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無論是在日常生活還是學術研究中,普遍存在著將“美好生活”與“幸?!钡韧饋淼默F象?!懊篮蒙睢焙汀靶腋!钡拇_存在深刻的內在聯系,但它們的詞義存在明顯的區(qū)別,二者的混同背后是整個社會生活的現代轉變,以及基于這種轉變的人對自身的理解與美好生活觀的轉變。美好生活當然是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是把美好生活等同于幸?;蚩鞓肪桶阉饔^化、個體化、相對化和片面化了,現代生活的復雜場景吁求合乎時代需要的、公共性的、整體性的同時又尊重個體與個性的美好生活的現代方案。
關鍵詞:美好生活;幸福;美好生活觀
基金項目: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校級科研項目“公民身份視角下的當代中國愛國主義問題研究”(2020QN003)
中圖分類號:B018;D6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0)11-0061-05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多次提到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黨的奮斗目標。明晰“美好生活”的內涵,對我們黨的奮斗方向的明確以及國家宏觀政策的設計來說都至關重要。我們注意到,人們常常不加區(qū)分地使用“美好生活”和“幸福”,把它們當作相互等同的兩個概念。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的確沒有必要對它們進行嚴格的區(qū)分,但是,當它們被作為嚴肅的學術概念和影響深遠的政策設計理念進行討論時,這樣做恐怕就不合適了?!懊篮蒙睢迸c“幸福”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系,但也存在重要區(qū)別?!懊篮蒙睢迸c“幸?!敝g的區(qū)別與聯系是重要的理論問題,但明晰這種區(qū)別與聯系并不是為了滿足思維上的樂趣,而是關系到人們應當以何種態(tài)度來塑造自己的生活的重大現實問題。
一、“美好生活”與“幸福”的詞義辨析
“美好生活”和“幸?!倍际乾F代漢語的表達方式,但是,無論是在古漢語的原初語境中,還是在英文和現代漢語中,要在詞義上對它們進行區(qū)分并不困難。
在漢語中,“美”和“好”都是會意詞?!墩f文解字》分別這樣解釋它們的含義:“美,甘也。從羊從大?!薄昂?,美也。從女子?!边@就是說,“美”是羊大肥美給人帶來味覺上的快感,而“好”則是女子貌美給人帶來愉悅的感受。《莊子·雜篇·盜跖》中最早將“美”“好”二字并用:“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這是稱贊盜跖相貌美好,每個人都喜愛他。不難看出,“美好”一詞在古漢語中是用來形容給人帶來愉悅心情的事物,“美好生活”的原初含義就是令人愉悅、快樂的生活狀態(tài)?!懊篮蒙睢笔菢O具中國文化特色的表達方式,中國人歷來對使人快樂的事物較為敏感,在《詩經》中就有中國人對美好生活向往的最初表達:樂土、樂國與樂郊,在孔子的《論語》中也處處都有關于“樂”的表述。
在《說文解字》里,對于“幸”的解釋是“吉而免兇也”。在《小爾雅》中又有“非分而得謂之幸”??梢?,在古漢語中,“幸”的基本涵義是免去災害或意外地得到。在《說文解字》中也有對“?!钡慕忉專骸案?,祐也”,即福就是得到上天、神靈的庇佑。《老子》中有“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認為福與禍相對,免于禍患就是福??梢姡诠艥h語語境中,“幸福”是指人生中一種幸運的、好的或完美的境況。相對而言,“幸?!钡脑踉~義更多的是對生活的客觀狀況的描述,沒有突出強調主體的感性體驗。僅從漢語中兩個詞的原初詞義來看,“美好生活”與“幸?!痹~義有部分重合,但又有明顯區(qū)別。
不過,作為現代漢語的表達方式,“美好生活”和“幸?!笔窃谂c西方文化和語言的互動中才形成了今天的含義,因此我們還有必要在與西語的對照中來重新理解它們。在英文中,“美好生活”和“幸?!备髯詫煌谋磉_方式?!懊篮蒙睢币话惚蛔g為“good life”,與“幸?!毕鄬Φ膭t主要有兩個詞,即“happiness”和“well-being”。其中,“happiness”和“well-being”雖然都被譯為“幸福”,但它們有著重要差別。“happiness”的詞源是“happy”,意思是愉快的、幸運的、令人滿意的,這是一個用來形容人的情緒與感受的詞,當它名詞化為“happiness”時,是指人的主觀體驗上的好?!皐ell-being”意為好的存在狀態(tài),但是它可以廣泛用于一切事物之上,當它被用于描述好的生活狀態(tài)時就是指“good life”。好的生活狀態(tài)(good life)不是某個方面或某種特殊的好,而是總體的好,在這種好中,也包含著好的生活狀態(tài)引起的美好情感體驗,即“happiness”。簡單地講,“well-being”的含義寬于“good life”,“good life”中則包含“happiness”,“good life”在主觀體驗層面就是“happiness”。
