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軒
《大宅門》長篇電視連續(xù)劇自從2001年首播之后,就以其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豐滿立體的人物形象和大氣恢弘的敘事風格受到廣大觀眾的喜愛,也成為各種文藝形式改編的熱門IP,話劇、京劇、舞劇都曾將它搬上各自的舞臺。相比京劇和舞劇,話劇無疑是最接近電視劇表演的一種藝術形式,也最容易被拿來跟原版電視劇做比較。這版中國國家話劇院創(chuàng)排的話劇版《大宅門》首演于2013年,初代版本啟用了不少電視劇原班人馬,如扮演二奶奶的斯琴高娃、扮演白三爺?shù)膭⑴彗?,以及扮演王喜光的雷恪生等。此次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話劇月作為壓軸演出的這版,啟用了新生代演員,用截然不同于電視劇的“新”陣容演繹經(jīng)典的“老”故事,有老戲骨的珠玉在前,以及觀眾先入為主的印象,對新一代演員來說,如何演出自己的“這一個”人物,想必是不小的挑戰(zhàn)。
暫時拋開話劇版《大宅門》這場演出的本體藝術性不談,純粹從觀眾觀演角度來看,話劇版《大宅門》評價起來的困難也正在于此——在“模仿”與“突破”之間,從編劇到導演,從演員到觀眾,如何取舍?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不同的觀眾站在各自的立場,從不同的觀演期待出發(fā),對話劇版《大宅門》可能會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觀劇體驗。
對于非常熟悉原版電視劇、并對其中的經(jīng)典劇情津津樂道的觀眾而言,話劇版《大宅門》的情節(jié)安排可能是非常戳中人心的。從選材上來看,全劇在改編時雖然對原版進行了大量的刪減,將原來分為一、二兩部,共七十二集的長篇電視連續(xù)劇濃縮在了兩個半小時時長的話劇舞臺上,但卻十分注意將原劇中的經(jīng)典片段和人物臺詞較為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全劇一共九場戲,在筆者看來,主創(chuàng)們對這九場戲的處理采用了一種類似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的手法,每一場都緊緊抓住一個或一對核心人物,以及圍繞著核心人物產(chǎn)生的主要矛盾結構展開。從全劇開場的“家道衰二奶奶奪回老牌匾”,到最后的“造棺材白七爺遺囑告世人”,中間按照時間發(fā)展的順序穿插了“庚子年白景琦私藏仇人女”“奪九紅白七爺挑戰(zhàn)督軍府”“恨身世楊九紅母女成仇怨”“戀戲子宅門女癡嫁紙相片”“護秘方白景琦迎娶李香秀”“當會長三太爺吞服鴉片膏”“迎解放老字號接受新改造”七個經(jīng)典片段——這無異于電視劇《大宅門》的“名場面”合集。對于每個片段中主要人物之間的戲劇沖突和經(jīng)典臺詞、經(jīng)典場景,在話劇版《大宅門》中也都得到了較為完整的復現(xiàn),例如全劇開場小白景琦高聲念出老牌匾上“百草廳白家老號”的內(nèi)容,在濟南白景琦與楊九紅源自一個噴嚏的初遇,白玉婷對名伶萬筱菊的癡情以至于要和他照片結婚的執(zhí)著,到抱狗丫頭香秀面對七老爺?shù)拇骨?,擲地有聲地說“要當就當太太”,以及原版電視劇結尾的高光場面——三老太爺坐在高高的主席臺上,面對著烏壓壓的聽眾,一邊就著酒吃鴉片,一邊痛罵日本人和漢奸,最后仍然是玩世不恭地嘮出一句“大煙膏子就酒,小命兒立時沒有”,從容赴死。對于熱愛電視劇《大宅門》的觀眾來說,通過觀賞話劇版,能夠在更為直觀的時空環(huán)境里再次聽到這些激蕩人心的臺詞,感受到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無疑是非常令人激動的。此外,如果是熟悉《大宅門》原版故事,同時又經(jīng)常觀看戲曲演出的觀眾,則可能會比較容易在這部話劇中找到觀賞的樂趣,即帶著已知的期待去審視未知的表演的樂趣。
