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樂
(中南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083)
關(guān)于胡適的社會主義思想尤其是20世紀20年代他有關(guān)“社會主義”的思考,既有研究取得了十分重要的進展。(1)羅志田、章清等從現(xiàn)代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共通處出發(fā),認為胡適對社會主義一度向往。參見羅志田 :《再造文明的嘗試:胡適傳(1891—1929)》,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52—257、270—273頁;章清 :《“胡適派學(xué)人群”與現(xiàn)代中國自由主義(全新修訂本)》,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545—553、560—571頁;梁晨 :《胡適關(guān)于“自由社會主義”的探索》,《江西社會科學(xué)》2018年第1期。張汝倫則分析了胡適的“實用主義的信念”如何影響到他對社會主義、蘇俄以及“計劃”等的態(tài)度與看法。參見張汝倫 :《現(xiàn)代中國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19—437頁。但還有一些需要解決的問題,如胡適在不同場合提出的“國家社會主義”與其社會主義思想之間的聯(lián)系,雖未直接參與社會主義論戰(zhàn)卻于論戰(zhàn)未結(jié)束之時借論王莽改制而談“社會主義”的因由,胡適欣賞和認可的社會主義到底是何種派別的社會主義等。既有研究對此所論不多。本文從胡適與社會主義論戰(zhàn)的關(guān)聯(lián)出發(fā),對以上這些問題試作一初步的解答。
關(guān)于社會主義論戰(zhàn)的既有研究,幾乎都不會提及胡適。(2)關(guān)于這場論戰(zhàn)的研究,重要的論著有:蔡國裕 :《一九二〇年代初期中國社會主義論戰(zhàn)》,臺灣商務(wù)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8年版;丁偉志 :《辨析國情、選擇出路之爭——對于“五四”過后發(fā)生的社會主義大辯論的再認識》,《中國社會科學(xué)》1999年第4期;左玉河 :《張東蓀傳》,紅旗出版社2009年版,第78—107頁;Fung,Edmund S.K.“Socialism,Capitalism,and Democracy in Republican China: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Zhang Dongsun”,Modern China,2002,28,4;森川裕貫著、袁廣泉譯 :《政論家的矜持:章士釗、張東蓀政治思想研究》,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7年版,第134—157頁;高波 :《追尋新共和:張東蓀早期思想與活動研究(1886—1932)》,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226—302頁。就表面來看,胡適未直接撰文參與這場論戰(zhàn),不像此前的“問題與主義之爭”是其中的主角之一,亦不像此后的科學(xué)與人生觀論戰(zhàn)既是主角之一,又是“總結(jié)”者。但實際是否如此呢?
1922年6月,胡適在《我的歧路》一文中說:“我等候了兩年零八個月,中國的輿論界仍然使我大失望。一班‘新’分子天天高談基爾特社會主義與馬克思社會主義,高談‘階級戰(zhàn)爭’與‘贏余價值’;內(nèi)政腐敗到了極處,他們好像都不曾看見,他們索性把‘社論’、‘時評’都取消了,拿那馬克思——克洛泡特金——愛羅先珂的附張來做擋箭牌,掩眼法!”(3)②胡適 :《我的歧路》,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68—469、469頁。這還是沿著先前“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思路。所以,他接著說:“我等候了兩年零八個月,實在忍不住了。我現(xiàn)在出來談?wù)?,雖是國內(nèi)的腐敗政治激出來的,其實大部分是這幾年的‘高談主義而不研究問題’的‘新輿論界’把我激出來的。