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紅
(內(nèi)蒙古科技大學 文法學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10)
譚獻是晚清著名學者, 常州詞派的代表人物,晚清詞學家,其詩文理論亦頗有建樹。 然學界對譚獻的研究多集中于詞學方面,對譚獻詩文理論的研究關注較少, 筆者試圖從譚獻的學術(shù)思想出發(fā),分析其經(jīng)世致用的詩文思想。
譚獻的學術(shù)思想與他所處的風云變幻、動蕩不安的晚清政局有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 譚獻所處的晚清社會, 內(nèi)有持續(xù)十多年的太平天國運動及捻軍起義;外有鴉片戰(zhàn)爭、中法戰(zhàn)爭、甲午中日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等事件。 譚獻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試圖從儒家思想中尋求治亂之方。 譚獻的學術(shù)思想以經(jīng)世致用為出發(fā)點, 其詩文思想受其學術(shù)思想影響,也具有經(jīng)世致用的特點。
《復堂日記》言:“獻束發(fā)以來,亦欲尋求治亂之本,約之六經(jīng)。 徵之萬物,縱橫之三古之陳跡、萬里之風會,出其所測識者,擬撰《學論》。 ”[1]譚獻自15歲束發(fā)之年起,即試圖從儒家思想中尋求經(jīng)世致用的治國方略。 大致說來,譚獻從常州今文經(jīng)學、章學誠史學、顏李實學等傳統(tǒng)儒家學說中取資。 譚獻《師儒表》首列莊存與、汪中、章學誠、龔自珍四人為絕學門?!敖窈?nèi)多事,前五十年之文章,已可測識。蓋賢者如汪容甫、龔定庵、周保緒諸君子,智足以知微也。”[2]譚獻認為龔自珍等人致力于講求微言大義的今文經(jīng)學,這種學問有益于社會政治。 這是譚獻將絕學列于經(jīng)師、文儒之上的緣由。 下面從四個方面分析譚獻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shù)思想。
譚獻生于道光十二年(1832)。 道光、咸豐年間,今文經(jīng)學蔚然成風。 譚獻治經(jīng)亦講求微言大義,推尚今文經(jīng)學。 吳懷珍《復堂詩序》言譚獻為學“能通古今治亂,言天下得失如指諸其掌,國家大政刑大典禮,能講求其義”[3]?!肚迨犯濉ぷT廷獻傳》云:“少負志節(jié),通知時事。 國家政制典禮,能講求其義。 治經(jīng)必求西漢諸儒微言大義,不屑屑章句。 ”[4]譚獻治經(jīng)蘄向西京, 歸宗常州莊氏, 論學每以微言大義為準則。 譚獻對常州今文經(jīng)學的學者極為推崇:“吾于古人無所偏嗜,于今人之經(jīng)學,嗜莊方耕、葆琛二家?!保?]這里的莊方耕、莊葆琛分別指莊存與、莊述祖。 莊存與(1719—1788),字方耕,江蘇武進(今常州)人。 清代經(jīng)學家,尤精于春秋公羊?qū)W,常州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莊述祖(1750—1816),莊存與之侄,字葆琛,江蘇武進人。 于今文經(jīng)學研究精密。