不難看出,“good life”和古漢語語境中的“幸?!备鼮榻咏艥h語語境中的“美好生活”由于凸顯了中國文化中的“樂”的維度,與“happiness”更為接近。不過,正如在英文中與它們對應的詞所表明的,在今天人們的表述中,我們已經不能在古漢語的語境中來把握“美好生活”和“幸?!钡暮x了。今天,“幸?!敝饕挥糜诒磉_一種心理滿足、心情舒暢的主觀感受與體驗,即“happiness”,而“美好生活”則意味著總體上好的生活狀態(tài),即“good life”。
關于亞里士多德所用的“eudaimonia”一詞的翻譯問題的討論是一樁值得提及的“公案”,它在一定程度上呈現了這樣一個事實:時代的發(fā)展、人們生活的變遷、不同文化間的交流與互動交織在一起,使得人們面對某些古老的概念時難以準確地描述它們,最后這些概念以一種容易引人誤解的面目呈現在人們面前?!癳udaimonia”原意是受神的庇護、有好的運氣或生活得好。亞里士多德認為,“eudaimonia”是“至善”,即人們追求的最高目標。在英文中,人們總是難免把“eudaimonia”翻譯成“happiness”,與之相對應,中文則將其對譯為“幸?!?。但是,按照亞里士多德的意思,“eudaimonia”不是形容一種情感狀態(tài)或主觀體驗,它是一種客觀的、好的人生存在狀態(tài),指的是人生的“well-being”,即“good life”,與“happiness”相去甚遠。我們當然沒有必要要求人們回到古代語境中來對待這些概念,但是至少我們應當力圖用現代詞匯更準確地表達亞里士多德的本意,顯然亞里士多德談論的不是現代語境下的“幸福”,而是“美好生活”。
二、傳統社會語境下的美好生活觀
如前所述,從詞義上對“美好生活”與“幸福”進行辨析并不困難,但是,人們對詞語、概念的理解的變化不是單純的語言現象,“美好生活”與“幸福”的混同是人們美好生活觀轉變的反映。人為何追求美好生活,人所追求的美好生活應當是怎樣的,人又應當如何追求美好生活,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最終要指向人如何理解人本身。對于人而言,只有合乎人性的生活才是美好的,才能使人們達到幸福的主觀感受。在人類漫長的思想史上,對這些問題從來沒有形成統一的答案。概括而言,在傳統社會的語境中,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見解有以下幾個彼此相關的基本特點:
一是從人與動物相區(qū)別、超越生物本能的角度來理解人。近代之前,與人片面地臣服于自然,人類需要與外在必然性作艱苦斗爭才能生存的境況相對應,人類總體上鄙視肉體和人的自然本性,試圖擺脫肉體束縛,過一種超越動物的有價值與意義的生活。在西方,自蘇格拉底始,哲學開始放棄通過自然來解釋世界、理解人自身的道路,越來越趨向于用“精神”“善”和“理性”來超越肉體、感覺、欲望等自然性,從而使人區(qū)分于動物,甚至趨向于神性。柏拉圖曾借蘇格拉底之口表達了這樣的觀念:“未經考察的生活是沒有價值的。”① 亞里士多德則首先提出了兩個關于人性的經典論斷,即“人是理性的動物”和“人天生是一種政治動物”。② 此后,這幾個命題為許多西方思想家反復論及。兩千多年來,幾乎所有思想家都把理性和社會性視為人之為人最根本的東西,將它們置于區(qū)別人與動物的重要地位,這種思想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得到了越來越深入的闡釋。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儒學同樣強調人何以區(qū)別于動物。它并不否認人的物質欲望,而認為欲望是人的自然本性。孔子說:“富與貴,人之所欲也?!雹?但是,只有倫理道德才使人得以區(qū)別于動物。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雹?這就是說,除了自然欲望,人還是有道德和理性的動物,倫理道德是人所獨有并貴于萬物的原因。
