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啟俄日關(guān)系史的宗教因素
——尼古拉與俄國宗教殖民起源

邢媛媛

（1.中國社會科學院 世界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2.四川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一

俄日兩國歷史上的最初直接接觸在學術(shù)界存在不同聲音。20世紀60年代以前，俄日兩國學界普遍認為：俄國國內(nèi)最早的、來自于日本原住民的相關(guān)日本信息，源于因海難漂流到堪察加半島的日本人船兵衛(wèi)（Дэмбэй Татэкава）。1702年，他受到彼得一世接見，主要談論了關(guān)于日本概況[1]12。船兵衛(wèi)被認為是第一個來到俄國的日本人，他傳播了日本消息，這些消息被俄國政府用來確立與日本的政治與貿(mào)易聯(lián)系。

隨著歷史科學的進步和學者對原始史料的挖掘，學界對這一結(jié)論的質(zhì)疑越來越多。1966年，С.Н.馬爾科夫在專著《地球是個圓》中曾表示，“印第安人或印度教徒的天主教史料中提及的天主教修士——葡萄牙人梅羅的同行者是圣·奧古斯丁修會的成員日本人尼古拉”。[2]3291914年出生于德國、1933年開始在日本生活的天主教徒休伯特·奇斯利克1971年出版了尼古拉的傳記。通過描述尼古拉在俄國逗留的歲月，作者證明了尼古拉是首位到過俄國的、為人所知的日本人[3]9。在對法因貝格《1697—1875年俄日關(guān)系》的書評中，高野明表態(tài)支持奇斯利克的觀點，并將之與俄日歷史文獻中的傳統(tǒng)觀點作過對比分析[4]27。俄國著名史學家Л.Н.庫塔科夫在1988年出版的《俄國與日本》中也論證到：“到過我國的首位日本人并非船兵衛(wèi)（加百列受洗后），而是早100年，即1599 或1600年出現(xiàn)在俄國并以基督教名字尼古拉·奧古斯?。ě讧堙唰荮学?Августин）命名的日本人，他傳播了日本消息。尼古拉作為波斯大使團成員到訪俄國并參與偽德米特里政變，1611年被處死在下諾夫哥羅德?！盵5]127-133

1980年，日本知名俄國學家中村喜和詳細分析俄日關(guān)系史后進一步證實：“尼古拉是歷史上最早在俄境內(nèi)傳播日本之消息的日本人。關(guān)于最早日本消息的俄國史料除了《馬可·波羅游記》之外，就是尼古拉在1599-1611年逗留俄國期間的信息。”[6]26-27他用如下推論證明自己的結(jié)論。

尼古拉被流放至索洛維茨基修道院的幾年間曾到過霍爾莫戈雷修道院，此時的他開始傳播有關(guān)日本消息。此消息最早出現(xiàn)在1606年版的墨卡托地圖集新增附頁中，即彼得·蒙塔努斯對日本的描繪。隨后，這些描繪就出現(xiàn)在了各個時期的俄國宇宙志中。其中最完整的俄國《1670年宇宙志》第76 章《關(guān)于日本或日本島》包含著與日本地理位置、氣候、動植物、自然資源、管理制度、宗教、民族等有關(guān)的詳細資料。書中還介紹了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對中世紀全日本的統(tǒng)治，以及1596年日本首都遭遇地震的情況。這本宇宙志中呈現(xiàn)的情況與尼古拉流放俄國期間的日本國內(nèi)事實完全相符，讓人不得不信服，尼古拉在俄期間傳播了自己國家的消息。此外，俄國《1670年宇宙志》成型于霍爾莫戈雷修道院中，霍爾莫戈雷修道院與相鄰的索洛維茨基修道院保持的長久聯(lián)系也證實了消息來自日本人的可能性。[6]26-27

從歷史地理學分析，俄國人用來編著《1670年宇宙志》①的信息來自一起被流放的尼古拉和隨行天主教神父梅羅，這并非沒有可能。歷史上，曾經(jīng)有兩位圣·奧古斯丁修會成員被指派去羅馬游歷，他們穿過太平洋朝羅馬出發(fā)時迫于臺風遷到日本岸邊土佐灣，之后返回馬尼拉。1597年，梅羅和日本人尼古拉則接替他們穿過印度洋、波斯、莫斯科公國和波蘭前往羅馬[7]52。

