩歌的主流詩學(xué)。

艾思柯在李清照詞翻譯中，對漢字的拆解與組合，生成富有新意的意象，進而產(chǎn)生更為真切的詩意，這種翻譯策略與《松花箋》相比，已然成熟、自然得多。 因為《松花箋》的“拆字法”多遭詬病，而艾思柯的李清照詞的拆字與析詞卻未曾遇到指責(zé)。 又如《點絳唇》中的三句翻譯。

幾點催花雨。 How few the drops of rain-flowersrain.

倚遍闌干， Lean，now there，now here，on lowrailed screen

只是無情緒。 But passion is not assuaged.[12]188

“催花雨”是花季的雨水，雨滴打落在繁花上，有凄美的意蘊。 按照艾思柯的解讀，“幾點”暗指雨滴之多，所以便創(chuàng)造出一個嶄新的意象“雨—花—雨”(rain-flowers-rain)，比喻霏霏雨點之間的花朵，也含有“催”的意境。 “倚遍”中的“遍”，部首為“辶”，作為動作詞，具有“到處”的動態(tài)含義。艾思柯釋義為“一會兒倚在此處，一會兒倚在別處”(Lean，now there，now here)，更加具象化，更為真切生動，傳遞出詞人百無聊賴的情緒。

四、 艾思柯譯介李清照的意義

時至今日，反觀艾思柯在美國漢學(xué)中首開李清照譯介的先河，其歷史功績不僅需要及時發(fā)掘，更對當今的海外漢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具有重要意義。

《中國女性：古代與當代》視李清照為中國女性文人之首，獨辟“詩人李清照”一節(jié)，是美國本土漢學(xué)家主動翻譯、研究婉約詞宗的濫觴之作，在中美文學(xué)交流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艾思柯也因此成為20 世紀上半葉“拿來”中國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先驅(qū)之一。 《中國女性：古代與當代》印行之后，學(xué)界反應(yīng)良好，得到國際漢學(xué)界的好評。 名刊《美國社會學(xué)評論》(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專門刊出書評，贊揚艾思柯該著在向西方讀者詮釋中國女性生活與思想方面的貢獻，“尤其是李清照這樣的偉大女性，其童年、少年、婚姻、教育與文學(xué)生涯，得到全方位的介紹，大量的愛情詩詞，得到譯者(艾思柯)的絕妙翻譯，極為優(yōu)美”[15]。 加拿大權(quán)威刊物《太平洋動態(tài)》(Pacific Affairs)的評論文章稱艾思柯是當時美國杰出的漢學(xué)家，以中國文學(xué)研究——特別是古典韻文——作為學(xué)術(shù)事業(yè)。書評重點指出，“因為對李清照、朱淑真等宋代女性詩人有深入的研究，所以艾思柯能將她們的詩詞翻譯得很好，可讀性極強”[16]。 《世界態(tài)勢》(World Affairs)雜志極力向讀者推介《中國女性：古代與當代》，認為該著最大的特色之一是譯筆優(yōu)美，“這部關(guān)于中國女性的專著，融學(xué)術(shù)性、文學(xué)性與可讀性于一體，洋溢著詩意”[17]。 當然，其中“洋溢的詩意”，自然可以從閱讀艾氏翻譯的李清照詩詞中體驗到。 《中國女性：古代與當代》與李清照譯介相得益彰，互相映襯。 《中國女性：古代與當代》出版之后，第二年(1938)便在英國出版發(fā)行，此后數(shù)次再版重印，直到當前依舊被廣泛閱讀，是國際漢學(xué)界早期中國女性研究的必讀經(jīng)典。 1972年，雷克思羅斯與中國學(xué)者鐘玲合譯的著名詩詞譯集《蘭舟：中國女性詩選》(Orchid Boat：Women Poets of China)中選譯了7 首李清照詞。 由參考文獻說明可知，其中的李清照詞英譯，便借鑒、參閱了艾思柯的“詩人李清照”譯述。 1975 年，該著的同名西班牙語譯本出版，并被列為“中國文化經(jīng)典”系列叢書。 藉此，李清照又走進了西班牙語讀者的視野。

雖然李清照的譯介是由艾思柯獨立完成的，但是具體的李清照詩詞翻譯糅合了忠實與創(chuàng)造的兩種實踐策略，是“以詩譯詩”的典范。 這種翻譯傳統(tǒng)肇始于她與詩人洛威爾先后四年譯成的《松花箋》。 在李清照詩詞的譯文中，“忠實”顯現(xiàn)的是艾思柯的中國語言文學(xué)素養(yǎng)，“創(chuàng)譯”則體現(xiàn)出她詩人才情的一面。 艾思柯超群的中英文學(xué)素養(yǎng)與雙語能力集中映射在李清照譯介中，雖然是初次引入美國漢學(xué)，卻使之成為一顆令人矚目的中國女性詩人明珠。

五、 結(jié)語

從艾思柯的譯述中，李清照在美國漢學(xué)界的緣起得以厘清。 從中也可以看到，作為美國早期漢學(xué)界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學(xué)者，艾思柯對諸如李清照這樣的中國女性詩人給予了更多關(guān)照，在對她們成長歷程與文學(xué)養(yǎng)成的梳理中，艾氏潛意識地對這個東方知識女性群體產(chǎn)生了身份認同。 在艾思柯的墓碑上，銘文赫然寫道，“To have the have one must suffer the not have； those who rejoice in union must endure separation. This universal law is the Rule of Life”[12]195，其原文為“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正是她所節(jié)譯的《金石錄后序》中李清照對人生的深刻感悟!

八十余年前，經(jīng)由艾思柯，李清照“遲到”美國學(xué)界。 可以說，沒有艾思柯的最早引介，便沒有后續(xù)學(xué)者、譯者對李清照的反復(fù)研究與譯介，更沒有李清照在當今世界文學(xué)中“才女”形象的成功確立。 在這層意義上說，艾思柯作為第一位譯介李清照的美國漢學(xué)家，其篳路藍縷之功，理應(yīng)受到學(xué)界的關(guān)注。

注釋：

①宋代以降，各種宋詞選本中的《聲聲慢》略有差異，即“曉來風(fēng)急”與“晚來風(fēng)急”有一字之別。 多數(shù)選本從“晚”字，而《草堂詩余》別集、《詞綜》《詞選》等選本從“曉”字，至今無定論。 從艾思柯此處譯文采用“dawn”(黎明、拂曉)可知，她參考的版本為“曉來風(fēng)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