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

張玲玲

她坐在馬桶上，看見靠門墻壁上那排空寂的掛鉤。他走之前，依然溫柔且體恤地掃凈了所有房間，連一絲灰塵也未留。他整理了書柜，拿走了相紙、畫框、筆筒等雜物，將倒立錯位的書籍重新歸置。她之前在一本美國小說里讀到，妻子從三米高的蘋果樹上跳下的前一周，也重新排布了書柜，并留下了那句詩行的線索：

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今天的事

我絕對會挖出你的兩只眼睛

放進泥土做的眼睛

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你不會屬于我

我絕對會無情地挖出你的心臟

放入一個石頭制的心

她希望找到他留下的線索，清晰拼出他消失的原因，只是窮極了腦筋也沒有找到。所有秩序她都深諳于心，如今和過去一樣：中柜左側(cè)是《美國佬》《半日黃昏》《夜的命名術(shù)》《馬克夫婦的愛情》《門檻·沙》，右側(cè)是《二十世紀(jì)思想史》《中國思想史》《孤獨與團結(jié)》（他提前從出版社索要的加繆影像集）。《二十世紀(jì)思想史》思想史他只讀了一半，一只鏤空鐵皮書簽橫躺在一九六○年代：停擺的時間，凝固的愛之夏，膠片化的場景。那頁同樣沒什么值得注意的訊息。當(dāng)天他打掃完衛(wèi)生，洗了澡，拔掉熱水器開關(guān)，灌好沐浴乳——那只乳白色PC塑料瓶已經(jīng)空了近九個月，最后在洗手臺陶瓷面留下一小片短而密的黑點。她以為是煙灰，捻起一看，軟而刺手，原來是胡須。他甚至不緊不慢地剃了胡須。

然后跟你發(fā)了消息：

我走啦。愛你喲。

她第一時間并未注意到那條消息。等她回復(fù)消息，發(fā)現(xiàn)對方拒收。再之前，他只談到那時正收拾到思想史，但思想史之外，是什么激怒了他、觸動了他，導(dǎo)致他的離去，永遠(yuǎn)無法知道了。前一天他在晚餐時說到……一個更開闊的將來與可能（談他們還是自身？抑或時代？無從獲悉）……他胃口不壞，吃了小份炸魚，也吃了松露薯條，漢堡一人一半。他拒絕喝酒（鑒于他一月之后飲酒不斷），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還有：他提及背景樂用了一支冰島爵士樂隊的曲子，也可能是愛爾蘭，但直到餐畢，也未能想起樂隊的名字;他提到了某個去世的親屬，大概因新聞推送的一個死亡話題而提及（你死后選火葬還是土葬？他曾這樣突兀地問過）。她試著打起精神努力聽著，卻發(fā)現(xiàn)無法集中注意力。之后他們散了會兒步，就在距離那家餐廳一里路的公園內(nèi)。噴泉水下燈束明亮，一根紅色緞帶作為警戒線，將池子四周圍起，聽聞這里曾淹死過一個三歲的小孩。他們看了一會兒，興味索然，于是退出噴泉所在的涼亭和走廊，繞著幾棵古樹打轉(zhuǎn)。她只記得自己對幾個陳舊的問題解釋再解釋，最后精疲力竭地坐在樟樹下的木椅上，差點啜泣，直至蚊蠅將他們驅(qū)趕。

也許最為難過的是，他并未帶走鑰匙。大門鑰匙總共兩把，一人一把，鑰匙扣是一對黑白樹脂情侶頭，配有同色橡膠圓環(huán)，以便他們箍在手上，或從一堆零物中最快發(fā)現(xiàn)。她到家時，看見那只黑色的鑰匙仍掛在門廊掛鉤下，差點軟在地板，比收到消息那一刻驚愕痛苦得多，這意思如此明確：他不會再回來了。

愛你喲。

她盯著手機里的最后三個字，輾轉(zhuǎn)至凌晨三點，心想究竟是何意味，是要她相信他還愛她（但這愛驟然變得輕佻或者輕松了）;還是他希望她以為自己的離開完全是情非得已，問題和罅隙只在二人之間，絕非另一個女性的存在和出現(xiàn)。

