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
一
三十歲生日那天,春山收到了娜娜精心準備的禮物。與其說是禮物,不如說是最后的通牒。那是一條冷冰冰的信息,上面寫道——我走了,不要再找我。春山放下手中的稿子,立即給她回了微信,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拉黑了,隨后又撥打她的手機號碼。不出所料,這一次,她又把他全方位拉黑了。
“這一次,又是什么幺蛾子?”春山嘀咕道。隨后,又看了看表,還有兩個小時才能下班。也許是因為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三次了,春山有點麻木,也很疲憊,已經(jīng)無力去討好她,去哄她回來。他知道這只是她檢驗他的方法而已,讓他多點憂患意識。三天之內(nèi),她就會回到他的身旁,畢竟她沒有工作,沒有住處,也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最重要的是,雖然她喜歡鬧騰,但她離不開他,因為再也沒有人像他那樣毫無保留地給予,不計代價地付出。
“她最缺乏的就是愛?!贝荷皆谑謾C上的備忘錄上寫道,“而只有我,能給她想要的愛。”
寫完后,春山放下手機,又再次編輯手頭上的這本自費出版的長篇小說。對春山來說,這本書就是漫無邊際的內(nèi)心折磨。除了文字功底差,故事乏味之外,這本六十萬字的小說有很多邏輯與常識上的問題。春山之前已經(jīng)向上面匯報了情況,說這本書的問題太多,是不能出版的。之后,張主任找他談話,說自己已經(jīng)看過了此書,沒有什么大問題。最后,還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沒有這些自費書,出版社也該關門了。”聽完這些,春山再也沒有抱怨什么,只是忍住內(nèi)心的厭惡,強迫自己投身于一場紙上的戰(zhàn)斗。在出版社已經(jīng)工作七年多了,他早已經(jīng)習慣了那些看不見的法則。剛開始的那兩年,他每天睜開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著如何離開出版社。近兩年來,他早已喪失了逃離的勇氣,甚至有時候想一想,都會覺得后怕。離開了出版社,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自己還能去往何處。
今天,他三十周歲了,而時間所織的網(wǎng)將他緊緊裹住,沒有半點選擇的余地。于是,他試著清除心中的雜念,讓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帶領自己出逃。逃到哪里,都無所謂,只要不是在這個被書稿和綠蘿圍困的編輯室。
下班后,他照例撥打了娜娜的電話,收到的是關機的提示音。隨后,春山給母親撥打了電話,說他今晚回家吃晚飯。母親讓他回來帶上娜娜,他說,娜娜去上海參加個畫展,不在家。掛斷電話后,他苦笑了一聲,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編這樣的謊言。
回家后,母親已經(jīng)為他準備好了晚餐,以及他最愛的巧克力蛋糕。父親在沙發(fā)上,看著《三聯(lián)周刊》,喝著紅酒。自從去年查出心血管有問題后,他聽從朋友的建議,戒掉了白酒,但每晚會喝上半杯紅酒。春山和他打了聲招呼,再也沒有多余的話可說。隨后,春山坐在飯桌旁,開始刷微博,刷朋友圈,了解別人的生活現(xiàn)狀。
晚飯時,父親突然問他什么時候準備結(jié)婚。春山搖了搖頭,說還不清楚,但最近沒有這方面的計劃。父親說:“你都三十歲了,別再折騰了,我二十五歲都成家立業(yè)了。”春山終究沒有壓住心中的火氣,說:“你是你,我是我,不要以你的標準要求我?!备赣H的臉色突然間變得難看,聲音也變得高昂,說道:“你的一切還不是我給的?!?/p>
