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的詩學路徑及其辨認

吳投文

沙克已經(jīng)走過四十年的詩路歷程，以堅韌的耐力與時間對抗，盡管這樣的詩人在中國當代詩壇并不少見，但他的創(chuàng)作所顯示出來的先鋒意向和獨特性追求卻愈益表現(xiàn)出屬于其個人詩學實踐的持續(xù)進展，這是他作為一位純熟的詩人始終保持創(chuàng)作的深度潛力，而不是宣示存在感的平面滑行的體現(xiàn)。一位詩人與時間拔河，不進則退，退則創(chuàng)造力衰竭，進則獲得新的藝術啟悟，從而使創(chuàng)作的厚度內(nèi)生在持續(xù)的擴張中。對沙克來說，他的創(chuàng)作正是在持續(xù)的擴張中獲得愈來愈鮮明的辨識度。創(chuàng)作的辨識度不只是風格性的，也是人格性的，是風格與人格在藝術上的精微融合。沙克于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詩歌是其創(chuàng)作聚焦點，同時輻射到散文、小說、文藝評論等領域，從他陸續(xù)出版的詩集《春天的黃昏》《大器》《沙克抒情詩》《有樣東西飛得最高》《單個的水》憶博斯布魯斯海峽》，散文集《美得像假的一樣》我的事》男天使，女天使》，小說集《金子》和文藝評論集《心臟結構與文學藝術》文藝批評話語錄》等來看，赤誠的人文關懷和厚實的現(xiàn)實擔當始終是其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驅動力，他的詩路歷程與心路歷程對稱于藝術形式感的內(nèi)在和諧中。換言之，他的創(chuàng)作并不只是抒情言志的個人懷抱，也是深具人文憂思的現(xiàn)實觀照。現(xiàn)實與藝術的矛盾對詩人向來就是一個挑戰(zhàn)，而二者的充分化合不僅需要個人才華的熔冶，而且可能需要人格力量的支撐，需要在時間的辨認中獲得個人風格逐步形成的歷史感。實際上，這一切才華熔冶和人格支撐都是在長期的積淀中獲得深刻的藝術辨識度的。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沙克的詩與思并行，先鋒純粹，深邃開闊，具有直接現(xiàn)實、生活實驗及超自然的多重色彩，是與當代詩壇有著顯著差異性的詩人?！弊x沙克的詩，尤其是討論他的詩，大概不能脫離其詩路歷程與心路歷程互為促動與融合這一辨認視角。

對沙克詩歌的辨認自然需要一個對照性的視野，一是其前后創(chuàng)作的自我對照，二是在不斷變動的文化語境中與其他詩人的對照。沙克的創(chuàng)作始終懷著清醒的自我意識，他的稟賦屬于一位有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所特有的持續(xù)的藝術自覺，因此，他對世界與存在的詠懷在長期的探索中漸進式地抵達詩性自我與哲學意識的充分融匯。從他的詩路歷程來看，他的早期創(chuàng)作（20世紀70年代末至20世紀80年代末）偏向與時代語境形成共振的抒情模式，在情感與情緒的真摯抒發(fā)中尚未完全擺脫以主情作為“基礎配置”的抒情窠臼，詩中呈現(xiàn)出來的自我形象尚未獲得詩人創(chuàng)作個性的真正確認，但其中部分溢出傳統(tǒng)抒情模式的語調則顯示出生動的氣息?！抖沟男凶摺肥巧晨嗽缙谳^有代表性的作品，詩中游動著隱微的宗教氣息，詩人的心在寧靜中渴求神意的溫暖?！杜瘛吩跍仂愕恼Z調中趨向對美的迷戀，同時又把美的依存敞開在更豐富的層次中，對美的重新發(fā)現(xiàn)寄托著詩人對日常生活更廣闊的愿景。他的早期作品往往寫得凝練而耐人尋味，詩中的抒情氣息大體還是停留在傳統(tǒng)境界詩學的層面上。