一天早上，她醒來時僥幸想到，并以此勸慰自己：他僅僅只是忘了拿而已。畢竟并非第一次。他一向善忘鑰匙，善忘密碼。他從來都一心集中在需要專注的事情上，任何一點兒格外的氣力也不想浪費。四年前，在一起的第三個月，兩人坐火車去廈門，白天乘船去島嶼。沙灘上人頭密密如寄居蟹，蜿蜒而上，蜿蜒而下，沙子不斷溜進趾縫。他脫下球鞋和襪子，走到空曠的沙灘盡頭，赤足攀上一座瞭望塔，站在高處向她吹口哨——那么美麗恒常的時光。如果不去想燃燒樹枝一般滾燙的、汗津津的游客手臂，不去想滿地宛如被劈開的嬰兒腦顱般毛茸茸的椰子殼，避免聯(lián)想身在末世火車上那種顛簸擠壓的景象，僅僅回憶共同看見的劣等翡翠般的海水，回憶游船與微風(fēng)，此行尚屬愉快?；鼐频甑穆飞?，他說房卡丟了，丟在沙灘丟在林地都有可能。去島上的船只早已停航，上島前他們在中山路碼頭走過一遭，合吃了碗沙茶面?？赡軙谀抢锇?，他說。九點多，兩人拖著精疲力竭的步伐，從地攤找到小吃店，差點要去翻攤主的垃圾桶，最終空手而返。

她說算了，認(rèn)命賠錢。走回的路上無人開腔。下樓補卡時，被告知補卡要一百元，那間無窗雙床房也不過一百二十元一天，明知吃虧卻毫無辦法。交錢時他才又承認(rèn)，丟掉的還有錢包。她不得不跑到室外，跟朋友打電話，央求他們轉(zhuǎn)借三百塊錢。好在其余證件在她的手包側(cè)袋，但掛掉電話她發(fā)了一頓脾氣，畢竟他完全可以謊稱鑰匙鎖在屋內(nèi)，至退房時再說。她在路上為失去的現(xiàn)金惋惜不已，抱膝蹲在地上大哭。等她睜開婆娑淚眼，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夜宵攤炙烤海鮮的氣味，彩色的氦氣燈，閃爍的廣告牌，一概飛快地后退、消隱，她獨自被拋擲到暗不見底的新宇宙。她大聲叫了幾遍他的名字，無人應(yīng)答，只能回到房間脫衣睡覺。

她在半夢半醒中聽見乒乓聲。有人在窗外打乒乓球，一來一回，清晰明亮。拍子似乎拿反了，擊在沒有膠皮和海綿的一側(cè)。撞擊聲逐漸變得沉悶而遲鈍，她驟然驚醒，發(fā)現(xiàn)門被篤篤敲響。后來他說，也曾考慮去酒吧過夜，可是沒有身份證。他回到酒店，坐在大堂沙發(fā)上，大堂經(jīng)理說坐著也得付錢，他才試探性走到門口。

他只想一試。

那晚她始終抱著他沒再松手，也并未追問，如果他身上有足夠的錢和證件，是否會連夜走開，離開貧困和她共造的無限深淵？

她不會去問，不問便存在另一個答案的可能。

哦，后來日子漸有起色，他還是會時不時地離開一會兒。她總能察覺他何時只是想一想，何時預(yù)備真的抽身而去。第三次是在美術(shù)館，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的展覽。一臺十多米的吊車留駐在展廳，不斷抓起、拋下成堆衣物，大概意指奧斯威辛集中營里的猶太衣殼，他們消失的肉身。這些衣服多半臨時從批發(fā)市場采購，展廳充滿滌綸和膠水的氣味。記憶因此與氣味無時無刻不黏在一起。第二幅作品是數(shù)百張新生兒的照片通過機械傳送帶在鋼筋骨架之間來回，電腦隨機停止，一臺攝像機隨機攝下面容。作品名為“命運之輪”，試圖提問人的誕生是否來自上帝的隨機選擇。站在二樓集中營去世的猶太人的電子墓碑前，他輕輕說，藝術(shù)家希望經(jīng)由展覽銘記生命和死亡的具體面容，實際上恰恰相反，銘記是徒勞的，記憶約略等于失去。

