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山拾得（外四題）

黃孝陽（中國江蘇）

韓山拾得，我的高中同學(xué)。

他爹叫韓山，一個老鰥夫，瘸了半條腿，還能跑得飛快，擠進(jìn)汽車站前看熱鬧的人堆里，抓起竹籃沒肯再撒手。

竹籃里躺著一個不足百日的棄嬰，是男娃，“帶把的”。

韓山拾得討厭他爹。

他爹在取名時也忒不負(fù)責(zé)任。班上幾個蠻橫慣了的男生，不高興了，把他打一頓;高興了，也把他打一頓——這叫打鬼子。瘦小的他偷了戶口本，跑到派出所要求改名，警察瞪起眼珠子：“叫你爹來。”

韓山拾得絕食三天。在縣搬運站當(dāng)廚師的韓山拗不過兒子，買了包阿詩瑪煙，到派出所見人就低頭哈腰。

韓山拾得回到學(xué)校。語文老師上課點名，喊了幾聲“韓山拾得”，他不起身，捂著腮幫子呲牙咧嘴。老師大怒，一個箭步橫跨半個教室，把他拽下椅子，喝令他滾出。隔不多時，他回來了，身子發(fā)抖，臉白得嚇人，一步步把沉重的肉體挪到講臺上。大家傻了，老師愣了，我覺得他被鬼上了身。我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眾目睽睽下，他擦掉老師的板書內(nèi)容，攥著根粉筆，抖抖索索，在黑板上寫下“韓小山”三個字。

接著，他把揣在褲兜里的左手慢慢拿出來，把左手緊握著的石頭狠狠地砸在自己腦袋上。血咕嚕一下冒出來了。他暈了。

他忘掉說一句話：“以后誰再叫我韓山拾得，我就這樣砸死他。”

不過就算他說了也沒用。大家都覺得他腦子是壞掉了，連最膽小的女生也敢在他經(jīng)過時往地上吐唾沫。那幾個男生越發(fā)嘚瑟，把他堵在巷子里，輪流扇他耳光，還往他手中遞水果刀：“鬼子，剖腹謝罪吧。”

韓小山轉(zhuǎn)學(xué)去了鎮(zhèn)中學(xué)。他還是大家嘴里的“韓山拾得”。終于，他用鋤頭敲破同學(xué)的腦袋。幾個月后，他退學(xué)了;等到我參加高考那年，他已經(jīng)成了縣城赫赫有名的小山哥。這倒不是因為他心狠手辣，馬仔眾多。

城北的金剛在影劇院看戲，把腳翹到前排，把甘蔗渣吐到韓小山衣領(lǐng)里。韓小山回頭扔過句臟話。金剛把甘蔗在韓小山腦袋敲成兩段。兩伙人打起來。韓小山這邊寡不敵眾。他的小伙伴們磕頭求饒被罰跪。他被金剛一伙拖到影劇院門口吊成沙包輪流踢打。

韓山路過瞅見。這個一輩子老實的廚師急眼了，揮舞著剛在游麻子那磨快的菜刀，要與人拼命。金剛見過世面，是與人拿刀對砍過的，哪怵這個？脫掉外衣，往手臂上一纏，大吼一聲迎上去。韓山的菜刀被打掉。金剛把父子面對面吊起。

金剛很得意，他只得意了不到半個小時。

搬運站七十二條大漢拿著鐵鏈、撬棍出動了。讓縣公安局頭疼不已的金剛團伙立告覆滅。韓小山一戰(zhàn)成名。連城南的黃志強也學(xué)著他刑警姐夫心有余悸的口氣說：“千萬別惹那批搬運站的，全他媽的是亡命之徒?！?/p>

從韓山拾得到山哥，是三年。

從山哥到韓山拾得，是二十年。

我是在街頭偶遇韓山拾得的。他推著坐在輪椅里的老父親，站在灑滿金秋陽光的梧桐樹下。這一幕具有極強烈的油畫效果。我一眼認(rèn)出那個斷了左手巴掌、中風(fēng)偏癱的老人。90年搬運站解散，工人一夜間被買斷工齡，全體下崗，連站長也去了廣東打工?？身n小山還誤以為自己是牛逼轟轟的山哥，在與黃志強賭梭哈時押上左手。黃志強不動聲色地掀開底牌。韓小山操起刀，對自己下不了手。黃志強問他是否要幫忙。韓山又陰魂不散地出現(xiàn)了，一刀下去，老淚縱橫。