像往常一樣,春山還是敗下陣來,不再說話,沉默地吃完了盤子里剩下的半塊蛋糕。沒想到的,甜膩的巧克力在口中卻是苦澀的味道。為了緩和剛才的氣氛,母親開始說一些輕松的話題,父親從來不接話,而春山則假裝快樂,與母親積極地互動。要不是因為母親的緣故,他早都和面前的這個男人不再往來。
晚飯結(jié)束后,母親讓他今晚住在家里,而他搖了搖頭,說還要回家照顧貓。母親嘆了口氣說道:“你爸就這脾氣,別怪他。”春山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出門后,夜色深沉,雨聲瀝瀝,整座城市也因此而變得靜默。春山坐在車上,打開音響,聆聽肖邦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外面濕漉漉的氣味鉆到了車內(nèi),春山專注地盯著前方,而心卻隨著音樂飄蕩到另外的國度——這也是娜娜最喜歡的音樂,她曾經(jīng)說自己沒有靈感時候,喜歡反復聆聽這首協(xié)奏曲。這首音樂像是充滿秘密的黑暗森林。
九點四十五分,他回到了家,給斑斑喂了貓食。接著,又檢查了房間,發(fā)現(xiàn)娜娜已經(jīng)帶走了自己的部分衣服、筆記本電腦以及化妝品。春山坐在床上,看著被掏了半空的衣柜,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他又仔細想了想,最近一段時間,他們并沒有為任何瑣碎的事情拌過嘴。她沒有找他的茬,而他也盡量滿足她越來越多的要求。早在兩個星期前,娜娜便說要為他準備一份獨特的禮物,給他過一個不一樣的生日。諷刺的是,到了生日這天,她這個人卻沒有了蹤影。
洗完澡后,他抱著斑斑,看著墻上的那幅油畫——那是去年生日,娜娜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而那副油畫的主角正是春山,有點畢加索藍色時期的風味。然而,今年,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在她送他禮物之后,然后自己單膝跪地,從口袋中掏出準備好的鉆戒,向她求婚。但是,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預料。于是,他對著斑斑說道,別害怕,娜娜過兩天就回來了。
臨睡前,他又給娜娜打了電話,聽到的依舊是關機的提示音。之后,他聽著戶外的依稀雨聲,寫了首名為《問夜寄北》的七言絕句。之后,他將其發(fā)表在微博上,他知道娜娜肯定會讀到這首詩歌。他又仔細地回憶了這段時間以來,娜娜并沒有什么異樣的表現(xiàn),甚至比過往還要安寧溫柔。
那個夜晚,他夢到了他和娜娜前往一座無名的孤島。在途中,娜娜突然間跳入大海,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變成了氣泡,與大海真正地融為一體。沒過多久,那座孤島突然向這邊移動過來,孤島上是成千上萬只海鷗。
二
三天過去了,娜娜依舊沒有回來。春山突然意識到,這一次她是鐵定心要離開他。晚上回到家后,他再次撥打了她的電話,這次是停機的提示音。之后,他給她的弟弟晨晨發(fā)微信,問他是否知道他姐姐的去向,沒過多久,便收到對方的回復,只有冷冰冰的四個字:我不知道。隨后,他又反問,你們又吵架了?春山?jīng)]有回答,于是便給娜娜的閨蜜美笛發(fā)微信,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對方拉黑。春山突然心生恐懼,給晨晨打電話,問他最近一次與娜娜聯(lián)系是什么時候。
“我們兩個星期沒有聯(lián)系了?!背砍坎痪o不慢地說,“但你別擔心她,她很好。”
“你怎么知道?”