船兵衛(wèi)在俄日關(guān)系史中占據(jù)重要角色。鑒于國際學術(shù)界對此問題有諸多爭議，而國內(nèi)學界卻無人涉獵；對尼古拉履職的宗教使團與俄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關(guān)系（宗教與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關(guān)系）的探討也是我國研究薄弱之處；因此，筆者在閱讀大量俄、日文史料、借鑒俄日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從宗教文化視角考察17世紀尼古拉在俄國（當時的莫斯科國家）的兩次修道院之旅及其給當時俄國社會帶來的影響。

二

尼古拉出生于安土桃山時代（1573-1591年）的一個日本南方島嶼，確切時間和地點已不可考。年輕時他隨父母遷到菲律賓馬尼拉（當時為西班牙人所占的殖民地），1594年由圣·奧古斯丁修會的葡萄牙神父尼古拉·德·梅羅（以下簡稱梅羅）主持受洗后取名尼古拉·奧古斯?。ㄒ韵潞喎Q尼古拉）。1597年，尼古拉作為隨行神父與梅羅一起被圣·奧古斯丁修會的菲律賓教派聯(lián)合會派去參加天主教在羅馬的例行大會，以便于在羅馬教廷和西班牙國王面前申請訴求。兩位使者穿過葡萄牙殖民地到果阿（今印度境內(nèi)）逗留期間，去往歐洲的海船只能在下一年通行，于是使者們決定穿過波斯和莫斯科公國繼續(xù)旅程[8]353。

16-17世紀的歐亞大陸上，圣·奧古斯丁修會的傳道者已經(jīng)在波斯展開積極的傳教事業(yè)，力圖將其納入反奧斯曼帝國的廣泛聯(lián)盟中，為反對穆斯林的新十字軍東征作準備[3]167。1571年，神圣羅馬帝國軍隊取得對土耳其勝利后，莫斯科公國和波蘭—立陶宛公國就計劃加入這一聯(lián)盟。天主教以傳播新十字軍東征思想（東方思想）的渠道和方式加深了對俄國與波蘭的影響，羅馬天主教皇西克斯特五世（1558- 1590）則借機謀劃了借助波蘭人從莫斯科到達君士坦丁堡[9]25。

同歐洲國家結(jié)盟來對抗土耳其人的想法和波斯國王阿巴斯一世（1587-1629）的想法不謀而合。阿巴斯一世接納了兩位奧古斯丁修會會員。根據(jù)他提議，尼古拉與梅羅同意加入出使歐洲君主宮廷的使團執(zhí)行秘密任務——商討結(jié)盟事宜。英國人安東尼·希拉列伊被任命為使團首領(lǐng)，而梅羅則擔任密使，在羅馬與馬德里擁有平等的權(quán)力。關(guān)于這一點，梅羅在1599年5月24日寫給修會會長的信中有所提及[10]382。

1600年秋，大使團走海路到達阿斯特拉罕，入冬前抵達下諾夫哥羅德，隨后走陸路來到莫斯科[6]27。在克里姆林（古俄國城堡的內(nèi)城），日本人尼古拉和梅羅在來自米蘭公國的天主教醫(yī)生保羅·奇塔丁尼家中完成祈禱儀式，并按天主教儀式為主人剛出生的女兒施洗禮。這種被當?shù)胤蓢懒罱沟男袨榻o使團首領(lǐng)安·希拉列伊提供了難得的口實。

