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新疆

孔維兵

時差

我在時差里躺下，等你們躺下

我在時差里起身，等你們起身

我總是在你們躺下之前躺下，起身之前起身

我總是在等待

時差有一扇用夜色做的門

我入睡之后，你們都進來了

我起身之后，你們都不在身邊

活法

困窘或旅途中的人，會想到活法

候車室內(nèi)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表情

對面椅子里打盹的阿姨，來自哪里？

她已經(jīng)老了

墻上的巨幅壁畫里，堅硬的羊群

將會抵達我身后的時代

前天在庫什臺，我見到的綿羊們

一起吃草一起回家

其中一只會先于同伴，被主人宰殺

暮色中的戈壁

太陽沉沒之處，濺起的絢爛已經(jīng)回落

被一座城市排斥的暮色來到這里

遠山已走

戈壁因過于空曠，無法離開

一列內(nèi)部裝滿聲音的火車，迎面駛向暮色

深處？

廣闊的寂靜之中，它發(fā)出的聲響，有等于無？

它一共看了我三次

一匹狼拖著尾巴，橫穿公路

經(jīng)過路中央時，扭頭看了我一眼

它進入了公路左側(cè)

從一塊石頭跳躍到另一塊石頭上

從樹林里出來之前，它肯定已看到我的車子

我還在想，它拐進山谷的時候

為什么又最后望了我一眼

喀普斯浪河

因為偏僻，許多波浪跟在我身后

岸邊的乞丐睡著了

路過的女人掏了掏衣兜，又遲疑著離開

下午的陽光覆蓋著他

遠處的牛羊，和我身處兩個世界

光影相間的道路上，行駛的一輛馬車也是

賣瓜果的老婦人坐在氈毯上，她不吆喝

后背上的塵土，剛好被枝葉間的一束光照亮

八卦城

特克斯，群山，八卦城，烏孫

以我的中心移步于八卦城的中心時，我被

向外推了一把

在丘處機的停留處停留，眺望里眺望

或許，見到我的是他的天馬

歷史的靈感來源于一張蜘蛛網(wǎng)

我看不懂它的玄機，只看到網(wǎng)下面的

鏟、碗、梳、短劍、武士俑、三足鼎，還有陶壺

只看到蜘蛛吞噬時間

留下南北走向的墓葬群

拜城

偏僻的地方都有自己的秘密

沒有外鄉(xiāng)人的縣城很小，世紀公園很大

前年從它左側(cè)走過，去年經(jīng)過它的右邊

每次都要轉(zhuǎn)頭望一望——

再小的縣都有一笑傾城的女人

一跺腳使城抖三抖的男人

以酒壯膽的人，甕中捉鱉的人，自以為是

的人

內(nèi)心掙扎的人

得過且過的那些人

我經(jīng)過的那幾次，都看到楊樹林上安靜的

太陽

準備宰羊迎接我的人放下刀，望著遠方

庫什臺

木屋上的雜草比木頭蒼老

庫什臺別的都不老

小巴郎從屋里迎出來

父親像羞澀的大男孩

被馬的嘶鳴叫醒，它們的家在松樹下

天才蒙蒙亮，輕推門開

我避開一頭迎面的牛，離開

山谷里，天光和熟睡各占一半

草有草的聲音，石頭有石頭的聲音

牛羊有牛羊的聲音

天空有飛禽的聲音，山間有流水的聲音

庫什臺還缺我的聲音

新可克達拉

新可克達拉和夕陽在背后，黃昏在前面

我的兩側(cè)時有車輛超越

綠化帶一路延伸，到一座新城便蔓延開來

這里就是新可克達拉

林子大了，但什么鳥兒都沒有

人的新窩層層疊疊，但沒有人

一座新城，總該有什么在里面居住

沒有姑娘，就沒有情深

也沒有琴聲

我輕輕哼唱：“可克達拉改變了模樣……”

去時的路上有車子問路

當時是在岔路口

想新疆

在江蘇，我喜歡西邊的夕陽，勝過日出

喜歡北邊的星星，勝過月亮

我偏愛所有西邊的和北面的

來自西北的寒潮，有責備某人的意思

東邊是大海，總感到要背海一戰(zhàn)

索性躺在平原上望云——

讓雨回到河里，沙回到地面，囚籠里的動物

回到森林

石頭回到山下，山峰回到山群

早安，新疆

新疆的早晨不是由海鳥的翅膀打開的

必須用一張身份證，插進天山下的鎖孔

烏魯木齊的早晨打開了，盆地邊沿的村莊

還沒有

那里的早晨，要等待一面五星紅旗高高地

升起

羊群的咩叫，也要等待

收廢品的空板車，還沒有出現(xiàn)在烏魯木齊

的上坡

公交站點穿治安服的人百無聊賴

外賣小哥舉著手機，小跑著開始第一單生意

還有人在一張身份證覆蓋下的夢鄉(xiāng)

身份證的周邊，人在逡巡

從內(nèi)地趕來的人，在一場夢中醒來

他還躺在時差里

美麗黃昏

迎著夕陽，那位身材窈窕的女人，舞動透光

的絲巾

整個黃昏被掀動了。除了遠處

坐在河岸的我的黃昏，以及我所面對的伊犁

河的那部分

河水在低處喧囂著成群離去，它什么都沒帶走

兩岸還在，黃昏還在，她走遠后，我還在

絢爛的霞光仍然匍匐在她離去的水邊

水幕

取了河的一層皮

取得恰到好處

水波被拉平

方向被翻轉(zhuǎn)，水平改成豎直，悠閑改成速度

以便逼出水里的聲音

在暗處循環(huán)，不可停息

習慣了就好

繁華就靠它了，必須帶來喧囂

讓外鄉(xiāng)人仍然有一條河的記憶

讓他知道，世界在某個區(qū)域

是可以顛倒過來玩的

是可以命令河站立，命令它奔跑，命令它破碎

然后自己收攏

爬起來按暗處的規(guī)矩行事的

春來時

要等白雪回到對面的山頂，春天才會來臨

在樓下忽然遇見她時，我那高處的房間內(nèi)

并未出現(xiàn)季節(jié)交替的蹤跡

而在另一個遙遠的地方

庭院里的海棠花，許多人早已見證了

它開得最盛的那天

窗戶對面那座無人的山上，有一個人

走來走去。雪花漫天

他的頭發(fā)和眉毛上都是冰碴

現(xiàn)在，擋在面前的幾枝杏花

都有懷舊的顏色。旁邊的女人卻興致很高

她在拍攝樹枝后面的夕陽

我發(fā)現(xiàn)，那個紅彤彤的物體特意停在那里

但她并不知情

她也不知道我靜靜地走過

陳小菊

手握瓶頸喝啤酒的女人，酒在身體里，高潮

迭起

她忽然問：“你愛我嗎？”淚便流了出來

一棵樹的哭泣，既不像人的，也不像風聲

她說，那是個安靜的地方

她身材如行書，收放有致

卻性情潦草，撞南墻西墻北墻東墻后，自語

自悟

給自己挖坑，跳進去，爬上來，還是原來的她

她打坐證悟，心入奇境，淚流現(xiàn)世。我想把

她拐賣到一處山溝

讓她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拄著拐杖眺望

陰影

烏云撤離后

植物們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一只鳥兒吊掛著陰影，從灌木里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