“她就是那人,脾氣倔,有時候想清靜一下。”
“告訴我,她現(xiàn)在到底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啊?!?/p>
說完后,對方便掛斷了電話。再打過去,是對方拒接的提示音。春山懸著心放了下來,至少娜娜是安全的,只不過是不想見他而已。隨后,春山又翻了一遍通訊錄,除了晨晨和美笛,他們再也沒有其他的共同好友。之后,春山打開微博,翻了翻娜娜的主頁,很久都沒有更新,最新的一次還是在一個月以前,只有兩個字——無岸,而配圖是她新創(chuàng)作的油畫,茫茫的海洋,只有岸。之后,春山發(fā)現(xiàn),娜娜已經(jīng)刪除了所有與他有關的微博,也取消了對他的關注。以前看起來堅不可摧的關系,實際上,是如此的不堪一擊。翻看著她過往的微博,已經(jīng)沒有了他存在過的半點痕跡。于是,他在微博上給她發(fā)私信,質(zhì)問道:你還活著嗎?突然間又意識到自己說話有點重,便又補充道:對不起,娜娜,你快回來。其實,他心里明白,這些話終將石沉大海。
他放下手機,而饑餓替代了苦澀,占據(jù)了他的身體。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放到往日,都是準備入睡的時間,而現(xiàn)在,卻沒有絲毫的困意。和娜娜同居的這兩年來,他幾乎沒有吃過夜宵了,因為她對他的飲食和作息有著嚴格管理。漸漸地,他也習慣了這種所謂的健康生活方式。然而今晚,他想和過往的一切做個了斷,甚至帶著某種報復心理。
他去了小區(qū)外的串串店,要了兩瓶啤酒,吹著夜風,獨自吃著麻辣串串。不知為何,那些辛辣的食材卻嚼之無味,而啤酒中的泡沫仿佛要在胃中開出花朵。原本以為只能吃一盤牛肉,最后吃了整整三盤。服務員以怪異的眼神看著他,而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是店里唯一一個獨自吃麻辣串串的人。他從來沒和娜娜一起吃過麻辣串串,她說自己從來不吃這些不干不凈的東西。為了討好他,他放棄了很多事情。也許是因為太喜歡的緣故,他都忘記了自己喜歡的是什么了。
躺在床上,已經(jīng)過了午夜零點,但是,他卻沒有絲毫的困意。他打開微博,發(fā)現(xiàn)他寫給娜娜的私信是已讀的狀態(tài)。那瞬間,他懸著的心才真正落了下來,雖然沒有收到任何回復,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娜娜在世界上另外的地方,讀過他寫給她的文字。他們之間還存在著切不斷的隱秘關聯(lián)。以前,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大致上如此——更多的時候,是他在敘說,而她在聆聽,她曾經(jīng)說喜歡聆聽他講的每一句話。
也許是酒興的緣故,他又寫了一長段話,里面有歉意,有懇求,還夾雜這恨意與焦躁。緊接著,他就把這些話通過私信發(fā)給了娜娜。然而并不盡興,他還有好多的話憋在肚中,卻不知道該說給誰聽,尤其是在深更半夜。他又翻看了一遍通訊錄,寧朦的名字跳了出來。寧朦是他在出版社的同事,比他年長兩歲,前年結(jié)婚,今年三月又離婚,沒有孩子。最重要的是,在整個出版社里,寧朦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不僅是因為他們畢業(yè)于同一所大學,又都是巨蟹座的緣故,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位研讀心理學的小說家,是一個懂得聆聽的朋友。春山心里當然明白,寧朦喜歡他。在她注視他的神色中,他能捕捉到微妙的曖昧情思。當然,春山一直在回避這種情感。在他心中,寧朦更像是一個可以談吐心事的姐姐。