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后，沙克的創(chuàng)作特征一方面是創(chuàng)作個性的返璞歸真，個人的聲音開始顯示出對自我真實的自覺確認，他拒絕對生活的掩飾而趨向靈魂本真聲音的抒發(fā);另一方面是偏離“宏大命運”的整體性規(guī)約，更多地從個體生存的隱秘處凸顯出精神世界的悲劇性實質，逐步走向自悟自覺的藝術冒險，由此帶來詞語系統(tǒng)對稱于自我靈魂的某種深刻嬗變。一位詩人所確認的詞語，并不僅僅是詞語的基礎性語源，而且也是自身處境的創(chuàng)造性語源，詞語的背后是詩人的命運，帶有趨向于晦暗的混沌性。一個詞的祖露與遮蔽，恰怡恰是一位詩人對自身處境的呈現(xiàn)。沙克此一時期頗具代表性的一些作品，《摩特芳丹的回憶》受傷的鳥》是風在燃燒》《回故鄉(xiāng)之路》《大地清唱》《黃金時代》《本身的光》一粒沙》等，詞語明顯向能指和象征發(fā)生偏移，形成語言在所指和能指間離下的多解;詩中的世界作為對現(xiàn)實的映照，往往帶有相當強烈的心理色彩。顯然，沙克在此一時期已經(jīng)意識到詞語對稱于詩人命運的屬性。

沙克創(chuàng)作的第三個階段是他的“現(xiàn)在進行時”，進人新世紀以來，他更傾心于“詩的語言性”，與語言的對抗同時是一種真實的情感喚醒與詩性擁抱，他的創(chuàng)作顯得內(nèi)斂而富有智性內(nèi)涵。所謂“詩的語言性”，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詞為我在，語言即我”，詞語在詩中的確立不再是工具性的，而是本體性的，“處于生為我思的自在狀態(tài)”，世界與存在的神秘性由此得到新的闡釋。此一時期，沙克的詩歌對于生存經(jīng)驗的處理是遠距離的凝視，卻更靠近存在的悲劇性實質。他的詩中常有一種近乎恍惚的驚異感，怡如他在短詩《向里面飛》中寫道：“從不同的自己到唯一的自己/向里面飛/我在向自己飛?！睆摹安煌淖约骸敝姓业健拔ㄒ坏淖约骸?，既是對命運的辨認，也是對詞語的辨認?！跋蚶锩骘w”“向自己飛”并不意味著放棄對生活本身的熱忱和持久的眷顧，而是意味著掘進生命的幽暗之處，承受內(nèi)在于生命中的更深刻的啟示，靠近唯一真實的“詞語”，真正道出生存的實質。

詩人往往有一種特殊的本能，對于詞語的掌控不是停留于實用性的嗜好，而是趨向于生存性的迷戀，與生命的豐富性體驗形成怡當?shù)膶ΨQ。沙克有一首《在母語中生活》，，他這樣寫道：“我活著，活得真，僅僅承認/我的故鄉(xiāng)是生活本身/我的國是我口音里的漢語/我本人，是破解邊界的終級追問?！痹谏晨丝磥?，詩人用自己的母語寫作，才能最真實地體現(xiàn)出“詩的語言性”，才能最真切地靠近命運中不可言說的幽暗部分。在此，“詞語”是“真實”的來源，詩人需要在“詞語”的照臨中呈現(xiàn)內(nèi)在的精神處境。實際上，詩人的困擾也在這里，只能無限靠近而無可抵達“終級追問”。詩人對真實與命運的探究，說到底還是對“詞語”的探究，一位詩人不僅僅是“活著”，而且必須“活得真”，才能在對命運的“終級追問”中獲得存在的價值皈依，才能獲得存在的本源性啟悟。沙克又在《白話》中寫道：“在世間，人們操著/不同的方言，弄著手勢和表情/交流怎樣過著好的生活?！痹诖?，“方言”意味著人們思想上的隔膜，是一種與審美隔絕的實用性語言，無法確證存在的價值皈依，活著的目的不過是“過著好的生活”。這是沙克所否定的。他接下來寫道：“操著通用語言的少數(shù)嘴巴/閉著，不說/身體各個部位也在沉默”，“活在語言中的人/數(shù)荷馬和孔子最大/他們不說”。在沙克看來，“通用語言”才是對稱于存在的詩性審美語言，只為少數(shù)人擁有，比如荷馬和孔子。為什么“他們不說”？因為即使荷馬和孔子是人類文明的師祖，對于世間的“白話”也不容易說，不隨便說，必須保持足夠的謹慎和警醒。這就是詩人對語言作為一種詩性價值觀的確立。這也正是沙克在長期的寫作中所自覺自悟到的語言態(tài)度。尤其在沙克的近期創(chuàng)作中，他更傾向于語法修辭功能與個性特征的結合，注重詩的語言在脫出慣性表達的同時，使個性的光彩歸位到更深層的生存體驗中。