我現(xiàn)在的談?wù)危皇菍嵭形夷恰嘌芯繂栴},少談主義’的主張?!?4)②胡適 :《我的歧路》,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68—469、469頁。據(jù)文中所言,“兩年零八個月”是從1919年8月30日《每周評論》被查封時算起。而社會主義論戰(zhàn)則是從1920年11月6日張東蓀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由內(nèi)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xùn)》(5)張東蓀 :《由內(nèi)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xùn)》,《時事新報》1920年11月6日,第2張第1版。開始。可見,這個“兩年零八個月”的一大半正是社會主義論戰(zhàn)從爆發(fā)到高漲的時期。而且,“一班‘新’分子天天高談”的馬克思主義和基爾特社會主義正是論戰(zhàn)雙方對立的主張。顯然,胡適對這場論戰(zhàn)比較關(guān)注。
既然對論戰(zhàn)關(guān)注,那為何不撰文直接參與其中呢?一個可能的解釋是,胡適此前在“問題與主義之爭”中已表明了對“社會主義”的看法,面對這場關(guān)于“社會主義”的論戰(zhàn)就不必亦不愿參加了。的確,胡適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中特以“社會主義”為例闡述變?yōu)椤俺橄竺~”后的“主義”的“弱點和危險”:“比如‘社會主義’一個名詞,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和王揖唐的社會主義不同;你的社會主義,和我的社會主義不同:決不是這一個抽象名詞所能包括。你談你的社會主義,我談我的社會主義,王揖唐又談他的社會主義,同用一個名詞,中間也許隔開七八個世紀,也許隔開兩三萬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稱社會主義家,都可用這一個抽象名詞來騙人。這不是‘主義’的大缺點和大危險嗎?”(6)胡適 :《問題與主義》,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1卷,第326頁。他將“社會主義”與“抽象名詞”相連,已隱隱表達了對空談“社會主義”的態(tài)度。為保持在眾人面前形象一致,他就不再撰文直接參與到這場名為“社會主義”的論戰(zhàn)當中了。
雖然胡適未撰文參與論戰(zhàn),但實際上,他在論戰(zhàn)尚未結(jié)束之時就已談起“社會主義”了。(7)一般認為,1922年9月廣州新青年社編輯出版《社會主義討論集》,宣告了這場論戰(zhàn)的結(jié)束。1922年4月28日,胡適在中國哲學(xué)史課上講述王莽的改制舉措,并將之詳細寫入本日日記中。在胡適看來,“王莽一班人確是社會主義者”,其改制措施中也多是“國家社會主義”的政策,合乎“國家社會主義”的“精意”,目的都是“均眾庶,抑并兼”。他還認為“我們向來太冤枉王莽了”,而課上所講內(nèi)容“雖不能詳細,也稍稍可以替他伸冤了”。(8)曹伯言整理 :《日記(1919—1922)》,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9卷,第605、609、610、612頁。之后,胡適據(jù)此寫成《王莽——一千九百年前的一個社會主義者》一文,內(nèi)容基本一致。見胡適 :《王莽——一千九百年前的一個社會主義者》,《胡適全集》第2卷,第19—27頁。在后來的英文《王莽》一文中,胡適再次表達了對王莽的同情。見Wang Mang,the Socialist Emperor of Nineteen Centuries Ago,周質(zhì)平、韓榮芳整理 :《英文著述(二)》,《胡適全集》第36卷,第374、375頁。胡適在寫于1928年4月19日的《再論王莽》一文開始即說:“昨晚寫英文《王莽》演說稿,到今早三點半才完功?!?見胡適 :《再論王莽》,《胡適全集》第3卷,第636頁。)據(jù)此,這篇關(guān)于王莽的英文演說稿應(yīng)是寫成于1928年4月19日。