他說的沒錯。她記不住任意一張陌生面孔，也不會記得任何一個異國人名。三天后與這次展覽相關(guān)的一切也將不再重要，但她不會忘掉中間的小小插曲。

是在走進那只巨大的煙囪之后，她才注意到的。這里由舊工廠改建，煙囪廢棄多時，地面積水嚴(yán)重。她一腳踩進水潭，聽見啪的一聲，空曠、冷清，下意識轉(zhuǎn)頭望向身后。并無一人。煙囪內(nèi)只有她。燈泡閃爍的頻率和藝術(shù)家的心跳一致。她孤身站在昏黃的燈光下，聽著心臟緩慢而有力的泵壓，計時器一樣精準(zhǔn)，于是想，即便住在一個人的軀殼，能清晰聽到他單一、蓬勃、具體的心跳，卻并不能猜出他每個決定和行動背后糾纏如蛛網(wǎng)的邏輯與細(xì)節(jié)。

看展前她把背包存在了儲物柜里，鑰匙由他保管。她手機沒電了，所以順便鎖在柜中。他帶走了鑰匙，也帶走了再建聯(lián)系的可能。她下到底樓，坐在柜門邊，盯著吊車無休止地拋擲、抓取、拋擲，直到關(guān)門也未看見他出現(xiàn)。她走到美術(shù)館后區(qū)，意外撞到他雙手插兜、盯著園林里的幾只色彩鮮艷的現(xiàn)代雕塑，不知他站了多久，看見她來，解釋自己原先只想上廁所，但繞過幾個回廊之后迷了路，于是繞出了展館，選擇在這里等她。銀杏葉正在變黃，天空過度明凈，他說，那些人造之物太希望有意義，實際已喪失意義，而真正的美和意義實則在自然之中。她捏著口袋里僅剩的幾枚鋼芯鎳幣，本打算如果再找不到，將會想辦法找部公共電話，聽完后她忽然明白，所有的想法和行動都沒有用，并不會產(chǎn)生任何實際效用。

她坐在洗手間的馬桶上，點起一根煙。打火機的金屬滑輪磨得拇指發(fā)紅，一只虻蟲飛來停在玻璃鏡面。她抬手拂掉，輕輕跺了下發(fā)麻的腳底，結(jié)果刺痛更加快速地穿透了她。夕陽正穿過污穢的雕花玻璃，將流溢的光線送到腳下，人仿佛踩在暮色籠罩下的海浪上。她想，差不多就是這樣，生活就是這樣，哪怕最平靜時也站在起伏不定的海上。

進門掛鉤上空空蕩蕩。他離開時沒有取走鑰匙，卻拿走了背包、衣服、書籍，甚至音響。她無法想象這一切究竟如何通過一只二十四寸鋁制行李箱辦到。也許離開她，他已籌謀多時。書的排序之所以毫無變化，是因他僅僅抽走了他的，留下的空缺，此后再多都無法填滿。他在過去的一年中，緩慢寄走了他的球鞋、帆布鞋、冬衣，也寄走了他的書籍、稿件、筆記，她則無知無覺地往家中填充新書，卻沒注意到某些地方空缺如此之久，還天真地慶幸自己找到新的空間。

他離開一個月之后，她第一次弄丟了鑰匙。具體是何場景，丟在何處，她記不清了。心碎難挨的時刻，她在酒吧喝過一兩次酒，酒醉后嘔吐，清醒后自責(zé)，無論發(fā)生過什么都想盡快忘記。她意識到雖然缺失了什么，回憶也好，快樂也罷，生活通常會被認(rèn)為是快樂一點點喪失的過程，實則也不盡然。平靜中也非全然沒有喜悅。陶盆內(nèi)的雪白梔子開了，沁香一室，落葉的日本吊鐘在清水里又生了新枝。即便統(tǒng)統(tǒng)避開他們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這座城市還有無數(shù)值得探索的空間。她還可以繼續(xù)向前。

