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品讀
名片夾:蔣勛,1947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yè),后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shù)十種?!妒Y勛細說紅樓夢》是蔣勛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中反復閱讀《紅樓夢》三十多遍后的系列講座錄音集,從美的角度、從情感出發(fā)梳理《紅樓夢》文本中滲透出的細微感覺。
許多人會問:“《紅樓夢》十二金釵,你最喜歡誰?最不喜歡誰?”
林語堂說:“最喜歡探春,最不喜歡妙玉?!?/p>
每個人心中或許都有“最喜歡”和“最不喜歡”。
反復看了二三十次《紅樓夢》,我不敢回答看起來這么簡單的問題了。人生看來很簡單,卻很難說“喜歡”或“不喜歡”。
探春是賈政的女兒、寶玉的妹妹,她的母親是趙姨娘,一個丫頭出身的妾。因為卑微的出身,趙姨娘似乎總是憤憤不平、嫉妒他人,總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把這委屈轉化成報復他人的惡毒言語或行為,連自己親生的女兒探春,也不例外。
探春聰明、大器,極力想擺脫母親卑賤的出身牽連,努力為自己的生命開創(chuàng)出不同于母親的格局。她處事公正不徇私,曾經(jīng)在短時間代理王熙鳳管理家務,有條不紊、興利除弊,展現(xiàn)了她精明干練的管理才能。
林語堂深受歐洲啟蒙運動影響,重視個人存在的自由意志,重視個人突破環(huán)境限制的解放能力。林語堂一定喜歡探春,探春是他尊崇的生命典型。
但是妙玉呢?妙玉是一個沒落官宦人家的女兒,因為家道敗落,不得不出家為尼。她寄養(yǎng)在賈家的寺廟中,看來是修行,當然心中積厭著不可說的渾濁的苦悶。妙玉孤傲,看不起俗世的人,對鄉(xiāng)下來的劉姥姥嗤之以鼻,她有嚴重的潔癖,孤芳自賞。這樣的性格,即使在今日,恐怕也很難有朋友,在世俗社會總是招人嫌怨。
但是,《紅樓夢》的作者很委婉地使人感受到妙玉潔癖背后隱藏的熱情,她極愛寶玉,但她的愛是不可能說出口的。她的孤芳自賞是一種怕受傷的保護,像柔軟的蛤蜊,往往需要最堅硬的外殼來防衛(wèi)。妙玉的不近人情,正是一種防衛(wèi)的硬殼。
我們能夠“不喜歡”妙玉嗎?我們能夠嘲笑妙玉嗎?《紅樓夢》的作者沒有“嘲笑”,只有“悲憫”;沒有“不喜歡”,只有“包容”。
《紅樓夢》的作者引領我們去看各種不同形式的生命,高貴的、卑賤的、善良的、殘酷的、富有的、貧窮的、美的、丑的?!都t樓夢》的作者通過一個個不同形式的生命,使我們知道他們?yōu)槭裁础吧线M”,為什么“潔癖”,為什么“愛”,為什么“恨”。
生命是一種“因果”,看到“因”和“果”的循環(huán)輪替,也就有了真正的“慈悲”。
“慈悲”其實是真正的“智慧”?!都t樓夢》使讀者在不同的年齡領悟“慈悲”的意義。
“慈悲”并不是天生的,“慈悲”是看過生命不同受苦的形式之后,真正生長出來的同情與原諒。
《紅樓夢》是一部長篇小說,但是《紅樓夢》的每一章、每一回可以單獨當成一個短篇小說來看待。許多年,《紅樓夢》在我的床頭,臨睡前我總是隨便翻到一頁,隨意看下去,看累了也就丟下不看了。
事實上,《紅樓夢》并沒有一定的“開始”,也沒有一定的“結束”。如同我們自己的生活,即使瑣瑣碎碎、點點滴滴,仔細看去,也都耐人尋味。
《紅樓夢》最迷人的部分全在生活細節(jié),并不是情節(jié)。因此,每天能閱讀一點就閱讀一點,反而可能是讀《紅樓夢》最好的方法。
《紅樓夢》讀久了,會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紅樓夢》中,有時候是黛玉,喜歡孤獨;有時候是寶釵,在意現(xiàn)實的成功;有時候是史湘云,直率天真,不計較細節(jié)。
十二金釵,或許并不是十二個角色,她們像是我們自己的十二種不同生命階段的心境。
寶玉關心每一個人,關心每一種生命的不同處境,他對任何生命形式都沒有“不喜歡”,都沒有恨。包括地位卑微的丫頭、仆人,在他的心目中,都應該是被尊重的對象,都有可以被欣賞的美。他在繁華的人間,看到蕓蕓眾生,似乎每一個人、每一個生命,都像自然中的一朵花,他沒有比較,只有欣賞,只有歡喜與贊嘆。
寶玉,其實是《紅樓夢》中的菩薩。寶玉愛每一個人,他的愛沒有執(zhí)著與占有。《金剛經(jīng)》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正是寶玉的本性。《紅樓夢》的閱讀,因此是一種學習“寬容”的過程。
少年時讀《紅樓夢》,喜歡黛玉,喜歡她的高傲、她的絕對,喜歡她的孤獨與感傷;也喜歡史湘云或探春,喜歡她們的聰慧才情,喜歡她們的大方氣度,喜歡她們積極而樂觀的生命態(tài)度。
《紅樓夢》一讀再讀,慢慢地,看到的人物可能不再是寶釵,不再是王熙鳳,不再是風光亮麗的主角,而是作者用極悲憫的筆法寫出的賈瑞或薛蟠。他們陷溺在情欲中無法自拔,找不到生命上進的動機,他們或墮落、或沉淪,但作者卻只是敘述,沒有輕蔑或批判。
世界文學名著中很少有一本書像《紅樓夢》,可以包容書中每一個即使是最卑微的角色。
我當然也會在自己身上看到賈瑞、看到薛蟠,看到自己墮落或沉淪的另外一面。
一本書,可以讓你不斷看到“自己”,這本書才是一本可以閱讀一生的書。
《紅樓夢》多讀幾次,回到現(xiàn)實人生,看到身邊的親人朋友,原來也都在《紅樓夢》中,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宿命,走向自己的命運。
或許,我們會有一種真正的同情,也不再隨便說:喜歡什么人,或不喜歡什么人。
這幾年,細讀《紅樓夢》,有一種領悟,覺得《紅樓夢》其實是一本“佛經(jīng)”。
我是把《紅樓夢》當“佛經(jīng)”來讀的,因為處處都是慈悲,也處處都是覺悟。
摘自《蔣勛細說紅樓夢》(中國國際廣播音像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