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巴掌的力量

王巨成

馬一川心情愉快地走出家門。

馬一川是有理由心情愉快的，作業(yè)都順利地做完了，明天一早到了學(xué)校，必定會有幾個同學(xué)賠著笑臉，借他的作業(yè)“參考參考”。而馬一川自然不會痛痛快快地把作業(yè)本遞過去，甚至?xí)陕鋵Ψ綆拙洹?/p>

但在這個下午之后，馬一川將不再是過去的馬一川。

馬一川要去的地方是書店，他將在書店度過下午半天的時光。這幾乎成了他的一種習(xí)慣。這一習(xí)慣跟他的家庭經(jīng)濟(jì)狀況有關(guān)。馬一川愛讀書，但父母卻沒有足夠的人民幣買書回來給馬一川讀。進(jìn)了書店的馬一川，一點也不像是來“蹭”書讀的，他先隨意地看看，隨意地翻翻，然而找到他愛讀的書后（有時候是上次讀的書），就拿了書到一個不顯眼的角落，一頭撲進(jìn)書里。

馬一川在經(jīng)過步行街的一個春節(jié)服裝大甩賣的活動現(xiàn)場時，看見了他的同學(xué)齊樂天。

齊樂天戴著一副寬大的蛤蟆鏡，與幾個無所事事的少年走在一起。那幾個少年中，頭發(fā)長的能扎起辮子，短的近乎光頭。而頭發(fā)的顏色，除了純正的黑色，還有紅的、黃的，等等。

馬一川在略略驚訝之后，沒有再看齊樂天第二眼，便離開了。

馬一川的行為可以看作是怕招惹那幾個少年，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也可以看作是對齊樂天的不屑一顧。

“齊樂天怎么會跟這些人走在一起？”馬一川離開時這樣想。

齊樂天也看見了馬一川。馬一川沒有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會跟馬一川打招呼。在班級里，他們不屬于一個層面的人。

齊樂天沖馬一川的背影努了努嘴，對他身邊的伙伴說：“那家伙是我的同學(xué)?！?/p>

“是嗎？怎么不跟你打一聲招呼？好像還朝你瞪了一眼?！比玖瞬枭^發(fā)的少年說。

“是呀，我也好像看見他朝你瞪了一眼，是不是因為他看見你跟我們在一起了？”另一個長發(fā)少年說。

“是呀，是呀，我也看見了?！睅讉€少年互相看看，附和著說。他們無疑希望發(fā)生點故事。

這些人的話，立即發(fā)生了作用。

“他敢！”齊樂天說了兩個字，疾走幾步，趕上馬一川，一把抓住他胳臂，很不高興地說：“喂，怎么一看見我來了，就開溜？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馬一川吃驚地看著齊樂天，他的目光由齊樂天的手上又移到那幾個少年的臉上。

那幾個少年不動聲色地看著馬一川。

馬一川努力鎮(zhèn)定下來，說：“我對你有什么意見？請你把手挪開！”

齊樂天不但沒有挪開，還搡了馬一川一下：“你還朝我瞪眼睛了?！?/p>

“我朝你瞪眼睛了？”馬一川的眼睛大了一圈，那樣子像齊樂天在跟他開一個一點也不好玩的玩笑。

“你為什么要朝我瞪眼睛？”齊樂天瞪著馬一川。

“我沒有?！瘪R一川掙扎著，想擺脫齊樂天的手。

齊樂天的手沒有松開，反而抓住了馬一川衣領(lǐng)：“你還狡辯？他們都看見了！”

“我看這樣，”茶色頭發(fā)的少年走到馬一川的跟前，“你呢，向齊樂天道歉一下，這事就算過去了。”

看上去他是在充當(dāng)和事佬，事實上他是看出馬一川不可能向齊樂天道歉。

果然，馬一川氣憤了。他瞪著茶色頭發(fā)的少年說：“我沒有朝他瞪眼睛，我為什么要向他道歉？”然后又把憤怒的目光對著齊樂天，“挪開你的手，沒人在乎你！”

齊樂天冷笑著，盯著馬一川：“你不在乎我？好呀，我倒要讓你知道我是誰……”