自咸豐七年游學京師之后,譚獻對經(jīng)史諸子之學一直潛研不輟,學術(shù)上傾向于講微言大義的今文經(jīng)學,對常州莊氏之學推崇備至。 他認為“方耕(莊存與)侍郎之《春秋》冠絕古今無二”[6]。 譚獻從十五歲開始閱讀張惠言之弟張琦所編的《宛鄰書屋古詩錄》, 他對常州學派私淑已久,“莊中白嘗以常州學派目我。 諧笑之言,而予且愧不敢當也。 蓋莊氏一門,張氏昆季,申耆、晉卿、方立、稚存、淵如,皆當私淑,即仲則之詩篇,又豈易抗顏行乎?”[7]莊棫視譚獻為常州學派中人,譚獻雖謙稱愧不敢當,但卻心折常州學派學說。 除了此處提到私淑莊氏一門、張惠言、張琦、李兆洛、董士錫、董佑誠、洪亮吉、孫星衍、黃景仁之外,《復堂日記》中多次出現(xiàn)譚獻對常州經(jīng)學、文學的閱讀和評論,私淑之意,躍然紙上。
錢基博《〈復堂日記〉補錄序》言及譚獻的學術(shù)思想:“以吾觀于復堂,就學術(shù)論,經(jīng)義治事,蘄向在西京,揚常州莊氏之學;類族辨物,究心于流別,承會稽章氏之緒?!保?]可見,譚獻認同常州莊存與、莊述祖、莊綬甲的經(jīng)術(shù)文章與章學誠的通識古今。除了對常州學派今文經(jīng)學的推崇之外, 譚獻對章學誠的史學服膺最深。“章氏之識冠絕古今,予服膺最深。”[9]譚獻在《章先生家傳》一文中肯定了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 說及其在方志學方面的建樹:“先生學長于史,嘗謂六經(jīng)皆史,《書》與《春秋》同原,《詩》教最廣,太史陳之,官禮制作,與《大易》之制憲,明時圣王經(jīng)世之大,皆所以為史也。 ”[10]認為其《方志立三書議》具有重要意義。 同時說明章學誠學術(shù)的淵源,得益于劉向、劉歆父子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目錄學的影響:“先生文不空作,探原官禮,而有得于向、歆父子之傳。 ”[11]譚獻將章學誠《文史通義》奉為鴻寶,時置案頭,表明自己的愿望:“治經(jīng)史未竟之業(yè),得一卷書,附庸于胡石莊 (胡承諾)、 章實齋兩先生, 于愿足矣。 ”[12]于此亦可見出譚獻對章學誠的服膺之深。
譚獻《師儒表》列顏元、李塨入大儒門,位居第三。 列胡承諾、黃宗羲、顧炎武入通儒門。 譚獻講求實用,反對桐城派空談義理。 因同治、光緒年間,內(nèi)憂外患嚴重,空談心性無益于治國安邦,于是譚獻主張顏李學派的實學,以實學救弊時世。 錢穆先生曾指出顏元、李塨與章學誠學說的相同點是都“重事功而抑著述”[13]“重踐履而輕誦說”[14]。 譚獻認為“顏李學說”高于顧炎武、黃宗羲之處在于其能實踐樸學,折衷六藝,“李剛主(李塨)承顏氏學,不事空言心性,以六藝三物為教,近世之巨儒”[15]。 顏李學派強調(diào)真知力踐,以經(jīng)世致用為宗旨,這是譚獻推崇其說的主要原因。
譚獻對清初學者胡承諾極為推許, 認為顧炎武、黃宗羲與之相比,大有不如。 如言:“讀(胡承諾)《繹志》六日一過。 胡先生粹然一出于正,可見施行。視亭林(顧炎武)更大,視潛齋(應撝謙)更實,視梨洲(黃宗羲)更確,視習齋(顏元)更文。 ”[16]譚獻對胡承諾學說的推崇著眼于其體用之學。 有清一代,究心胡氏之學者,始于乾嘉間常州兼學者文人于一身的張惠言與李兆洛。 譚獻既心儀常州學派,則欣賞胡承諾固然。 胡承諾為明代崇禎舉人,入清不仕,究心學術(shù)。 譚獻稱其為“楚學之大宗”[17],“通經(jīng)致用,命世儒者”[18]。 其《繹志》一書,譚獻評之為“通儒之言,有體有用,足以信今垂后者也”[19]。 稱贊是書“言性道者,樸屬微至,推究本末;言治理者,黃鐘大鏞,重規(guī)疊矩。 誠經(jīng)國大業(yè)、不朽盛事也”[20]。 而嘆其學說“生當陽九,未見施行”[21]。 可謂推崇備至。
