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先加 增寶當周
拉先加,男,藏族, 1977年出生。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員副所長、博士。著有長篇小說《成長謠》《等待下雪》,中短篇小說集《路上的陽光》,譯著《迦梨拖娑時令之環(huán)》等。其作品被先后收錄于藏族當代文學的各種文集,并翻譯成其他文字發(fā)表,其中長篇小說《成長謠》,成為第一部被翻譯成日文的藏文長篇小說。先后五次獲得《章恰爾》文學獎,成為這一獎項歷史上獲獎次數(shù)最多的作家,并獲得了《民族文學》年度獎。其作品《路上的陽光》和《成長謠》先后入圍第十屆、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
一
在西寧機場,廣播傳來了一則播報,CA9185次航班因天氣原因無法按時起飛,起飛時間待定。才讓旺秀站在候機廳,隔著玻璃朝停機坪的方向望去。
太陽像被誰吹了一口氣而熄滅的火焰一樣,失去光芒,變得暗淡無色,天色灰蒙蒙一片,好似將要下一場雪。身著黃色制服的幾個工作人員在停機坪上行走,他們彎著身軀努力地向前邁開步伐,看上去迎面正刮著一股強勁而刺骨的寒風。才讓旺秀收回目光,沉沉地坐在長椅上,摘下眼鏡,用手使勁搓了搓臉。
國際航空公司的飛機總是無法在既定時間內(nèi)起飛或降落,這就像生活中那些自食其言者,他們也總會像那些人一樣,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安撫乘客焦躁的心。半小時前,才讓旺秀乘坐的CA9185次航班,從北京飛往拉薩的途中經(jīng)停西寧機場。若能按時起飛,經(jīng)半小時休整后應(yīng)繼續(xù)飛往拉薩,但因天氣突變,航班就這樣未能按時啟程。倘若以前,才讓旺秀也會像其他人一樣走到那些面容姣好,卻耷拉著臉的地面客服跟前,再三詢問飛機何時才能起飛。然而不知為何,也不知從何時起他就不再這樣做了。他逐漸變成了一個性格徐緩的人,變成了一個不太愛追究緣由的人,很多時刻他就會像今天一樣靜坐在一旁。他的這種變化,在妻子看來說是一個成熟男人的標志。不管怎樣,一年當中才讓旺秀需要不停乘坐飛機,也經(jīng)常會遇到今天這般情形。如今,無論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他都不會慌亂無措,反而不管遇到什么樣的事情或結(jié)果,他在心里都能為其找到一些合情合理的理由。而且,很多時候他的心態(tài),也因為有了這些理由而變得比原來更加寬容和平靜。雖然嘴上從未承認,他心里卻十分清楚這何嘗不是自己慢慢老去的一種跡象呢。
才讓旺秀從手提包里取出那本飛機上沒看完的書。這本彩色精裝的《影像世界》是一部攝影理論著作,他總覺得這本書就像是一位相伴已久卻又十分生疏的友人。他不停地翻閱著這本書。每當翻閱此書時,他就會感到自己作為一名雜志的攝影師在專業(yè)知識方面依然十分匱乏。于是,一旦有閑暇之時,他就翻閱此書,偶爾抬頭仰望,心里同時也對這類技術(shù)類的書籍產(chǎn)生了無法言喻的厭惡之情,這種感覺就像與一個城府很深的友人相處一樣難受。是啊!人生似乎該到了秋收的季節(jié),但自己依舊是作一副春耕的姿態(tài),這使得他萌生出了冰冷而失落的、疲憊不堪的心緒。
才讓旺秀在西寧機場翻閱著那本書,神志逐漸迷糊了。于是,他干脆用分開的書遮住臉,仰身后靠,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刺鼻的油墨味像一劑能給內(nèi)心撫慰的催眠藥物,他還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四十歲的這個男人,此刻看起來十分疲憊。這期間,如夢如幻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很多景象爬進了他的睡夢中,那些景象中還隱約出現(xiàn)了自己年輕時就讀的西寧那所學校,同時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的臉,像被閃電照亮瞬間顯露出來的大地一樣,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那是貢桑拉姆的臉龐。夢中的貢桑拉姆直直地看著他,悲傷與歡喜、失落與希望交錯的目光,像一個矛盾集合體一樣向他投射過來。