可見,此時胡適不僅明確談到“社會主義”,并且涉及具體類別的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而從胡適對王莽充滿同情的言語中也可以看到他對“國家社會主義”的欣賞。胡適在本日日記中還提到,所講王莽的“社會主義的政策”是“近來仔細研究”《漢書·王莽傳》《漢書·食貨志》及《周禮》所得。(9)曹伯言整理 :《日記(1919—1922)》,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9卷,第605頁。據(jù)此可知,研究構(gòu)思的時間當更早于此。而且,這是在課堂上對學(xué)生公開講述,并非僅在日記上記錄而已。聯(lián)系到這時社會主義論戰(zhàn)尚在進行之中,且已形成馬克思主義和基爾特社會主義兩方對壘的態(tài)勢,則胡適此舉倒可以看作是他對這場論戰(zhàn)的一種回應(yīng)。
在此應(yīng)予說明的是,國家社會主義在當時常被歸于社會主義流派之一種,不只是胡適這樣看。如陳獨秀在一篇關(guān)于社會主義的演講中即認為“至今尚留存的,有力量的”社會主義可分為五派,其中之一即是國家社會主義。(10)陳獨秀 :《社會主義批評——在廣州公立法政學(xué)校演講》(1921年1月),任建樹主編 :《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45頁?!冻繄蟆犯笨髡吡簡躺揭惨詾閲疑鐣髁x是社會主義之一種。(11)《梁喬山先生致某君書》,《晨報副刊》1919年4月25日。張東蓀在《我們?yōu)樯趺匆v社會主義》一文中提及現(xiàn)有的社會主義流派,認為除了“工行的社會主義(Guild Socialism)”、“多數(shù)的社會主義(Bolshevism)”和“無治的社會主義(Anarchism)”,還包括“國家的社會主義(State Socialism)”。(12)張東蓀 :《我們?yōu)樯趺匆v社會主義》,《解放與改造》第1卷第7號,1919年12月1日。當然,這只是時代的一種認識,暫可不論。
在胡適的認知中,“中國史上,只有王莽與王安石做過兩次的‘社會主義的國家’的試驗;王莽那一次尤可佩服”。(13)⑦胡適 :《歐游道中寄書》,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3卷,第51頁。胡適對王莽改制舉措首次進行“社會主義”的解讀,即是在1922年4月28日中國哲學(xué)史的課上。(14)此后,他講授中國哲學(xué)史課程,王莽的“社會主義的政策”常是必講內(nèi)容之一。
眾所周知,王莽代漢自立新朝后,頗好“托古改制”。在此次哲學(xué)史課上,胡適指出王莽于新朝初建即欲施行“土地國有”、“均產(chǎn)”和“廢奴”的三大政策。王莽稱帝第二年,又設(shè)立“六筦之令”。所謂“六筦”,即鹽、酒、鐵、“名山大澤”、“錢布銅冶”及“五均賒貸”?!啊`’字《食貨志》作‘斡’,即是‘歸國家管理’之意?!痹诤m看來,“六筦”這種“大計劃的干涉政策”是“‘國家社會主義’的政策”,目的是“均眾庶,抑并兼”。(15)曹伯言整理 :《日記(1919—1922)》,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9卷,第606、607、609頁。可見,國家進行“大計劃的干涉”是胡適對王莽“六筦之令”予以“國家社會主義”理解的一個重要依據(jù)。
對王莽改制措施作出“社會主義”的判斷,是胡適一個持續(xù)的見解。那次哲學(xué)史課后四年,胡適于莫斯科參觀訪問之際將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與王莽改制作了一番比較。對于蘇聯(lián)正在進行的建設(shè)事業(yè),胡適說:“在世界政治史上,從不曾有過這樣大規(guī)模的‘烏托邦’計畫居然有實地試驗的機會。求之中國史上,只有王莽與王安石做過兩次的‘社會主義的國家’的試驗;王莽那一次尤可佩服?!?16)⑦胡適 :《歐游道中寄書》,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3卷,第51頁。胡適將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比擬為“烏托邦”計劃,自是不確,可置之不論。值得注意的是,他將王莽改制與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相提并論,一同看作“‘社會主義的國家’的試驗”。
