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美 劉建華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
本文以晚明文學研究為例,嘗試用微視角的考察方法,以微人物即青樓藝人為考察對象,以微材料即小人物的小傳記、隨筆、札記中的敘事片斷等為考察依據(jù),梳理細節(jié)、碎片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及其背后隱藏的文學線索,整合、還原晚明文學生動的歷史場景。在中國文學史上,晚明文學可以說是一種“小概率”文學,特殊的文學生態(tài)、文學情境,產(chǎn)生了特殊的文學方式、文學形態(tài),從而形成了古代中國其他時代所未有也不能有的特殊文學。微材料、微人物、微文學是晚明文學的基本構(gòu)成形態(tài)。性別因素是晚明文學之所以成為晚明文學的關(guān)鍵因素,性別關(guān)系在文學世界中的深刻變化是促成文學晚明化的重要前提。微視角研究可以打開晚明文學許許多多的隱秘世界,引出一些至今仍值得深入討論的重要問題。
從文學生成來說,文學產(chǎn)生了文學材料;從文學史來說,文學材料構(gòu)成了讓后人可知的文學。后者說明一個重要道理,一個時代留下了怎樣的文學材料也就有怎樣的文學。為此,文學史的研究是否可以嘗試這樣一種做法,即以文學材料的新思想、新認識來尋求新的突破口,根據(jù)材料性質(zhì)確定文學研究所采取的相應視角,由此找到最合適觀察、還原一個歷史時期文學真實的方法、路徑,借助原生態(tài)的文學材料進入文學歷史的生動場景,從而使文學研究更接近文學史本身。
在此,我們有必要提出幾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狀貌及其文學性各不相同,那么它們的文學材料會是一個面目嗎?由文學材料形成的文學文獻有沒有各自不同的特點?文學材料、文學文獻的不同,我們觀察、使用它的視角和方法是不是也要相應不同,以達到研究對象與研究方法的高度切合?文學研究應該重視材料思想和材料方法。
拿晚明文學來說,現(xiàn)存的晚明文學材料構(gòu)成了真實可感的晚明文學。以此而言,晚明文學的“晚明性”是由晚明文學材料的“晚明性”決定的。那么,其文學及文學材料的“晚明性”又是什么呢?可以說,晚明文學及其文學材料的最大特點之一就在于它更生動、更完整的場景性,即它是“活的文學”“活的文學材料”,讓人可以較為真切地進入那個時代、進入那個時代的生活場景和文學場景。生活在今天的人們之所以對晚明文學及其時代產(chǎn)生這種效果,則在于晚明文學所產(chǎn)生并遺留下來的材料具有不一樣的時代特質(zhì)。
我們所憑借的文學材料不同,形成了我們對晚明文學閱讀和審美體會的不同。晚明文學的材料以其豐富的文獻、多樣的信息、真實的細節(jié)、鮮活的情境,形成可供感知的生動的文學場景性。這雖然也不同程度或部分地存在于其他時代文學材料中,但很難像晚明文學材料這樣突出。這是因為晚明文人更傾向于對自己那個時代的真實記錄,由此大量的“活”的材料便被產(chǎn)生并保存,今天我們的研究則憑借這些“活”的材料至少可以部分地“復活”那個時代,同時也能部分地“復活”那個時代的一些人及其生活情境。這便是研究晚明文學不一樣的地方。
而這種效果的獲得,又在于晚明文學材料在構(gòu)造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它的“活材料”的關(guān)鍵在于它在構(gòu)造上是一種“微材料”。這一認識,對晚明文學研究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微材料,意味著晚明敘事的改變,包括敘事思想、趣味、方式等方面的改變。這種敘事一改宏大敘事的傳統(tǒng),將敘事的趣味轉(zhuǎn)而與個人趣味相關(guān)聯(lián),由此轉(zhuǎn)向社會場景、家庭視野、私人生活等,其方式多以隨意自由為特征——微材料亦即微敘事的產(chǎn)物。同時,微敘事產(chǎn)生的微材料使晚明文學研究賴以依靠的材料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從而使把握和使用微材料也就成為研究晚明文學的關(guān)鍵。片斷性、情境性、宏大指向性是晚明文學微材料的幾個突出特點——片斷性是微材料之“微”的表征,這是它與宏大敘事相區(qū)別的重要方面,因私人化、隨意性以及更貼近生活的特點便注定其形之“微”,不同于正史的宏大而完整的狀貌,也不同于大塊文章的恢宏結(jié)構(gòu);情境性,即晚明文學微材料之鮮活性,通過它可以進入當時社會某些具體的生動場景,所以說微材料往往也是具有鮮活時代性、場景性的材料;宏大指向性,則是微材料的“微”中之“大”,可以由“微”引向宏大的空間或時間,也可以引向宏大話題和宏大意義。這幾個方面又密切相關(guān),零碎的、片斷的材料,相對于大時代、大文學來說都只能算“微材料”,但時代之大與文學之大都在這些材料“微”得以顯現(xiàn),而其“微”所以能通向宏大,又恰在于它所具有的“情境性”。晚明文學材料多以這些特點來顯示其價值所在,而運用晚明文學材料研究晚明文學尤不可忽視這幾層價值。形成微材料的觀念,重視對微材料情境性的發(fā)現(xiàn)以及對其宏大話題的捕捉、宏大意義的挖掘,是研究晚明文學應當持有的新的材料意識與方法,亦即為微材料所決定的微視角研究的晚明文學材料學與晚明文學方法論。
以微視角為途徑的晚明文學研究的材料意識或材料方法,其產(chǎn)生基于對晚明文學材料特點的認識和發(fā)現(xiàn)。古代中國的文學發(fā)展到晚明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一次巨變 :從天下國家的大敘事、大文學到家庭個人的小敘事、小文學,從大題材到小題材即時俗世情、時?,嵤?,從粗線條、觀念化到細節(jié)、寫真,從思想上的禁欲到觀念、行為的縱欲,從正面立意到暴露真面目、書寫真性情,等等。這種變化讓晚明文學的材料隨之也發(fā)生了根本轉(zhuǎn)變,形成了以微材料為標志的晚明文學材料的基本形態(tài)。文學史上通常所說的晚明小品,其實就是一種微材料文學。不僅小品如此,一些寫底層小人物的傳記、記錄時代風尚的小冊子、個人生活記錄的日記等等,這方面如潘之恒筆下的女性小傳、余懷《板橋雜記》、冒襄《影梅庵憶語》《同人集》、張岱《陶庵夢憶》《西湖夢尋》、袁中道《游居杮錄》、馮夢禎《快雪堂日記》、李日華《味水軒日記》、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記》,等等。即使是長篇小說那種“大文學”到了晚明也改變了它的內(nèi)在材料,變而為由家長里短、生活瑣事等微材料構(gòu)成的“大文學”,《金瓶梅》所實現(xiàn)的這個轉(zhuǎn)變,標志著中國古代長篇小說一個富有意義的根本變化。研究晚明文學,我們必須對這種因文學材料發(fā)生轉(zhuǎn)變帶來的文學新氣象予以充分重視。