才讓旺秀被夢中貢桑拉姆的眼神驚醒。那眼神似乎對他產(chǎn)生了很強烈的觸動,身體隨即動了一下,于是臉上的書便落在了地上。他擦掉嘴角殘留的口水,彎腰拾起那本書,同時有些不好意思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重新端坐在椅子上。
這時,他注意到了對面有位女士在盯著他看,覺得她似曾相識,但又覺得很陌生。才讓旺秀摘下眼鏡,用力揉揉眼睛,在眼鏡上吹了個哈氣并用衣角擦拭了一下,再次戴上眼鏡,發(fā)現(xiàn)對面那位女士依然凝視著他。
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才讓旺秀出現(xiàn)了一種錯覺,剛剛夢中貢桑拉姆的眼神現(xiàn)實中再次出現(xiàn)了。他看到,對面那位女士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喜悅抑或驚奇的光芒。
“你是才讓旺秀嗎?”那位女士問。
“貢桑拉姆。”他脫口而出。
有那么一會兒,他倆就那樣互相盯盯地看著。
二
才讓旺秀對貢桑拉姆說:“我剛剛夢到你了。”
“這句話是多么熟悉??!”對面的貢桑拉姆笑盈盈地說。才讓旺秀見她用手指輕輕撥弄著散落在胸前的發(fā)梢。
“我是說真的?!甭犡暽@纺菢诱f,他急忙為自己辯解道。
“我也是說真的。”貢桑拉姆說。她那活潑可愛卻又愛故作端莊的性格似乎絲毫沒有改變。
說這些話時,他們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始終沒有移動。候機廳里,人流逐漸攢動起來。有些人,彼此間聊著天,有些人,默不出聲,他們的表情中流露著一副行走在路上時所特有的冷冷的神態(tài)。才讓旺秀到現(xiàn)在都無法確定對面的貢桑拉姆,是真實的存在還是一種幻覺,至少對他而言,從一場迷迷糊糊的睡夢中醒來時,她恰好在對面凝視著自己的這一情形,其真實性,一時半會兒讓他難以置信。也正因為如此,他忘記了禮節(jié)性地從自己座位上站起來和她打招呼,好像站起來就會從恰似夢境的這一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一樣。
“你胖了,我差點沒認出來?!必暽@芬惨恢睕]起身,她好像也沉浸在這場二十年后的毫無準備的偶遇帶來的驚喜中。
機場候機廳里的燈光使得所有的一切亮堂起來,溫度極高的暖氣使人們的臉上泛起紅暈。不知是因為暖氣還是這偶遇,貢桑拉姆臉上也泛起了紅暈,同時,她對面的才讓旺秀臉上也泛起了紅暈。
“那個夢真神奇?。 辈抛屚惆欀碱^說。
“什么夢?”
“我說了,你不是不信嗎!”才讓旺秀上身往前傾了一下,小聲說,“我剛剛夢到你了?!彪S后又認真地強調(diào)一句:“我是說真的。”
“以前在學校你經(jīng)常跟我說你夢到我了,今天我以為你是在開玩笑呢?!必暽@酚檬种笓芘⒙湓谛厍暗念^發(fā)說。
“夢真的很神奇!”才讓旺秀自說自話般說道。
“咱們多少年沒見了?”
“十八年,不,好像有二十年了?!?/p>
“聽說你在北京?”
“我也聽說你在拉薩?”
“過得好嗎?”這句話,兩人是異口同聲地說出來,難免有些尷尬,隨之兩人一同笑了起來。
笑完,才讓旺秀和貢桑拉姆一時間都沒有了話語,沉默了。二十年后,起初相愛的兩個人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相遇,使他們頗為尷尬。他們就這樣面對面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才讓旺秀發(fā)現(xiàn)貢桑拉姆除了身材從原前的消瘦變成豐滿,皮膚從原先的白皙變成稍有黯淡外,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他感覺時間這東西很有意思,喜歡俏皮地玩弄事物,比如它將人當做一個氣球往里面吹氣,然后又涂上黑色顏料使其發(fā)出黝黑的色澤。除了被頑皮的時間玩弄的痕跡之外,眼前的貢桑拉姆沒有太大變化,她用手撥弄頭發(fā)的習慣沒有改變,她喜歡說反話的習慣也沒有改變,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依舊那么清澈、那么閃爍不定,使人無法直視而禁不住自然去躲閃。
“你這看上去是當領(lǐng)導了?!必暽@沸χf。
“又在取笑我嗎?”