但是,不能不顧慮到的一個現(xiàn)實是,電視劇《大宅門》首播之后距今已將近20年,盡管各大電視臺不斷重播,在視頻網(wǎng)站上也保持著相當?shù)狞c擊量,也不能否認仍然有一定數(shù)量的觀眾并不十分了解《大宅門》的全部故事和時代背景。對于這部分觀眾而言,話劇版《大宅門》可能更像是一個人物群像的集中展示,或是像《老舍五則》那樣的一個短篇故事合集。并且,話劇版《大宅門》想要全景式重現(xiàn)以白景琦為核心的白家宅門風云,因此雖然演出時長只有兩個半小時,仍然安排了眾多人物輪番出場。故而限于演出篇幅,除了白景琦之外,其他重要角色如白二奶奶、楊九紅、黃春、李香秀,甚至白老三爺?shù)热耍贾荒苁墙厝∑渖械囊粋€片段做剪影式摹畫,因此也只能展現(xiàn)他們性格的某一個突出方面,甚至是在某個特殊事件中的個性化行為。雖然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結合經(jīng)典臺詞的運用,可以最大程度地突出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但多多少少會影響到原作中人物形象復雜性和立體性的重塑,對于不熟悉原版電視劇的觀眾而言,也就難免減損了原作由一群極富個人魅力的角色塑造而生發(fā)出的藝術感染力了。
與此同時,還有一部分觀眾,他們可能也熟悉《大宅門》的原版電視劇,但并沒有特別濃厚的“大宅門”情節(jié)。對于這部分觀眾而言,話劇版《大宅門》更像是電視劇片段的舞臺展示,雖然理解劇情完全沒有障礙,但是也較難感受到作為另一種藝術形式的獨特魅力。
盡管如此,從整體而言,國話改編《大宅門》仍然算得上是一個十分成功的跨界嘗試,這得益于以下幾方面:
首先,原作故事題材契合國話擅長的藝術創(chuàng)作風格?!洞笳T》的故事本身就是以北京城的百年老字號在歷史洪流中的幾經(jīng)沉浮為原型,結構龐大,立意恢弘,從人物性格、戲劇語言和故事中所展現(xiàn)的風土人情都帶有濃厚的“京腔京韻”。而國話立足于首都北京,本身十分擅長演繹類似這樣的具有宏大敘事風格的“老北京”故事。故而從選材上來看,《大宅門》這個故事以及原版電視劇呈現(xiàn)出來的藝術風貌,本就和國話自身的藝術特色頗為契合。
其次,國話整體實力雄厚,在整體舞臺創(chuàng)作方面精工細作,比較成功地在話劇舞臺上再現(xiàn)了“百草廳白家老號”的百年興衰起伏,整部作品氣勢雄渾,首尾呼應,做到了形式上的完整和統(tǒng)一。就拿舞美設計來說,舞臺正中懸著一頂青磚房檐,上面高掛一塊白家老牌匾,整個舞臺分為上(后)下(前)兩部分,在第一場和最后一場,連接上下兩部分的是幾級青灰石頭臺階,背景是兩側泛黃的紅瓦白墻在深藍色的夜幕樣天幕中若隱若現(xiàn)。整個舞臺以灰色調(diào)為主,又點綴以深藍和磚紅色,一種古樸、神秘又莊嚴肅穆的氛圍撲面而來,暗喻著大宅門歷經(jīng)的時代滄桑和宅門深院的神秘復雜。除了在整體的舞臺設計、劇本編排等方面可以看出主創(chuàng)們想要致敬經(jīng)典的努力,在整個舞臺呈現(xiàn)的細節(jié)處理方面也著實能看出主創(chuàng)們的巧思和功力。