這番比較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他對王莽改制舉措的重新解讀。在莫斯科參觀之后兩年,即1928年4月19日,胡適寫就英文《王莽——十九個世紀以前的社會主義皇帝》(WangMang,theSocialistEmperorofNineteenCenturiesAgo)的演說稿。在這篇演講文中,胡適認為王莽的土地政策可以被描述為“共產(chǎn)主義的”(communistic),“六筦”可被稱為“國家社會主義”(state socialism)。(17)周質(zhì)平、韓榮芳整理 :《英文著述(二)》,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36卷,第368、373頁。這與先前的判斷有所不同。在那次哲學(xué)史課上,胡適未對王莽的土地政策作出何種社會主義的判斷。而在這篇演講中,他卻對此予以“共產(chǎn)主義的”的理解。不過,前后一致的是,胡適一直將王莽發(fā)布的“六筦之令”視為“‘國家社會主義’的政策”。
將古代王莽的改制措施進行近現(xiàn)代才興起的社會主義的解讀,并將其“六筦之令”稱作“國家社會主義”的政策,好像所擬不倫。但在當時,許多知識分子認為傳統(tǒng)思想資源中含有社會主義的因素。如蔡元培就認為《論語》中“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諸言是在主張對內(nèi)均貧富,而《禮記·禮運》的“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諸語則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之意?!睹駠請蟆びX悟》的記者力子也指出“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這幾句話正可代表社會主義的“神髓”。(18)簡單的討論,可參看梅樂 :《理性看待儒學(xué)與社會主義》,《社會科學(xué)報》2017年9月21日,第6版。胡適在追溯王莽所行新法的淵源時,也得出類似的看法。經(jīng)過考察,胡適認為:向王莽建議作井田以“均產(chǎn)”的張邯是漢代大儒后蒼的三傳弟子;“六筦”中除“酒筦”是經(jīng)學(xué)家魯匡獨自提出之外,其余都是劉歆等儒家學(xué)者共同向王莽提出的建議;王莽所行“土地國有,均田,廢奴婢”三大政策皆是董仲舒提出過的,只是比之“更徹底”而已。(19)曹伯言整理 :《日記(1919—1922)》,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9卷,第610、611、612頁;胡適 :《再論王莽》,《胡適全集》第3卷,第636、637頁。
那么,為何胡適會作如此解讀呢?結(jié)合他對王莽改制措施的具體點評,或可明晰一二。比如,對于《漢書·食貨志》王莽詔書中“工商能采金銀銅連(鉛)錫,登龜取貝者,皆自占(于)司市錢府,順時氣而取之”諸言,胡適認為,這是指對“國有富源”不由國家自辦,而是歸國家“筦理”;凡從事者均需呈報政府主管部門(“司市錢府”),“營業(yè)所得,國家要抽‘所得稅’”。(20)曹伯言整理 :《日記(1919—1922)》,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9卷,第607頁。胡適所引《食貨志》王莽詔書這一句括號內(nèi)文字為現(xiàn)在常見版本所無,參見班固著、顏師古注 :《漢書》卷24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180頁。
對于王莽所下另一詔書:“夫鹽,食肴之將;酒,百藥之長,嘉會之好;鐵,農(nóng)田之本;名山大澤,饒衍之藏;五均賒貸,百姓所取平,仰給以贍;錢布銅冶,通行有無,備民用也。此六者,非編戶齊民所能家作,必仰于市;雖貴數(shù)倍,不得不買。豪民富賈,即要貧弱。先圣知其然也,故斡之。每一斡為設(shè)科條防禁,犯者罪至死?!焙m以為:“我們看這一詔,可以知道當日的政治家確能了解‘國家社會主義’的精義。六筦都是民間的‘公共用具’,私人自做,勢必不能;若讓少數(shù)富賈豪民去做,貧民必致受他們的剝削。社會主義者所以主張把這種‘公共用具’一切收歸社會(或國家)辦理。這個意思,即是王莽的政策的用意,那是無可疑的了?!?21)曹伯言整理 :《日記(1919—1922)》,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9卷,第609—610頁。胡適所引《食貨志》王莽詔書這一段文字與現(xiàn)在常見版本有幾處不同,參見班固著、顏師古注 :《漢書》卷24下,第1183頁。
從以上胡適對王莽有關(guān)“六筦之令”詔書的評判可以看出,由國家管理、“干涉”經(jīng)濟事業(yè)特別是普通民眾無財力從事的事業(yè)以保障貧民的利益,是胡適把王莽所施行的“六筦之令”視為“國家社會主義”政策的關(guān)鍵。這也是胡適對“國家社會主義”核心內(nèi)涵的理解。