二是強調德性與美好生活的內在一致性。美好生活是過一種合乎德性的生活,德性是美好生活的前提,甚至就是美好生活本身,這與傳統社會關于人本身的主流觀點相一致。在希臘語中,“德性”是指使一個事物狀態(tài)好并能很好地實現自身本性的品質。對于人而言,德性就是使人成為真正的人、“好人”或實現自我完善的一系列美好品質。人們擁有這些品質,就可以通過明智的選擇和恰當的行為更好地適應人類的生活條件,過上一種真正合乎人性的美好生活。在中國的傳統經典文獻中,“德性”意指人先天的善性,《禮記·中庸》里有“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這是說君子既要尊崇與生俱來的德性,又要不斷學習和發(fā)展德性。在儒家的表述中,“尊德性”即存心養(yǎng)性是美好生活的必要和首要條件,德性的完善既可以帶來個體的幸福,又有利于社會整體的美好。一個國家的統治者從修煉個人的道德品格做起,“內圣”而“外王”,以道德來感化和教育人,使人心向善、知恥辱而無奸邪之心,就能實現和諧的社會生活。
三是提出普遍有效的關于美好生活的終極方案。在傳統社會中,關于美好生活是什么、怎樣才能達至美好生活有著諸種不同的論說,但是這些論說有著同樣的思維模式,即一元論。以賽亞·伯林曾經深刻地指出,認為諸種善的價值能相互包容,有一種終極的統一性,是西方思想文化傳統中最重要的信念。據此,人們認為一旦發(fā)現諸種善的根本同一性,就能為人類社會的根本問題找到終極的解決方案,達至一種任何美好事物都在整體中相互包容的完美生活狀態(tài)。在西方,自古希臘哲學始,包括中世紀基督教哲學、文藝復興運動、啟蒙運動,直至19世紀的進步主義,都深受上述思維模式的影響,執(zhí)著地尋求一種關于人類社會問題的總體解決方案。這種一元論的思維方式同樣鮮明地體現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最大的貢獻就是提出了由家及國、血緣—倫理—政治三位一體的思路,一個人不僅要“修身”“齊家”,還要“治國”“平天下”,從而實現上下有序、萬民和樂、處處充滿雅頌之聲的和諧社會。在儒家構建的內在和諧的道德哲學體系中,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得到了終極性的指引,個體成為“君子”“圣賢”的過程與構建美好生活的過程合而為一。
三、美好生活觀的現代轉變:感性化、去道德化與私人化
“美好生活”與“幸福”的確存在深刻的內在關聯,這使得關于“美好生活”和“幸福”的討論不可避免地存在相當程度的重合。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將“美好生活”與“幸福”混同,甚至簡單地將“美好生活”等同于“幸福”,實際上是近代以來的事情,這一現象可能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理解的幾個相互關聯的趨勢的結果。
一是“美好生活”的感性化。在中西方思想史上,一貫存在與主流人性觀相對的另一種觀點,即強調人的自然屬性,認為合乎人的自然本性的生活才是美好生活。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具有明顯反社會性傾向、主張人應按自然本性行事的道家,戰(zhàn)國初期的楊朱甚至極力主張縱欲,追求“任情極性”的生活。在西方則有源于德謨克利特、由伊壁鳩魯發(fā)展成理論體系的快樂主義。從人的感性出發(fā)來理解美好生活在傳統社會中一直占有一席之地,不過這種觀念真正深刻而廣泛地影響人們的思想與生活卻是近代以來的事。在西方,文藝復興以來,人們長期被貶抑的世俗生活、物質欲望得到了極大的釋放,人及其感性存在得到前所未有的肯定。于是,在盧克萊修、洛克、邊沁等近代哲學家那里,古老的快樂主義得到了貫徹和進一步發(fā)展,現代哲學的不同思潮和學派紛紛走向現實的、感性的人的生活,尼采、海德格爾之后開啟的后現代思潮更是解構現代的理性主體、張揚欲望主體。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生、發(fā)展可以為這一變化提供最重要的解釋。一方面,生產方式的改進為人們感性欲望的滿足提供了充裕條件;另一方面,資本的本性就是追求無限增殖,這種增殖的要求使得滿足感性欲求的需要擴展至整個世界,并使這種感性欲求不斷增長和升級。如果說在傳統社會中人們并非完全拒斥快樂,只是把快樂看成一種平庸的幸福,看成美好生活的一部分,那么,伴隨著現代化的進程,人類感性生活的大廈已逐漸構建起來?,F代社會中,人們迷失在物的森林中,“越來越把幸福生活的定義說成是更普遍地獲得商品和立即得到自我滿足”⑤ ,以感官的滿足來獲得快樂,把快樂當成幸福來追求,并最終把美好生活簡單地等同于這樣的幸福。