晚清之際,列強入侵,國家內(nèi)憂外患不絕,故譚獻接受“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理念,學習西方的各種長處,不僅局限于形而下的器物層面,也學習形而上的制度層面,試圖通過學習西方來尋找御侮安邦之策。 譚獻在安徽為官期間,與李鴻章的老師徐子苓有交往。 晚年應洋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之邀擔任湖北經(jīng)心書院院長,也接觸到洋務派“中體西用”的思想。 正如蕭華榮所言:“根植于特殊的時事之變,洋務運動開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經(jīng)世致用的新路向。 ”[22]譚獻留心西學,著眼點在于“師夷長技以制夷”, 通過吸納西方的進步學說試圖使國家富強。 《復堂日記》中有多則有關譚獻對西學態(tài)度的條目,現(xiàn)擇要列之如下:
假藹人行篋《天演論》讀畢。 西學中之微言大義殊有精邃,不敢易視。[23]
重檢《時務報》所載《盛世元音》及重譯《富國策》,此皆有實有用者。[24]
閱《瀛海新論》上中下三篇,粵人張君(張自牧)撰。文氣淵茂,持論明通,有識之士,有用之文。[25]
高仲瀛來談藝。究心實學,有志于天文律算,乃欲通西人之術(shù),以求制夷,可謂大義凜然。[26]
南皮張薌濤(張之洞)先生,予舉主也。 視學蜀中,撰《書目答問》,可謂學海之津梁、書肆之揭橥,固今日一大師。[27]
這幾條資料表明,譚獻曾閱讀《天演論》《富國策》《瀛海新論》等書,這些著作具有經(jīng)世致用的功能,為有用之文。 復堂對究心實學的高仲瀛加以贊同,表明他學習、吸納西學的目的是尋求制夷之方。張之洞是譚獻的座師,其所撰《書目答問》以“經(jīng)世致用”為指導思想,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為準則,譚獻對此書的評價極高,說明他對中體西用之學的認同。 值得注意的是,甲午戰(zhàn)爭失敗之后,譚獻更多從制度層面關注西學,表現(xiàn)出對西方經(jīng)濟學及進化論等先進理念的關注,“呈現(xiàn)出鴉片戰(zhàn)爭以來知識分子思索中國前途時,由‘器物’到‘精神’的現(xiàn)代性追求的軌跡”[28]。 此外,《譚獻日記》中“有用”一詞反復出現(xiàn):
同治九年(1870)十二月十三日:借得沈石渠《詩鐸》。 是書二十六卷,為張仲甫丈纂輯;以有用之言為宗旨,于詩教頗見其大。[29]
光緒二年(1876):閱《詩鐸》……其義以有用為主。[30]
光緒五年(1879):楊惺吾寄《歷代地理沿革圖》至……頗有益于世用。[31]
可見,譚獻的學術(shù)思想既扎根于傳統(tǒng),又緊密聯(lián)系時代。 無論是傳統(tǒng)思想中的今文經(jīng)學、史學、實學,還是“中體西用”的新型思想,譚獻吸納這些思想的原因在于欲以此解決晚清社會所面臨的嚴峻的現(xiàn)實問題和社會矛盾。