“就在那一天，我才真正長大成人。男人的成熟，與女人不一樣，突變，瞬間，一朝一夕，猶如神啟?！?/p>

韓山拾得喊出我的名字，沖著我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他沒有細(xì)說他這二十年。我略有耳聞。這是一個屌絲逆襲的故事。他先是靠做辣椒、香菇等農(nóng)產(chǎn)品的長途販賣攢了一筆錢，再承包縣罐頭廠做起出口外貿(mào)，生意做得很大，日本是主要銷售市場。這可能是他把名字改回去的緣由，日本文化深受中國禪宗佛理的影響，寒山與拾得兩位唐代高僧廣為人知。

一千五百年前，寒山問拾得：

“世間謗我，賤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拾得答：“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p>

我想，韓山拾得應(yīng)該是得了其中三昧。他販辣椒時，沙龍幫的徐胖?jǐn)[下鴻門宴，提出要占三分干股。他沒當(dāng)場拒絕，直接去敲了黃志強姐夫的門，說想與黃志強合伙做辣椒生意，對半分成。

我不無戲謔地念出寒山那句著名的臺詞，我以為他會打著哈哈把拾得的話重復(fù)一遍，又或者啥都不說嘎嘎一笑，然后各自揮手再見。韓山拾得讓我吃了一驚。

“老同學(xué)，在你面前我不想說假話。我可以不回答，但我們，我是說所有的人都活在對這個問題的某個回答里?！彼难鄄[成針狀，“世人多說這段對答是乾坤間的一段真韻天籟，你怎么看？”

他這是要打什么機鋒？

這個當(dāng)年的屌絲、今天的土豪打算向我販賣什么心靈雞湯？

我嘿嘿干笑，掉起書袋，也不動聲色地送上一頂高帽子：“稽首文殊，寒山之士;南無普賢，拾得定是。這兩位菩薩的境界，不是我這種普通人能言說的，愿聞其詳，愿聞其詳啊。”

他的目光跟刀子一樣，似乎要在我臉上剔下幾斤血肉。這不是一個成熟男人應(yīng)該有的目光。越鋒利的刀子，越容易折斷。他是怎么混成土豪的？我都想咒罵老天爺太不公平。他的目光一閃，刀已入鞘。屌絲混成土豪后，偶爾是會渴望真誠的;同時也不憚于在幾分鐘后，再捅你一刀。還是領(lǐng)袖說得對：“親不親，階級分?！?/p>

他臉容上有嘲諷之色。

我的臉上也有，我繼續(xù)笑。

“你為什么又叫回韓山拾得？”

舌頭兀自在口腔里轉(zhuǎn)過一圈，把我嚇了一跳。傻子也能感覺到這個問號的挑釁與輕佻。我有點想扇自己兩嘴巴。

韓山拾得沒回答，歪過頭去看韓山的脖頸。上面有許多老年斑，好像一個個窟窿。隔了一會兒，他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紅木煙斗，壓上煙草，點燃，深吸一口，再彎腰塞入父親嘴里。老人的面容平靜而又愜意。梧桐葉間漏下的陽光如同鳥羽，輕輕地覆蓋在他的肩膀上。

梧桐樹下是一家店名“重陽”的老人用品專賣店。

一位眉目溫婉的女子走出來，接過韓山拾得手中的輪椅。她不認(rèn)得我。我認(rèn)得她。黃志強的妹妹，叫黃梅英，當(dāng)年縣二中的?；ǎn山拾得現(xiàn)在的妻子。他們各有過一次婚姻，現(xiàn)在他們是幸福的一對。我與他們揮手再見，我們已經(jīng)是兩個世界里的人。我進(jìn)了店。這次回鄉(xiāng)探親，我打算替父母親準(zhǔn)備一些過冬的衣褲。

看店的小妹喜氣洋洋，在打電話：“姨，黃姐今年又訂了一大批貨，付了一半訂金，你趕緊發(fā)貨。羽絨棉被，還是波司登的，加厚加寬款，要72床;鴨鴨的雪地棉鞋，男款144雙，女款……”