在胡適之后,錢穆認為漢武帝時期實行的鹽鐵專賣“很像近代西方德國人所首先創(chuàng)始的所謂‘國家社會主義’的政策”。(22)錢穆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頁。有趣的是,胡適也指出,“六筦”中的鹽鐵專賣并非王莽所創(chuàng),此前漢武帝時已有施行??梢姡瑢⑦@種國家專賣的舉動視為“國家社會主義”的,并不只是胡適一人。但胡適所言的“國家社會主義”是否即等同于錢穆所言的德式國家社會主義呢?另一個與之相關(guān)的問題是,胡適很長一段時間所講的“社會主義”是一種什么樣的社會主義呢?是否就是他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呢?對此,需要結(jié)合胡適更多相關(guān)的論述,才能作一解答。
論及胡適所言的“國家社會主義”,必須提及他在論述王莽改制之前所寫的一首被認為是譏諷羅素的小詩。此即作于1921年7月16日的《一個哲學(xué)家》:“他自己不要國家,但他勸我們須要愛國;他自己不信政府,但他要我們行國家社會主義。他看中了一條到自由之路,但他另給我們找一條路;這條路他自己并不贊成,但他說我們還不配到他的路上去。他說救中國只須一萬個好人,但一兩‘打’也可以將就了,——我們要敬告他:這種迷夢,我們早已做夠了!”(23)曹伯言整理 :《日記(1919—1922)》,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9卷,第361頁。詩中所言主要針對的是羅素訪華離開之際所作的告別演講——《中國到自由之路》。
全詩雖有譏諷羅素之處,但“他自己不信政府,但他要我們行國家社會主義”卻也是實情。在這篇告別演講中,羅素從發(fā)展產(chǎn)業(yè)的方法這一角度指出,“產(chǎn)業(yè)幼稚的國家”只能采用資本主義或國家社會主義;如欲“免資本主義”而開展實業(yè),第一步只有國家社會主義。具體言之,“礦產(chǎn)鐵路水道實業(yè)農(nóng)業(yè)都歸國家所有,國家開采”。(24)②《中國到自由之路——羅素告別演講》,袁剛、孫家祥、任丙強編 :《中國到自由之路:羅素在華講演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304頁?!皻w國家所有,國家開采”之言,與近一年后胡適論王莽改制時對“國家社會主義”的闡釋大體一致。
胡適在詩中說“他看中了一條到自由之路,但他另給我們找一條路;這條路他自己并不贊成,但他說我們還不配到他的路上去”,似對羅素有所誤解。羅素在這篇演講中特別指明:“國家社會主義固然有許多的黑影,但是最容易促成實業(yè)的和教育的進步”;“欲免除資本主義當中貧富不均的現(xiàn)象,那么,管理這類產(chǎn)業(yè)的人,一定要具有熱心,不可自私而后可”;“欲求國家社會主義,不做官僚的專政,那么,管理這類產(chǎn)業(yè)的人,一定要愛自由,愛德謨克拉西”。(25)②《中國到自由之路——羅素告別演講》,袁剛、孫家祥、任丙強編 :《中國到自由之路:羅素在華講演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304頁。這正如演講題目所示,羅素提供給中國發(fā)展產(chǎn)業(yè)的“國家社會主義”方案并不忽略自由,而是加入自由民主因素之后的國家社會主義。
不過,從胡適的誤解中反而可以使我們看到他是主張“中國到自由之路”的。這也符合他一貫的立場。而羅素所言國家社會主義之下要有大公無私的人才,也是胡適素所贊同的。在英文《王莽——十九個世紀以前的社會主義皇帝》一文中,胡適認為王莽的“國家社會主義”政策在那個時代注定要失敗的原因之一即是沒有足夠的施行這種復(fù)雜方案的人才。王莽所依靠的執(zhí)行這一計劃的富商感興趣的只是增加國家收入以取悅王莽而非為了百姓的福祉,以及以犧牲百姓為代價謀求個人的財富。(26)周質(zhì)平、韓榮芳整理 :《英文著述(二)》,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36卷,第374—375頁。
其實,羅素這里所說落后國家應(yīng)采行國家社會主義而同時不忽視自由,正是胡適此后一直所欣賞的“社會主義”樣本。