譚獻曾言:“明以來文學士心光埋沒于場屋殆盡,茍無摧廓之日,則江河日下,天可倚杵。 予自知薄植,竊欲主張胡石莊、章實齋之書,輔以容甫、定庵,略用挽救。 ”[32]譚獻不滿于士人為文只知八股制藝,而倡導實學,試圖用胡承諾、章學誠、汪中、龔自珍的經(jīng)世致用之學改變士人埋頭八股制藝的不良文風。 受經(jīng)世致用學術(shù)思想影響,譚獻的文學思想也主張有實有用, 這從他自己的表述中可窺一二?!稄吞萌沼洝份d:“予治文字,竊以有用為體,有余為詣,有我為歸,取華落實。 二十余年,耳目差不眩變。 ”[33]光緒十三年譚獻撰寫的《虛白室集序》言:“往日妄言文章,輒曰有實,曰有用。 ”[34]這表明,譚獻認為文章的宗旨是有實有用。 “有實”即重視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反對空言無事實之文。 “有用”即文章要有益于社會政治。 有實有用成為譚獻文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譚獻詩文的“有實有用”思想可從兩方面來考量:一是從形式而言,反對片面追求語言的華麗而言之無物。 如《虛白室集序》言:“若夫抑揚措注而言家法,侔色選聲而號名家,匪用掎摭,心竊恥之。 ”[35]譚獻反對“藻繪為文章”,否定空談“體勢”“聲病”,造成文章的“華而不實”[36]。 他認為詩文應“植體經(jīng)訓,原本忠孝”[37]。 “詩也者,根柢乎王政,端緒乎人心,章句纂組,蓋其末也。 ”[38]認為章句辭采的形式為詩歌之末,王政人心的內(nèi)容是詩歌之本。 二是從內(nèi)容而言,認為文章可以觀風會,詩可以觀化。 其一, 文章要與政治教化相關,“文章之事知政知化,夙昔持論如是”[39]。 《復堂文錄甲敘》表明其選錄文章的原則是立言經(jīng)教, 推究世用:“古者學以為治,陳言朝廷之上,犖犖大者,貫五德之運,通萬國之情。 其次因事納忠,一簡有一簡之益,一篇有一篇之用……”[40]其二,譚獻認為“以詩為教”包含詩歌以溫柔敦厚為本,以興觀群怨為用兩部分。 具體說來包括以詩觀時代風尚、觀政教得失的詩歌功能及溫柔敦厚含蓄蘊藉的詩歌風貌兩方面。
首先,重視以詩觀政。 詩歌是反映政治和世運的晴雨表, 通過詩歌可以感知政治的清明與昏暗。譚獻《明詩》云:
獻嘗服膺會稽章先生之言曰:“詩教至廣, 其用至多。 ”而又師其論文之言,持以論詩。 求夫辭有體要,萬變而不離其宗。進退古今,以求其合,蓋千一而絀。然而一代政教,一時風尚,則可以觀焉。 世盛則草野皆和平之音,世亂則衣冠皆噍殺之音。 流連風月,奔走聲氣,雖甚繁鄙,而可覘靈長。 悲悼感憤,窮蹙酸嘶,雖甚迫狹,而可識兵兇。 嚴刑峻法,世變?nèi)肇?,則群樂放廢,家家自以為老莊。 放辟邪侈,名實不副,而不恥干進,人人自以為屈賈。 之數(shù)者幾相感召,如環(huán)無端。 無病而呻與樂憂者,非人情耳。 有道術(shù)者,依仁據(jù)義,履中蹈和,則上合六義;懷才抱樸,言志永言,則旁通九流,卓矣茂矣。[41]
蔡長林對這段文字解釋說:“文章求其體要,在萬變不離其宗。 亦即不論形式如何變化,內(nèi)容所載,仍是一代政教、一時風尚,而后可從中觀其風會,識其盛衰,可謂皆有與乎世運也……所以流連風月之鄙辭,可以覘性靈之寡長;悲悼窮蹙之嘶吼,可以識兵兇之迫狹。 而嚴刑峻法之治,放辟邪侈之時,各有其特殊之顯相,皆所以為觀風會盛衰之所資。 由是文章之業(yè),非僅關乎詩之靡麗,非徒與于文之排比,而在于求其體要,寓盛衰于幾微之際。 譚獻所謂‘詩可以觀化者’以此。 ”[42]