“這些都是黃梅英訂的？”我納悶了。

“是呀。你認(rèn)得她？”小妹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聽你口音，是本地人吧。怎么連這個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黃姐的老公，哎，就是韓大老板，去年在他開發(fā)的池頭新寓旁邊搞了個私家療養(yǎng)院，裝修得跟省里的星級賓館一樣?？h搬運站的職工，哪怕只在那兒呆過一個月，男的滿五十五周歲，女的滿五十周歲，又或者身有殘疾的，都可以去，全部免費呀，吃的住的用的。別人想去，還愿意花錢，一概不收。這些縣搬運站的，上輩子真是積德修福了?！?/p>

我在小妹眼里看見了羨慕與嫉妒，但沒看見恨。這些從她嘴里吐出的句子，有著鳥的叫聲與玫瑰的清香。

（原載《南方周末》，入選多種語文試卷閱讀理解題）

鳥冢

從前，有一座山，山頂上有一間老房子，不知何年何月建造，墻體都是巨大的石頭，上面覆蓋著幾寸厚的青苔。鳥在屋梁上做巢，蜘蛛在檐角之間編織迷宮。屋子正廳供有一尊真人高的菩薩，因為歲月的煙熏火燎，已辨不清材質(zhì)。菩薩的樣子有點怪，不是通常的那種法相莊嚴(yán)，有點尖喙細(xì)脖，因為污垢，也沒有慣常的慈眉善目。

山下的村人上山砍柴時常在這避雨。若是兩個人，相互說說村莊里的家長里短;若是一個人，就看看山外的白云蒼狗。

這天，雨下得很大，整座山峰像馬一樣打出響亮的鼻息，樹林在馬蹄下?lián)u晃，山頂上來了一個逃難的外鄉(xiāng)少年。他的父母被官府誣為江洋大盜。衙役為找出他父母藏起來的財富，像瘋狗一樣緊跟在他身后。外鄉(xiāng)少年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的路，渾身泥濘，身上還有許多被雨水洗得慘白的傷口。上山的羊腸小道在大風(fēng)里沉浮起伏。少年跌跌撞撞進(jìn)了屋，看見菩薩，情不自禁地跪下來，在菩薩面前許愿：今日，若能逃過大難，來日定重塑金身。

磕頭聲驚醒了供案上打瞌睡的砍柴人?？巢袢寺犌寰壒剩纳鷳z憫，把少年藏入菩薩的肚子，那里有一間小小的暗室?？巢袢四ǖ羯倌炅粝碌乃疂n與足跡，把少年的鞋子套在手上，彎下身子，在通往懸崖的路上留下兩條大小不一的足跡。

過了一會兒，趕來三個衙役，面目兇狠，手上的鋼刀雪亮。衙役追問少年的下落，砍柴人指向屋外的懸崖。衙役頭聽見屋梁上嘰嘰喳喳的鳥叫，心里生出疑惑，突地劈下鋼刀，斬斷砍柴人的胳膊。大膽刁民，竟然敢哄騙朝廷。衙役頭大聲咆哮。

砍柴人仍堅持說少年跳了崖。

衙役頭又一刀剁下砍柴人的腿，獰笑著，指著屋梁上驚慌的鳥說，天下萬物皆是朝廷的耳目，豈容爾等宵小欺瞞！

砍柴人閉目長嘆，暗室里的少年身體發(fā)顫。衙役頭哈哈大笑，一刀劈去，刀光比屋外的風(fēng)還急。一聲脆響，利刃卷了口。菩薩的脖子上出現(xiàn)一條比針還細(xì)的黃澄澄的光芒。衙役頭吃了一驚，與手下兩人互視一眼，各自提刀胡亂剁去。菩薩的頭顱滾落倒地，里面竟是一大堆金銀珠寶，也不知是哪個朝代何人所藏。千里做官只為財，衙役頭大喜，沒想竟在此間覓到發(fā)達(dá)，正欲撿起珠寶，左脅被一把鋼刀捅入，還沒想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頭顱已被另一把鋼刀砍落。

甲衙役說，一人一半。乙衙役說，好。

話音未落，他們手中的鋼刀已不約而同地砍在對方的脖子上。

少年爬出暗室，來到砍柴人身邊，涕淚交加?？巢袢舜鴼庹f，原諒這些鳥，它們不知人世險惡。少年點頭應(yīng)了?？巢袢说纳眢w在少年手中逐漸冰涼。少年葬了砍柴人，想想終是不忿，指著滿屋聒噪的鳥，眼里濺出血，恨聲說道，終有一日，定要拔掉你們的舌頭。

