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從譯制片時代到紀錄片時代,他是大雄和加菲貓,也在《風味人間》里撫慰無數(shù)腸胃。
李立宏的微信名叫“大雄”,《哆啦A夢》里那個大雄。這部日本動漫,20多年前在中央電視臺播出時叫《機器貓》,李立宏給那個經常欺負人的小胖子配音。
李立宏配過不少卡通形象,那些年活躍在中國少年兒童電視熒屏上的一些知名動物,都有他的聲音加持,比如《加菲貓》里的肥貓加菲,《藍皮鼠與大臉貓》里的大臉貓,還有《米老鼠與唐老鴨》里能像人一樣行走的大狗高飛。
很難想象,這些角色和《風味人間》里那個讓人一聽就餓的聲音,出自同一張嘴。
4月26日,總導演陳曉卿攜美食紀錄片《風味人間》第二季歸來,首集《甜蜜縹緲錄》就以“高糖”開屏暴擊:“在風味星球上,有一種味道吸引人們深入險境。這種味道穿過舌尖,給全身心傳遞著安全美好的信號。它藏身大干世界,也牽動滋味江湖。我們在日常點滴的歡娛中,縹緲世事的況味里,與甜一次又一次相逢?!?/p>
當李立宏的聲音響起,即便美食尚未出場,彈幕里已是一片瘋狂分泌的唾液與從嘴角流出的罪惡口水。
“他來了,他終于來了!”那個最下飯的美食聲優(yōu)。
撫慰了無數(shù)嗷嗷待哺的腸胃
北京宣布部分復工的第一天,李立宏就走進了錄音棚。每周錄一集,下午3點開始,持續(xù)三四個小時。
《風味人間》這檔深夜美食節(jié)目,撫慰了無數(shù)嗷嗷待哺的腸胃。而李立宏的解說,大概就是那一碗增色添香的靈魂高湯。同樣是甜,通過音調、語速、重音、氣息的微妙變化,他說出來就是萬種風情:土耳其的巴克卡瓦,是“糖漿與油脂相遇,酥皮渾身戰(zhàn)栗”;四川的甜燒白,是“白肉油脂盡出,服帖地癱軟在清甜的糯米上”……從“螃蟹橫行記”到“醬料四海談”,從“雜碎逆襲史”到“雞肉風情說”,對于一路從《舌尖上的中國》《尋味順德》追到《風味人間》的觀眾來說,“陳曉卿+李立宏”的黃金配方,還是當初熟悉的味道。
作為知名美食聲優(yōu),李立宏對食物卻沒什么講究。生在北京,上大學之前最能打動他的,不過是北方的包子、餃子、餡餅。大三那年,他去云南實習,從10月下旬到年底,待了快兩個月。“那時候北京只有冬儲大白菜了,但在昆明夜市的小攤上,肉和菜各種各樣。小販挑著擔子賣香蕉,兩毛五一公斤?!?/p>
云南冬季陰冷潮濕,去之前打賭自己一輩子不可能吃辣的李立宏,從早飯就開始吃辣椒。他至今記得那里的臭豆腐,里面夾著肉,放在算子上用火烤,蘸著辣子吃。
云南風土改變了李立宏的飲食結構,也讓他對形形色色的地域風情發(fā)生興趣。所以2012年,當老同學陳曉卿做《舌尖上的中國》,找他來配旁白時,雖然驚訝,他還是答應了。
兩集錄出來,珠圓玉潤,與眾不同,但總好像缺點什么。陳曉卿想了十來天,給李立宏打電話:還缺一種東西——種叫好奇心的東西。
怎么保持好奇?李立宏把自己從一個解說的第三者變成一個爐灶前的師傅、餐桌前的食客、電視機前的觀眾,不再擔心話說得清不清楚,只是“想著、看著、聽著、感覺著,沒有雜念與干擾,讓聲音就那么自然地出現(xiàn)”。
《舌尖》里有一集,四川小城的龍大爺給曾孫女做古藺麻辣雞。李立宏一會兒想象那一鍋鹵水湯底,30多種香料飄出濃郁香味;一會兒想象湯水中的那只雞,油亮亮帶著鹵味的紅潤;一會兒想象自己是掌勺的老人,掂量著各種香料的手感;一會兒想象自己是電視機前的觀眾,拿著一罐啤酒,看著畫面上飽蘸紅油的麻辣雞,對比著近在嘴邊的食物……那種垂涎欲滴的感覺,他至今記憶猶新,有時候正解說得深情款款,肚子卻突然發(fā)出動靜,外面錄音師禮貌地按下按鈕:“對不起,李老師,這段兒重來……”
隨著“舌尖”系列火遍大江南北,“一聽就餓”這一通感修辭,成了李立宏的聲音標簽。據陳曉卿說,一個講中國近代史的系列片請李立宏做解說,專家審片后非常認真地說,節(jié)目都很好,但能不能考慮換一下配音,因為一聽到這個聲音,總會覺得餓。