詩文可觀世運的又一體現(xiàn)是譚獻對友朋王詠霓、薛福成等描繪世界局勢的文字加以贊揚。 譚獻認為出使英、法、美等國的王詠霓,其詩能夠反映當時世界局勢的變化:“王子裳比部同年 《函雅堂詩》蓄思隱軫,而吐音高亮,可以形四方之風,洞當世之變者。 表海壯游,開昔人未有之詩境。 ”[43]譚獻為王詠霓所作《六潭文集敘》云:“吾同年友黃巖王詠霓子裳者……從使臣于來賓之國,所以聯(lián)邦交而洞情偽,身所經(jīng)歷,而神明識量又足以貫終始而握機。 以故先后數(shù)年,述事窮理之文,多有古昔所未具。 ”[44]王詠霓因出使邦國而見識廣博,其文在內(nèi)容表現(xiàn)上對傳統(tǒng)題材有所突破。 譚獻對王詠霓詩文所表現(xiàn)出的新內(nèi)容持肯定態(tài)度。 譚獻還曾閱讀薛福成《出使日記》并稱贊之:“所載能舉其大,于歐洲形勢及其所學與船車、火器、阿芙蓉均有確當之論。 ”[45]這些評價體現(xiàn)了譚獻以詩文觀世變的思想。
其次,作詩要符合溫柔敦厚的蘊藉之美。 譚獻反對詩歌無病呻吟,認為詩人應“依仁據(jù)義,履中蹈和”來言志永言,如此方能合乎六義、旁通九流。 其實質(zhì)是講究詩歌要溫柔敦厚。 譚獻對詩歌的這一功能深信不疑。 《復堂日記》記載他對詩歌的看法:“言詩之旨,推本六義,曰溫柔敦厚,曰思無邪。 所謂老生者見不生,常談者見不談,持此以進退百代,即非一己之愛憎,否則刻畫唐突,應聲吠影而已。 ”[46]譚獻認為詩歌的主旨應該體現(xiàn)詩六義,具有溫柔敦厚的詩教精神。 盡管這些說法看似老生常談,但譚獻認為這是詩歌的根本所在。
《唐詩錄序》云:“折衷詩教,匪用愛憎,庶閎達方雅,與為商榷云爾。 ”[47]“折衷詩教”即重視詩歌的教化作用及詩歌溫柔敦厚的含蓄之美,這是譚獻編選《唐詩錄》的宗旨所在。 “詩教”一詞最早出自《禮記·經(jīng)解》。 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 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 ”孔穎達《毛詩正義》釋云:“《詩》 依違諷諫, 不指切事情, 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 ”這里,溫柔敦厚是通過“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的言說方式實現(xiàn)的。何為“依違諷諫”?孔穎達曰:“依違譎諫,不直言君之過失。 故言之者無罪,人君不怒其作主而罪戮之;聞之者足以自戒,人君不自知其過而悔之。 ”可見通過“依違譎諫”的委婉方式言說人君過失,從而規(guī)勸統(tǒng)治者,體現(xiàn)了溫柔敦厚的詩教。 具體到譚獻講的“折衷詩教”,主要表現(xiàn)在變而不失其正的詩歌中。 《金亞匏遺詩敘》云:“獻竊聞之,《詩》有《風》有《雅》,則有正有變。 廟堂之制,雍容揄揚,箸后嗣者,正雅尚已。 天人遷革,三事憂危,變雅之作,用等諫書,流而為《春秋》家者,非亡位者之事。 ”[48]這里,譚獻提到《詩經(jīng)》的風雅有正變之分。 