馬一川對齊樂天這樣的神情太熟悉了，他預(yù)感了什么，忙用手抓住齊樂天揪住他衣領(lǐng)的手，要把那只手掰開。

可惜，馬一川忽視了齊樂天的另一只手，而且他的動作也遲了一步。只見一道影子，帶著一陣風(fēng)，撲到他的臉上，馬一川的臉上頓時發(fā)出一聲“啪”的響聲。

短暫的麻木之后，馬一川感到他的臉頰火辣辣地痛。他不知道他的臉上已經(jīng)被齊樂天的巴掌留下了五條清晰的手指印。

馬一川被打蒙了。

齊樂天揪著馬一川衣領(lǐng)的手一推，馬一川后退兩三步。

等馬一川清醒過來，齊樂天和那一幫人嘻嘻哈哈地走了。

馬一川可以憤怒地罵，可以追上去與齊樂天“理論”，但馬一川枯枯地站那里。他好像還不能接受眼前這個事實：齊樂天又一次打了他的耳光，是那么突然，那么無所謂！

上一個巴掌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那年。那一記耳光說來很簡單，前一天夜里下的雨水，路面上有了一個一個的小水洼，去上學(xué)的馬一川不斷地用腳踩那些水洼，看見水珠四射，馬一川覺得很有意思。當(dāng)水珠濺到了齊樂天的褲子上時，齊樂天不答應(yīng)了，他要馬一川替他把褲子擦干凈。馬一川只好去擦了，誰知齊樂天說馬一川不是真的替他擦褲子，而是故意打了他。這樣，齊樂天就打了馬一川一記耳光。

在這個巴掌之后，馬一川對齊樂天采取了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

到了中學(xué)，馬一川也是這樣對待齊樂天的。

在中學(xué)里的齊樂天，算是學(xué)校里的“名人”，不少男生都領(lǐng)略過齊樂天巴掌和拳頭的厲害，可是他的身邊總少不了一幫圍著他轉(zhuǎn)的男生，甚至還有女生。

馬一川不愿意圍著這樣的“名人”。讓他感到自慰的是，他有著很不錯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個學(xué)生有了好的成績，還需要在乎齊樂天之流嗎？馬一川看齊樂天的目光有時忍不住流露出這樣的意思。

馬一川萬萬沒有想到齊樂天居然還敢打他。

馬一川摸了摸被打的臉，他摸到了潮濕的液體。馬一川嚇了一跳：他流眼淚了嗎？是什么時候流的？

馬一川連忙朝四周看看。他沒有看到一個熟人。也就是說，剛才發(fā)生的一幕沒有其他人看見。

馬一川移動了有些滯重的腳步，他越走越快，后來幾乎跑了。馬一川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也沒有任何的主意。三年級那年，女同學(xué)陶一桃曾為他打抱不平，去告訴老師，可是老師并沒有拿齊樂天怎么樣，連象征性的批評一下都沒有。現(xiàn)在馬一川是中學(xué)生了，自然不能再用“告訴老師”小學(xué)生的那一套辦法了。不告訴老師，是不是告訴爸爸媽媽？馬一川清楚：告訴父母，只能說明自己沒有用。這也是要被同學(xué)恥笑的。

那么，只能靠馬一川自己去解決了。

一定要想辦法解決！不想出辦法來，馬一川咽不下這口氣，他不是小學(xué)生了，不能由了齊樂天這個混賬家伙想打就打。他要報仇，他要雪恥！

跟齊樂天打一架，好好地打一架，打得他皮開肉綻，打得他從此見了自己就像耗子見了貓，讓他不敢再小看自己。

這應(yīng)該是很不錯的主意。

問題是，齊樂天不怕打架，至于馬一川能不能打過齊樂天，馬一川也沒有絕對獲勝的把握。更主要的是齊樂天的身后還有一幫狐朋狗友。真打起來，馬一川要面對的對手就不是齊樂天一個人了。