1054年后，基督教世界的東西分裂使得莫斯科羅斯作為東正教世界一員與天主教對立。1442年，羅斯教會取得真正的獨立地位。伊凡四世（1547-1584）解決地方分立問題之后開始管制教會，于1551年召開第一次全俄宗教會議確定了統(tǒng)一的宗教章程，被稱為《百條決議》，對各地很多混亂儀式做出統(tǒng)一規(guī)定，對已有宗教儀式加以規(guī)范化、法律化。1589年，莫斯科都主教約夫當選為第一任牧首。至此，莫斯科國家的教會徹底脫離君士坦丁堡的總主教，與之保持平等地位，并成為東正教世界最大的自主教會，與之保持地位平等[11]95。一直以來與梅羅不合的希拉列伊把梅羅看做對手。關(guān)于梅羅被當?shù)胤擅罱沟男袨?，他迅速通過英國商人呈告給沙皇鮑里斯·戈杜諾夫（1598-1605），并控告二人從事對異教徒有利的間諜活動。隨即，尼古拉與梅羅遭到搜身與搜查，阿巴斯一世的國書以及給羅馬教皇克雷芒八世（1592-1605）與哈布斯堡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國王菲利普三世（1598-1621）的信函被搜出，導致極大懷疑。在與希拉列伊的激烈對質(zhì)中，梅羅竭力以“希拉列伊出身寒微，善于在工作中貪圖私利”為由為自己辯護。大使團的初衷是想聯(lián)合俄國當權(quán)者，使俄國充當反奧斯曼帝國的全基督教聯(lián)盟的一分子，但能證明這一切的書面證據(jù)，梅羅拿不出來，他更未能說出大使團此次的具體任務和計劃。在宗教競爭的大背景下，兩位奧古斯丁修會成員的行為所呈現(xiàn)出的形式上對俄國法律的破壞在英國新教徒希拉列伊的揭露下顯得尤為嚴重。最終，尼古拉與梅羅被流放到索洛韋茨基島上的索洛韋茨基修道院。很快，安東尼·希拉列伊和他的同伴穿過阿爾漢格爾斯格前往歐洲。

二人被流放至索洛韋茨基的消息，經(jīng)由莫斯科傳教過的天主教徒傳至駐克拉科夫的教皇使節(jié)蘭科尼[12]7-16。1604年，蘭科尼請求波蘭政府在莫斯科公國提出申訴，試圖為兩位“異教徒”謀得解放。波蘭政府絲毫沒作拖延，很快通過外交渠道發(fā)出呈文。了解到此事件的克雷芒八世也要求由莫斯科前去波斯的加爾默羅會修士約翰·法杰伊向俄國政府請求赦免兩位天主教徒[13]19-25。

1605年1月，戈杜諾夫派遣多勃雷尼奇率軍征討偽季米特里率領(lǐng)的波蘭軍隊，任命瓦西里·舒伊斯基擔任多勃雷尼奇的副將。起初舒伊斯基率軍擊退了偽德米特里，但他希望借助偽德米特里推翻戈杜諾夫，所以未對其繼續(xù)打擊，更是命令軍隊給偽季米特里讓出一條路，最終讓其率軍開進莫斯科。

法杰伊曾被克雷芒八世介紹給莫斯科冒名沙皇偽德米特里一世。偽季米特里一世的身世在歷史上沒有明確記載，但多數(shù)人認為他就是潛逃到波蘭的教士格里高利·奧特列別夫。1605年，在他執(zhí)掌莫斯科政權(quán)時上述申訴請求似乎要得到滿足；但事情進展并未如預想順利?！瓣P(guān)于獨斷專行（指沙皇戈杜諾夫）的消息傳到德米特里耳中，他命令這二人到莫斯科來?！碧熘鹘躺窀钙ち罡駥懙溃骸昂苓z憾，他們未按時趕到與其進行談判。不過梅羅提前接到通告，等待他們的還有前去拜訪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三世的使命。”[14]275偽德米特里一世把收復君士坦丁堡、幫助東南歐東正教各國從土耳其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視為己任，為此他希望能與其他歐洲國家、天主教廷結(jié)盟，共同抵抗土耳其。偽德米特里多次公開表示對大貴族認為東正教是獨一無二的正教信仰深感不解，認為蔑視歐洲國家和天主教是毫無道理的，天主教和東正教本來同為一教，即使東正教不能與天主教和解，也大可不必勢不兩立。這就不排除在未來的日子里，尼古拉和梅羅被利用來建立同歐洲國家、其他遠東地區(qū)國家包括日本之間聯(lián)系的可能性。