例如對于如何串聯(lián)起時空跨度頗大的各個“名場面”,主創(chuàng)們請出了這個故事的締造者郭寶昌先生,賦予了他“說書人”的角色,通過視頻投影到側幕邊,在換場的間隙為觀眾解說故事前情甚至人物性格和角色關系——雖然也有觀眾認為這種安排影響了整場演出的連貫性,但是,對于《大宅門》這種內(nèi)容時空跨度大、出場人物眾多、人物關系復雜的故事,個人認為加入這樣一個“串聯(lián)者”的角色是非常必要的,從某種程度上有效避免了舞臺敘事的倉促和碎片化。又如,在白景琦濟南單挑督軍府官兵一場戲中,主創(chuàng)們在京劇化的武打場面中插入了一小段電影效果的“慢動作”,這不僅增加了場面表現(xiàn)的趣味性,而且為話劇舞臺上的武打表現(xiàn)做了一種別開生面的嘗試。
再次,選角恰當,演員表演功力深厚。特別是擔任男主角的吳樾和擔任女主角的常玉紅,在這部劇中的表演頗為令人贊嘆。吳樾本身有很深厚的武術功底,而原作中白景琦雖然并不以武功聞名,但也是路見不平時常拔刀相助的“狠”角色,并且白景琦喜歡唱京劇《挑滑車》,這本身就為這個人物打上了一層“武生”的底色。鑒于這一點,主創(chuàng)們在話劇中為吳樾設計了更吃重的武打場面,不僅調(diào)節(jié)了整場演出的節(jié)奏,而且也更鮮明地突出了白景琦看似“混不吝”、實則有真功夫、有勇有謀的人物個性特征。女主角常玉紅一人分飾黃春、楊九紅、李香秀三人,這三人雖然在故事中的年齡、身份、地位都各不相同,但她們卻有一個核心的共同之處,即都是白景琦在某一階段的妻子。同一位演員分飾三位個性迥異的女性,與同一人產(chǎn)生情感糾葛,又要處理得各個不同,挑戰(zhàn)頗大。演員常玉紅緊緊抓住每個人身上最典型的個性特點來設計人物的行動,就拿頗為接近的少年黃春和少年香秀來說,此二人出場時都是青春少女,十幾歲的年紀,不同的是黃春雖然生活艱辛,但是是詹王府大格格的私生女,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又被白三爺安排在教堂生活了一段時間,并且,白景琦與她結識之時,也還是打馬游街的莽撞少年,因此,兩人此時的地位身份可以說是比較對等的,常玉紅在演繹黃春與白景琦定情的劇情時,著力表現(xiàn)她少女的單純和嬌羞,但并沒有多少卑微的感覺;而香秀在與白七爺確定夫妻關系之前,她只是老太太買來的抱狗丫頭,雖然生性聰明伶俐,也深得白景琦倚重和欣賞,但她一來開始的身份是白府的下人,二來她出身市井、早年漂泊的生活磨礪了她堅韌精明的性格,何況,她此時面對的白景琦,已經(jīng)是接過白二奶奶衣缽重振家業(yè)的白七爺,因此,常玉紅在演繹她和白景琦的對手戲時,更多表現(xiàn)出的是既有下人對主家的忠心,又有平民女兒善為自己打算的博弈和算計。筆者在當天的觀劇過程中,竟絲毫沒有分辨出這三任妻子是同一人所飾,足見演員表演的功力。
打個不甚恰當?shù)谋确?,如果說電視劇《大宅門》是精致恢弘的“七寶樓臺”,那這部話劇版《大宅門》就像從中碎拆下來一個個珍寶、再用上好的金絲銀線串聯(lián)在一起做成的另一件藝術品。作為觀賞者,也許會為能細致入微地賞玩原本只可遠觀的奇珍異寶而欣喜不已,也許也會為難以窺得原來更加壯觀的全貌而感到遺憾。這也是很多長篇小說或長篇影視劇改編成舞臺劇時的一個尚未解決的矛盾。七寶樓臺究竟能不能碎拆?碎拆后的珍寶又如何評價它的價值?或許值得在今后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繼續(xù)探索和思考。? ? ? ? ? ? ? ? ? ? ? ? ? ? ? ? ?(作者為浙江傳媒學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