“如果沒當領(lǐng)導,怎么這么胖呢?”
“那你也一定是當領(lǐng)導了?!?/p>
“哈哈哈?!眱扇艘煌α似饋?。那情形很像他們二十歲時在一起的樣子,那時他們之間總會說一些嘲弄對方的話,久而久之,這樣的情形逐漸變成了兩個二十歲情侶之間相互表達愛的方式。笑完,才讓旺秀和貢桑拉姆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西寧機場的很多航班因故未能按時起飛,候機廳里滯留的人越來越多,各種抱怨的各種不滿的聲音,從人群中不斷傳出,大廳內(nèi)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
“你這是回老家嗎?”貢桑拉姆問。
“不,我是要去拉薩的,只是經(jīng)停這里。你呢?”
“和你有點像。我是從拉薩去北京,經(jīng)停西寧?!必暽@氛f。
“真的嗎?”
“騙你的?!必暽@废褚郧耙粯诱f起頑皮的話。然而,她并沒有像以前一樣繼續(xù)開玩笑,她說:“開玩笑的。我說的是真的。我女兒在北京西藏中學上學,我要去看看她?!币郧?,他們做情侶時,無論遇到什么情況,貢桑拉姆總喜歡說反話。那時,才讓旺秀問她是否喜歡自己時,她經(jīng)常會說不喜歡,之后又會說騙你的。后來,從西寧那所學校畢業(yè)時,他最后問她是否愛自己時,她也回答說不愛,之后又說騙你的。
“我也去拉薩看兒子。”才讓旺秀說,“我沒有把兒子留在北京,而是將他送到了拉薩?!?/p>
“我們兩個為什么總是這么反著呢?”貢桑拉姆問。
“可能還有其他反著的事情呢。”才讓旺秀說,“如果我沒猜錯,你丈夫應(yīng)該是位拉薩人吧!”
“那你妻子也是拉薩人嗎?”貢桑拉姆問道。
“是??!”
“真的嗎?”
“騙你的。”
“不許模仿我!”貢桑拉姆一邊發(fā)出笑聲一邊用雙手將頭發(fā)往后捋了捋,才讓旺秀覺得這是個多么熟悉的動作?。∧菚r貢桑拉姆說反話時,他有時候也會像今天這樣無奈地模仿她,她就會說:不許模仿我!
“所有的都是反著的!”才讓旺秀說。
“這或許是那時我總說反話的結(jié)果吧?!必暽@氛f。這句話,也不知是她說給才讓旺秀的,還是說給自己的。
三
貢桑拉姆看著候機廳窗外說,“今天不會就留在這里了吧!”才讓旺秀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天空的表情變成了一個心中憋著怒火的人的臉,陰森而暗沉。雖然被玻璃隔開擋在外面了,但那股強勁的忿怒的寒風的呼嘯聲在候機廳里依然能夠聽見。未能起飛而??吭跈C場的飛機,雙翼似乎也在風中顫動著搖晃著。
“如果留下來,我們可以去看看以前的學校。”才讓旺秀說話間用小勺輕輕攪動白色杯子中的咖啡。
廣播里再次傳來播報,所有航班目前依舊無法按時起飛,聽到這個公告后,他倆就來到了候機廳角落的那家咖啡廳。在那里,貢桑拉姆說,“如果你喝咖啡,我就要喝綠茶。”又頑皮地說,“總之,今生我是不會和你一樣的?!?/p>
貢桑拉姆拿起玻璃杯側(cè)臉向外望去,杯中那些茶葉以各種姿態(tài)正往下沉落,才讓旺秀很想用相機將眼前的這一景象拍下來,于是用手摸了摸裝有相機的手提包,但最終還是將手拿開了。多年來,才讓旺秀用自己手中的鏡頭記錄了生活中的許多瞬間美景。當初,從北京的那所大學畢業(yè)后,他就選擇留京,在一家藏文雜志社工作,后來他了解到自己的工作是為雜志提供插圖照片而非像自己期望的那樣對文稿進行編輯。