1606年，舒伊斯基（1606-1610）在諾夫哥羅德主教主持下加冕稱帝后，內(nèi)部的政治和社會矛盾導致的動蕩局勢沒有絲毫改善，反而更加惡化。南方農(nóng)奴在波洛特尼科夫率領(lǐng)下發(fā)動起義，公開反對沙皇政權(quán)。舒伊斯基為爭取大貴族和封建領(lǐng)主的支持，下詔廢除了偽德米特里時期松懈農(nóng)奴依附地位的法令，加緊對農(nóng)奴控制。舒伊斯基此時忙于鎮(zhèn)壓農(nóng)奴起義、對付卷土重來的波蘭軍等國內(nèi)事務而無暇旁顧，并未考慮繼續(xù)將大使團派往歐洲宮廷一事。因此，梅羅在與他的見面中并未就申訴一事獲得正面回應。不僅如此，參加此次會談的英國翻譯還試圖挑起天主教和東正教之間的矛盾，以此曲解梅羅講話的含義和來莫斯科的意圖。1606年8月14日，梅羅和尼古拉最終被發(fā)配到離羅斯托夫不遠的鮑里索格列布斯克修道院[15]275。

三

在描述尼古拉與大使團在歐亞大陸的修道院之旅的史料中，西班牙史料稱梅羅的同行者為日本人，波蘭史料中則把他稱為印第安人或印度人。偽德米特里一世的妻子馬琳娜·姆尼舍克在日記中提到梅羅的第二次流放時寫道：“他從那里寄了一封用法語寫的長信給省長大人（指偽德米特里一世尤里·姆尼舍克），信中描述自己的慘痛境遇，證明自己為在美洲、印度和波斯傳播天主教信仰所做的努力，請求省長大人回國后通過教皇告知西班牙國王，他為宗教做的努力和成果是多么重要。對于解放和他一同前往西班牙王室的顯貴、富有的年輕印第安人的關(guān)注足能證明這位修士善良的心靈?！盵16]96皮令格則用另一種方式來闡釋這件事：“這個葡萄牙傳教士是為西班牙服務的，他在旅行期間來到莫斯科。人們叫他尼古拉·德·梅羅，他是圣·奧古斯丁修會的成員，在印度歷經(jīng)12年的傳道后穿過波斯和俄國回到馬尼拉，陪同他的是年輕的印度王子?！盵15]275之所以在西歐文獻中稱尼古拉為日本人而東歐文獻則稱之為印第安人或印度人，原因在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之后的英國人在16至18世紀初已經(jīng)初步知曉遠東，包括日本；涅斯托爾的《往年紀事》（1111-1113）和拉夫連季耶夫的基輔羅斯編年史抄本（1377）也都將這一地區(qū)——世界的一部分——視為東方或第三印度，將其歸納到基輔羅斯居民的地理概念中，使波蘭人和俄國人產(chǎn)生了先入為主的主觀印象[17]108-117。在這里，民族稱謂“印第安人”“印度”和“印度人”經(jīng)常被用于同一個意義。需要特別指出的是，100年后日本人船兵衛(wèi)也被認為是俄國的印第安人，實際上，這與俄國的疆域開辟者們將日本國（Нихон, Нифон）首都命名為江戶（現(xiàn)在的東京）或者錯誤地音譯為Энду 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18]124-130。

中村喜和指出，天主教文獻中對奧古斯丁會成員與波蘭人的交往雖然言過其詞但確是事實。德·梅羅寄給波蘭政府至少三封信函，根據(jù)這些信件，梅羅曾獲取了涉及到潛在戰(zhàn)爭形勢的秘密信息，甚至參與了這樁與莫斯科公國作對的政治陰謀。[4]20

修道院里梅羅和德高望重的隱修士葉里納赫建立起了良好友誼，葉里納赫的同情心極大改善了兩名流放者的生活條件。而葉里納赫與舒伊斯基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并接受過反波蘭的民兵統(tǒng)帥德米特里·波扎爾斯基的十字架作為祝福?！笆虑樯踔恋搅诉@個地步。他（梅羅）不僅盡量為與反對舒伊斯基政權(quán)、擁護偽德米特里二世的波蘭人謀求利益，還努力建立與波洛特尼科夫起義軍首領(lǐng)之間的聯(lián)系?！盵15]75