這里重點談一談在文學史上較早集中筆墨寫社會底層的女性的潘之恒??梢哉f,他是晚明“活”材料的重要記錄者之一,他的筆下留下了極其豐富的晚明文學微材料,成為我們今天還原晚明時代社會情境、探討晚明文學重要問題的珍貴憑據(jù)。在這里,微敘事將性別與文學兩個世界搭起了津梁,長期以來在宏大敘事的世界里極少眷顧的女人故事及命運、男女交際及兩性關(guān)系、個人隱私及情感等等,始以經(jīng)歷者親自記錄的微材料呈現(xiàn)得那樣饒有興致且又不乏生動真切的細節(jié)。他的《徐翩?zhèn)鳌肪褪沁@類微材料的范例。試看傳記這段文字 :“徐翩,字飛卿,一字驚鴻……謝少連氏以翩若驚鴻目之,自是得名。鸞生初與之昵,為三遷其居。同日就四師授以藝 :字則周公瑕,琴許太初,詩陸成叔,曲朱子堅。翩少曲姿琴韻,遂以詩擅場。人或疑成叔代,及吐一詞,拈一韻,成叔自以為弗如也。公瑕曰 :‘翩字遒媚。世有衛(wèi)夫人,吾將為右軍泣矣。’后習方嗣宗,酷似其筆意。而能左右手正反雙下,不失絲毫,成為絕技。”(1)潘之恒 :《亙史·外紀》卷一九“艷部金陵”,《四庫全書總目存目叢書》子部第193冊,第542頁。這段材料以通常的眼光來看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當我們變換了對待材料的眼光以后則有了熠熠生輝的價值。我們完全可以把這類材料定義為具有情境性和宏大指向性的晚明文學的微材料。它的意義在于既具有顯示晚明社會及文學情境之功能,又具有生發(fā)宏大文學話題之意義。從材料角色的身份來說,徐翩只不過是一位市井風塵女子,即可以說是一位“微人物”,單就這一點似乎并不構(gòu)成什么重大意義,因為以正史之眼光來看這種人物簡直輕微得不值一提。那么她的意義又在哪里生發(fā)呢?以微視角的晚明文學研究來看,此則材料至少有幾個點不可忽視 :首先是晚明女性的藝術(shù)成長問題,而這個問題又關(guān)乎一個相關(guān)的重要問題,即晚明女性的異性交往及異性關(guān)系問題,這兩個問題合起來實際上便能讓以下的答案清晰起來——晚明女性何以多才華超卓甚至藝壓須眉,可謂群星璀璨,映照時空,為有史以來所未有,且她們以輕微之地位而能產(chǎn)生廣泛的社會影響力,獲得聞名遐邇的社會知名度——徐翩便是這璀璨群星中耀眼的一顆。她之所以能集書、琴、詩、曲眾藝于一身,尤其在詩、書兩個方面成就杰出才藝,離不開一個基本的事實,那就是她與眾多異性文學家、藝術(shù)家的密切交往,用通俗的話說她就是一個生活在“男人堆”中的女性,這樣便使她擁有了向男人學藝的機會,她的天資終有可能在文學和藝術(shù)的世界中得到展現(xiàn)。由此,我們可以提出晚明文學研究一個有特殊意義的話題——“晚明女藝人的文人圈”話題,在這個話題之下不限于徐翩單一個案,而是將目光集中到晚明女性群體的每一個體,特別是那些漸漸被歷史碎片化支離、遮蔽甚至完全掩沒或消失的個體。過去我們對晚明女性的關(guān)注和研究存在一種明顯傾向,即作為文人研究附屬內(nèi)容的女性研究往往關(guān)注的視角限于晚明文人生活中的女性。從人物身份關(guān)系來說,即使是晚明士女交游中的異性雙方并不形成對等關(guān)系,是輕重有別的——通常的情況是男性在當時社會中的角色顯現(xiàn)是“重”的,因其家族、官職、財富或社會影響無不累積成他的身份;而女性在當時的社會角色顯現(xiàn)則是“輕”的,這又由其無論在家族還是社會中的對男權(quán)的依附所決定。這種狀況不僅形成了當時的社會生活樣貌、影響到當時社會的現(xiàn)實敘事,而且也制約后來研究的慣用目光,即以男性角色為主視角甚至全視角,而這種視角不僅造成文學研究的粗線條化,而且無意識地維護了學術(shù)的男權(quán)中心?,F(xiàn)在我們有必要嘗試一種“逆”視角研究,以女性為中心考察她們的異性關(guān)系和異性交游,突出她們在舊有性別結(jié)構(gòu)中的角色地位。在這里,視角的轉(zhuǎn)換同時也改變了視角的性質(zhì)——逆視角既是一種微視角,也是一種隱視角——當女性確立為研究中心時,性別與晚明文學研究便向一個歷史敘事的“隱”“微”的世界敞開了無限的空間。這雖然不能等同于西方性別理論方法,但與性別理論的研究有殊途同歸之效。同樣是一種“修正式的闡釋模式”,同樣是“走出男性批評的陰影,轉(zhuǎn)向以婦女為中心”的批評,同樣是“反傳統(tǒng)、反主流批評的姿態(tài)”(2)王楠 :《美國性別批評理論研究》,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 第5頁。,此種研究與西方性別理論并無不同,但它的最終著力點不在性別而在文學、在社會,即由晚明性別的逆視角、微視角、隱視角研究走進晚明文學和晚明社會的生動場景,從而更真實地感知和認識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文學。當然,即使是運用西方性別理論來做中國現(xiàn)象的研究,晚明仍然是一個最有意義的時代,因性別在其他的時代并不像晚明那樣具有與政治、文化、文學等多重方面的廣泛關(guān)系和深刻意義??傊?,從材料學到方法論,轉(zhuǎn)換視角的研究即微視角(隱視角、逆視角)的運用,都可以說是未來晚明文學研究乃至晚明社會研究別開生面的一條新途徑。
時代碎片化與歷史碎片化即空間與時間的交互作用,作為個體的人漸漸消失了她的軌跡,模糊了她的行蹤,特別是微人物的宿命更是如此。人被他所生活的時代碎片化,這原本是因為一個時代中的人或事通常都是碎片式地存在于人所生存、事所發(fā)生的那一時代之中,這是絕大多數(shù)人也是大多數(shù)事都不能例外的。另一種情況則是,歷史的演進讓一些原本并非碎片化的人物或事件最終也不能不成了碎片化的產(chǎn)物,這便是人被歷史的碎片化。當然,歷史碎片化的造成與我們自古以來歷史敘事的性質(zhì)密切相關(guān),歷史敘事服務于政權(quán)、男權(quán)、正統(tǒng)、主流等,其性質(zhì)屬于大視角、大敘事,它使微人物、微敘事成為盲點。今天時代進步的一個標志,則是大敘事與微敘事、主流與非主流、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等的并行不悖,由此形成了一種兩軌并進的歷史敘事新模式,學術(shù)研究的推進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新契機。這樣,學術(shù)研究的意義便在于它盡可能地對時代碎片化和歷史碎片化一定程度地加以克服或彌補、還原,因為碎片化有時只是一種被大敘事遮蔽的幽隱存在,是隱藏在背后的微敘事。所以,著眼于微人物的考察,通過碎片追尋曾有生命的生動軌跡,還原鮮活情境的真實行蹤,既屬必要,亦當可能。