于是,他給寧朦發(fā)了微信表情,問她是否已經(jīng)睡著了。沒過三秒,便收到了她的回復,說她剛看完戈達爾的電影《法外之徒》。春山恰好看過這部電影,于是和她討論起電影中的一些細節(jié)。接著,他們又交換了對一些電影、書籍和音樂的看法。時間一晃,兩個小時就過去了。寧朦突然問他是不是感情方面出了問題。春山遲疑了半分鐘,然后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了她。過了五分鐘,他收到了她的回復,說自己累了,有事情之后再說。隨后,便是一個晚安的微信表情。
放下手機后,春山便關掉了燈,整個世界的黑暗也慢慢地潛入他的體內(nèi)。他有雙重愧疚,覺得對寧朦和娜娜都有愧疚。他側(cè)臥著身體,凝視著窗外的微光,身體相當疲憊,但頭腦卻相當清醒,沒有半點睡意。其實,他也不知道再想什么,不知道如何整理出頭緒,有萬千聲音在頭腦中同時吶喊,唯獨沒有自己的聲音。
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三十歲了,卻好像沒有真正地活過。一種無意義的情緒掠走了他所有的困意。記得上一次失眠,還是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個夜晚。
三
第二天上班,春山覺得自己的魂魄已經(jīng)飛走了,剩下的只是具空洞皮囊。盡管喝了一大杯苦澀的黑咖啡,但是無濟于事,看稿子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嗡嗡的轟鳴聲。然而,他并不能趴在桌子上休息,即使手頭上沒有活,也要佯裝工作。在這個半封閉的高層空間里,有太多的眼睛都在盯著他,你的所作所為都在上層的監(jiān)視范圍。在這方面,春山吃過幾次虧,被人穿過小鞋,所以有足夠的警惕心。雖然這里的人都知道他的父親是出版社社長,但是,他并不想因此而獲得種種特權(quán)。有時候,春山甚至不想有這樣的父親。
在食堂吃午飯時,寧朦端著飯菜,坐在了他的正對面。他們沒有提晚上聊天的事情,而是談文學,談她最近剛發(fā)表的中篇小說,談他最新的詩作。也許,她是最了解他作品的人,因為她是他兩本詩集的責編。也許是因為袒露了心聲的緣故,今天在她面前,春山格外的不自在,生怕她將他看成一個笑話。
午飯后,他們一起逛樓下的書店。寧朦買了幾本阿特伍德的書,春山則選了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他以前讀過這本書,但始終沒有讀完,后來那本書也不見了。這段時間,他恰好需要這樣的一本書。
在回去的路上,寧朦突然說道:“你可以相信我,任何事情都可以給我說?!?/p>
春山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點了點頭。之后,寧朦又補充道:“為了讓你相信我,我也給你講講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
“知道我為什么會離婚嗎?”還沒等春山回答,寧朦便壓低聲音說道,“因為我才不想做同妻。”
也許是看到了春山驚愕的表情,寧朦說道:“離開那個騙子是種解脫。你不會告訴別人,對吧?”
春山點了點頭。突然間,他理解了眼前的這個看起來明朗樂觀的女人。
盡管他和寧朦的交流比以往更多了,他也愿意把更多的心事講給她聽,然而這并不能緩解他內(nèi)心的焦灼,反而讓他對娜娜多了份虧欠。直到她消失,春山才知道自己對娜娜并不了解——他甚至不知道娜娜的家在哪里,只知道是在甘肅天水市。他甚至都沒有見過娜娜的父母,或者說,娜娜之前總是尋找各種借口,不讓他見她的父母,不讓他去她的家。春山突然明白了,娜娜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地想和他在一起。他只是一個避風港,一個路口,一場演出,等一切落幕,她就會離開他,重新開始。春山仔細地回想了這三年的點點滴滴,更確信了之前的判斷——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她只是需要他,或者說,她只是利用了他的愛。越是這樣想,春山越是看到了生活的深淵。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小丑,或者說一個玩笑。