從那時起,在很長一段時間他沒能在自己的工作中找到快樂,過了三十歲后他卻漸漸喜歡上了拍照,有時看著自己多年前拍攝的一些照片,他有一種慰藉,就是面對不斷流逝的歲月里,感覺總有一些東西被他這樣留住了,定格了,那種想法能夠讓他感到一絲絲的充實。感覺也好,時間也罷,那只不過是人的一種感受而已。二十歲到三十歲再到四十歲,一切好像是瞬間即逝的,是一眨眼的工夫。有時才讓旺秀覺得二十歲時的生活似乎就發(fā)生在前天,三十歲時的生活就發(fā)生在昨天。但仔細想來,逝去的那些時間無論在感覺里多么近,沒有遠去,但它們始終像被玻璃隔開的或拍照所留下的風景一樣,永遠無法觸摸,更令人悲傷的是,對那些景象,現(xiàn)在我們根本無法對其做任何修改。
“那所學校早就已經(jīng)被拆掉了,你不知道嗎?”貢桑拉姆轉(zhuǎn)過頭對他說,“現(xiàn)在只能從以前的照片中看它了?!?/p>
“畢業(yè)后我再也沒有回去過?!辈抛屚懵牭蕉昵澳撬约荷钸^四年的學校已被拆毀時,心里滋生出一種自己保存于電腦里的照片被無端刪除了一樣的痛覺或惋惜。
“是?。∥揖椭滥阏f話不算數(shù)。我也沒回去過?!必暽@氛f。才讓旺秀不知道她的話是否屬實。從前,貢桑拉姆說什么,才讓旺秀就反過來理解,那是他們之間相處的固定模式。然而,二十年過去了,她一定有所變化吧!
西寧那所中職學校在八一路東側(cè)靠左方向,校園雖不大但里面有座花園。每年春天,花園里百花盛開,香味撲鼻。當時,在花園的花叢旁邊,才讓旺秀的愛情也開了花,愛情的味道就像花的香味一樣淳樸、清香,至今印象深刻。那時,不像現(xiàn)在,沒有手機,相互之間也沒辦法及時聯(lián)系,但是才讓旺秀總會在花園里等待貢桑拉姆。那時,他倆都是二十剛出頭的年輕人,像花一樣的年齡,他倆的愛情故事自然也成為了校園里師生們閑談的一個話題?;▓@里的擁抱、輕吻、笑聲使時間染上了顏色。那顏色把人生中的那段時光繪成了畢加索筆下的一幅畫,雖然畫的內(nèi)容抽象而無法捉摸,但才讓旺秀和貢桑拉姆能切身感受到其意。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受,它可以被稱作二十歲時的愛情。許多年以后,才讓旺秀回想起那段畢加索筆下油畫般的愛情時,當年的那種感受再怎么也沒法回味起來。后來,他也曾嘗試過其他愛情,但也根本找不到在西寧那所學?;▓@中發(fā)生的鮮花盛開的愛的感覺。
臨近畢業(yè),才讓旺秀和貢桑拉姆在花園里有過最后一次約會。他倆相約一年后的那一天兩人再次回到學?;▓@里見面。這一約定,是對他們愛情的一次考驗,兩人很默契地認為一年后若能在花園相見,那么余生就不會再分開。一般來說,二十歲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足夠堅定信念的年齡,尤其在愛情方面,似乎沒有那么堅定。才讓旺秀如今還清晰地記得畢業(yè)后回家鄉(xiāng)前的那一次約會。那天,他和貢桑拉姆在學?;▓@里坐了很久。
“你明年真的會按約定來這里嗎?”他問她。
“我不來?!彼冻鰝牡奈⑿φf。
“我也不來?!辈抛屚阋舱f。
“不許模仿我。”她說。
四
“后來你真的沒去嗎?”二十年后才讓旺秀問貢桑拉姆,但貢桑拉姆默不作聲。她將把杯子舉到嘴邊,輕輕喝了一口水,之后就低下頭看著杯子里已沉寂的那些茶葉緘口不言。才讓旺秀看見她的眼角有了明顯的幾條魚尾紋,經(jīng)歷了長久的高原紫外線的照曬,她的皮膚明顯變得有些黝黑。
“到現(xiàn)在了,說去沒去還有什么意義嗎?”貢桑拉姆露出一副酸苦的表情說,“那時真的好可笑??!”