在此,我們拿前面提到的徐翩作為個案,把被不斷碎片化的遮蔽的微人物通過文獻還原的方法從歷史陳跡中清理出來,還她鮮活的狀貌,同時也揭示一種文獻現(xiàn)象——文獻不斷整理的過程往往就是造成文獻碎片化的過程,同時也往往是不斷造成真實性失卻的過程,所以當我們面對再生文獻時是不可輕信的,而在文學微材料來說,這種現(xiàn)象尤為突出。也就是說,由再生文獻還原到原始文獻,文學微材料才能顯示它原本的真實性、豐富性和鮮活性。
徐翩(翩翩)是明代萬歷時期有較大影響的戲劇演員、舞蹈家、詩人、畫家、書法家。如果不是一位女性,這種才華和身份應該足以使其在文學史、藝術(shù)史上留下較為重要的一席之地。而作為女性便注定她在歷史敘寫中只能是一種“微人物”角色,故今人所撰寫的文學史、藝術(shù)史罕見論及也就是理所當然的宿命。即使專門的婦女文學史如謝無量《中國婦女文學史》、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等也被付諸闕如。謝著雖列《明之娼妓文學》一章,但篇幅所限,所述者僅季貞一、景翩翩、馬湘蘭數(shù)人,不過得其梗概而已。(3)謝無量 :《中國婦女文學史》,鄭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7~62頁。譚著在《明清曲家》章中亦擬有“明曲妓”之目,因限于“專述明代妓女散曲家”,故范圍更窄,及之者僅呼文如、景翩翩、薜素素若干人。(4)譚正璧 :《中國女性文學史·女性詞話》,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89~293頁。當然,徐翩在今人的文學、藝術(shù)視野中并非完全銷聲匿跡。像《昆劇志》這樣專門的藝術(shù)志中,細心的讀者仍然能見到她的名字。書中《職業(yè)昆班與院團·郝可成班》詞條云 :“明代萬歷年間著名的昆曲職業(yè)戲班,主要活動于南京一帶。據(jù)潘之恒《鸞嘯小品·樂技》記載 :郝班有著名演員郝可成、陳啟元、張志高、傅壽、傅卯及其父傅瑜、徐翩翩、徐亭亭及其父、何少英父子等,生、旦、凈、末等腳色齊全。因‘年俱少,而音容婉媚,裝飾鮮華’,所以通稱為‘郝可成小班’?!?5)中國“昆曲學”編輯委員會編,王永敬主編 :《昆劇志》下卷,上海 :上海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581頁。郝班在萬歷年間“名炙都下”(6)潘之恒 :《鸞嘯小品》卷二《樂技》,《潘之恒曲話》,北京 :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第51頁。,乃當時南京影響最大的戲班之一,而徐翩父女與傅瑜及子卯、女壽(靈修)即為戲班中的臺柱。徐翩翩(翩)、徐亭亭、傅卯、傅靈修,年皆十幾歲,可謂青春妙齡,這正是她們所在的戲班蜚聲南都的原因。不過,出現(xiàn)在《昆劇志》中的徐翩只是一個碎片中的碎片而已,在這里我們除可以獲知她和父親還有妹妹是當時南京一家著名戲班的名角之外,其他則一無所知。
這種碎片式的載錄在涉及徐翩的某些晚明重要文人的相關(guān)研究著作中還會見到。比如說,徐朔方先生《汪道昆年譜》也能發(fā)現(xiàn)徐翩的行跡。萬歷十四年(1586)譜謂“七月,戲作《慧月天人品》”,并引汪道昆《園林好·贈徐姬飛卿跋》、周暉《續(xù)金陵瑣事》“慧月天人品”條,皆涉及徐翩事跡(7)徐朔方 :《汪道昆年譜》,《徐朔方全集》第四卷,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83~84頁。。只是徐翩僅屬附帶提及的對象,并不被讀者所關(guān)注。
徐翩以單個作家出現(xiàn)在今人著作較早是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該著收錄徐翩《秋水詞》,并摘錄其生平事跡兩則材料,即“《眾香詞》 :徐驚鴻字飛卿,眾以翩若驚鴻目之,由是得名。周公瑕曰 :徐字遒媚,世有衛(wèi)夫人,吾將為王右軍泣矣。又能左右手正反雙下,不失絲毫,成為絕技。有《秋水詞》?!庇?,“《宮閨氏籍藝文考略》 :徐翩,一云名翩翩,字飛卿,一字驚鴻,金陵妓。后為尼,號慧月?!秮兪贰吩?:翩有集數(shù)卷,為好事者流傳,多散逸。書能左右手正反雙下,不失絲毫,成為絕技?!?8)胡文楷 :《歷代婦女著作考》卷六“明代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7頁。這是今人將徐翩納入中國女性文學史的開始。近年則有嶙峋編《閨海吟 :中國古近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其小傳曰 :“徐翩,一名翩翩,字飛卿,一字驚鴻。南京名妓。工書法,能左右手雙管齊下,初交好梅生,后梅生別戀,徐歸知縣郁文周。郁死后為尼,號慧月,有秋水詞。想請王端淑為序未果?!辈⑦x其詩《江陰送顧太學》一首。(9)嶙峋 :《閨海吟 :中國古近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北京 :華齡出版社,2012年,上冊第235頁、下冊第572頁。從文體文獻而言,徐翩還作為明詞一家收入《全明詞》中,亦有小傳 :“徐驚鴻,字飛卿,又名徐翩,一云名翩翩,金陵北里名妓。生卒年不詳。明嘉靖間在世。后為尼,號慧月。書法遒媚,能左右手正反雙下,不失絲毫,稱為絕技。有《秋水詞》?!辈浧湓~《菩薩蠻》、《臨江仙》(詠睡鞋)、《驀山溪》(贈人)三首(10)饒宗頤等 :《全明詞》第三冊,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1042~1043頁。,其中前兩首所選與《眾香詞》相同,(11)徐樹敏、錢岳編 :《眾香詞》,第六冊,北京 :學苑出版社,2017年,第9頁。后一首為增入。