正風正雅,以歌頌為主;變風變雅,為亂世之作,以諷諫為主。 “變風變雅”的表述最早見于《詩大序》:“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故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 ”變風變雅是王道衰微、禮義廢弛的亂世產(chǎn)物,詩人在亂世抒發(fā)感情要合乎禮義,用委婉方式表達對統(tǒng)治者的規(guī)勸,是變而不失其正,符合溫柔敦厚的詩教精神。 譚獻認同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
《學宛堂詩序》:而憂生念亂,則不能無悲悼感憤之辭,然其中之舂容而夷愉者如故也……世治則可以歌詠功德,揚盛烈于無窮。 世亂則又托微物以極時變,風論政教之失得,綢繆婉篤于倫理之中。[49]
《東埭文稿序》:處乎平世,彈琴以樂先王之風,稽古載筆,發(fā)揮名義,以告安雅之君子。 又或不幸陽九兵甲,所見聞多激昂,時復憔悴,易感于懷抱。 叔季之風教,且稍稍遠于先王,于是婉篤其辭而不傷,條鬯其旨而不矯,惟有道之人,乃能為有道之文。[50]
正風正雅多為治世的歌功頌德之作,變風變雅是亂世之音,它應托微物以極時變,所謂“綢繆婉篤于倫理之中”“婉篤其辭而不傷”即用委婉方式對政治得失作出評價——諷政教以諫得失,但又須不失雅詩怨悱不亂的風度。 譚獻認同用比興手法委婉諷諫時政,表現(xiàn)憂生念亂,有悲悼感憤之辭卻能做到舂容夷愉,無噍殺之音。 譚獻賦予詩教以調(diào)和治亂盛衰的政治功能,“以詩教來敦厚人品,保證儒家綱紀之不墜”[51]。
基于經(jīng)世致用的詩文思想,譚獻提出如下三點看法:
其一,譚獻強調(diào)言之有物,肯定意內(nèi)言外之文?!缎煜壬z文跋》云:“徐仲平先生蓋洞乎藝必達道,儒非空言,與會稽章氏《文史通義》同笙磬之音,但使學于古人者,優(yōu)柔饜飫。 讀徐先生此篇,意內(nèi)言外,可以摧陷廓清剽賊之文、虛憍之文、空言無事實之文、諧笑酬酢俳優(yōu)之文,皆如大風之吹垢……獻平生之言文章二要,曰有實,曰有用,庶幾質(zhì)諸先生而無疑。 ”[52]這里譚獻肯定了徐仲平文章言必有物,講求實用,與章學誠《文史通義》的寫作宗旨相契合。 譚獻將“意內(nèi)言外”之文與剽賊之文、虛憍之文、空言無事實之文、諧笑酬酢俳優(yōu)之文相對,言下之意是好的文章是內(nèi)容與形式的完美結(jié)合,意內(nèi)指文章的思想性,言外指文章的藝術(shù)性。
其二,譚獻反對“張皇幽眇,為性道之空言”[53]。受經(jīng)世致用思想影響,譚獻鄙薄理學,反對桐城派空言心性。 關于譚獻對待桐城派的態(tài)度,《復堂日記》有所交代:“少交袁鳳桐敬民,嚴事邵位西丈,入都以后朱伯韓、王少鶴、孫琴西、馮魯川諸先生皆附文游之末。諸君固學宋儒之學,傳桐城之文。予亦究心方、姚二集,私心有所折衷,不茍同,亦不立異也。 ”[54]這條資料表明譚獻在二十多歲入京師期間,交游中多有主張桐城派者,譚獻對桐城派的觀點有所折衷,不茍同亦不立異。 錢基博在《〈復堂日記〉補錄序》中言:“譚氏論文章以有用為體、有馀為詣、有我為歸,不尚桐城方、姚之論,而主張胡承諾、章學誠之書,輔以容甫、定庵。 ”[55]可見譚獻對桐城派的觀點有所疏離。譚獻不喜桐城派的原因有二。第一,桐城派空談宋學義理,不如西漢今文經(jīng)學的微言大義之學有補于世。 