譯制片的印痕
1982年秋天,陳曉卿與李立宏同期考入北京廣播學院,一個學攝影,一個學播音,宿舍是隔壁間。每天清晨,陳曉卿都會被播音班的練聲活動驚醒,推開窗戶一看,這一撥兒是《新聞和報紙摘要》,那一撥兒是《閱讀與欣賞》,對著墻壁,完美復刻著廣播里的聲音。
李立宏也是眾多早起練聲的學生之一。他從小熱愛朗誦,那時正是“文革”后期,朗誦講究熱血澎湃。后來,有好事者將朗誦分為兩派:“吼派”延續(xù)慷慨激昂的傳統(tǒng),“哼派”則另辟蹊徑,走沉緩抒情路線。李立宏第一次聽到北京人藝的老演員董行佶朗誦《荷塘月色》,一下就被打動了,在那個年代的高音喇叭下,這種娓娓道來的訴說,幾乎微不可聞。
進入大學播音系,“吼派”的風格仍占據上風,但轉變也在悄然發(fā)生?!澳菚r,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一篇通訊《朱伯儒的故事》,由播音員鐵成老師播講?!崩盍⒑暾f,“最突出的感覺是不再拿高腔調,更像人與人之間的平常對話。我們感覺很新鮮,想學但學不會,長期接受‘那種腔調的訓練,一下子變不過來。”
上世紀80年代是譯制片的黃金時代,李立宏和同學們興致高昂地投入配音工作之中。他始終懷念那時的創(chuàng)作氛圍:正式錄制前,劇本提前發(fā)到每個人手中,無論角色大小,都要集合全組,一起看全片、研究劇本、聽導演闡述。在進入錄音棚時,還會有專門的提醒貼在公示牌上:“錄制三遍不合格,出去重新做準備?!?/p>
畢業(yè)后十多年,他始終滿腔熱忱地參與譯制片的配音工作。今天在東單的兒藝,明天在萬壽寺的總政,后天又到北太平莊的鐵路黨校,成天在錄音棚里度日,從路人甲、匪兵乙之類的龍?zhí)着涞侥兄鹘恰?/p>
“從入行那一天,配音對我來說,就是指譯制片配音。”李立宏說,“不僅是我,徐濤、張涵予也好,李易、孫悅斌也好,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譯制片配音刻下了抹都抹不掉的印痕?!?/p>
世界是用來聽的
對李立宏來說,這種印痕是一種老派的職業(yè)堅持。在話筒前他開心快樂,面對鏡頭就渾身難受。當年中央電視臺《新聞30分》選主持人,有人推薦,他去試了一下,“坐在主播臺上,在監(jiān)視器里看到自己,就一點信心都沒了,特別不自在”。
錄音棚才是他的創(chuàng)作溫床。在紀錄片《新絲綢之路》中,他學會了當一個“素描解說者”,將自己假想為一位上了年紀的教授,帶著執(zhí)著與滄桑,訴說絲綢之路上的種種;在解說《公司的力量》時,他懂得如何由衷感受而不是單純念詞,化身置身其中的觀察者,介紹公司的變遷歷程;在為電影《墨攻》中的革離配音時,他忘掉了現(xiàn)實中的劉德華與作為配音者的自己,直接與2000年前的墨子進行“對話”……
30多年過去,資本的大潮涌來,原來的創(chuàng)作方式已經大大改變?!艾F(xiàn)在,配音演員都是單獨分軌錄,這半天、一天或兩天,只有你一個人。沒時間看完全片、閱讀劇本,來了現(xiàn)場就直接工作,沒有準備的時間,更別提充分準備的時間?!?/p>
“這是不可否認的現(xiàn)狀,也是難以避免的悲哀,似乎是社會的高速發(fā)展造就了這樣的困局。我們從事著配音的工作,卻在很多時候不能給予自己認知作品的時間,更不要說進一步發(fā)揮和創(chuàng)造了?!痹谛陆霭娴摹妒澜缡怯脕砺牭摹芬粫?,李立宏有點悲涼地寫道:“這種老氣橫秋式的追求,或許本身就是一種悖論?!?/p>
他始終記得法國思想家賈克·阿達利在《噪音》中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不是給眼睛觀看,而是給耳朵傾聽的。它不能看得懂,卻可以聽得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