晚上回家,他把自己的負面情緒變成文字,通過微博私信,統(tǒng)統(tǒng)發(fā)給了她。這也是他們之間交流的唯一渠道??杀氖?,只有自己在說,而娜娜從來沒有給過回復。這是她消失的第十二天,他已經(jīng)給她發(fā)了一百多條私信。剛開始是質(zhì)問,接著是乞求,然后是回憶,后來變成了辱罵與詛咒,然而,扔出去的石頭,沒有在海洋中形成半點微瀾。也許正是因為這面多棱鏡,春山才變得越發(fā)情緒化,在迷霧中看不見所有的路。他覺得自己是沒有航標的船,在海洋飄飄蕩蕩,沒有盡頭。不知為何,他心中多了份漂泊感。盡管這么多年來,在外人看來,他的生活風平浪靜,沒有遇過大風大浪。其實,并非如此。特別是大學畢業(yè)后,自己總是有種難以名狀的乏力感。遇到娜娜后,他自以為找到了生活的意義,而那所謂的愛,會讓他成為更有力量的人。但是,如今看來,一切都是虛無,一切都是捕風。
當然,他不能把所有的話都說給寧朦。于是,他對著鏡子自言自語,或者抱起斑斑,唱著那些過時的歌謠。有時候,他會打開音響,聽著爵士樂或者電子樂,隨著節(jié)奏,忘情地跳舞。然而,所有的這一切,都不能根治他內(nèi)心的焦灼。一夜接著一夜,他長久地失眠,或者是盯著手機屏幕,渴望交流,又拒絕交流,或者是凝視黑夜,幻想著娜娜會突然出現(xiàn),告訴他過去的一切都是夢。這段時間,除了寫幾首矯揉造作的古詩之外,他一無所獲,也越發(fā)看到了自己的悲哀和無用。
與其相伴的是,是自己越來越無法控制食量,體內(nèi)像是有頭餓獸,總有種填不滿的饑餓感。只有吃,才能短暫地緩解心中的焦躁。每個晚上,他都獨自去樓下吃夜市,喝啤酒,看來來往往的過客?;氐郊液?,還會在吃上一塊蛋糕,然后裹著毯子,看美劇,看娛樂節(jié)目,看國際新聞與明星八卦。只有等到胃部和眼睛同時發(fā)出警報,他才會關掉電視,接著便是洗澡、喝酒,以及睜著眼睛等待睡眠的降臨。甚至,他開始使用小劑量的安眠藥,來幫助自己入睡。他知道自己在過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種墮落的生活,然而,這種生活卻讓他走出了溫室,看到了更多的真相。與此同時,他的體重開始飆升,視力越來越差,脫發(fā)也變得嚴重。更可怕的是,他每天上班都渾渾噩噩,沒有絲毫的熱情,頭腦中有無法驅(qū)逐的嗡嗡聲。他預計自己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但自己又不愿意去醫(yī)院檢查,并不因為害怕絕癥,害怕死亡,而是因為到頭來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的循規(guī)蹈矩,沒有一天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而活。更可怕的是,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具備獨立的個人意志。
寧朦看出了他的變化。在她耐心地探問下,他說出了自己最近的精神狀況。隨后,寧朦便領著他,去醫(yī)院做了各項檢查。她更像是自己的姐姐,而不是同事或者朋友。沒過多久,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除了血壓有點高之外,并無其他疾病預兆。看到報告單后,寧朦高興地擁抱了他,而春山心里卻有一絲失落,因為他已經(jīng)做好了面對最糟糕結(jié)果的心理準備。
“你需要一個長途旅行?!睂庪芽Х冗f給春山后,說道,“你現(xiàn)在的狀況不適合上班?!?/p>
“那我該去哪里???”