從西寧的那所學校畢業(yè)后,過了三個月,才讓旺秀在山上牧羊,他收到了貢桑拉姆從拉薩寄來的信箋。信里貢桑拉姆說自己已經(jīng)在圣城拉薩找到了工作,也寫到在大昭寺為才讓旺秀祈禱了,祈禱他幸福安康,但信中她壓根沒有提及他倆之間的那個約定。才讓旺秀很早就知曉了貢桑拉姆的父親是一位地方領(lǐng)導,但在學校時他對此從未多想。那一年,畢業(yè)后的他沒能找到工作,再次回到了自己當初走出去的故鄉(xiāng),期間嘗盡了人間冷暖并領(lǐng)會了找到一份有工資待遇都理想的工作是多么地難。他沒有按照預期那樣被分配工作,只能在山上放羊度日。那一天,當讀完貢桑拉姆的來信后,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命運感到了絕望,他才明白了貢桑拉姆和自己之間的距離,那是好像一種無法拉近的距離。
畢業(yè)后的第二年,才讓旺秀沒有履行承諾,沒按他們的約定去到西寧的那所學?;▓@去,至今一次也沒有再回過那所學校。以前,他曾想貢桑拉姆有沒有去過。每一次想到這個的時候他難免對自己的多情進行一番嘲諷,之后慢慢就不再去想了,再后來也就漸漸忘記了貢桑拉姆。
“那時我倆的約定真的很可笑!”才讓旺秀喝了一口咖啡說?,F(xiàn)在,他不想提關(guān)于過去的那段愛情,不想與貢桑拉姆說與此有關(guān)的任何話題了,所以他把聊天的話題轉(zhuǎn)向了當時的老師和同學們。他倆你一言我一句地聊那些人現(xiàn)在的處境,聊這些年各自遇見了誰,以及他們有什么改變等等。才讓旺秀感覺這些話題使他們之間的那種尷尬逐漸消失了,交流也變得正常起來。對面的貢桑拉姆有時表現(xiàn)出有些激動的模樣,有時又表現(xiàn)出比較苦悶的樣子。當他們說到當初班里兩個總是相互敵對相互仇視的同學,后來居然結(jié)婚了,對此他倆都禁不住發(fā)出嘲諷般的笑聲,隨即又沉默了。沉默中才讓旺秀發(fā)現(xiàn)貢桑拉姆又開始在凝視他,他想讀懂她的這個眼神,但那眼神沒法像二十年前那么容易讀得懂,他無法確定其中的含義。
“我們班主任好像是個先知?!必暽@氛f,“當時他對我倆談戀愛進行斥責時說的那些話,最終變成了真的?!?/p>
“是??!校園愛情經(jīng)不起現(xiàn)實社會的考驗?!辈抛屚阒貜土艘痪洚斈臧嘀魅蔚脑?。
“不說那些了?!必暽@氛f。
“好?,F(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多了,再談二十歲時的愛情的確有點可笑?!辈抛屚阏f。他倆的話題又一次刻意轉(zhuǎn)移,聊起了各自的生活。然而,他倆都好像沒有興趣詳聊各自現(xiàn)在的生活,三言兩語就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誰也再沒把話聊下去。事實上,二十年后,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好像也就只剩下西寧那所學校里的生活了,除此之外,各自后來的人生軌跡就像兩根永遠沒有交集的線,在時間中平行延伸。
“你孩子多大了?”才讓旺秀問。
“十七了?!?/p>
“你結(jié)婚挺早啊!”才讓旺秀說,“我孩子今年才七歲?!?/p>
“那你結(jié)婚挺晚的??!”貢桑拉姆又以嘲諷的語調(diào)說,“你這是因為一直在等我嗎?”
“如果知道你早就結(jié)婚了,我也不會等那么長時間?!辈抛屚阋灿猛嫘Φ恼Z調(diào)說。
“真的嗎?”貢桑拉姆轉(zhuǎn)過頭問。
“騙你的?!?/p>
“不許模仿我?!必暽@飞焓州p輕打了一下才讓旺秀。他趁機抓住了她的手,她愣了一會兒,又立刻將自己的手縮了回去。
才讓旺秀也變得不太自在了,他用小勺又一次攪動著白色杯子中的咖啡。眼睛朝被玻璃隔開的窗外望去,烏云遮日的天空沒有一點天要放晴的跡象。
“今天不會要留在這里吧?”他說。
“如果留下來,就在西寧過夜。”貢桑拉姆笑著說。
“真的嗎?”