少年回到塵世，堅忍行事，用從菩薩頭顱里取出的珠寶為源，通賈天下，逐成一代巨商。時間彈落下七千多個日子，某天午夜夢回，他想起昔日誓言，便集萬貫家財重塑了一尊真人大小純金打造面容慈善的菩薩金身，打算運回那山頂，再去那好好修葺一下恩人之墓。

山高林密，天空幽靜，時有野獸奔跑嘶嗥，唯獨不復(fù)有鳥鳴之聲。

他感到好奇，問從村子里請來搬運菩薩的農(nóng)人，是何緣故。

農(nóng)人笑道，二十年前，我們這里的鳥還是會叫的。那時，山巔上的房子里有一尊菩薩。后來，菩薩頭不見了，鳥就不叫了。我們這里的鳥還有一樁奇怪的事，臨死時，會聚集到一個地方，怎么趕也趕不走。村子里有學(xué)問的人把那地方叫鳥冢。

他匆匆登上山頂。在當(dāng)年他葬砍柴人的地方，已凸起一個巨大的墳?zāi)?，上面堆積了無數(shù)只有著金屬光澤的鳥的尸骨。幾只眼珠烏黑羽毛發(fā)黃的鳥正在上面緩慢地跳。

這天晚上，他夢見砍柴人?？巢袢思忄辜?xì)脖身披氅衣，模樣與原來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他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他問砍柴人，為什么會這樣？

砍柴人含笑不語，張開嘴。他驚呼起來，你的舌頭呢？

砍柴人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寫道，我是這里的鳥神，我的舌頭被你拔走了。

他驚訝地說，我不過是一時戲言。

砍柴人微笑著，繼續(xù)書寫，鳥類沒有戲言。

他笑起來，然后，他醒了。他把純金菩薩運下山，重新熔化，按夢中所見砍柴人的模樣做了一個雕像。他在老房子里住下來，每天對著太陽歡唱，每夜對著月亮輕歌。

就這樣過了許多年，當(dāng)他的眉毛垂落至嘴邊時，滿山都有了鳥叫。

（原載《意林》，《微型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語文試卷閱讀理解題）

錢秀麗

錢秀麗喊我時，我沒有認(rèn)出她是誰。我們中間隔著二十年的光陰。這也不是理由。柜臺上有一面銅鏡。我自己都難認(rèn)出鏡中人是誰，更不知道該如何把這個疲憊的影像與高中相冊上那個少年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看上去是兩個陌生人。

她又喊了一聲，沒看我，垂著頭，手上飛針走線。我慌亂應(yīng)了，還是沒有認(rèn)出這個奇怪的婦人。她在刺繡襯衫的花紋。繡一件能拿十塊錢。手巧眼快的人從早到晚最多能繡五件。這在老家算一筆不菲的收入。

她不再吭聲。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便問她海飛絲擱在哪邊。

她終于抬起頭。

她臉上有四條眉毛，跟古龍小說里的陸小鳳一樣。這是紋眉不當(dāng)造成的后果，夠得上一次醫(yī)療事故。我知道她是誰了。我驀然明白了昨晚聚餐時那幾位老同學(xué)古怪的話。我正確無誤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錢秀麗是我們念高中時男生宿舍的女神，她每天都在我們面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她的美是空氣里的負(fù)氧離子，每天都可以吸到肺里。我們比賽著給這個大胸小臉的女生寫情書，心知肚明這些情書的下場。大家傳言她畢業(yè)后要嫁給副縣長的兒子，一個又黑又胖的矮家伙。我們覺得這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還有人提議半夜用麻袋把那家伙裝起來暴打一頓。

錢秀麗畢業(yè)后讓傳言變成現(xiàn)實。我是在大二時知道這個消息的，當(dāng)時心如刀絞，覺得這是美的毀滅，還差點因此變成一個詩人。

現(xiàn)在她就站在我面前，揚起四條眉毛，不無戲謔地看著我。

“認(rèn)出來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買了日本的資生堂洗發(fā)水，兩口袋的化妝品，其中包括幾盒據(jù)說是來自法國的深海膠原面膜，與一瓶香奈爾5號香水。她的舌底下不再有黃鶯。她說的每句話，我依然無法拒絕。當(dāng)年為她寫下的句子在腦子里跳躍，反復(fù)旋轉(zhuǎn)。

“你是我的么？唇是那樣軟，好像蠶絲棉;你是我的么？乳是那樣圓，好像饅頭甜;你是我的么？腰是那樣細(xì)，好像蕨菜鮮;你是我的么？腿是那樣長，好像象牙尖……”