只剩一把鑰匙，謹(jǐn)慎起見，她漸漸養(yǎng)成不鎖門的習(xí)慣，寄望于小區(qū)保安多費點心。好在家中并無太多值錢之物。唯一一臺電腦使用多年，折價后不足三千。寫到疲累時，她俯桌睡去，不到十分鐘因心痛醒來，仿佛被悲哀攫捉，意識到他漸行漸遠(yuǎn)、漸行漸遠(yuǎn)。唯余幾片一同去買菜的簡單碎片，縮微成碟狀扁平的細(xì)點，在幻夢里漂?。核诓耸袌龅木G葉和瓜豆間穿梭;他俯下身來，逗弄被鄰人拴住的雜種緬因，它孑峨然而立，踩著破桌板，系著破舊的布繩，像一只皮包骨頭的獅虎，桀驁警敏，目視行人。還有某座大門前面一小片用碎碗瓦片拼起的愛心，某個時刻一起踩過，拍了一對足影。愛心背后的私營幼兒園已經(jīng)倒閉。他們搬來時甚至不知這里有個幼兒園，一直以為那是家三明治店。

她明明知道地址，一開始她就給他寄過東西的呀。他們寫過一年多的書信。失蹤只是她可以接受的廉價情節(jié)，可以遏制她找他的欲望。如今她也可以寫，畢竟他一貫喜歡安靜溫柔的方式。只是她的自尊不允許，她的情感有默認(rèn)模式，每封信一旦開頭，都會變成如下模樣：

昨天下起很大的雷雨，風(fēng)把窗戶都打碎了。我不得不在屋子里放滿水桶和臉盆，又將拖把浸在水里，以免地板被泡爛，折騰到凌晨三四點才躺下，直到早上六點鐘才睡著。明天也許應(yīng)該重新買塊玻璃安上。之前我過于省事，過于懶惰，所有事務(wù)都交給你。所以我想我應(yīng)該奮不顧身地過去一次，過去照料你的生活。我想我應(yīng)該可以照料你。

她不寫，無非知道要求會被一一婉拒，事情會無休止拖延。而她又會不可避免地心碎一次。他會說這里溫度低得嚇人，而他根本無暇分身。他會說工作和寫作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所有決定都為了她好。他也可能徹底拒絕見面，留她一人在酒店住上三天。她住過三天。那是兩年前的農(nóng)歷新年，她飛去他長大的城市，他冷然不見。于是她在酒店待了三天，反復(fù)將一壺水燒了好幾遍。

他第二次失蹤是在西藏。蜜月之時。在她妄想結(jié)婚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時。抵達(dá)拉薩第一日雙雙高原反應(yīng)，打車去醫(yī)院吸氧才有所緩解。至納木錯以為高原反應(yīng)已退，遲遲不落的夕陽延長了白日歡欣的錯覺，兩人在湖邊奔跑跳躍，停下看表發(fā)現(xiàn)已過了九點。半夜住在帳篷內(nèi)，他忽說患上感冒，呼吸困難，舌燥唇干，頭痛欲裂。很后悔來到這里，他說，后悔得要死。他將速干衣繞額扎在頭上沉沉睡去。她恐懼他真的出事，在一旁熬著不敢睡去。每次呼吸間的停頓與間隔都讓她心臟抽緊。凌晨她走出帳篷去上廁所，見圓月高懸，近若舉手可摘，山壑歷歷分明。

感冒時好時壞。好時他精神抖擻，壞時在客?；璩了弦徽臁Ｖ缓貌蛔甙⒗锔淖卟啬?。搭車一說是騙人的，停下來的只有收費的藏族司機，依維柯后視鏡下掛著各式檀珠，手柄邊粘著一尊鍍金佛像，佛像頸部又繞一串星月菩提。從魯朗至波密有十四公里險路，峽谷陡峻，容不下兩車并行。據(jù)說318國道造路時，埋骨超過六百六十名。一九七九年，一輛物資車經(jīng)這里，因錯車時略靠右，壓塌路面?zhèn)然?，掉到水里。?dāng)時物資車的大廂下面裝著米或黃豆，麻袋兩層疊放，上面坐人。翻車落水后，麻袋壓住士兵，使之無法翻身，全部被活活悶在水里。整理遺容時，老兵們給這批來不及入伍的新兵正式戴帽更衣，其中一名士兵長褲子口袋里有一封家書和十五元待寄津貼，紙幣已濕透泡爛，墨藍(lán)字跡氤氳開去，內(nèi)容依稀可辨，他向母親允諾年前就回來。