“騙你的!”貢桑拉姆說完這句話,才讓旺秀卻沒能說出“不許模仿我”。說反話似乎是她一個人的特權(quán)。二十年后,他們之間的這種熟悉的交流方式,還能如此自然地延續(xù)是多么溫暖??!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四十多的老頭老太太了,說這些話不是已經(jīng)太晚了嗎?”貢桑拉姆說。才讓旺秀這才醒悟過來,眼前這位女士已經(jīng)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姑娘了,時間讓生活已經(jīng)改變了很多,至少她不像那時一樣,她已經(jīng)沒有了對所有事情都說反話的勇氣。
五
基于很多理由,不履行承諾的情況在生活中經(jīng)常發(fā)生,國際航空公司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許多乘客不耐煩地前往機場服務(wù)站,對那些面容姣好,卻耷拉著臉的地面客服,再三詢問飛機何時才能起飛。候機廳內(nèi)人聲嘈雜,一時半會兒恐怕難以恢復原先的秩序。
才讓旺秀收回目光,發(fā)現(xiàn)對面的貢桑拉姆又在端詳著自己。
“怎么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臉說,“我臉上寫歷史了嗎?”
“你真的老了。”貢桑拉姆說,“我心里的是二十歲時的才讓旺秀,現(xiàn)在看你的臉,真的像是在做一場夢?!?/p>
“是??!二十年過去了,這個時間距離,連老天都無法填充起來。”才讓旺秀回答。
“你臉上滿是疲憊?!彼f,“你生活不愉快嗎?”
“對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愉不愉快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你不這么認為嗎?”
“我不開心的時候,會去大昭寺轉(zhuǎn)經(jīng)。你呢?”
“我喝點酒,哼唱些能撫慰內(nèi)心的歌曲?!辈抛屚阏f起玩笑來。對他而言,人生接近晚秋,不再想談?wù)撋钣淇炫c否。他覺得所謂的幸福快樂,就像他所拍攝的那些照片一樣,要看有沒有去聚焦一個事物而已,如果你聚焦這個事物,從中一定會發(fā)現(xiàn)一些美,發(fā)現(xiàn)美并感受它就是一種幸福,是一種快樂。
“喝酒唱歌??!說的你好像在拉薩一樣?!必暽@氛f,“你為什么不把工作調(diào)到拉薩呢?”
“很多人都這樣問我。”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那你為什么不把工作調(diào)到西寧?”才讓旺秀沒有回答,反問道。
“我愛人是拉薩人。”貢桑拉姆邊說邊把散落在胸前的長發(fā)往后捋了捋。
“我愛人是北京的?!闭f這話,才讓旺秀看到貢桑拉姆臉上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他接著又說,“是一個在北京長大的藏族?!?/p>
“那一定是位大領(lǐng)導的千金啊?!必暽@氛f。
“二十年前我被一位領(lǐng)導的千金所拋棄,從那時起我就不喜歡那類女孩兒了?!辈抛屚阏f完又覺得自己的話有點過分,但話已說出,沒辦法收回。
“畢業(yè)后我給你寫過信?!?/p>
“信收到了?!?/p>
“為什么不回信?”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年你按約定去了嗎?”才讓旺秀再次提起了他倆都不愿觸碰的話題。到目前為止,他倆始終都不愿提及二十年前的那次約定,它就像身上的一道傷疤,觸碰它就會疼痛,所以兩人有意地在躲避這一話題,但無論如何躲閃,無意間都會碰觸這個傷疤。就這樣,這個話題再次進入了他倆的聊天中。
“你按約定去了嗎?”貢桑拉姆反問道,她的目光落在了杯子上。才讓旺秀透過眼鏡發(fā)現(xiàn)她的睫毛微微顫抖,一滴眼淚便落入眼前的杯中。
“你也沒去,就不要只責怪我了?!必暽@窂淖郎系募埥砗欣锍槌鲆粡埣埐恋粞蹨I說,“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這樣?!?/p>
“咱們就不談這些了?!辈抛屚阍谏嘲l(fā)上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說,“那時我們太年輕,許多事情都沒想明白?!?/p>
過了一會兒,他倆的話題又一次轉(zhuǎn)移到了從前的同學和老師身上,聊天再次變得平淡了起來。再后來,他倆回憶起在學校一起做過的那些事情,不經(jīng)意間發(fā)出朗朗笑聲,又在不經(jīng)意間唉聲嘆氣,他倆刻意淡化了那些事情和當年的愛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都小心翼翼地避開與那次約定有關(guān)的話題,然而,說完那些事情后,兩個人心里都覺得那些事情構(gòu)成了當年他們二十歲時的全部愛情記憶,便彼此看了一眼,一同笑了起來。才讓旺秀覺得,他們聊二十年前的那段愛情,就像一個健康的人,在聊當年自己得過的一場疾病一樣;或者像一個病人,在聊當年健康的自己一樣;更像在聊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一個人的健康或疾病一樣!