還有一點也不能不考慮的，就是齊樂天的爸爸當(dāng)著什么局長。

馬一川只得放棄打架的主意。

馬一川的頭腦里很快又冒出了請別人來修理齊樂天的主意。不過，那需要一筆錢。這筆錢太少了還不行。馬一川的身上沒有這筆錢，這筆錢自然要跟父母討。每次跟父母要錢，馬一川都不忍心看父母的臉，那未老先衰的臉在那一刻表現(xiàn)出來的神情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是痛的，也是苦的，但他們總?cè)讨龀龊芨坏臉幼?，豪邁地拿出錢來交給他。“只要你把書讀好了，該花的錢應(yīng)該花！”父母有時候會這么說。

馬一川花的每一分錢，都是父母的血汗錢。他能把父母的血汗錢用在這種地方嗎？

這一主意在馬一川的頭腦里打了一個滾，又被他趕了出去。

馬一川在心里狠狠地罵著齊樂天，連齊樂天的祖宗八代都罵到了，什么話都罵了?？墒?，馬一川并沒有因為罵得狠，心里而好受一些。相反，他的心里憋屈得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馬一川沒有去書店，也沒有回家，盡管他的腳步匆匆，卻沒有明確的目的。至少他暫時還不想回家，他需要一個明確的主意，也需要臉上的手指印不再那么明顯。

馬一川回到家時，已經(jīng)五點多鐘了。他臉上的失魂落魄像被橡皮擦過了，基本上看不出痕跡。

“我在書店看了半天書?！边@是馬一川對自己回家遲的解釋。這也是父母非常喜歡的解釋。在書店看了書，長了學(xué)問，卻不用花錢買書。

第二天，當(dāng)馬一川走進(jìn)學(xué)校時，又有一個問題擺到了馬一川的面前：他應(yīng)該怎樣對待即將看見的齊樂天？是橫眉冷對，還是就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馬一川覺得無論是哪一種，似乎都不是最佳的選擇。

馬一川懷著心思把單車推進(jìn)車棚的時候，想不到遇到了同樣把單車推進(jìn)車棚的齊樂天。那一瞬間，兩個人彼此瞥了對方一眼。齊樂天看著馬一川的眼神是滿不在乎的，似乎說：我已經(jīng)打了你，你想怎么樣？而馬一川在一瞥之后，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避了齊樂天的目光。

馬一川先架好單車。

齊樂天接著架好單車。

兩輛單車并排挨著，彌漫著一股說不清的意味。

兩個人的見面就這么風(fēng)平浪靜。這一天也是風(fēng)平浪靜。齊樂天沒有再找馬一川的麻煩，關(guān)于昨天的那一個耳光，他也沒有提。別人借馬一川作業(yè)“參考”時，他由了他們借，什么話也沒有說。在課間的時候，馬一川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專心致志地看書，或者做作業(yè)。

馬一川覺得他不應(yīng)該這樣，這樣似乎告訴齊樂天，他怯弱了，他被那一巴掌打蔫了。馬一川不想這樣，一點也不想，甚至他對自己這樣生出一些不滿來?？墒堑降讘?yīng)該怎樣呢？馬一川心里又沒有一個具體的方案。

馬一川的心像被籠罩在一塊巨大的陰云里。

看來這件事就將這樣畫上了一個不很圓滿的句號。

出現(xiàn)意外，是在這一天放晚學(xué)后。

放晚學(xué)后，為了避免與齊樂天在車棚相遇，馬一川在教室里拖拉了一點時間，估計齊樂天走了，馬一川才去車棚。

齊樂天的單車竟然還在。

同學(xué)馮明也在取單車。

馮明朝身后看了看，把頭湊到馬一川的跟前，壓低聲音說：“聽說姓齊的打了你？為什么事呀？”

馮明的話就像一根針，一下子扎到了馬一川的痛處。馬一川不由喊叫起來：“你胡說什么呀！”

馮明看看馬一川，意味深長地笑了。

馬一川被馮明笑得很惱火，脫口說道：“我沒有招惹他，他打我干什么？”

“得了，打就打了，還不承認(rèn)干嗎？好幾個人都知道了！我就是不明白，你跟他有什么矛盾？平時我們也沒看出來呀。”