“離開這里,哪里都行?!?/p>
春山后來想了想寧朦的建議,覺得很有道理。雖然自己以前也去過一些地方,但幾乎都是因為工作的緣故,再者,娜娜曾經(jīng)多次提過一起去雙人游,去海邊度假。他總是嘴上說可以,說等閑下來就去。然而這么久以來,他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了計劃中的旅游?;蛟S,這正是娜娜不辭而別的真正理由。或許,她正在世界的盡頭,獨自看著海漲海落,看著云卷云舒。再說,他也需要一個人的旅行,需要更加徹底地認識自我——在這座喧囂城中,他無法得到真正的安寧。如今的問題是,他該以怎樣的理由去請長假,畢竟自己手頭上還有大量的工作,也沒有年假。轉(zhuǎn)念一想,這么多年來,難道不就是這些所謂的借口阻礙著自己嗎?他需要一次冒險,需要逃離這種循規(guī)蹈矩的日子。
晚上,他到父母家,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他們。浮現(xiàn)在他們臉上的,首先是愕然,接著是困惑。因為從小到大,他所有的決定都是聽從父母的安排,甚至與娜娜的戀情,都是首先要報告給他們,讓他們以變相的方式審核她,看她是否能配上春山。然而這一次,他將自己最后的決定告訴他們,不論他們持何種態(tài)度。
母親沒有說話,而父親的臉色有點難看,說道:“那你的工作怎么辦?”
“先放一放,我太累了?!?/p>
“休息兩三天可以,”父親突然提高了聲音,說道,“一兩個月,絕對不行?!?/p>
“不管你們咋說,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p>
說完后,春山起身,再次囑咐母親照顧好斑斑。再也沒有說話,離開了這個家。走出小區(qū)后,他抬起頭,仰望黑夜中的遙遠星辰,內(nèi)心卻多了份舒暢和自由。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凝視星星了,上一次好像是在小學的時候。因為那時,外婆剛剛?cè)ナ溃赣H告訴春山,地上每消失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個星辰。如今,春山寧愿相信母親的話。他抬起頭來,又看到了那顆星辰,想到了外婆唱給她的那些歌謠。走在夜風中,他唱著那些早已被人遺忘的古老歌謠。
回到家后,他立即在網(wǎng)上訂了一張去往花城的飛機票。之后,他給娜娜發(fā)了私信,告訴她自己即將而來的漫長的未知之旅。
四
在花城的第七天,他已經(jīng)厭倦了這座海邊城市?;蛘哒f,厭倦了自己的無所事事。在這里的每一天,雖然每天的活動略有不同,但內(nèi)心的節(jié)奏卻大同小異。他去了復活島,見了那座著名的燈塔,也去了花城的幾處有名的旅游勝地,以及博物館和海洋館等等。然而,并沒有預料中的驚喜。相反,旅程中的舟車勞頓反而讓他的身心有點不適。當然,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還是在黃昏,他獨自坐在海灘上,聽著海浪聲,看著太陽緩緩地墜入海洋。在天海交融的瞬間,他似乎看到了永恒的幻象,而內(nèi)心的焦灼會瞬間消散。然而,當黑夜再次降臨,那些困惑疑云又再次涌上心頭。
當然,他會將自己的所想所感寫成文字,分別發(fā)給娜娜與寧朦。收到的同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回復——娜娜讀了那些文字,但從來沒有回復一個字,而寧朦對他的每條信息都認真回復,與他探討更為深刻的東西。與此同時,寧朦說她正在創(chuàng)作一篇和大海有關的短篇小說,但她從來沒有見過大海。因此,春山多了一份差事,就是把自己所看所想都告訴她,也會給她發(fā)一些和大海有關的照片和視頻。雖然和她交流非常愉悅,甚至在語言上,有些依賴她。但是,他明白,那不是動心,更不是愛,而是一種自我的觀照。寧朦更像是一面鏡子,讓他看到了更多面的自己。他知道這種想法太過于自私和殘忍。