根據(jù)舒伊斯基和波蘭—立陶宛聯(lián)邦國王齊格蒙德三世的特使簽訂于1608年7月25日、為期3年11 個月的停戰(zhàn)協(xié)定，沙皇應該釋放省長大人尤里·姆尼舍克、瑪琳娜·姆尼舍克及其子女，以及被俘的所有波蘭人。按照梅羅針對波蘭省長大人的請求，不排除在應得到解放的“不信教的拉丁人”中包括葡萄牙人梅羅本人與尼古拉。1608年末，偽德米特里二世的軍隊無視停戰(zhàn)協(xié)定，合力圍攻莫斯科，并利用市民對舒伊斯基政權(quán)的不滿占領(lǐng)附近其他一些城市。許多被釋放的波蘭人拒絕離開俄國國境，加入到反對沙皇政權(quán)的進攻中。梅羅和這些人一直保持通信[19]490。

不思進取的偽德米特里二世率領(lǐng)波蘭軍隊前鋒抵達圖希諾一帶后并未一鼓作氣拿下克里姆林，而是駐扎在此地當起了“圖希諾匪首”。1609年秋，對其極為不滿的齊格蒙德三世親率大軍入侵莫斯科進行公開干涉和侵略。統(tǒng)帥波蘭軍隊的蓋特曼揚·薩佩加洗劫了莫斯科公國東北部的羅斯托夫和毗鄰地區(qū)。這一地區(qū)的烏斯季耶河邊坐落著鮑里索格列布斯克修道院，尼古拉與梅羅就住在此修道院中。于是，尼古拉與梅羅被送到下諾夫哥羅德。

關(guān)于日本人尼古拉最后的命運，一直眾說紛紜。А.卡斯特羅斷定，1611年11月11日，即圣·奧古斯丁之日，他與梅羅因拒絕轉(zhuǎn)入東正教，在下諾夫哥羅德的修道院關(guān)押后被處死[20]245。但Н.金尼閣寫道，由于當?shù)夭ㄌm人庇護，梅羅未被處死而是被送往斯帕斯克沙漠。1612年，曾到達過下諾夫哥羅德的瑪琳娜“女皇”救出梅羅，兩人在“阿塔曼”（沙俄自由哥薩克隊伍中選出的首領(lǐng)）伊萬·扎魯茨基的幫助下一起逃至阿斯特拉罕。1614年再次被俄國軍隊俘虜后，梅羅在阿斯特拉罕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21]289-292。

按照卡斯特羅的觀點，即日本人尼古拉似乎是被舒伊斯基大公下令處死的，這一說法經(jīng)受不住考證。因為舒伊斯基1610年7月17日已經(jīng)被廢黜，比推斷的日本人尼古拉的去世日期早一年多。歐洲史料中也沒有任何解釋和推測表明，死的是日本人而其他天主教徒波蘭人和梅羅似乎還活著。況且，按當時的宗教法律，下諾夫哥羅德的波蘭人甚至可以按天主教儀式埋葬和自己同信仰的人[6]22。

日本人尼古拉被處死；他的庇護者梅羅作為天主教高級代表被釋放，并與瑪琳娜·姆尼舍克一起逃亡；這些事件發(fā)生的可能性，能夠根據(jù)1610—1611年間莫斯科公國的形勢來分析。對這些事件產(chǎn)生影響的是齊格蒙德三世與偽德米特里二世圖申陣營的俄國大貴族妥協(xié)，然后又與莫斯科七人貴族政府之間的約定。1610年2月4日，俄波雙方簽約，保持俄國大貴族原有特權(quán)，俄國承認波蘭王子弗拉底斯拉夫為俄國沙皇。1610年7月舒伊斯基被廢黜后出現(xiàn)過類似條約。因此，俄國大貴族允許波蘭軍隊進入莫斯科?！安恍沤痰睦∪恕弊笥曳暝?、隨時探秘隨時泄密的行為招致人民的異常憤慨。1611年，在反干涉運動的城市中心開始形成第一批人民義勇軍，同年3月逼近莫斯科時，強烈呼吁懲治“不信教的拉丁人”，宗教領(lǐng)袖們也要求人民驅(qū)除那些信仰羅馬天主教的異端。莫斯科政權(quán)殘酷鎮(zhèn)壓了人民起義，為平息民眾因野蠻迫害產(chǎn)生的怒火，波蘭政府在和俄國貴族的約定中妥協(xié)——救出梅羅，把“他的人”異教徒日本人尼古拉當作替罪羊。