《歷代婦女著作考》《閨海吟 :中國古近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全明詞》中的徐翩有一些共同特點 :其一,材料皆非原始性,通常來源于清人文獻而非明人的第一手資料,如《歷代婦女著作考》直接摘錄清人所編女性文學文獻《眾香詞》《宮閨氏籍藝文考略》,《閨海吟》注明文獻來源為朱彝尊《靜志居詩話》(12)嶙峋 :《閨海吟 :中國古近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北京 :華齡出版社,2012年,上冊第235頁、下冊第572頁。,《全明詞》小傳除“生卒年不詳。明嘉靖年間在世”之語外,皆直取《歷代婦女著作考》所引文獻;其二,表述不失隨意、欠缺甚至錯誤。后一點需要一提,如其名字的信息,諸家所說不相一致;還有“眾以翩若驚鴻目之,由是得名”,而最原始可靠的記載“驚鴻”之名是得之于謝陛的(13)潘之恒:《亙史鈔·外紀》卷五《徐翩?zhèn)鳌罚端膸烊珪偰看婺繀矔?,子部?93冊,第542 頁。;又“明嘉靖年間在世”的說法并無根據(jù),徐翩主要生活在隆、萬時期是有確切記載的;“慧月”之號,也并非是其丈夫死后出家為尼才有的,因為萬歷十四年(1586)汪道昆作《慧月天人品》,嫁郁氏為妻以及夫死出家還是后來的事情。這反映了一種值得注意的文獻現(xiàn)象——《歷代婦女著作考》《閨海吟》《全明詞》都屬于再生文獻,準確地說是再生文獻的再生文獻,而現(xiàn)代人整理文學文獻,因去古已遠,不免存在采取信息較為隨意的問題,依據(jù)再生文獻而不究其本原,以此便造成在非原始文獻基礎(chǔ)上再生文獻的衍生現(xiàn)象。像上述三著溯其材料之源主要取于清代初期王士祿、徐樹敏、錢岳等人收輯的文獻,而他們據(jù)徐翩生活的時代至少已近百年,其文獻屬于間接文獻,而且文獻形態(tài)又屬于片斷式的而已非其原貌。從著述形式來看,又皆為輯錄型而非嚴格的考證型文獻。即使像《歷代婦女著作考》雖已“考”命名,但性質(zhì)則仍屬輯錄型著作。這樣,就注定了這種文獻的原始性、全貌性、可靠性都是有所欠缺的。故其對徐翩的敘寫也就必然有存在非原始性、片斷性、欠可靠的不足。不僅徐翩如此,其他所敘對象亦大體如此。據(jù)此可提供給我們文學研究的一種重要的文獻認識。
按照文獻還原的思路,接下來我們便需回到現(xiàn)代文獻整理常常依據(jù)的清初文獻,這是因為清初是我國古代文獻整理的一個頂峰時期。大量明代文獻的輯錄皆完成于這一時期,也包括晚明女性與文學的一些重要文獻,不僅上述已經(jīng)提到的《眾香詞》《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如此,還有錢謙益《列朝詩集》、朱彝尊《明詩綜》皆收錄女詩人及作品。這代表了當時女性文學文獻整理的兩種類型 :一種是純粹的女性文學文獻,如《眾香詞》《宮閨氏籍藝文考略》,還有陳維崧《婦人集》也屬此類;另一種是包含在文學總集中的女性文學文獻,如《列朝詩集》輯有“香奩上三十六人”“香奩中五十二人”“香奩下三十一人”共119位女詩人及作品(14)錢謙益 :《列朝詩集·閏集第四》,第十二冊,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6475~6673頁。;《明詩綜》列“閨門”(79人)、“女冠、尼”(5人)、“妓女”(23人)之目,各成一卷(15)朱彝尊 :《明詩綜》卷八六、卷九三、卷九八,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八冊,第4144~4203、4392~4394、4524~4541頁。,即今天所說的女詩人,共107位。另“屬國(下)”一卷有“月山大君婷”“成氏”“俞汝舟妻”“趙瑗妾李氏”“許景樊”(16)朱彝尊 :《明詩綜》卷九五(下),第八冊,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4469~4471頁。,“無名子”一卷有“潯州士女”“盱眙女郎”“湘中女子”(17)朱彝尊 :《明詩綜》卷九六,第八冊,第4485、4499、4509頁。,亦屬女性詩家。其中,“屬國”諸人為外藩女子,可見當時文學之中外交流的一個側(cè)面,同時亦見《明詩綜》輯錄明代文學文獻視野極其廣闊。
錢謙益將青樓詩人歸于“香奩下”,徐翩未專列為一家,只附于景翩翩?zhèn)髦?,作品僅載其詩句一聯(lián) :“同時金陵有徐翩翩,才色為秦淮之冠,嘗有句云 :‘紅拂當年事,青樓此日心?!瘹w江上郁公子,老于郁氏,以儀法有聞?!?18)錢謙益 :《列朝詩集·閏集第四》,第十二冊,第6628頁。至朱彝尊《明詩綜》,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徐翩獨列為一家。這是因為《明詩綜》相比于《列朝詩集》大大擴大了詩家范圍——《列朝詩集》收入詩家“一千六百四十四人,附見一百八十八人”,《明詩綜》則收入“三千三百二十四人”(19)容庚 :《論〈列朝詩集〉與〈明詩綜〉》,《明詩綜》附錄,第八冊,第4606、4614頁。,詩人數(shù)量增加了一倍。朱氏自謂 :“予近錄明三百年詩,閱集不下四千部?!?20)朱彝尊 :《曝書亭集》卷三九《成周卜詩集序》,《曝書亭全集》,長春 :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46頁。正是這種視野的極大拓展,才使朱彝尊沒有直接抄錄錢謙益的《列朝詩集》,徐翩被正式納入明代三百年詩史才成為可能。不僅如此,朱彝尊還為徐翩撰寫了一則詩話,這又說明他對徐翩這位女詩人是重視的,因為在《明詩綜》中并非每一詩人都如此。雖然這則詩話基本上是由明代潘之恒《徐翩?zhèn)鳌穳嚎s而成,并無什么新內(nèi)容,但還是值得充分肯定。這便是文學總集中第一次給徐翩這一青樓詩人留下的一段文字,即 :“徐翩翩,字飛卿,一字驚鴻。南院妓。有集?!对娫挕?:翩翩年十六時,名未起,學琴不能操縵,學曲不能按板,因舍而學詩,謝少連于眾中見之。此陳王所云‘翩若驚鴻’者也,由是人咸以‘驚鴻’目之。有妹亭亭,字若鴻,亦慧黠。翩翩晚嫁江陰郁生。郁卒,還秣陵,開剃為尼,居蓮子營小庵以老?!?21)朱彝尊 :《明詩綜》卷九八,第八冊,第4526頁。按,“亦慧黠。翩翩晚嫁江陰郁生”,原標點為“亦慧黠翩翩,晚嫁江陰郁生”,斷句有誤,今改。