翻車的地方位于天全藍(lán)池兵站附近。如果不出意外，他們將在西藏林芝一五六團服役。那是我的戰(zhàn)友，停車休憩時，司機說起這些故事，說到關(guān)鍵處就會抽出一根煙。部隊退役后他選擇在險道繼續(xù)飛馳，迄今已四十余年，目睹過通麥大橋的兩次垮塌，也深陷過大雪封閉的孤島。二○一五年帕隆藏布上建起第三座橋梁，時速可達(dá)四十公里，而今新兵入伍可以從貢嘎坐飛機。

車子緩緩駛過易貢藏布與帕隆藏布交錯處，奶青源源不竭地匯入石綠，被沖刷了百萬年的山巖已磨到渾圓，依然固執(zhí)地將江流分道。三百六十萬年前，這里才從古特提斯海中緩慢浮出水面，隨后急遽增高。也正因其新、其急，崩塌不斷，在新世紀(jì)開始的第一年，在十年前，依舊如此，不斷長成、不斷塌陷。司機想說時代變化了，但似乎又沒變化。個體在時間長河里不值一提，他們居然也能目睹一整個創(chuàng)世紀(jì)。

車上一位自稱多吉、皮膚黝黑的中年人主動向他們打招呼，頭戴一頂西部牛仔帽。他是門巴族，剛從成都回來，看路上有人戴帽，以為漢人都穿馬甲、戴高帽，覺得稀奇，故也購入一頂。到達(dá)波密已經(jīng)傍晚。多吉說，明天七點有車開往墨脫。如今無須徒步，開車七小時就能到達(dá)傳說的秘境。只是除了物資偏貴，墨脫與別的縣城無異。

他們在市里找到一家廉價藏茶館，躺在二樓五十厘米寬的窄床上，很難不注意到身下橄欖綠的格紋氈絨上沾滿污泥和痰漬，一點一點仿佛出猩紅熱似的紅點染進毛線編織的縫隙，是血漬還是其他無從辨識。這里是背夫和苦行僧的落腳地。窄小木窗，正對雪山。他說可以跟她換張床，但換到另一張也沒什么區(qū)別，躺了不到五分鐘，雙雙長滿疹子，從四肢蔓延至腹股溝。天色尚早，他建議去雪山那里一看。那里屬于波密扎木鎮(zhèn)卓龍溝，有片原始森林，此地孩子早夭或僧人圓寂，會在此施以樹葬。郁郁青林中，冷不丁會看見一只爬滿青苔、風(fēng)化枯朽的木箱，甚至編織旅行袋，懸在古樹枝上，仿佛孕誕的不祥果實，或是異獸繁殖的肉芽。沒到入山口，他們遠(yuǎn)遠(yuǎn)望見漫天經(jīng)幡，有些顏色黯淡，有些鮮艷依舊，如風(fēng)和雨水撕扯下的死雀之翎。走了不到五分鐘，她就退卻下來，哭著說想回家。他以為她要回到茶館，她說不是的，她要回家，不是上海也不是西藏，或者任何地方，她只是想回家。

他不明白她到底想去哪里，所說的家又在哪里，一時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于是干脆沉默了一會兒。最后她說哪里都可以，只要離開波密。他半開玩笑，像旅游團導(dǎo)游一樣勸慰：來都來了。他不厭其煩地說服她回到縣城，去郵局寄些明信片給長居城市的朋友，再慎重考慮明早是否要去墨脫。七點鐘，夕陽尚未凋謝，郵局早已關(guān)門。沿途，她在商店櫥窗和墻壁發(fā)現(xiàn)貼滿尋人啟事的A4紙張，可能有上萬張，幾乎擁滿波密所有的街道。一輛河南牌照的車輛在米堆冰川與318國道處失蹤。車內(nèi)有兩人。二十九日中午十二時他們出現(xiàn)在八宿然烏湖附近，被同在湖邊的另一群游客拍下。尋人啟事發(fā)出后，照片被上傳到網(wǎng)絡(luò)。其中一名失蹤者的妻子看完后證實是他們。兩人的妻子皆有身孕，其中一個為二胎，剛滿四個月。他站在郵局邊仔細(xì)看了一會兒該啟事，一字一句讀出家屬留下的號碼。

