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的話

清辰

我舍不得永恒的別離，竟希望阿嬤所言所想是真的，真的有人在天上看著。

1

中元節(jié)，我被阿嬤拖去廟里祭拜?；貋頃r，碰到老同學(xué)，他拍拍我肩膀：“小蓉，好久不見?！蔽疫€沒應(yīng)，阿嬤狠狠瞪他大罵，說他如何如何犯了禁忌。同學(xué)忙說對不起，我遞了個抱歉的眼色告辭。

從記事起，一到中元節(jié)阿嬤就搬出許多規(guī)矩，讓我們不許說鬼字，不許踩冥紙，不許將筷子插在碗上。不過，常常是她有她的規(guī)矩，我有我的對策，實在拗不過，才會按她的來，比如去廟里祭拜這種事是沒辦法逃掉的。

阿嬤雖迷信，卻十分疼我。平日里的照顧和關(guān)懷自不必說，印象最深刻的是小時候生病，總是她背我去藥鋪，還讓我玩小秤砣、磨藥的藥臼和石杵。那時候，我膽子特別小，一看到中醫(yī)老爺爺從藥柜抓藥就怕，死活不讓阿嬤取藥。阿嬤笑，說喝完藥就做砂鍋粥和菜脯煎蛋，哄得我噙淚點頭。

阿嬤說到做到。等我哭著喝完藥，她爽利淘米，在砂鍋里加足水開猛火滾得七八分熟，加入肥美蟹鉗蟹膏和大蝦咕嚕滾著，粒粒分明的大米將海鮮的鮮味吸收得淋漓盡致，再配上與蒜蓉爆香的菜脯煎蛋，香味誘人。我顧不上燙嘴，滋溜滋溜狂喝三大碗，最后滿足地摸著肚皮說：“生病不用喝藥，阿嬤的粥能治百病?！彼吲d得臉上褶子舒展開，像秋日的野菊花。

一路上，我纏著阿嬤做蝦蟹砂鍋粥，她笑我嘴饞?？傻郊?，我見到阿嬤的老姐妹錢婆婆在等著。我吃驚，上次她來還是我15歲的“出花園”成人禮。后來，錢婆婆車禍腿傷不能出遠(yuǎn)門，阿嬤偶爾探望。

見錢婆婆艱難站著，我上前扶，回頭看阿嬤時，她似乎不高興。錢婆婆打破沉默：“今日中元節(jié)，我來你家坐坐。”阿嬤神情古怪笑笑，進屋包粿。小廚房埋里忙碌起來，阿嬤用黏米碾磨的米粉，添上冷水和食用紅色素揉成粿皮。錢婆婆讓我把豬肉糯米香菇蝦米炒成餡，將餡料包入粿皮，放入桃形木制的粿印雕上花紋，放入蒸籠炊熟，不多時屋里彌漫開濃濃香味。

等粉嫩嫩的粿出鍋時，錢婆婆問我：“小蓉，你爸媽中元節(jié)不回來？”我說：“他們生意忙，原想接阿嬤過去，可她不愿。”錢婆婆又問：“你爸又沒帶阿嬤上……”話沒說完，被阿嬤用眼神制止。也罷，阿嬤不是頭一回把秘密放心上。我笑笑不追問。

2

半夜，錢婆婆突然用力搖我：“小蓉，你阿嬤不見了?！薄笆裁矗俊蔽颐偷乇犻_眼。錢婆婆大哭：“你阿嬤這幾日老說夢到你阿公接她，我不放心來看她，沒想到真不見了?！?/p>

我沖出門找人幫忙，沿大街小巷跑，又到附近宗祠搜尋，最后在阿嬤常去的海邊，見到倒在礁石旁的她。我魂都丟了，有人探了探阿嬤鼻子說有呼吸，趕緊上醫(yī)院。沒想到，醫(yī)生說阿嬤胃癌晚期，但她瞞住所有人，我如遭雷擊。

阿嬤昏迷在床，錢婆婆淚珠子猛掉：“她很想你阿公，想跟他走。知道你阿公怎么離開的嗎？”我點頭，雖然阿嬤很少提阿公，但我聽說是船出了事。她抹淚：“你阿嬤什么都不愿意說，什么痛苦都往心里埋，我來告訴你吧！”在錢婆婆如泣如訴中，我得知了阿嬤和阿公的愛情。

