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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姜世離

（天津）于全興━圖 文━南方周末記者 姜世離 發(fā)自天津

編者按

13年來，攝影家于全興為1083名西部貧困母親留下了感人至深的影像。她們由此獲得了關注與救助。但是，時間仿佛總是來不及，總是有人在需要幫助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被遺漏。

2001年1月，記者于全興去西部拍貧困母親。餞行時，領導說了一句話：于全興，我只要求你活著回來。于全興當時沒多想。那年他38歲，天津人，有著一米八三的大塊頭。

幾天以后的一個早晨，于全興在海拔4700米高的玉樹縣結隆鄉(xiāng)早早醒來。寒冷，缺氧，頭疼得厲害。沒有人，就一輛吉普車，旁邊一條狗陪著，還有一口井。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窮的地方?！庇谌d說。不過，接下來尋訪云貴川等的日子里，他見識了更窮的“窮”。沒有電、沒有熱水的村莊；窮得偷泥土來蓋房子的村莊；“小病挺挺，大病等死”的村莊……

統(tǒng)計資料顯示，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8000萬貧困人口中，有一個特殊社會群體——貧困母親。她們的文化素質(zhì)、健康狀況很差，80%以上是文盲，半數(shù)以上患有各種婦科病。她們中不少人吃不飽，沒有收入，沒有文化教育、衛(wèi)生保健等基本社會福利。

而在此后13年時間里，這些數(shù)字變成了于全興鏡頭里一個又一個更具象的面孔。截至2014年2月，他已經(jīng)記錄了1083位貧困母親。

直至現(xiàn)在，每次快門“咔嚓”的時候，于全興仍會心頭一動?！耙郧埃聪孪鄼C快門，那是在拍攝別人，那是個機械動作?？涩F(xiàn)在不一樣了?！庇谌d在回顧他這第一次采訪經(jīng)歷時說道。

于全興的記錄是“幸福工程”項目的一環(huán)——一項由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中國計劃生育協(xié)會、中國人口報社共同發(fā)起的救助貧困母親的公益活動，致力為貧困母親提供小額資助、掃盲和治病等方面的援助。于全興則用他的鏡頭推動募捐。

貧病交加的母親出現(xiàn)在于全興的鏡頭里，總是黑白的。“影像比文字能直接地打動人?！倍谌d另一項工作是回訪，當母親們在得到捐助后幾年，生活有了起色，他又會為她們拍下一張彩色照片。

這改變了不少人的命運，其間一名母親叫顧彩蓮。

2001年，在云南丘北縣官寨鄉(xiāng)丫口村，于全興看到，一間傾斜的茅草屋旁，有一個背著孩子的母親。房間里沒有電，借著打火機，于全興看到地上有口鍋，門后幾塊木頭搭的一個架子，就是床了，上面是一張破棉絮。自她生完第二個孩子，就一直被疾病纏繞，還每天不停地編織竹籮，好讓丈夫趕場時換點鹽巴回來。她擔心的是每天早早和父親下地的大女兒，她才6歲，家里沒有錢供她讀書。

她背著小兒子，站在房子的石頭墻前，腰直不起來，大女兒倚著她，一家人呆呆地望向于全興。

2003年，這張照片被全國媒體發(fā)表后，顧彩蓮收到了3萬元捐款。兩年以后，于全興回訪，看到顧彩蓮的茅草房已經(jīng)變成了瓦房，家里有牛有羊，還添置了縫紉機、自行車。顧彩蓮跟旁人有說有笑，她變得又黑又瘦——病好了，出門放牛放的。

但于全興很少提起李蘭芬的故事，他總是覺得，“太慘了”。李蘭芬的家距離顧彩蓮不到20公里。如顧彩蓮一般，于全興的鏡頭也讓她獲得資助蓋起了瓦房?？墒?004年的一場大火將他們家燒光。李蘭芬有癲癇病，一次做飯時，又將腿嚴重燒傷，沒錢醫(yī)治，她就讓女兒摘下房后樹上的葉子，碾碎了敷在傷口上。2005年，于全興回訪時，李蘭芬受傷的腿部的肌肉已經(jīng)開始萎縮了。