二是“美好生活”的去道德化。在傳統社會中,人們生活在相對狹小的地域空間與人群范圍中,人與人之間形成比較具體、穩(wěn)固和深入的倫理關系。與之相應,一個人只有揚棄個體的有限性,以穩(wěn)定可期的行為方式將自身融入與他人共在的普遍性倫理關系中,不斷地完善自我,履行個體的道德責任,為他人與社會創(chuàng)造價值,才能獲得自身的價值與意義。因此,在傳統社會主流的美好生活觀中,德性是美好生活的根基,甚至就是美好生活本身。但是,在18—19世紀西方資本主義興起的背景下,上述德性主義的觀念日漸動搖。功利主義和康德的“義務論”否認了德性與美好生活的內在一致性,它們把德性窄化為具有道德意味的品質和行為,并且認為一個人是否有道德與他是否能實現幸福沒有必然聯系。功利主義把道德看成實現幸福的一種工具或幸福的一個并非主要的組成部分,康德則把道德看成配享幸福的資格或合理條件。功利主義與康德的觀點顯然更為切近日益現代化的社會中人們的體驗與感受。隨著人們越來越依靠市場交換的方式來進行交往和滿足自身的各種需要,個體逐漸從相互依賴的倫理性社會整體生活中抽離出來,成為利益高度分化的獨立主體。于是,一方面,在現實生活的利益糾葛中,人們感到憑借道德舉步維艱,崇高的道德價值被金錢解構與吞沒;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全球擴張又將倫理生活中的道德多元與非確定性展現在人們面前,普遍的道德規(guī)范不再可能,人類進入了一個“德性之后”的時代。在被技術、資本主宰的現代生活場景中,德性乃至于道德都不再是幸福的內在要件,人們更相信只有法律的、技術性的規(guī)制才能解決人與人之間的糾紛及道德問題,那些人們曾經追尋的美德似乎已經不能指引人們走向美好生活。
三是“美好生活”的私人化。對“美好生活”理解的感性化、去道德化已經可以合邏輯地解構傳統文化語境下提出的普遍的、總體的美好生活圖景,現代社會人們的切身體驗也是利益與價值的多元,以及矛盾與沖突的頻發(fā)。除此以外,一方面,在科學與歷史兩大現代世界力量的推動下,普遍的美好生活圖景徹底成為了不可能。自然科學的發(fā)展使實證成為近代以來的時代精神,人們關于社會歷史的知識也被要求按照科學與實證的標準重構;作為實證主義的社會科學的必然結果,歷史主義否定一切值得人們永恒追求的普遍價值與事物。在這樣的潮流下,探求關于美好生活的普遍理解、追求整體性的美好生活的做法并不合乎科學。進而言之,過一種有德性的生活,不過是諸多美好生活的可能性中的一種,而且是最難實現、只能淪為烏托邦的方案。另一方面,隨著個體主義的興起,在現代政治理論中,“美好生活”成為了一個純粹的私人議題。在現代政治理論中居于主流地位的自由主義看來,個體權利與自由是居于首位的價值,維護個體權利和自由是社會政治生活的核心。在這種理解下,個體被認為有能力為自己選擇目的及與之相應的生活方式,政府應當承認并相信個體的這種自由與能力,避免確立一種特定的關于美好生活的觀念的企圖?!罢仨氃诤蒙钣^念上保持中立,以便將個人作為自由、獨立并有能力選擇自身目標的自我來予以尊重?!雹?美好生活在現代社會成為一個私人領域內的問題,個體是否能實現美好生活取決于他是否發(fā)現和創(chuàng)造出最適合自己的目標與生活方式。
四、反思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看到:伴隨著現代化進程,人們的美好生活觀經歷了明顯的歷史轉變(當然,這一轉變在不同的國家與民族存在時間、程度上的差異)。今天,人們已經習慣以對“幸?!钡挠懻撊〈鷮Α懊篮蒙睢钡挠懻?,而“幸?!庇趾艽蟪潭壬媳坏韧诳鞓?,現代社會的美好生活觀似乎走向了傳統美好生活觀的對立面。
在我們看來,一方面,美好生活觀的現代轉變并非一種簡單的倒退與墮落。面對現代社會的種種難題,頗多當代思想家憂心忡忡,并因而抱持回歸古典的美好愿望。但是,歷史地看,有怎樣的社會存在就有怎樣的社會意識?;谏鐣a方式及整個社會生活的現代轉變,人的存在的感性方面的張揚、德性的失落、價值的多元、對個體自由與權利的強調都是不可避免的歷史趨勢。毫無疑問,人類在取得重大進步的同時承擔了新的損失、面臨著新的挑戰(zhàn)?!皻v史從未允許人在任何絕對意義上重返過去。我們的心理問題也不能靠退回到這些問題還未產生的一種過去的狀況來解決?!雹?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已經改變,古代先賢構建的美好生活圖景既不現實也不可欲。一勞永逸地構建出整全性的美好生活方案,并堅定不移地追求它的實現的確具有十足的誘惑力,但是,從根本上講,這不過是一種智力上的懶惰。
真正可取的態(tài)度是回到我們所處的生活世界,同情地理解現代社會及生活于其間的人們何以如此,直面問題及其癥結?,F代化使得人性本身以及世界的復雜性徹底展現在人們面前,利益與價值的糾結、矛盾、沖突是無法回避的人類狀態(tài),人的理性與能力的有限性則是基本事實。歷史的進程一方面客觀地提示人們,“人類的問題(歸根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問題),不可能全都求得完滿的解決?!雹?因此,關于人類存在的悲劇意識與底線思維恐怕應當成為當今一切真誠的思想的底色。同時,歷史的進程也為人類展開了一種新的可能,它以一種片面的方式將“美好生活”的復雜內涵展現在人們面前,使得人們在對它的反思中有可能形成對自身及世界的更為全面、深入的理解,也越來越可能趨近于一種關于美好生活的合理態(tài)度。