在1926年6月6日寫就的《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一文中,胡適以“‘社會化’的趨勢”形容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已從18世紀的自由、平等和博愛轉(zhuǎn)向19世紀中葉以后的“社會主義”。他認為,19世紀以來,“遠識的人知道自由競爭的經(jīng)濟制度不能達到真正‘自由,平等,博愛’的目的”,而“救濟”之法只有兩條路:“一是國家利用其權(quán)力,實行制裁資本家,保障被壓迫的階級;一是被壓迫的階級團結(jié)起來,直接抵抗資本階級的壓迫與掠奪”。因之,“各種社會主義的理論與運動不斷地發(fā)生”。財產(chǎn)神圣觀念動搖,國家可以對之征收“極重的所得稅和遺產(chǎn)稅”,財產(chǎn)“久已不許完全私有了”;勞動不再被“賤視”,“資本集中的制度使勞工有大組織的可能,社會主義的宣傳與階級的自覺又使勞工覺悟團結(jié)的必要,于是幾十年之中,有組織的勞動階級遂成了社會上最有勢力的分子”?!笆暌詠?,工黨領(lǐng)袖可以執(zhí)掌世界強國的政權(quán),同盟總罷工可以屈伏最有勢力的政府,俄國的勞農(nóng)階級竟做了全國的專政階級?!?27)⑥胡適 :《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3卷,第10、11,11頁。正如江勇振所言,不論是英國的工黨還是“俄國的勞農(nóng)政府”,這里胡適的重點在于“國家機器的掌握”。(28)江勇振 :《舍我其誰:胡適》第2部“日正當中(1917—1927)”下篇,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38頁。
不過,對于這“救濟”的兩條辦法,胡適還是有所側(cè)重的。他接著又說:“這個社會主義的大運動現(xiàn)在還正在進行的時期。但他的成績已很可觀了。各國的‘社會立法’(Social Legislation)的發(fā)達,工廠的視察,工廠衛(wèi)生的改良,兒童工作與婦女工作的救濟,紅利分配制度的推行,縮短工作時間的實行,工人的保險,合作制之推行,最低工資(Minimum Wage)的運動,失業(yè)的救濟,級進制的(Progressive)所得稅與遺產(chǎn)稅的實行,……這都是這個大運動已經(jīng)做到的成績?!?29)⑥胡適 :《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3卷,第10、11,11頁??梢姡m主要講的還是文中所言“救濟”的第一個方法,即國家通過自上而下的“社會立法”,“制裁資本家,保障被壓迫的階級”。此前,他論王莽的“國家社會主義”政策時,亦強調(diào)發(fā)揮國家的作用,以免一般貧民受到“富賈豪民”的剝削。同時,他還提到國家從營業(yè)者那里抽取營業(yè)所得稅,與這里所言的“級進制的所得稅”極為相似。這似也提示著二者的關(guān)聯(lián)。而且,這“救濟”之法的目的正是為了實現(xiàn)此前不能真正實現(xiàn)的“自由,平等,博愛”。
此后的一段時間,胡適更為強調(diào)這一辦法,且對之明確表示認同。1926年10月,面對徐志摩等友人因不滿俄國革命和蘇聯(lián)社會主義的建設(shè)方式而有“難道就沒有比較平和,比較犧牲小些的路徑不成”的提問,胡適答道:“認真說來,我是主張‘那比較平和比較犧牲小些’的方法的。我以為簡單說來,近世的歷史指出兩個不同的方法:一是蘇俄今日的方法,由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不容有產(chǎn)階級的存在。一是避免‘階級斗爭’的方法,采用三百年來‘社會化’(Socializing)的傾向,逐漸擴充享受自由享受幸福的社會。這方法,我想叫他做‘新自由主義’(New Liberalism)或‘自由的社會主義’(Liberal Socialism)?!?30)胡適 :《歐游道中寄書》,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3卷,第55、57頁。這里已顯示出對“社會化”的辦法的認可。而且,與《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一文相比,此處的“社會化”已不包括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模式。胡適雖將之稱為“新自由主義”或“自由的社會主義”,但其含義未變。