他所住的酒店就在海邊。每個晚上,他都凝聽海浪聲,會聽得相當入迷,這也許是他聽過最為動聽的音樂,與他心中的某種氣息息息相通。奇妙的是,每個夜晚,他都會做與海洋相關的夢。在其中的一個夢里,娜娜在海灘上跑,而他跟在她的身后,呼喊著她的名字。隨后,在一塊巨大的鯨骨面前,他們都停了下來,與帶著神圣色彩的死亡面對著面。之后,他抱住娜娜,告訴她不要害怕,隨后便發(fā)現(xiàn),自己擁抱的不是娜娜,而是寧朦。之后,大海從眼前退去,而他也從夢中驚醒。隨后,他坐在床頭,看著夜色中的海洋。他并沒有把這個夢告訴娜娜,也沒有告訴寧朦。
原本以為來到這里,自己會寫更多的詩歌,然而,一句也寫不出來,復雜的情緒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和節(jié)奏。同時,他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寫的那些古詩詞是多么的矯揉造作,脫離生活,沒有任何的意義。要不是因為父親是社長的緣故,他肯定沒有出版之前兩本詩集的機會。再往后想了想,自己之所以能走到這一步,不是因為父母的管束嚴格,而是因為自己其實并沒有真正的獨立人格。以前還為自己是個詩人而沾沾自喜,如今,面對著大海,面對著更真實的人生,他覺得羞愧,覺得自己之前是在種種謊言中生活。其實,他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他也很快地厭倦了在花城的漂浪生活。
第九天,他離開了花城,去了重慶,那里有他大學的舍友蘇城。見面后,兩個人除了懷舊之外,沒有其他可以說的。他帶春山去吃了重慶最正宗的火鍋,看了川劇表演。之后,春山獨自一人報了三日游,去了白公館、磁器口古鎮(zhèn)、長江索道、解放碑洪崖洞,也去了仙女山景區(qū)、武隆天坑地縫和大足石刻這些景點。每到一處,他都會選擇性地拍攝一張照片,等晚上臨睡前,發(fā)給娜娜和寧朦。奇妙的是,他已經(jīng)不再渴求任何回答。
之后,他又去了成都、貴州、深圳、昆明,然后去了拉薩。在拉薩的布達拉宮,他聽到了誦經(jīng)的聲音,雖然聽不懂,卻讓他熱淚盈眶。之后,他坐飛機又去了內(nèi)蒙古,在那里,領略到了真正的沙漠與草原。與此同時,他比旅游前瘦了整整十五斤,皮膚也變得黝黑,也沒有剃胡子,眼神變得清澈,整個人的狀態(tài)滄桑而又清凈,像是換了另一個人。原來,頭腦中總是有亂嗡嗡的白色噪音,如今,他能體會到更加深沉的寧靜。原來,他離不開手機、電腦以及各種電子用品,如今,除了必要時刻,他已經(jīng)不再依賴那些電子產(chǎn)品,睡眠與飲食也變得健康。與此同時,他覺得自己的感受力比以往更加敏銳更加強烈。然而,他不再寫那些自怨自艾的詩歌,而是寧愿把這種體會放在心里,不變成任何外在的形式。讓他欣喜的是,自己已經(jīng)不再恨娜娜了,也對她不再有任何執(zhí)念。雖然一起生活了三年,但是,他對她其實并沒有更深刻的理解,而她也很少談論自己的快樂與悲傷。
最后一站,他選擇了天水,這是娜娜上大學以前,一直生活的城市。第一天,他獨自在這座城市里閑逛,去了娜娜曾經(jīng)上過的小學、初中和高中。當然,只是在學校門口逗留了片刻。他見過娜娜不同時期的照片,想象著她在這座城市生活的種種場景。娜娜以前說過,她從高中起,就厭倦了這座小城,總是想著要離開這里。后來,她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考上了理想的大學,去往了更大的城市。有一次,她無意間給春山也說過,自己厭倦了長安城。當時,春山并沒有太留意這句話,如今才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天水的第二天,他去了麥積山石窟。在途中,他看到了“慧光普照”這四個字,凝視了整整三分鐘。最后,他站在高處,看著眼前的凝固風景,風和時間也因此成為隱形雕塑。菩薩低眉,萬物靜籟,他仿佛進入真正的琉璃世界。他沒有任何宗教信仰,而眼前的神態(tài)各異的佛像卻讓他有了宗教般的寧靜。他在這種寧靜中,看到了更深層次的自己。