日本人尼古拉作為儀式祭品被處死，這就意味著17世紀日本武士道精神與俄國習俗互相認同是需要付出慘重的代價[6]22。因為“這個城市（指下諾夫哥羅德）的居民有一個特點就是能容許不同的宗教信仰，從伊凡雷帝時代起就有大量的被俘外來者流放至此，包括天主教徒”[22]338。下諾夫哥羅德的宗教帶有明顯的對抗莫斯科的政治傾向。在基輔羅斯以后的公國時期，城邦共和國制度下的“維徹民主”（Вече）中產(chǎn)生宗教多元局面。由于下諾夫哥羅德的宗教寬容特點突出，并不強制推行東正教化，因此非正統(tǒng)教派異?；钴S，在與莫斯科的抗爭過程中各種“異教”十分流行。可見，日本人尼古拉被處死不僅只是宗教原因，也滲透政治色彩，帶有對尼·梅羅施壓的目的，強迫他交出策反莫斯科公國的政治陰謀的秘密信息。

從1598年留里克王朝滅亡至1613年羅曼諾夫王朝建立之間的政治危機時期。被稱為俄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代，即“混亂時代”，農(nóng)民起義、宗教競爭（殘酷迫害異教徒）、外國干涉和王位爭奪不斷。因宗教原因而肇始的尼古拉的命運在這一時期被賦予特殊歷史涵義，其本身足以還原出當時歐亞大陸上的歷史圖景。

四

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是俄國對日本產(chǎn)生興趣的最早時期和積累認識的早期階段，對日本的諸多早期認識在傳統(tǒng)意義上與東方或第三印度的概念緊密相連。從宗教文化的視角來看，“到達俄國的首位日本人”被認為是17世紀初旅居菲律賓馬尼拉的日本基督徒尼古拉具有一定歷史依據(jù)，并被諸多俄日學者所證實。

由于歷史條件所限，尼古拉所應承載的“開啟俄日關(guān)系”的使命并未充分發(fā)揮出來，借助他來建立與日本的實質(zhì)性政經(jīng)聯(lián)系幾無可能，但在宗教層面上尼古拉扮演了重要的“歷史角色”。尼古拉被流放和被處死的經(jīng)歷不僅映射出17世紀初歐亞大陸上的帝國活動和宗教競爭，也深刻反映出當時的俄國社會。

經(jīng)由尼古拉獲得的消息為俄國舊禮儀教派教徒波莫利亞人關(guān)于“日本國”或篤信宗教的古老國度“白水國”（古代宗教信仰者的迦南福地）的假說提供了最原始資料。來自尼古拉的日本消息被用來構(gòu)建《宇宙志》（1670年最完整版）中有關(guān)日本的章節(jié)，俄國在給其首位駐中國大使斯帕法里關(guān)于建立俄日關(guān)系的訓令中也采用了這些內(nèi)容。俄國人尋找滿地金銀的“白水國”的“遇見日本”行動是對西伯利亞開發(fā)和遠東拓殖的最重要策略之一，前蘇聯(lián)西伯利亞學的奠基人С.В.巴赫魯申將之稱為宗教殖民[23]16。可見，俄國的宗教殖民發(fā)軔于尼古拉，卻遠不止于尼古拉。

偽德米特里一世統(tǒng)治時期努力擴大與不同國家的外交聯(lián)系，于是日本旅行家尼古拉被啟用，以建立與其他國家包括世界的東方之間的聯(lián)系是很有可能的，但這種可能性并沒有在其短暫掌權(quán)期間得到有效利用。這可以理解為波蘭貴族與莫斯科國家的民族矛盾、以及莫斯科國家的內(nèi)部階級矛盾產(chǎn)生的巨大內(nèi)耗所致。

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農(nóng)民戰(zhàn)爭被外國武裝干涉替代的俄國國內(nèi)形勢，前蘇聯(lián)學者И.И.斯米爾諾夫認為：“俄國歷史在這個時期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世界不同國家的代表對俄國各種事件的積極參與。外國人對俄國事務參與的范圍之廣實屬非常，達到這種特有參與極限的是日本人尼古拉和他的同伴梅羅。”[24]5