很多長期寫詩的人，其語言仍然停留在直覺的蒙昧狀態(tài)，而對直覺中所包含的審美的開悟卻排拒在外，無法呈現(xiàn)出由生存的豐富向度所形成的晦暗色彩，更不用說自我個性在語言皺褶中的投射。顯然，沙克的寫作傾向于在內(nèi)斂中把握語言的精微質地，有屬于他自己對語言的獨到理解，他把語言的詩性作為內(nèi)生于靈魂中的情感形式，力求在語言的適度變異中超越世俗秩序的蔽障，使語言和想象融匯在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視野中，真正把語法修辭功能與個性特征的結合轉化為蘊含微妙語感的“詩的語言性”。這在他近期出版的詩集《向里面飛》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沙克的創(chuàng)作盡管呈現(xiàn)出階段性的分野，每一個階段都有一個自我形象的基本聚焦點，但他在持續(xù)的探索中，一直在尋求一種更深刻的內(nèi)生內(nèi)變，最后歸結到“詞”與“物”的對稱、“真實”與“幻覺”的對稱、詩人的“自我形象”與詩的“文本形式”的對稱。對這些對稱的處理在很多詩人那里，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技巧維系脆弱的創(chuàng)造力，而在沙克這里，更多的卻是一種出自生命的真誠，這些對稱被處理為生命的內(nèi)在需要。有些詩人在其持續(xù)一生的創(chuàng)作中，始終迷失在技巧的暗區(qū)而無法獲得真正的藝術自覺，“詞”與“物”的對稱處于虛浮的狀態(tài)，在“詞”的語言中，“物”實際上是失重的;在“真實”的表層下，“幻覺”是凝滯的;在“自我形象”的壓抑下，“文本形式”是無生命的。因此，他們的創(chuàng)作與自我的生命體驗是相互陌生的，“詞”無法對稱“物”的歸宿，“真實”無法對稱“幻覺”的豐富性，“自我形象”無法對稱“文本形式”的生命感。終其一生，這些詩人只是徒勞無功地在紙上畫餅，而畫餅無法充饑，無法在創(chuàng)作中獲得真實的存在感，更無法在創(chuàng)作中體驗到生命升華的創(chuàng)造性價值。沙克的創(chuàng)作則呈現(xiàn)出另一種路向，正如批評家何言宏所說，“詩人的才情、敏感與天性，使他對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會產(chǎn)生神秘的感應。他能領略本質的美。所以他在很多藝術作品中，實際上所看到的，都是像詩一般美好的色彩、線條、曲調與旋律”。來源于對語言詩性的深層感知，沙克的詩歌世界既是真實的，也是隱喻的，語言與真實、想象處于怡當?shù)娜谕顟B(tài)。