這里胡適稱向往的是“自由的社會主義”。據(jù)此,張允起認為胡適欣賞認可的社會主義是“自由社會主義”,并結(jié)合西方有關(guān)“自由社會主義”的理論淵源,將胡適視為中國主張“自由社會主義”的開山之人。(31)張允起 :《蕭公權(quán)的“自由社會主義”觀》,《二十一世紀》2002年2月號。但如果將胡適有關(guān)“自由的社會主義”的論述與西方的“自由社會主義”作一比對,會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有著很大的不同。如霍布豪斯在《自由主義》一書中曾指出,如果真有“自由社會主義”,則它除了“必須立足于自由”以外,還“必須來自下面,而不是來自上面”,“必須來自全社會為爭取更大的正義以及更好的互助組織所作的努力”。(32)霍布豪斯著、朱曾汶譯 :《自由主義》,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第88頁。而胡適所言的“自由的社會主義”更為看重的是國家在其中的作用,是從上至下的取向。
1928年,胡適又在英文《東西文化之比較》中對這一“社會主義運動”論述道:“社會主義運動的興起,如果除去那讓人分心的經(jīng)濟決定論和階級斗爭,只不過是用社會或國家的力量,以求取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在實踐中,這個運動有兩個主要方向。一是組織工人以作為保護工人階級利益的有效辦法。勞資談判和罷工就是主要的武器。二是所有現(xiàn)代的政府,為了防止階級斗爭所造成的浪費,都吸收和實施了許多社會主義的理念。如遺產(chǎn)稅,級進制的所得稅,工人的意外險和退休保險,工時的限制,最低工資的制訂,等等?!彼貏e提到:“我們可能仍然譴責(zé)階級斗爭的理念,但勞工組織已經(jīng)成為事實,罷工幾乎在全世界都是合法的了?!彼€舉英國工黨組織過政府及美國雖極力主張自由卻強迫禁酒的例子,說明“現(xiàn)今的世界,已不知不覺的趨于社會主義之途了”。(33)周質(zhì)平、韓榮芳整理 :《英文著述(二)》,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36卷,第344—345頁。引文翻譯曾參考江勇振的譯文,但筆者對江譯也有所修改。見江勇振 :《舍我其誰:胡適》第2部“日正當中(1917—1927)”下篇,第338—339頁。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已完全不提蘇聯(lián)了。而且特別強調(diào)第二個“支流”:以國家力量避免階級斗爭,吸收和實施社會主義的理念。所舉英美之例亦是為了說明這第二“支流”。這其實也就是以國家力量推行“社會主義”的政策,進而達到為最大多數(shù)人求最大幸福的目的。這與此前胡適對“國家社會主義”的理解一致。
20世紀40年代以后,由于國內(nèi)外局勢的轉(zhuǎn)變以及個人心境的改變,胡適已漸不認同社會主義,有些場合還刻意不用“社會主義”一詞。但“社會化”仍然是其一直堅持的見解。
1947年8月1日,胡適在北平國民黨中央電臺演講《眼前世界文化的趨向》。他認為現(xiàn)在世界文化共同的理想目標有三個,其中第二個是“用社會化的經(jīng)濟制度來提高人類的生活,提高人類生活的程度”。為何特別用“社會化的經(jīng)濟制度”這一名詞?他說是因為要“避掉‘社會主義’一類的名詞”?!啊鐣慕?jīng)濟制度’就是要顧到社會大多數(shù)人民的利益的經(jīng)濟制度?!闭J為近幾十年,世界歷史有一個很明顯的趨向:無論社會主義的國家還是資本主義的國家,私人財產(chǎn)權(quán)不再神圣不可侵犯,美國、英國“號稱資本主義的國家”都有“級進的所得稅和遺產(chǎn)稅”。“征收級進的所得稅,供給全國的用度,同時還可以縮短貧富的距離。這樣的經(jīng)濟制度可以稱為‘社會化的’。此外,如保障勞工組織,規(guī)定最低工資,限制工作時間,用國家收入來救濟失業(yè)者,這都是‘社會化’的立法。英國民族在各地建立的自治新國家,如澳洲,如紐西蘭,近年來都是工黨當國,都傾向于社會主義的經(jīng)濟立法。英國本身最近在工黨執(zhí)政之下,也是更明顯的推行經(jīng)濟制度的社會化。美國在羅斯??偨y(tǒng)的十三年的‘新法’政治之下,也推行了許多‘社會化’的經(jīng)濟政策。至于北歐西歐的許多民主國家,如瑞典,丹麥,挪威,都是很早就在實行各種社會化的立法的國家?!?34)②③武菁、陸發(fā)春、沈寂整理 :《時論(二)》,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2卷,第690、692,693,738、739頁。對照胡適此前的相關(guān)論述,除了未使用“社會主義”而僅用“社會化”一詞以外,關(guān)于“社會化”的內(nèi)涵、趨勢以及舉英美兩國的實例,都與之前相同。而且,他具體以北歐、西歐更多國家的例子來說明這個“‘社會化’的趨勢”。在該演講中,胡適特別批評了俄國革命的“階級斗爭的方法”,認為其“不容忍、反自由”。(35)②③武菁、陸發(fā)春、沈寂整理 :《時論(二)》,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2卷,第690、692,693,738、739頁。這也是在延續(xù)之前的看法。