17世紀，未回應梅羅請求的舒伊斯基廢除偽德米特里時期松懈農(nóng)奴依附地位的法令、加緊對農(nóng)奴控制，是延緩俄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原因之一，給俄國社會生活中帶來巨大影響[25]42。在西歐，民間宗教或宗教異端常常被農(nóng)民作為斗爭旗幟，最明顯的莫過于路德宗教改革與農(nóng)民戰(zhàn)爭，而我國學者對俄國農(nóng)民運動中宗教所扮演的角色卻究之甚少。原因在于五種社會形態(tài)的研究模式總是把政經(jīng)體制列為主要因素，宗教永遠無法與反抗農(nóng)奴制和沙皇專制的政治運動相提并論。研究者普遍認為農(nóng)民起義的原因是農(nóng)奴制導致階級矛盾尖銳而爆發(fā)，很少考慮到宗教因素，忽視了農(nóng)民起義中的宗教屬性與宗教訴求等問題[26]4-17。實際上，尼古拉被流放的索洛韋茨基修道院和最后被處死地下諾夫哥羅德后來都發(fā)展成為俄國宗教運動的據(jù)點和中心。用莫斯科政權(quán)的語言說，索洛韋茨基修道院是個“藏污納垢之地”“集中了萬惡之源”。俄國農(nóng)民起義中對“不信教的拉丁人”的懲治也為研究上述薄弱問題提供了鮮活素材。

注釋：

① 俄國開辟自本國穿過阿爾漢格爾斯克和霍爾莫戈雷的陸路后，日本相關(guān)之消息在《1670年宇宙志》中得到細致刻畫?！?670年宇宙志》是俄國國內(nèi)第一本描繪日本情況的本土出版物，也是俄國流傳最快最廣的宇宙志。參見Космография—1670 г, СПБ, 1878—1881, С.26—27.

② 1596年墨卡托地圖集于 1601年和 1613年分別再版，附頁中增加了深受文藝復興時期偉大人文主義者鹿特丹·伊拉斯謨愛戴的文學家、地理學家彼得·蒙塔努斯描繪日本的文章。

③ 在俄國，一般認為，該宇宙志于1670年由霍爾莫戈雷修道院的第一任牧師、至尊的阿發(fā)納西完成?！?670年宇宙志》最初是76 章，隨著1657年對《墨卡托地圖集》的重新翻譯和校訂，最后完整出版時達到230 章。

④ 位于北冰洋白海沿岸一個島嶼上的修道院，始于14世紀20年代，由圣基里爾圣母升天修道院的Zosima 和Savvatiy 創(chuàng)立。修道院在15、16世紀迅速發(fā)展，成為白海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院長由沙皇和主教委任。17世紀已有350 修士、600-700傭工、美術(shù)家和佃農(nóng)。17世紀中期修道院成為俄國分裂派在白海島嶼上的據(jù)點和要塞。斯捷潘·拉辛起義隊伍中的分裂教徒曾退守這里堅守長達八年。

⑤ 中世紀天主教四大托缽修會之一，又名“圣母圣衣會”，前身是十字軍東征期間由意大利人貝托爾德和一部分朝圣者于1155年左右在巴勒斯坦加爾默羅山創(chuàng)建的隱修院。早期會員多分散獨居，十字軍失利后于遷居塞浦路斯、西西里、法蘭西和英格蘭，不久這個修會就傳遍西歐。會規(guī)要求會士安貧、守貞、服從、靜默、齋戒。1378—1417年天主教會大分裂期間修會逐漸衰落。

⑥ 古羅斯的市民大會。維徹本意為市民大會，源于東斯拉夫人原始部落的決議方式，是基輔羅斯時期重要的議事機構(gòu)，其相關(guān)職能極為廣泛。維徹的社會構(gòu)成起初由全體男性市民共同參與，自11世紀起則逐漸由城市有產(chǎn)者把持。維徹本身是一個發(fā)展性的歷史問題，在基輔羅斯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地域，維徹的含義、職能及功用都不盡相同。

⑦ 波莫利亞人主要是指居住在白海、巴倫支海沿海的俄國居民，索洛韋茨基修道院即位于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