阿嬤家貧沒上學(xué)，卻嫁給讀過高中的阿公。阿公親娘心高氣傲，說阿公俊朗不凡，要找門戶相當(dāng)?shù)娜思?。阿公愛上阿嬤，他親娘反對說，要是娶阿嬤就離開家，沒想到他真帶阿嬤獨立門戶。清苦年歲，阿公沒看低阿嬤一眼，而是捧她在手心。沒錢吃不飽，他把有油水的菜都給她，用一磚一瓦搭建起家。

后來，阿嬤大病把錢花光，眼看我爸要上學(xué)，阿公決定到國外打工。新年伊始，阿公踏上異國海船，誰曾想到，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掀翻了船，阿公再也沒回來。她帶我爸見阿公親娘，被扇了好多耳光，痛斥她拐走阿公，害得他落海身亡。

阿嬤不吃不喝，一心尋死隨阿公而去。可我爸無人可托，她終究不忍。孤兒寡母捉襟見肘，阿嬤到海邊捕魚，在岸上曬魚干，勤做手工，才將我爸拉扯長大。

錢婆婆說：“你阿嬤這一輩子都在自責(zé)，若不是她，興許你阿公現(xiàn)在還好好活著。要不是兒孫拖累，她早尋他去了?！彪y怪阿嬤過節(jié)都到海邊供奉，原來是希望大海能給阿公安息之所。

錢婆婆嘆氣：“你阿嬤年輕時很漂亮，后來有很多人說媒，但她死活不肯再嫁。她說嫁給你阿公，那就生生世世是他的人。”我猛然觸動：從前車馬慢，一生只夠愛一人，大抵就是阿嬤對阿公的情深！

3

爸媽趕回來后悲聲哭泣，可阿嬤執(zhí)意回家，說日子不多，要守著阿公給她蓋好的家。我們拗不過，只好找醫(yī)生開杜冷丁。阿嬤的疼痛終于掩飾不住，她艱難地從床底翻出銹跡斑斑的鐵盒，里頭是她跟阿公年輕時的照片。

照片上，阿公身姿挺拔，眼神深邃，油頭梳得又亮又帥;阿嬤眉清目秀，扎著麻花辮，小鳥依人般倚在阿公懷里。原本阿嬤躺在床上神情憔悴，可見到阿公照片時，渾濁的雙眼頓時變得像點亮的蠟燭無限光明。如果阿公活到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模樣？

柔和的燈光落在阿嬤臉上，映出溝壑般的皺紋，她抓住我的手：“小蓉，阿嬤老了。你說阿公再見到我時，還記不記得我？” 我泣不成聲，拼命點頭：“記得，一定記得?！痹瓉?，這個迷信一生的女人，骨子里盼望著在地老天荒的盡頭，能跟所愛的人再次相遇啊！

離別終究來了。

阿嬤在深夜悄然離去，手里緊緊攥著阿公的照片。風(fēng)捂住我的眼，溫?zé)釡I水沿指縫流淌。等我再次睜眼，見到阿嬤的遺照，黑白底色沒能蓋住她慈悲的容顏，仿佛不曾真正離去。她只是，只是重新開始一段跋山涉水的旅程，只是去跟阿公團聚，往后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夜色凝固，我到阿嬤常去的海邊仰望星空，想起多年前她說過的話：“人死后會變成星辰，守護他們的親人?！绷粼谟洃浿械墓庥八槠瑘?zhí)拗地告訴我，以后再也沒有阿嬤做的小魚干、紅桃粿和砂鍋粥，再也沒有人強拉我去廟宇祭祀，叮囑中元節(jié)禁忌。

其實，初中后我就對阿嬤迷信那套嗤之以鼻，覺得她逢節(jié)必在八仙桌前的禱告，無非是沒念過書和受到舊思想禁錮?？裳巯挛疑岵坏糜篮愕膭e離，竟希望阿嬤所言所想是真的，真的有人在天上看著。如此，我才能在回歸星海時，與那些愛過的人遙遙相對，再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