另一方面,傳統智慧仍有值得借鑒的價值。將“美好生活”與“幸?!被焱且粋€可以理解同時也值得反思的語言現象,盡管諸多傳統價值在今天已經失效,將“美好生活”與“幸?!奔右詤^(qū)分的傳統智慧對今天仍不乏啟示。我們認為,美好生活當然是一種幸福、快樂的生活,美好生活的具體落腳點是個體的幸福,美好生活的極致體現為每個個體的幸福。同時,我們應注意到:第一,快樂、幸福的主觀體驗絕大部分時候不可能依賴主體自身就能獲得,人們關于美好生活的理解在一定社會實踐背景下的社會互動中形成,也只有在社會生活中才能獲取滿足需要的客觀條件與手段。第二,快樂、幸福是個體的、私人的,美好生活則是人們普遍地擁有快樂與幸福,美好生活是社會生活的總體狀況,并且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個體的快樂與幸福是否可能。第三,快樂、幸福作為心理事實不具有規(guī)范性,但是要擁有美好生活,卻一定會對人們的需要及滿足需要的手段與途徑的合理性、正當性提出要求,美好生活不僅是私人議題,更是倫理與政治議題。第四,快樂是片面的、易逝的,而人們的需要和人們的生活卻是整體的、可持續(xù)的。片面的、短暫的快樂不是真正的幸福,更不是美好生活,痛苦的生活片斷也不會對整體的美好生活構成根本損害。概而言之,從主觀體驗的層面而言,美好生活最終表現為個體的幸福感受,但是“happiness”是主觀的、私人的、個體的、暫時的,“good life”卻是主客觀的統一、公共性與私人性的統一,也是整體與持久的。把美好生活等同于幸?;蚩鞓?,就把它主觀化、個體化、相對化和片面化了。
在理論的層面,將相互關聯又存在重要區(qū)別的概念混為一談,會使我們不能真正明確討論的問題到底是什么。更為重要的是,概念上的混淆對于實踐十分有害。當我們把美好生活等同于個體私人的主觀情緒體驗時,美好生活的主觀的、感性的、個體的方面就得到了片面的強調。與之相對,對使人們的需要得到普遍滿足的客觀條件、對社會生活的整體和諧、對人們的公共生活則缺乏深刻而現實的關注。一些人因其極個人的生活經驗沉溺于私人生活并無可指責之處,但是,人們普遍地忽視與放棄自己對他人及整體福利的道德義務,則是十分值得反思的境況。
人類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永恒的,人類也需要有應對現代社會的勇氣與智慧。也許人們無力在可見的未來實現一切問題的最終解決,但至少可以首先努力構建一種起碼公正、合理的生活?;诂F代生活的復雜場景,嘗試重新為人們提供合乎時代需要的、公共性的、整體性的同時又尊重個體與個性的美好生活的現代方案,致力于為多元的美好生活可能提供自然的、經濟的、社會的、文化的條件,是最應當為之努力的方向。
注釋:
①《柏拉圖全集》第1卷,王曉朝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68頁。
②《亞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顏一、秦典華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6頁。
③《論語·里仁》。
④《孟子·離婁下》。
⑤ [美]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大失控與大混亂》,潘嘉玢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2頁。
⑥ [美]邁克爾·桑德爾:《公共哲學:政治中的道德問題》,朱東華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頁。
⑦ [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楊照明、艾平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6頁。
⑧ [伊朗]賈漢貝格魯:《伯林談話錄》,楊禎欽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頁。
作者簡介:鄧莉,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哲學教研部講師,北京,100091。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