第二,桐城派主張古文,而譚獻主張駢散合一。 鄧濂寫給譚獻的書信中談及譚獻獨立于桐城派之外的文學宗尚。 鄧濂言:“道咸以來,論文者多主張桐城,自一二巨子為之倡,海內(nèi)學者靡然從之。 其宗法之正,選詞之嚴,誠無可議。 然學者囿于其中,知其正而不知其變,其弊也多失之弱,而矯其弊者,肆其鴻博藻艷之才,□□無所不有。 而駁雜之弊又生,其于文章之大本大原則皆焜乎未有聞也, 獨先生以淡雅之才, 明通之識, 刬刮俗學,振□其衰,雖單文片辭,莫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簡文云,‘斯文未墜,必有英絕而領袖也者’,非先生誰與任此哉? ”[56]這里談及桐城派的流弊,而譚獻為文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糾正了晚清桐城派空言性理的不良文風,鄧濂高度肯定了譚獻對扭轉(zhuǎn)桐城派不良文風的功績。
其三,從詩教出發(fā),譚獻批判李漁、袁枚、俞樾等人的“輕佻”之作,認為其書為“支離無用之書”?!稄吞萌沼洝酚涗浟俗T獻對這些文人的批駁之詞:“偶借《笠翁一家言》翻閱一過。 鄙猥之言,蕪穢藝林。 前有李漁,后又袁枚,杭州之垢也。 ”[57]“經(jīng)生有俞樾,猶文苑之有袁枚矣,若俞之詩義,則又袁枚之輿臺。 ”[58]其中譚獻對袁枚的批評,言辭最為激烈:
《古詩一首呈孫先生思澧仁淵》:吾鄉(xiāng)溯前輩,杭厲高頡頏。 西江近兀奡,美媛乏老蒼。 一從袁枚出,邪說何猖狂。 俳優(yōu)語嘲詼,鮑老舞郎當。[59]
《復堂日記》:其(袁枚)全集罅漏百出,世多達者,不待嘵嘵。獨其詩之失,大似明季鐘、譚,敗壞風教……總之率天下人不讀書、不求理、不師古、不循規(guī)矩,皆《五行志》所謂文妖也。 鐘、譚陰幽,近鬼,袁吊詭,近狐。 洪亮吉評之,良有懸解。鐘、譚純陰,遂兆亡國,袁陰戰(zhàn)場,亦兆東南大亂,非文章細故也。[60]
《明詩錄序》:袁氏非通變之材,一臠知味,鐘、譚為亡國之妖,去之若浼。 極盛而衰,亦足知政。[61]
杭世駿、厲鶚、袁枚為清代杭州有名的詩人,與譚獻是同鄉(xiāng), 但譚獻對這三位詩人評價截然不同。譚獻肯定了杭世駿、厲鶚的詩歌成就,而批評袁枚詩歌為猖狂之邪說,風格詼諧調(diào)笑似俳優(yōu)。 袁枚為詩主張性靈,追求個性自由解放,對儒家詩教提出異議。 譚獻視袁枚為“文妖”,批評袁枚詩歌有違詩教。 不僅批評袁枚,對與袁枚有相似文學追求的明末竟陵詩派鐘惺、譚元春也嗤之以鼻,批評其詩為鬼為狐。 正是因為其詩歌不講究詩教,于事無補,所以才兆端了明代的滅亡。 譚獻對詩教的推崇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譚獻批評袁枚詩背離詩教,而對與袁枚同時代能夠?qū)懺婈P乎詩教之人,則大加贊揚:“閱《稼書堂詩》。雍容夷愉,所謂詩可以觀化者。當袁枚時,頗不染其惡習,信乎君子人也。 ”[62]與袁枚詩歌不同,潘惺庵《稼書堂詩》可以觀政教得失,是故譚獻對其評價很高。 又如譚獻盛贊王士禛詩“論本朝詩,終當以漁洋為第一”[63]。 個中原因是因為王士禛詩符合譚獻的詩學取向,其詩中和敦厚,可以觀政化:“予服漁洋中和敦厚,可覘世運,所謂詩可以觀化者在此。 ”[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