大學(xué)三年級，我把這些句子抄給了鄰桌的女同學(xué)，現(xiàn)在陪我回鄉(xiāng)探親的妻子。她到今天也不知道它們原本是屬于另一個女孩。這倒非我故意欺騙，而是我了解她在物質(zhì)與精神上的雙重潔癖。

隔著玻璃門，我與錢秀麗揮手再見。

這是我們二十年來的第一次相見。我聽過她的一些事，也不知道真假。若按時間順序排列，大致如下：

她嫁給縣長公子后，進(jìn)儲蓄所做營業(yè)員。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的小縣城，這是一個體面的金飯碗。后來公公因為經(jīng)濟案入獄，丈夫心性漸變陰鷙，開始家暴，還把女兒從樓梯上推落，造成殘疾。她千辛萬苦離了婚，獨自帶著女兒生活。過幾年儲蓄所升格為營業(yè)部，她被擢拔為副主任。不久，傳出她成了某個副行長情人的閑話。她又在那時犯下一個錯，高溫酷暑天允許幾個建筑工人進(jìn)大堂歇息，可能是室內(nèi)外溫差大或別的什么原因，一個中年民工呼吸衰竭死在座椅上。民工的孩子在外面念大學(xué)，趕回來一紙訴狀把營業(yè)部告了。她下崗做起小生意。最初聽說是賣內(nèi)衣，但昨晚那些老同學(xué)沒有告訴我她現(xiàn)在改賣起洗滌日化品。是“麗人洗滌化妝品店”。櫥窗陳列頗為雜亂，門面也小。不知道是什么吸引我邁了進(jìn)去。

八月的傍晚，空中堆滿魚鱗狀的云。沒有風(fēng)，一絲也沒有。世界在一個深藍(lán)色的盒蓋下?lián)u晃。我朝著另一條街道拐去。在拐角一個圓桶垃圾箱旁邊蹲下身。腦子里有著異乎尋常的輕。我覺得自己被嵌在一張斑斕油畫里。世間萬物迸出的光線，猶如巨浪涌來。

我很清楚：資生堂洗發(fā)水是假的，深海膠原面膜應(yīng)該是某個小作坊的，而我有潔癖的妻子就是一個香奈兒控。我要在妻子見到這些假冒偽劣商品之前，處理掉它們。我猶豫了幾秒鐘，把袋子塞進(jìn)垃圾箱內(nèi)，然后回過頭，又看見了她。

她手里捏著幾張鈔票，是我剛才遺忘在柜臺上的找零。她看著我，好像從來就不認(rèn)識我。她的四條眉毛，因為爬上額頭的一道陰影攢成一處。一個光著膀子趿著拖鞋的青年從我們中間擠過。

“你的錢?！彼÷曊f道，目光空洞?；蛟S不是空洞，是蔑視與憎恨？她的手指劃過我的掌心時有著異樣的冷。我接過錢，臉龐僵硬。

我說：“錢秀麗。”

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自己剛才的行為。

她嗯了一聲，掉身往回走，越走越快。身體里傳出令人心碎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把她從街道上擦掉了。

城堡

從前，在群山之上，有一座城堡。

一個羞怯的鄉(xiāng)下女人決心去城堡里找她的男人，經(jīng)過了一系列讓人啼笑皆非的喜劇情節(jié)，不再羞怯的女人在城門口找到她的男人。這是幸運的。遺憾的是她的男人這時已經(jīng)是城堡的守門人。他拒絕相認(rèn)，用一種很嚴(yán)厲的口吻斥責(zé)眼前這個風(fēng)塵仆仆的女人，她是一個不被這座城堡歡迎的卑微物種，請盡快離開，要不然那個去城外狩獵的城堡主人遇到她后，會用馬蹄把她踏碎。

男人也確實想不起來這個女人是誰。

他只是這個城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一塊磚。當(dāng)黃昏來臨的時候，他那高大健壯的身軀便在夕陽的照耀下，迅速失去人的輪廓，轉(zhuǎn)而化身為一塊堅硬的青磚，牢牢嵌在隨著絞索放下的城門根處。