然而《列朝詩集》《明詩綜》《眾香詞》等清代文獻并非原始文獻,而是原始文獻取舍、剪輯后的匯總,就其性質(zhì)而言是再生文獻即衍生態(tài)文獻。這類文獻雖被現(xiàn)代學術(shù)研究和文獻整理采用的頻度較高,絲毫沒有人懷疑它們重要的文獻價值,但與原始文獻相比某種程度上的信息失真也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收入其中的任何一個對象的信息都是被取舍、剪輯而帶有片斷化特征,徐翩的情況自然也不例外。從上述文獻來看,有關(guān)徐翩的信息至少有這樣一些特點 :首先,這些文獻都是隔代文獻,凡隔代文獻自然都不是原始文獻,雖必然以原始文獻為據(jù),但已非其原貌。其次,其信息源通常不太清晰,或完全缺乏交代,如《眾香詞》引周公瑕語評徐翩書法“遒媚”但并無出處,《列朝詩集》《明詩綜》則全然未言所據(jù)何書。再次,提供的信息多寡并不一致,說明其信息源或出于多途,或剪輯角度不同,需要探其淵源。如《明詩綜》《眾香詞》《宮閨氏籍藝文考略》有關(guān)徐翩生平的信息基本相同,因其有共同出處即潘之恒《亙史》中的《徐翩?zhèn)鳌罚纱艘沧屝祠嫘鞯幕緝?nèi)容大體定格,今人所編《全明詞》《閨海吟》即沿襲之。選入《明詩綜》的徐翩《江陰送顧太學》不見于《徐翩?zhèn)鳌?,當另有出處。從《明詩綜采摭書目》所列梅鼎祚《女士集》、劉之汾《翠樓集》、方維儀《宮閨詩史》、酈琥《彤管遺編》、季嫻《閨秀集》、佚名《名媛璣囊》等女性文學文獻來看,(22)朱彝尊 :《明詩綜》附錄,第八冊,第4654頁。朱彝尊對女性文學有較廣泛的關(guān)注,并獲得了較為可觀的專門文獻,這便成為他選入女詩人作品的主要來源?!督幩皖櫶珜W》一詩在明人文獻中見于姚旅《露書》中,(23)姚旅 :《露書》卷四“韻篇”,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4頁。此或亦為朱氏所本。與《明詩綜》《眾香詞》等文獻不同,錢謙益《列朝詩集》中有關(guān)徐翩的生平信息當另有來源,所引詩句“紅拂當年事,青樓此日心”,可據(jù)之明人周暉《金陵瑣事》,(24)周暉 :《金陵瑣事》卷二“詩話”,《金陵瑣事·續(xù)金陵瑣事·二續(xù)金陵瑣事》,南京 :南京出版社,2007年,第88頁。錢氏或本于此。
既然清代這些文獻都來源于明代,那么要了解一個更全面、更真實的徐翩,自然要借助原始性的明代文獻才有可能。從當時“絕代虛傳蘇小小,逢人只說徐翩翩”(25)潘之恒:《亙史鈔·外紀》卷五《送慧月西還歌》,《四庫全書總目存目叢書》,子部第193冊,第545頁。的說法來看,徐翩的影響并不在“秦淮八艷”之下,只是自清初以來各種文獻以及后來的文學史越來越將其碎片化了。但若回到歷史本身,情況則大相徑庭。在明代文獻中,我們完全可以搜羅較為豐富的徐翩文獻,單是與她結(jié)下深厚情緣的潘之恒在《亙史》一書中就曾有《徐翩?zhèn)鳌贰痘墼绿烊似贰贰栋自佬袨轵造`作》《又寄贈幼慈四絕句時在蕪城》《送慧月西還歌》《致徐飛卿書》《六月望徐飛卿過訪焦山夜集得麻》《飛卿過云煙閣為郭山人臨歐率更貼》《游女篇送慧月還秦淮》《再送飛卿》《戲效西昆體賦得徐娘》等一系列詩文,另外又有《張文儒傳》《寇生傳》《初艷》《樂技》等篇亦涉及徐翩的零散信息。這些文獻又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是潘之恒收錄另一位著名文學家汪道昆寫徐翩的詩文,這包括《慧月天人品》以下等十篇作品;另一類則是潘之恒寫徐翩或涉及徐翩的,有《徐翩?zhèn)鳌芬约啊稄埼娜鍌鳌返?。汪道昆為徐翩?chuàng)作的作品除《慧月天下品》收入《太函副墨》之中,大多未收入其文集中,這樣潘之恒《亙史》就起了保存文獻的重要作用。汪道昆還作有套曲《園林好·贈徐姬飛卿》,先后收明張栩撰《彩筆情辭》和明張楚叔、張旭初所輯《吳騷合編》之中。前者刊于天啟四年(1624),于作者汪伯玉后有小注“未刻”(26)張栩 :《彩筆情辭》卷五,中冊,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7年,第335頁。,知為此作之首刻;后者刊于崇禎十年(1637),題下有小注“白雪齋改刻”(27)張楚叔、張旭初選編 :《吳騷合編》卷四,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7年,下冊第678頁。,文字與前者有較大差異。當時的文學家為徐翩而詠的還有 :屠隆《題慧月天人品》,俞安期《白岳贈別慧月天人品》,周天球《贈徐驚鴻》,梅守箕《驚鴻館贈徐翩翩時與嗣宗新別》(六首)、《七月十三夜祈羨程子虛、何叔度、沈孟威、公露、李汝默集徐飛卿館得六魚韻》、《得虞字》,梅鼎祚《焦村湖舟中放歌同季方叔送徐飛卿歸金陵》《徐家盈盈樓送方嗣宗歸陳州別業(yè)》《為秦符題徐翩翩畫枕》等。涉及徐翩事跡的則有蔣以化《紀郁文叔》、陳仁錫《焦山十七觀》《焦山紀跡》等。當時載徐翩者則又有周暉《金陵瑣事》卷二“詩話”、《續(xù)金陵瑣事》下卷“慧月天人品”,沈德府《萬歷野獲編》卷二二“女郎吟詠”、卷二五“汪南溟文”,姚旅《露書》卷四“韻篇”等。明人還有專收“古今名妓”之“詩詞曲調(diào)”(28)朱元亮輯校 :《青樓韻語·凡例》,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8年,第17頁。的《青樓韻語》,選入徐翩作品《嘲友》《贈友》《司觴美人為陳瓊芳》《臨江仙·戲題》《自嘆》《新妝美人為李慶英賦》《贈遠人》《禪悟》《病起美人為楊舜華賦》《醉臥美人為寇文華賦》,另有陳瓊芳、李慶英、楊舜華、寇文華《答徐驚鴻》詩各一首,崔重文《送徐娘入道》詩一首。《青樓韻語》收錄徐翩詩九首、詞一首,因其作品集《秋水詞》散佚,這便成為迄今為止可見的收徐翩作品最多的文獻。如果不加梳理,我們豈能知道在今天通行文獻中僅是一個碎片的晚明青樓藝人徐翩,還有如此豐富的原始文獻都鮮活地存在,并關(guān)乎當時文壇如此眾多的重要人物。
上述有關(guān)徐翩的幾類文獻有一些共同特點 :一是類型較為豐富,有傳記、詩詞、友人作品、逸聞趣事等,這為我們較為全面了解徐翩提供了可能;二是文獻作者或編者皆為徐翩同時或稍后的人,存在共同的生活時期,且大多與徐翩有直接交往,這不僅反映了徐翩在當時知名度和影響力之大,而且就文獻本身來說因其真切可靠而更具史料價值。較為全面疏理徐翩的原生態(tài)材料之后,我們便據(jù)此可以得到有關(guān)徐翩的一些確切信息,例如徐翩生活的時期原本模糊不清甚至存在錯誤,現(xiàn)在則通過眾多零散的微材料大體給予還原 :