六
三小時后,廣播開始再一次發(fā)出播報,30分鐘后CA9185次航班即將登機。才讓旺秀發(fā)出了一聲嘆息,看著窗外逐漸變白的天空,只見一縷金黃的陽光從云層的縫隙中直射在大地上。過了一會兒,候機廳廣播又傳來了經(jīng)西寧飛往北京的航班將在半小時后登機的通知。
于是,他倆各自穿上外衣,收拾手提包,又坐下相互對望了一會兒。
“今天沒看見你之前我夢到你了?!辈抛屚銖娬{(diào)說,“是真的?!?/p>
“不會騙我吧?”貢桑拉姆梳理著頭發(fā)。又說,“從前你說這話時我沒相信過,今天就相信一次。”
“為什么這么說?”
“現(xiàn)在都四十歲了,沒必要騙你?!必暽@氛f。
“是??!四十歲了?!辈抛屚阏f著便拿起裝著相機的那個手提包,心中想起什么似的叫了一聲:“貢桑拉姆”。
“怎么了?”
“我們可以一起拍張照嗎?”
“當然可以。”貢桑拉姆把她的手提包放在沙發(fā)上說,“用手機拍嗎?”
“不,用相機。”才讓旺秀說著便從包里拿出相機,支起三角支架,把相機放在支架上,調(diào)到了自動拍照模式。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貢桑拉姆笑著說,“我忘了你是一名攝影師。”她又說,“這好像是在拍結(jié)婚照一樣?!?/p>
才讓旺秀坐到貢桑拉姆身邊,他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照相機。才讓旺秀心想摟住貢桑拉姆的腰,但手卻沒有伸出。他從貢桑拉姆身上感覺到一股熱氣,也似乎能聽到她的心跳聲,但心想或許那只是他自己的心跳聲吧。鏡頭上方的紅色燈光閃了幾下,然后一道亮光伴隨一聲脆響閃了一下。他們平靜了下來。
拿回相機,看著顯示屏上那張剛剛拍下的照片,他們同時發(fā)出一聲歲月不饒人的嘆息聲?!霸蹅兊谋砬槎鄧烂C啊!”才讓旺秀笑著說并將相機收了起來。
“結(jié)婚證上就需要這樣的照片。”貢桑拉姆說。
“你需要這張照片嗎?”兩人走出咖啡廳時才讓旺秀問。
“不需要。”貢桑拉姆說出了這句話,但又立馬改口說,“你發(fā)到我微信吧!”然后他們相互加微信,相互道再見。
“再見面會是什么時候?”才讓旺秀問。
“可能是二十年后吧。”貢桑拉姆說。
“那再見吧!”才讓旺秀將手伸了過去,貢桑拉姆握了一下又立刻松開了。
西寧機場候機廳里人潮涌動。才讓旺秀目送著貢桑拉姆的背影走向五號登機口。走著走著,她轉(zhuǎn)身看了他一眼,揮揮手,然后頭也沒回就離開了。
才讓旺秀終于坐在CA9185次航班的座位上,這時已晚點了三個小時。機上廣播里提醒,飛機即將起飛,請各位乘客關(guān)閉手機等電子設(shè)備。他不緊不慢地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打算關(guān)機時,看見屏幕上有一條信息,那是貢桑拉姆發(fā)來的。
“二十年前我在花園里等了你三天?!?/p>
“真的嗎?”才讓旺秀快速地回問。
手機上沒有顯示任何回復信息。
于是,才讓旺秀關(guān)閉手機,頭靠著座位,閉上了眼睛。飛機沖向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