馬一川的臉漲得通紅，一句臟話呼嘯著罵了出來。

“你，你罵人？”馮明吃驚地瞪著馬一川。

馬一川又罵了一遍。

“我就罵了你，怎么樣？”馬一川盯著馮明，就像昨天齊樂天盯著他一樣。

馮明橫過來，一腳朝馬一川的單車踹去。單車頓時“哐啷”倒在地上。

馬一川連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會不要命地?fù)渖先?，他會毫不猶豫地甩了馮明一個響亮的耳光。

看著馮明被突然而至的巴掌打呆了，馬一川才感覺自己心里好受多了，那塊巨大的陰云從他心里移走了。他也打了別人的耳光！是那么地解氣，那么地勇猛！馬一川對自己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

馮明回過了神，扔了書包，朝馬一川撲上來。

馬一川一點也沒有畏懼，他迎上去，與馮明扭打起來。

這不是勢均力敵的“戰(zhàn)斗”，馮明身高不如馬一川，力量也不如馬一川，而馬一川本來就斗志昂揚(yáng)，現(xiàn)在越發(fā)地勇猛了。

此刻在馬一川的眼睛里，馮明就是齊樂天。

“戰(zhàn)斗”的平息是因為來取單車的齊樂天。

看見齊樂天，處于下風(fēng)的馮明以為來了“救星”，他沖齊樂天喊道：“齊樂天，你昨天不是打了他嗎？他還不承認(rèn)？還打人！”

馬一川一下子泄了氣。他這時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離開這里，迅速地離開這里。

齊樂天看著馮明青紫的眼眶以及被揪亂的頭發(fā)，再看看馬一川，笑了。這不是嘲笑，也不是幸災(zāi)樂禍的笑，似乎在驚奇中夾雜著好玩。

馬一川沒有從齊樂天的笑里感受到某種危險，便豁出去地迎著齊樂天的目光。作為一個在老師心目中很不錯的學(xué)生，他今天打架了。既然已經(jīng)打架了，齊樂天真要有什么動作，他絕不會再像昨天那樣，毫無作為。

頗為委屈的馮明走到齊樂天身邊，嘀咕著說：“仗著成績好就打人呀，別以為我好欺負(fù)?！彼浅ＯＭR樂天為他出一口氣。

“得了，你不要胡說八道，他會打你嗎？”齊樂天拍了拍馮明說，“馬一川說我沒有打他，我就沒有打他。”

馬一川和馮明都吃驚地看著齊樂天，兩個人都沒有想到齊樂天會這樣說。尤其是馬一川，他怎么也不明白齊樂天怎么會幫他說話。難道齊樂天看到他打架，也怕他了？

馬一川去把自己的單車扶起來。

馬一川瞪了瞪馮明，推起單車走了。單車哪里受了損傷，一只輪子發(fā)出刺耳的咯噠聲。當(dāng)馬一川騎上不斷發(fā)出咯噠聲的單車，他明白了：成績不能說明什么。齊樂天沒有好的成績，但他有一個做局長的老子，所以他的拳頭便有了超乎尋常的力量。

馮明整整自己的衣服，沖馬一川的背影“哼”了一聲。

馮明很不明白地對齊樂天說：“不是你告訴別人說，你打了他嗎？”

齊樂天哈哈一笑，說：“我能說，但是你不能說！”

一個巴掌的力量到底有多大？這是很難說清楚的事情，但同學(xué)們看見的是，那個謙和的，甚至有些怯懦的馬一川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蠻橫的馬一川，他崇尚了用拳頭說話，不少同學(xué)吃過他的苦頭。

后來，馬一川與齊樂天成了朋友。所謂“朋友”，用同學(xué)的話說：“馬一川是齊樂天的幫兇，還是少惹他為好！”

再后來，馬一川進(jìn)了少教所。

這時馬一川是不是還記得齊樂天的那一個巴掌？到底是齊樂天的巴掌改變了馬一川，還是馬一川自己改變了自己？

這事確實讓馮明在內(nèi)的許多人感到費解，也許還包括馬一川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