伏在草叢里的女人目睹了這一情景，在夜色里傷心慟哭。

她難過的不是男人的拒絕，而是男人的真實處境（雖然他看上去是那樣享受這一切）。她的哭聲驚動了被失眠困擾的城堡主人。他用望遠(yuǎn)鏡看見了女人，也看見了那些在她臉上滾動的淚水。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在草尖捕捉的露珠與一種異乎尋常的柔情。他命令士兵把女人帶入城堡。當(dāng)他的手指碰到那些淚水后，他情不自禁地用嘴仔細(xì)吮吸自己的手指。他睡著了。睡了一個好覺。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事。整個城堡都為之沸騰，張燈結(jié)彩，燃放鞭炮，以為慶祝。人們不無敬畏地看著這個能給城堡主人帶來睡眠的女人。

就這樣，女人在城堡里待了下來，一直到她再也流不出淚水的那天——她終于讓那個守門人相信，他目前的生活完全不值一提，群山之下，另有廣袤世界。雖然她沒有說服守門人，他即是與她恩愛了許多個日子的男人。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現(xiàn)在又重新愛上了她，而且這種愛比往日任何一個時刻都更要熾熱、動人。

他們逃離了城堡，在荒原林莽中和野獸們一起生活了很久。偶爾在月圓的時候，我們還能在潺潺溪流邊看到他們的身影，一個化身為鶴，另一個化身為鶴的影子。

出售時間

在夜市的最西邊，一個形容枯瘦的老婦人蹲坐在一個攤位前，身上衣裳的顏色與她身后黑黝黝的樹林一般。若非她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你還差點兒以為攤主不在。攤位上并沒有擺放著發(fā)夾飾品等常見的小商品，而是擱著一塊絨制黑布，就好像這個古怪的老婦人所兜售的，正是她自己。

冷風(fēng)吹過，你縮起脖子，像一只受了驚嚇的鱉。這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嗎？

你遲疑地來到她面前：“我的朋友叫我來找你，說你出售時間?！?/p>

婦人點點頭：“你準(zhǔn)備好了？”

你咬咬牙，把一雙局促不安的手?jǐn)[在絨布上，你的聲音不會比一只螞蟻大上多少。

“我沒有足夠的錢，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用這雙手替代。它相對還算是靈活敏捷，能在一晝夜的時間加工出三千四百五十一個誤差不到一微米的螺母?！?/p>

婦人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你在她眼里看見了月光下的大海，以及那個讓你魂牽夢縈的男人的身影。你失聲慟哭，慌慌張張擦去眼淚，賠著笑，把雙手重新擺上黑絨布，用不無哀求的眼神望向她：“可以嗎？”

“他就算擁有了你用雙手換來的時間，也不會愛上你。”婦人的聲音冷淡，不含有感情。

“我知道的?！蹦阈÷曊f道。

婦人嘿嘿笑出聲：“你會后悔的?！?/p>

“我知道的?！蹦愕穆曇舾土?。

你想了想補充道：“不管原因如何，結(jié)果已經(jīng)是這樣。原因不重要，人們只會去詛咒或贊美那場龍卷風(fēng)，而不會試圖去找到那只在亞馬遜森林里扇動翅膀的蝴蝶。對于我來說，結(jié)果是我已站在你面前。”

“有意思。但這話不是你說的?！眿D人吐口痰，用腳擦去，“我不需要你的雙手，但需要你回答一個問題。答對了，我把時間給你;答錯了，你把靈魂給我?！?/p>

“好?！?/p>

“人是什么？”

“人是時間單位，只有意識到這一點，人才可能真實找到屬于他自己的這一生，而不被種種虛偽的情感所左右?！蹦阍俅蜗肫鹉莻€男人說過的話。

“這是他的答案，不是你的?！眿D人糾正道。

“我？”

“‘我是世上最難以言喻的存在，是基因的意志，是‘我們的結(jié)果，是歷史的一小團凝結(jié)，是對過去的記憶與傳承，是時間的短暫停留，是宇宙的一次神秘呼吸。”婦人臉上的笑容如同游標(biāo)卡尺所丈量的，不增一分，也不減一毫，“這也是他說過的，你應(yīng)該記得?！?/p>

“是的，我記得。我記得他說過的所有的句子。”

“所以我問你，人是什么？”

“我只知道在遇到他后，我終于清楚自己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女人?！蹦憬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可憐的孩子?！眿D人嘟噥著，不耐煩地握住你猶在顫抖著的雙手。你的冰涼被一種溫暖迅速驅(qū)走。在昏暗的光線下，你看見她嘴角上的皺紋又多了兩根，這讓她的樣子看起來像是一個好心腸的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