她應(yīng)該能發(fā)現(xiàn)跡象的，八點鐘醒來，發(fā)現(xiàn)另一張床上躺著一個陌生人。她的背包還在床腳，他早已不見。她忘記了前一天晚上討論的結(jié)果，猜他也許去聯(lián)絡(luò)車輛了。匆匆奔到多吉說的候車點，發(fā)現(xiàn)車子早已開走。她在茶館等到絕望，只能去所有的餐廳、茶館找了一圈，皆無所發(fā)現(xiàn)。她不敢妄動，坐在床上，異常熱心關(guān)切起失蹤者的訊息，微博上說他們來這里，是為新生兒祈福。她放下手機，惡毒地覺得不過是一次不負(fù)責(zé)任的集體逃離。

有幾次她覺得真的熬不下去了，奔機場、去警局，什么都想過，卻連跟朋友訴苦都繃住沒講。最后他從暮色里浮現(xiàn)，出現(xiàn)在茶館樓下。沒說這一天究竟去了哪里，而是帶回四分之一大小的鍋盔，干硬耐存，直到旅行結(jié)束也沒啃完。再長的旅行都會結(jié)束的。后來他說，無論如何，要記得，我是愛你的。那聲音，那三個字，不斷盤旋、打轉(zhuǎn)、掉落，最終變成孕育希望和失望的陷阱。而她深陷其中已太多年。

徑直說不愛還好一些。不愛了，便只有純粹的恨和悲哀，而非痛苦的循環(huán)。如此殘酷也殘酷得不甚徹底，何嘗不是另一種貪婪的殘酷。其實他們最終也會理解接受的，不是嗎？只是最后那一年，他們吵得如此之多。哦，那過去的一兩個人，那些影影綽綽的霧中之影，看似矛盾的中心，有時會被并置在一起平靜談?wù)摗８鄷r刻，都是圖窮匕見的解釋再解釋。這些嫉妒與憤怒，想象與抗?fàn)?，永在瑣碎、虛空中浮動，不斷偏離真正的核心。她只能不斷檢討與反思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眼下她正站在一條陰性的街道。婦幼醫(yī)院開在最西頭，之后是月子中心、母嬰商店、童裝商店、幼兒園。如果仔細(xì)看一看，那些沿街小區(qū)的橄欖綠鐵門后，站著許多的開鎖匠。那些開鎖匠推著一把舊自行車，車頭掛著長方形白板，紅黑油筆恭謙地寫著聯(lián)系方式，自行車后掛著方正的鐵筐。他們站在每個小區(qū)的每扇門之后，相互聊天，間或分煙。有些看似三十出頭，有些則超過五十，無一例外，皆是衰老憔悴、飽經(jīng)風(fēng)霜。他們會讓人以為這世界有許多扇緊閉的門被鑰匙遺棄，等待被開啟。那扇門確實打不開了。她不記得何時鎖上，又何時遺失了最后一把鑰匙，于是在街道上游魂般走了好幾圈，最后選定其中一個。那人戴工裝帽，眼袋深重，下顎很方，令她想起久未謀面的父親。到門口后，他從工具包里抽出一根細(xì)長鉤，插入鎖芯，輕輕撥弄。三分鐘后，咔嗒一聲，豁然開啟。他說，你最好換一把鎖。見她不作聲，又善意地重復(fù)一遍：你得換把鎖，這門有點問題，準(zhǔn)心無法對牢，門框也略歪斜，可能以后都很難關(guān)上。她說，沒關(guān)系，其實沒關(guān)系。真的沒有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