1948年9月4日,胡適在北平電臺演講《自由主義》。他認為“和平改革”有兩個意義:一是“和平的轉(zhuǎn)移政權(quán)”;二是“用立法的方法,一步一步的做具體改革,一點一滴的求進步”。對此,他提到英國工黨執(zhí)政是“近代最重大的政治變遷”,在“不用流一滴血,不用武裝革命”的情況下逐漸使英國“從資本主義的英國變到社會主義的英國”。(36)②③武菁、陸發(fā)春、沈寂整理 :《時論(二)》,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22卷,第690、692,693,738、739頁。成為“社會主義”的英國,需要“用立法的方法”謀求一點一滴的進步。這清楚不過地提示了以下內(nèi)容:“社會立法”是胡適之前所認可的“社會主義”的重要內(nèi)涵。
晚年在臺北的一次演講中,胡適認為德國的納粹、意大利的法西斯和俄國的革命“都是社會主義,極左的,與極右的社會主義,拿國家極大的權(quán)力來為社會主義作實驗”。而“三十七年來世界上這幾個大的社會主義實驗”都歸于失敗。(37)胡適 :《從〈到奴役之路〉說起》,歐陽哲生編 :《胡適文集》第12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760、761頁。拋開胡適所說的德意俄三國“都是社會主義”的判斷暫且不論,單是“拿國家極大的權(quán)力來為社會主義作實驗”一句,就可以看出這正是很早以前他論王莽改制時對“國家社會主義”的理解。而且那個時候,他十分肯定蘇聯(lián)的這種“試驗”,將其與王莽改制和王安石變法并提,認為都是“‘社會主義的國家’的試驗”,王莽和王安石兩次“試驗”的失敗“應(yīng)該更使我們了解蘇俄的試驗的價值”。(38)胡適 :《歐游道中寄書》,季羨林主編 :《胡適全集》第3卷,第51頁。而20多年過去,在胡適看來,“蘇俄的試驗”已歸于失敗。這里固然有意識形態(tài)的情緒,但從中可以看出胡適對“社會主義”的理解還是承續(xù)著此前的認識。
綜上所言,雖然胡適后來一般不用“國家社會主義”一詞來指稱自己欣賞認可的社會主義,但察其內(nèi)涵,與之前論王莽改制舉措時對“國家社會主義”的闡釋基本一致。從這個意義上講,雖不名“國家社會主義”,卻仍可稱之為“國家社會主義”。
但胡適欣賞認可的“國家社會主義”是否即是錢穆所言的德式國家社會主義呢?總體而言,近代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重在凸顯國家干涉經(jīng)濟事務(wù),由國家開辦各種社會福利以使工人不關(guān)心政治和不干預(yù)國家管理,表現(xiàn)出強烈的國家專制色彩。(39)參見徐覺哉 :《社會主義流派史》(修訂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0—174頁。胡適所言的“國家社會主義”雖亦注重國家的管理和“干涉”,但同時特別強調(diào)不應(yīng)忽視自由,其中已加入了“自由”、“民主”的因子,從而與德式國家社會主義判然有別。
社會主義論戰(zhàn)爆發(fā)后,胡適對此一直有所關(guān)注,在論戰(zhàn)尚未結(jié)束之時即借著論王莽改制而談起“社會主義”,并將王莽改制的核心內(nèi)容——“六筦”視為“國家社會主義”的政策。正是不滿意論戰(zhàn)雙方的主張,他才借此標示出自己認可的“社會主義”,即“國家社會主義”。胡適后來雖不常使用“國家社會主義”一詞,但其有關(guān)社會主義的論述概可稱之為是對“國家社會主義”的欣賞與認可。不過,在胡適看來,正如羅素訪華離別之際給中國所提方案中指出的那樣,“國家社會主義”之下亦不能忽視自由。換言之,胡適欣賞和認可的是一種他所特指的“國家社會主義”,其中加入了“自由”、“民主”的因素。這其實也正符合他一貫的立場。
這種“國家社會主義”凸顯國家的作用,主張在不違背“自由”的前提下由國家推行“社會主義”的政策。但這一過程是和平的、逐步的進行,是一種“‘社會化’的趨勢”。它與錢穆所言的德式國家社會主義不同,因后者專制的氣息極為濃厚。它也與20世紀30年代張君勱、張東蓀等人主張的“國家社會主義”有別,因張君勱等人的“國家社會主義”計劃色彩更濃,對于速效的訴求更強烈。就此而言,胡適對其欣賞認可的“國家社會主義”的論述雖不夠系統(tǒng),亦有其特點,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