《全明詞》徐翩小傳謂其“明嘉靖間在世”,誤。徐翩究竟生活在什么時期呢?其生卒今暫無確考,但其卒年則有記載可據(jù)。潘之恒《亙史鈔》收錄汪道昆為徐翩所作詩篇,在《戲效西昆體賦得徐娘》后有贊語,曰 :“(乙已)冬十月晦,余過利城,元禎請為慧月作傳。載米十二斛,遺之。至吳門,而慧月示寂。嗟夫!不死于倡而死于尼,不于閨閣而于蘭若,信有宿緣哉!”(29)潘之恒:《亙史鈔·外紀》卷五,《四庫全書總目存目叢書》,子部第193冊,第546頁。據(jù)此,可確知徐翩卒于萬歷三十三年即乙已(1605),月份則當為十一月,因十月最后一天潘之恒尚在利城,是后來到吳門時徐翩才去世。徐翩的生年雖不能確知,但大體應該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前后。這是由潘之恒《徐翩?zhèn)鳌贰白贼媪舫谓粴w,其同母妹亭亭名亦起”和“亭亭少翩十六年”兩條信息推算出來的 :徐翩嫁給江陰(澄江)郁文周是萬歷十七年(1589),這一年后其妹徐亭亭開始在南都聲名漸起,亭亭比翩翩小十六歲,假如這一年她十五歲則其姐當為三十一歲,那么姐妹便分別出生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萬歷二年(1574)。這種推算前后相差應該不出兩三年,首先因為翩翩出嫁時妹妹在藝壇還沒有出名,但又很快開始取代姐姐而名聲鶴起,則當時徐亭亭的年齡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在十五六歲最為合理;其次,潘之恒初到南京時曾與徐翩相昵,“為三遷其居”(30)潘之恒:《亙史鈔·外紀》卷五,《四庫全書總目存目叢書》,子部第193冊,第542頁。,潘氏生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徐翩小他三歲,年齡正相仿;再者,萬歷十七年徐翩嫁郁文周,按此推算她當時為三十一歲,也算合適;最后,與徐翩生活在同一時期的姚旅于《露書》中載“(徐翩)時齒發(fā)已暮矣。余每欲與程孺文往看,因循不果,旋聞下世”(31)姚旅 :《露書》卷四,第114頁。,若以嘉靖三十八年生,至萬歷三十三年去世,享年為47歲,亦與“齒發(fā)已暮”相符。綜合這些因素來看,以徐翩生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前后是大體不成問題的。又確知其卒年為萬歷三十三年(1605),那么我們就可知她是經(jīng)歷于嘉靖、隆慶、萬歷時期的人物,主要是活動在萬歷時期,與晚明文學家中李贄、湯顯祖、袁宏道、汪道昆、屠隆、潘之恒等的生活時期都有數(shù)十年相重合,其中與后三人還有密切的人際關(guān)系,因而也是晚明文學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人物。這對于研究晚明文學來說可以由此建立許多有效的信息關(guān)系,特別對還原晚明文學的生動場景有重要意義。
不僅生活時期,其他如家庭出身、名字由來、生平事跡、文人交游、才藝影響等,都可以通過微文獻的還原較為清晰得以顯現(xiàn),這樣一個曾經(jīng)活躍在晚明前期文學藝術(shù)圈、后來卻在歷史碎片化過程中漸漸消失的女詩人、藝術(shù)家、活動家,就重新完整和飽滿起來了。如此讓更多的類似人物得以復活,晚明文學乃至晚明社會也就能夠以更生動、真實的圖景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或許是未來晚明文學研究取得新突破的一個方向。
文學現(xiàn)象研究,在明代文學研究中尤顯重要。微視角的研究,則是研究文學現(xiàn)象的有效方法,與較為單純的作家創(chuàng)作觀照應不相同。
用現(xiàn)象觀察的眼光,不難發(fā)現(xiàn)明代文學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文人的群體化較古代中國其他任何一個時代都更為突出,而促進其群體化的時代因素,主要是流派、社團、科舉、講學以及社會發(fā)展帶來的人們生活方式變化等。這種群體化事實上就促成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文人圈”,從而在文學史上形成一種獨一無二的現(xiàn)象。比如,復社就是一個人數(shù)達到數(shù)千的超大型文人圈。又如臺閣體、茶陵派、前七子派、唐宋派、后七子派、公安派、竟陵派等,都有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文人圈,而且其文人圈由不同層次構(gòu)成,有最核心的文人圈即流派領(lǐng)袖,也有外圍更大規(guī)模的文人圈即追隨者。從功能意義來說,這種結(jié)構(gòu)形態(tài)的文人圈既保證了文學流派的穩(wěn)定性,又保證了流派足夠充分的擴張力和影響力。這應該是明代文學以流派為動力推動文學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在此,還有一種非同一般的文人圈特別值得一提,它是一種交游的結(jié)果,而且這種交游存在于異性之間,為士女交游形成的文人圈。由于晚明性別關(guān)系相對自由開放,士、女間一女多男或一男多女的交往關(guān)系十分常見,由此便產(chǎn)生以下兩類群體 :一種是以男性為中心的女性圈,即一個男性與眾多女性形成的交往圈;另一種是以女性為中心的文人圈,即一個女性與眾多異性文人形成的交往圈。而當時活躍于士、女交游場景中的文人也大體有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群體,與文人交往較為廣泛和深入的青樓女子也有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群體,這樣在晚明也就既有一個與女性交往密切的總體的文人圈,也有一個與文人交往密切的總體的女性圈。前者為風流才子,當時稱之為風流領(lǐng)袖,其突出代表就是“晚明四公子”;后者即青樓名妓,其突出代表就是通常所說的“秦淮八艷”。士女交往所形成的兩種群體或交往圈對晚明文學影響極大,都值得深入研究,其中尤其是青樓藝人的文人圈,不僅研究相對較少,而且對尋求晚明文學研究新的突破不失為有待開掘的重要視點。
以青樓藝人為中心的文人圈,意味著在此青樓藝人成為交往圈形成的紐帶。作為本文研究的對象青樓藝人,她們不僅是貌美出眾,尤其還以才藝著稱,因而她們與異性的交往也不僅僅是男女間性愛的交往,更重要的還在于作為一種帶有性別因素又不限于性別意義的文學藝術(shù)的交往,由此“青樓藝人的文人圈”就具有文學研究的價值。這里所講的“青樓藝人的文人圈”,主要指圍繞某一青樓藝人形成的較為穩(wěn)定的文人交往圈;另外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女藝人在某一活動中形成的臨時文人圈。而無論是較為穩(wěn)定的文人圈還是臨時性的文人圈,既有益于促進士女交游,也有益于促進文人與文人的交游。此外,青樓藝人交游的共同文人圈也值得充分關(guān)注。