下午,他又回到了天水市,去了伏羲廟。四點多,他去附近的餐館吃飯。等付完賬后,他發(fā)現(xiàn)放在桌子上的背包和手機都消失了。他整個人懵在原地,隨后才問店員是否看到自己的東西。店員和老板都搖了搖頭,而周圍的幾個人也順勢地搖了搖頭。他突然間沒有了胃口,像是整個人被掏空了一半?,F(xiàn)在他真的一無所有了,沒有了手機,沒有錢和身份證,也沒有了回去的車票。原本平平順順的長途旅行,卻在最后一站出了差錯。他苦笑了一聲,然后,走回了酒店。借用酒店的電話,他撥通了父親的手機號碼,告訴他自己目前的處境。不知為何,這么多年來,他只記得兩個人的手機號碼,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就是父親的。
晚上十一點半,父親來到了春山所住的酒店。他原本以為父親會責難他,然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我開車來的,明天我們就回家。聽到這話,春山有種想要哭泣的沖動,但他還是抑制了心中復雜的情感。之后,父親帶他去吃了夜宵,兩個人還喝完了一瓶白酒?;氐骄频旰?,父親倒頭就睡,接著就是打鼾聲。春山卻是怎么也睡不著,他側(cè)著身體,看著窗外隱隱的群山,流出了莫名的淚水。他不知道自己未來該做如何選擇,但是,他明白自己已經(jīng)成為更好的人。
五
在消失第一百一十二天后,娜娜突然打來了電話,問春山有空沒,她想把自己的東西打包拿走。春山?jīng)]有多問什么,只是和他確定了具體的見面時間。掛斷電話后,他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中,看那些沒有止境的稿件。不同以前的是,工作就是工作,他已經(jīng)不再追問工作的意義,或者說,他已經(jīng)停止追問生活的意義,也不再去寫那些矯情的詩歌。他也不再依賴電子設備,工作之余,開始與朋友們見面、聚餐、郊游,恢復了與各種人的日常交流。每周,他都會去父母家三次,同時,他開始了相親,甚至渴望婚姻生活。很多人都說他變了,但只有他明白,自己最為核心的東西并沒有改變。
周六下午,娜娜和晨晨一起來到春山的住處,收拾好她的東西,然后打包,放到了晨晨的車里。整個過程,他們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而春山也幫他們整理那些物件,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太多的別扭。最后,春山把墻上的那幅畫像摘了下來,遞給娜娜,說道:“你把你的這幅畫也帶走吧,我已經(jīng)不是畫中的樣子了?!?/p>
“你留著吧,就當是紀念?!蹦饶日f。她比消失前胖了好多,眼神中的光芒也黯淡了半分。
“不,你帶走吧,扔了就好。”
娜娜沒有說話,而是把畫交給了晨晨。臨走前,她突然問道:“你知道為什么會離開你嗎?”
“不知道。”
“你不懂得愛,只懂得占有。”
春山?jīng)]有說話,而是目送他們走到電梯口。娜娜連頭也沒有再回?;氐椒块g后,春山刪除了與她相關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但是那些涌動的記憶,卻歷歷在目,無法被刪除。他抱著斑斑,坐在陽臺的沙發(fā)上,看著即將而來的疾風驟雨,心里卻無動于衷。
第二天,他參加了寧朦的婚宴,對方是寧朦的高中同學,之前也有過一段婚事。寧朦說她以前并不相信愛,但是直到遇見了他。春山心中苦笑,因為她在上一次婚宴上,也是說著同樣的話?;蛘哒f,春山聽了太多類似的話,內(nèi)心早已麻木不仁。整個宴席上,他神情恍惚,不太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回到家后,他讀了寧朦那篇以他為原型的短篇小說,名為《你是?!?。讀完后,內(nèi)心突然涌出了太多悲傷,看著眼前的鏡子,卻忘記了該如何去真正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