再后來，鄉(xiāng)里打來電話，說李蘭芬“人沒了”。于全興問：怎么沒的？鄉(xiāng)里說：病的唄。

但直到2012年，于全興才知道了真相——李蘭芬的男人有次被誣陷偷東西，被人吊起來打，一整夜沒回來。有人告訴李蘭芬，你男人給人打死了。她以為男人真給打死了，抱著自己的小女兒，跳井，死了。

于全興一直內(nèi)疚。“如果當時能多幫她一點就好了?！笔赂魞赡?，他反復說著。

于全興從小的理想是當畫家。1986年大學畢業(yè)后，他給人搞過設計，開過自己的廣告公司，再后來在報社搞過將近七年經(jīng)營，他開始覺得累和迷失，直至其成為“幸福工程”的攝影師才重新尋獲職業(yè)意義，但代價也不小。

在這樣的村莊間穿行，泥石流是常事。一回倒車，后車轱轆已經(jīng)懸在懸崖邊。又一次，他在一處結了冰的坡上拍照，只顧著手里，一腳踩滑從坡上滾了下去。

這種事發(fā)生過幾次。“（當時）好一陣回不過神。再一工作，再調(diào)研拍攝，你就想不到那些事了?；丶?，教半年書，快到假期的時候，我又蠢蠢欲動了。”

2014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一個節(jié)目把于全興看哭了——《時間都去哪兒了》。

時間都去哪兒了？他問自己。這些年（截止到2013年9月），30次西部行，12個省份，93個國家級貧困縣，301個村寨，1033位貧困母親，卻總好像來不及，總會有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不經(jīng)意間被遺漏。比如李蘭芬。

還有他自己的母親。2014年，于全興的母親病了。腦梗，終日癱在病床上。他對母親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每年冬天帶著他去攤上撿白菜幫子，幫一家子度過難挨的歲月。

于全興忽然意識到，這么多年，他拍了這么多母親，還從沒有拍過自己的母親?！耙郧翱傆X得還有時間，突然間她倒下了，還沒有給她拍過一張像樣的照片?！?/p>

他自己也在衰老。體力和精力明顯不如從前。他希望更多的人參與進來。2003年他剛從西部回來，心情異常激動，見誰都說西部，見誰都求募捐，勸了一整年，所獲寥寥。后來幾場影展、講座和越來越多的媒體曝光后，自主捐款多了起來，包括他的朋友、同事，在美國工作的中國醫(yī)生，還有住301醫(yī)院的老干部。

他的工作量因此變得異常冗繁起來。募捐之余，他還囑咐當?shù)氐墓ぷ魅藛T把貧困母親需要的實物，或者治病的費用開好發(fā)票一五一十寄回來，他再寄回捐款者。

2004年，于全興從報社辭職，來到天津師范大學任教?，F(xiàn)在，他把這個項目傳遞給了他的學生。于是，越來越多的孩子們開始跟著他飲山泉水，在蒿子稈鋪成的床上睡覺，跟著他在雜草叢生的山間行走，記錄下一張又一張貧困的臉。

新聞鏈接

“幸福工程——救助貧困母親行動”創(chuàng)立于1995年2月28日，由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中國計劃生育協(xié)會、中國人口報社三家單位共同發(fā)起，其內(nèi)容包括為貧困母親提供資金幫助、技術培訓與健康服務，提高母親的綜合素質(zhì)與家庭發(fā)展能力，實現(xiàn)自我發(fā)展、勞動致富。截至2011年底，工程已在全國29個省、直轄市、自治區(qū)設立了463個項目點，累計投入資金8.3億，救助25萬貧困母親及家庭，惠及人口113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