我們?nèi)园盐⒁暯堑溺R頭轉(zhuǎn)向徐翩這一個案,以此可以發(fā)現(xiàn)她與眾多異性形成的密切交往,而這在以前偏重宏大視角的研究中是很少引起關(guān)注的。其意義在于可以真實地說明青樓藝人與當時文壇名流的廣泛交往,并由此而形成了以一個女性為中心的文人圈。徐翩的文人圈,規(guī)模較大且又不失“高端”,僅據(jù)記載與她有密切交往的文人,就有謝陛、潘之恒、許性成、朱子堅、陸成叔、周天球、方嗣宗、屠隆、俞安期、顧懋弘、朱未央、梅守箕、梅鼎祚、梅泰符、汪道昆、郁文周、張獻翼、姚旅、程漢、周暉、祈羨仲、程子虛、何叔度、沈孟威、李汝默等,未記載而有交往者遠不止于此。這并非毫無根據(jù)的猜想,潘之恒《徐翩?zhèn)鳌诽貏e記錄了這個秦淮名妓作為女活動家的一面 :“徐翩具有才情,而交道最篤,凡勝流都集其家如館舍客。翩伺嘉客入都門,饋問靡有遺者,稱為女孟嘗。都士人交慕而不得值,走訊之,翩歷指所寓,百不失一。自翩去曲中,士人愿定交,率無由自致,始思翩不易得?!?32)潘之恒 :《亙史鈔·外紀》卷五,《四庫全書總目存目叢書》,子部第193冊,第542頁。作為一位名妓,她是少數(shù)名流的共同情人;作為一位女活動家,她在更大范圍內(nèi)成為文人詞客的共同知己或朋友。她因此獲得過“女孟嘗君”之稱,是活躍在南都文壇勝流中一位中心人物。而她之所長,不僅在于其才情足以讓她在文人詞客中風雅唱酬;而且她俠義重交,以至于她的驚鴻館成為當時文壇名流雅會或寄食的場所;甚至凡是來南都的“嘉客”,她都一一“饋問”,無例外者。梅守箕《驚鴻館贈徐翩翩,時與嗣宗新別》《七月十三夜祈羨仲、程子虛、何叔度、沈孟威、公露、李汝默集徐飛卿館得六魚韻》《得虞字》,梅鼎祚《徐家盈盈樓送方嗣宗歸陳州別業(yè)》,保存了當年在徐氏樓雅集的真實情景;汪道昆《送慧月西還歌》“絕代虛傳蘇小小,逢人只說徐翩翩”(33)潘之恒:《亙史鈔·外紀》卷五《送慧月西還歌》,《四庫全書總目存目叢書》,子部第193冊,第545頁。之語,反映了徐翩在那個時代的極大影響力;潘之恒的傳記、朱未央的序文、姚旅的回憶,都記錄了對徐翩的深厚情誼。這些都印證了潘之恒贊語并非虛言。而作為一位風情女子在文人世界里產(chǎn)生如此影響力本身就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同時晚明活躍一時的女性社交現(xiàn)象亦當引起文學研究的高度重視。
如果在意對晚明文學微材料的閱讀和梳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不限于徐翩單一個案,“女孟嘗君”亦不止徐翩一人。冒襄描寫自己久之“淹留”于“某樓”的女主人 :“豪俠宕逸,風疏霞舉,慕名如渴,揮金如土,三湘九畹,筆墨淋漓,劍客飛仙,兩難擬議,即我輩猶有愧色,其余五云為箋,十吏供筆,難為敘述。”(34)冒襄 :《同人集》卷一一《和書云先生己已夏寓桃葉渡口即事感懷原韻》,《冒襄全集》,南京 :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1515頁??梢娨彩且晃弧芭蠂L君”一樣的人物。冒襄雖不直言其名,但從透露的信息以及參照余懷《板橋雜記》,某樓或即眉樓,女主人就是有“南曲第一”之稱、后來嫁給龔鼎孳的顧媚。眉樓,當時被稱為“迷樓”,比之隋煬帝在揚州的新宮,余懷記載顧媚在此宴請賓客的場面 :“當是時,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紅妝與烏巾紫裘相間,座無眉娘不樂。而尤艷顧家廚食,品差擬郇公、李太尉,以故設(shè)宴眉樓者無虛日?!?35)余懷著,李金堂校注 :《板橋雜記》中卷,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0、23頁。郇公是唐代做過禮部、吏部尚書并襲封郇國公的韋陟,李太尉則是唐代宰相,加太尉,并賜爵衛(wèi)國公的李德裕。顧媚宴請之“侈靡”、待客之慷慨,品類幾乎可比韋、李二家了,頗有些戰(zhàn)國四君子養(yǎng)士之風了。另有李十娘同樣以“愛文人才士”著稱,余懷等人凡有“同人詩文之會,必主其家”(36)余懷著,李金堂校注 :《板橋雜記》中卷,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0、23頁。,方以智、姜垓、孫臨等復社名流就常出入其家。而性情豪放的李大娘,“得‘俠妓’聲于莫愁、桃葉間”,其寒秀齋“極其華麗,侍兒曳羅縠者十余人”,常常供文人“置酒高會”,自謂 :“世有游閑公子、聰俊兒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蕩志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豈效齪齪倚門市倡,與人較錢帛哉!”(37)余懷著,李金堂校注 :《板橋雜記》中卷,第27~28頁。這顯然也是一位“女孟嘗君”似的人物。這些例子,讓我們注意到,戰(zhàn)國四君子的養(yǎng)士之風在晚明出現(xiàn)在青樓名妓身上,這種現(xiàn)象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這自然因為她們無所牽掛,也無羈絆,反而能盡其性情,另外她們所從事的職業(yè)需要廣泛擴大交往圈,盡可能贏得更大的聲譽,而且她們的職業(yè)也使其中部分人獲得了極大的經(jīng)濟利益,使其可以擁有“置酒高會”“揮金如土”的物質(zhì)條件。而所有這些,都成為她們促進與文人交往、形成較大范圍的文人圈的基礎(chǔ)。