在沙克的創(chuàng)作中，既有一種舉重若輕的飛揚感，也有一種內(nèi)斂于智性中的沉淀感，很奇妙的是，他把這種飛揚感和沉淀感處置在怡到好處的詩性張力中。這就是一首詩的飽滿，也是一首詩的均衡，輕與重猶如高曉板的兩頭，保持怡當?shù)膬A斜和起伏。他在近作《望不盡》中這樣寫道：“使針眼開闊/水滴浩蕩/使跌打的奔突的和爬行的飛越的/修成君子內(nèi)能?！焙我酝槐M？此詩的起首這幾句就是一個極好的提示。在詩人的筆下，望不盡的并不是茫茫宇宙、浩浩江河、莽莽群山，而是針眼、水滴、曲線、手腕、脖頸、脈動、暗物質、高光體等等。這些事物或者微小到容易讓人忽略，或者在人的心靈中易于引起細微的感受。顯然，望不盡的并不是這些事物的表層格局之大，而是其內(nèi)部氣象之大。于是，詩人才有這樣的感嘆，“大者自大/小者自小/大小互生才是真大真小/望不盡曲折之最”，大者有其曲折，小者亦有其曲折，大與小并非一個非此即彼的物理現(xiàn)象，也是一個互生互動的精神現(xiàn)象。尤其對詩人來說，對于大與小的辨認并非一個簡潔的辯證法問題，更是一個復雜的精神現(xiàn)象學問題。此詩寫得曲盡其妙，曲在小中見大，妙在以小博大，亦有哲思的風致。

沙克另有一首相當別致的詩《一首詩》，與《望不盡》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在詩中寫道：“一首詩連著一首詩/是多么快樂/一首詩脫離一首詩/是多么痛苦/一首詩消解一首詩/是多么艱難/一首詩成就一首詩/是多么高尚?！币皇自姷降资鞘裁?？實際上用理論語言是道不盡的，而用一首詩來道出此中的奧妙，可能倒有切中肯綮的效果。沙克在一首詩的矚望里，引人另一首詩作為一個對照性的視野，如同兩個人相互靠近，各自在對方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真實的自己。當一首詩與另一首詩發(fā)生各種隱秘聯(lián)系的時候，不管是“連著”“脫離”，還是“消解”“成就”，都會喚起一種共通的情感，使詩人在一首詩中的處境變得更為清晰。不過，詩學意義上的清晰有時是一種精神向度、心理背景、審美內(nèi)涵上的含混。清晰指向結構的層次感，含混則指向主題意蘊的多義性，二者的統(tǒng)一則是一首詩的整體性效果，而這怡恰是一首詩的秘密。沙克的很多詩富有豐富的意蘊，原因也正在于此。處理一首詩中的清晰與含混，對每一位詩人都是一個極大的考驗，這種考驗不僅是屬于技藝層面的，也是屬于人生觀與價值觀層面的。沙克在此詩中進而如此寫道：“一首詩獨領風騷/一首詩比死亡比朝代偉大/一首詩活在白骨之上花簇之中/呼吸著所有人的呼吸?！币皇自姷膬r值在于喚醒人作為一個人的完整性的體驗，同時聯(lián)結著所有人的呼吸，在彼此的處境中依存著一種共通的仰望和祈禱，由此獲得心靈上的共振。這可以看作是沙克詩學觀的一個重要方面。

新世紀以來，沙克詩歌創(chuàng)作有了相對穩(wěn)進的詩學指向，大體而言，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詩性和思的結合;二、低溫抒情或智性抒情;三、漢語意識和傳統(tǒng)元素。這一概括出自他的創(chuàng)作自述，可以涵蓋他四十年詩路歷程的基本追求。作為一位始終保持先鋒意向的詩人，他的詩學指向有一個漸進形成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逐步走向綜合的過程。在此一過程中，沙克的創(chuàng)作與詩學思考一直處于相伴相行、共同趨向嫻熟的境地。說到底，他的創(chuàng)作在嬗變中既有善變的一面——每一階段都在尋求藝術創(chuàng)新的突破性可能，不滿足于自我風格的凝定，也有持守的一面——不拘泥于時代風氣的倏然變易，而是把自我風格的拓展延伸在自己愈益清晰的詩學路徑上。沙克在一個訪談中說，“生命、自由、藝術（美）和愛”是他四十年不變的主題指向，里面包含著他的哲學認知和詩學信仰。實際上，這與他的先鋒探索意向同源一體，也是其內(nèi)在精神處境的深度轉化，不斷趨向綜合的境地。這是沙克創(chuàng)作非常可貴的一個方面，其中包含著其創(chuàng)作進一步展開的可能性。

陳義海：《沙克論》《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

何言宏：《生命、自由、藝術與愛——〈心臟結構與文學藝術〉序》，沙克：《心臟結構與文字藝術》，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