正是這些因素,晚明時期幾乎每一位青樓名姬都不無一個與自己交往密切的文人圈。除徐翩以外,還有如以朱無瑕、傅靈修、馬湘蘭、王月、顧媚、李大娘、李十娘、李貞麗、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尹春、馬嫩等為中心的文人圈。如與柳如是交往的文人圈中,就有陳繼儒、張溥、宋征輿、李待問、陳子龍、謝三賓、程嘉燧、錢謙益等,居當時文壇領(lǐng)袖者不止一二。值得注意的是,當時青樓藝人還存在一個相當穩(wěn)定的共同交往圈,冒襄《和書云先生己巳夏寓桃葉渡口即事感懷原韻》的詩注,提供了這方面的重要信息 :“余庚午與君家龍侯、超宗追隨舊院,其時名姝擅譽者何止十數(shù)輩。后次尾、定生、密之、克咸、勒卣、舒章、漁仲、朝宗、湘客、惠連、年少、百史、如須輩咸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勝,共睹歡場。余之淹留,大約在寒秀齋、某樓為久……風流教主當推虞山,曲中初盛中晚,其人其事、其詩文皆為詳記。若婁東弱冠元魁,奉旨歸娶,后官南少司成,何從得一步曲中。壬午,虞山餞送董姬于虎丘,婁東在座,寄語艷羨,后為姬題像至十首。淝水十八成進士,即令蘄水。壬午考選,過秦淮為壽州方先生所器重,特為主盟,以某樓歸之,遂成千古。然于舊院僅歷門庭,若次尾、定生諸同志及余,庶幾夢入游仙耳?!?38)冒襄 :《同人集》卷一一,《冒襄全集》,南京 :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1514~1515頁。文中所提供的這份名單可以說是明清之際文壇最有份量的名單了,它包括“江左三大家”“晚明四公子”和復社、幾社名流。但冒襄主要不是從文學角度來顯示他們的地位,而是大談一個今人并不太關(guān)注、在當時卻意義特別的話題——晚明風流。就此我們可以揭示幾點 :一是這個名單即為晚明青樓藝人的共同文人圈。他們中又有兩類 :一類是在秦淮舊院“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勝,共睹歡場”者,如冒襄、吳應箕、陳貞慧、方以智、侯方域等;一類是不常出入或很少出入舊院但仍交流名姬、不避風流如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孳等。二是當時的風流場中實際上有一個類似于文學流派的分層次的結(jié)構(gòu)。處于最高端的叫“風流教主”,所推者為錢謙益;次一層次為風流領(lǐng)袖,即吳偉業(yè)、龔鼎孳及冒、陳、方、侯“晚明四公子”;再一層次是風流才子,是一大批縱情聲色的文人,包括孫臨、周立勛、李雯等在內(nèi)。三是聲色之風流與文學之風流密切相關(guān)。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孳稱“江左三大家”,既是頂尖的文學領(lǐng)袖也是頂尖的聲色領(lǐng)袖,“晚明四公子”既是次于錢、吳、龔的聲色領(lǐng)袖也是次于此三人的文學領(lǐng)袖,前者分別與柳如是、卞玉京、顧媚,后者則與董小宛、李香君、李貞麗、李十娘等結(jié)下情緣甚至成為佳配。
加強青樓藝人文人圈的研究,至少具有幾個不可忽視的意義 :首先,可以開拓中晚明女性與文學研究的新視野,避免女性研究的簡單化、粗俗化和碎片化,而將它既引向性別視野的考察,又引向文學場景、文學生態(tài)的觀照;其次,可以開拓中晚明文人與文學研究的新視野,以性別關(guān)系考察當時文人生活世界、情愛世界和文學世界,打破通常注重文人家世、生平和創(chuàng)作的研究舊模式,將文人與文學研究中的“晚明性”加以凸顯,以形成晚明文學研究的個性化;再次,可以開拓中晚明文學群體研究的新視野,使此前多注重于流派、社團、科舉、講學等較為固定的文人群體研究,轉(zhuǎn)向于活動中心角色特別是女性角色交游生成的“潛在”文人群體的發(fā)掘。這種研究因以文學“可能性”的探求為其核心,其意義也就遠比關(guān)注于“現(xiàn)成”文學要不同得多。這幾個方面綜合起來,中晚明文學研究或?qū)e開生面。
本文講到晚明文學微視角研究的材料觀念、文獻方法和現(xiàn)象分析,僅僅還是問題的冰山一角,但這幾個方面并不能小覷,對晚明文學乃至于整個中國文學研究都可以生發(fā)出有益的啟示。首先是文學研究的材料思想和材料認識,即一代文學有一代文學的材料,研究一代文學理當從把握其材料的時代特殊性開始。這一點不僅對研究晚明文學是有效的,對研究其他歷史時期的文學也有積極意義。因為這意味著一種看待文學和文學史的新的目光——文學之變必然會有文學材料之變,文學材料之變也必然導致文學之變。而且文學材料由巨而微,即文學書寫由宏觀到微觀、由粗略到真切、由觀念到細節(jié),其本身是符合文學發(fā)展基本規(guī)律的認識的。晚明文學是屬于文學大轉(zhuǎn)型后的文學,故把握晚明文學材料的“晚明性”本身,就為把握晚明文學的“晚明性”尋找了一條新的路徑,而且通常比把握晚明文學其他要素如文學思想、藝術(shù)特點的“晚明性”更直接,也更真切。這樣,我們的文學斷代史研究便將在嶄新的材料思想、材料認識基礎(chǔ)上得到推進,整個文學史研究也可以嘗試通過材料觀念的轉(zhuǎn)變來探究新的空間。這與發(fā)掘文學新材料不盡相同,主要在于發(fā)掘文學材料新思想,當然也包括發(fā)掘新材料。而這種材料思想和材料認識,自然生發(fā)出與之相一致的文獻思想和文獻方法,這就涉及微視角研究的另一個問題,即文獻還原法。
所謂文獻還原法,針對的是微材料本身的不完備性,同時也針對原始材料的碎片化現(xiàn)象。這不僅因為微人物、微敘事的材料原本都處于材料體系的末端,而且相對于大人物、大敘事的材料更容易被歷史碎片化。加之時代久遠,文獻不斷再生,材料原生態(tài)受到破壞。文獻還原法,確立了晚明文學研究新的文獻思想和文學方法。這使人認識到即使像錢謙益《列朝詩集》和《列朝詩集小傳》、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和《明詩綜》,那些過去倍受信賴的文獻其實都是再生文獻,不僅完備性欠缺,而且準確性也不無問題。推而廣之,自清初以來直到現(xiàn)在整理、編纂的文獻,對于晚明文學來說都屬于原始文獻的再生,甚至再生的再生。雖然不可否認再生文獻有其價值,但其本身的完備性、準確性需要通過文獻還原法來確立。可見,晚明文學的真正推進還應從重新建立文獻體系開始,這是未來研究重要的著力點。材料與文獻的認識、思想與方法的更新,其本身還不是研究的對象問題。微視角的晚明文學研究,將面對無限多的微人物、微敘事,而晚明文學的豐富、生動、活潑以及歷史場景在一定程度的可還原性,恰在于許多像徐翩一樣的微人物作為構(gòu)件牽引而成的社會生活圈、文人交往圈,而這種生活圈、交往圈既構(gòu)成了晚明社會的生動圖景,又影響了包括錢謙益、陳子龍、吳偉業(yè)等文壇巨擘在內(nèi)的文學陣營,由此形成的士、女交游風氣則深刻塑造了晚明至到清初文學的時代風貌,并促使文學的性別和性別的文學兩個維度在這個時期發(fā)生歷史變革。總之,立足于新的材料思想,運用新的文獻方法,借助于微材料、微人物、微敘事的研究以達到對晚明文學新視野的開拓、新認識的推進,即是對晚明文學微視角研究的基本構(gòu)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