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在雪地上赤足狂奔

朱千華

崇禎元年（1628）三月十九日清晨，徐霞客來到閩中將樂縣，在一個叫高灘鋪的小山村歇腳。剛剛下過一場大雪，一輪旭日噴薄而出，陰霾盡舒，碧空如濯。四周群峰積雪，有如環(huán)玉。閩中以雪為奇，春末之雪尤奇，村民們捧著手爐曬太陽。

在厚厚的積雪里走著，徐霞客忽然扔掉行囊，舉起雙臂在空中狂舞，在雪中盡情吶喊。

這還不夠，徐霞客又脫去鞋襪，露出光腳，赤足在閩中的雪地上狂奔。

已經(jīng)四十三歲的徐霞客仿佛回到少年。他在雪地上跳躍、奔跑、狂笑、呼哨、撲倒、打滾，然后仰天而臥，放浪形骸。在日記中他這樣寫道：“村氓市媼，俱曝日提爐。而余赤足飛騰，良大快也！”

這里沒有向?qū)В瑳]有仆人，沒有一個熟人，只有他自己。天地間瑩白一色，野梅在雪野中盛開，麻雀在枝頭跳躍。冰雪給予足底的刺激又是何等新鮮痛快。徐霞客解開衣帶，任山風橫吹豎落，滿臉汗珠墜地。

迎著村民驚詫的目光，徐霞客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折騰一上午，徐霞客精疲力竭，煦暖的陽光總是讓人欣喜或者哭泣。徐霞客胸中滿懷喜悅，仿佛看見春天的泥巴開始解凍，他的眼角開始濕潤。大千世界，仿佛只有他自己。不，還有一個人，那個仰慕已久的朋友，他就像這雪地里的勁松，正遙遙地向徐霞客招手。

對于八閩大地，徐霞客一直有一份偏愛、一份向往、一份崇拜。這是他第三次來福建。在他心中，閩地有著神奇的魔力，這感覺與一個人有關(guān)。心中最敬仰的大師就生活在這里，徐霞客每每想登門拜訪，心里卻總有些自卑，自己一介布衣，冒昧前往，大師能接見嗎？

但如果不去拜訪，大師永遠都不會見到;如果去了，即使不見，也可以了卻心愿，盡興而歸。徐霞客遂即刻前往漳州，去拜訪心中的完美偶像——黃道周。

福建漳州府漳浦縣城北，有一座普通的山嶺，名北山。因位于北郊荒野，平常游人極少。漳浦城中百姓，亦少有人至此。久之，成為一片荒園。再后來，干脆成為一處墓園。那段時間，儒學大師黃道周（號石齋）因父病故，辭歸故里，在北山墓園之側(cè)結(jié)廬守孝。

崇禎元年四月初的一天，那日，黃道周正在北山草廬中讀書，偶一抬頭，看見父親的墓前，來了一個面色黝黑、身材瘦高的中年人，他從竹籃里拿出一些果品，輕輕放在墓前，然后焚香叩首，拜了三拜。四周靜悄悄，陽光晴好，翠綠的松柏將影子投到草地上，無邊的野花盛開。

“在下黃石齋謝禮！”黃道周連忙還禮?？创巳搜凵?，素不相識，又見他如此多禮，心中納悶。猛然想起，老友陳繼儒曾在信中提及此人，個兒高瘦黑，一定是他，問道：“閣下莫非是江陰徐弘祖兄？”

徐霞客望著思慕已久的黃石齋，眼圈有些濕潤，雙手抱拳：“正是在下，石齋兄，久仰了！弘祖特來拜訪?！?/p>

望著眼前風塵仆仆的徐霞客，黃道周感激萬分感慨萬端。一鄉(xiāng)野布衣，一朝廷高官、儒學大師，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從此結(jié)成死生不易、肝膽相照的深厚情誼。

徐霞客與黃道周原先并不熟識。黃道周也不知世間有徐霞客此人。但黃道周大名，徐霞客從師友那里時有耳聞。最初，知其為儒學大師，學貫古今。一次，徐霞客在好友陳繼儒處，見到黃道周一幅行草墨跡，通篇氣勢雄渾，瑰麗奇崛，不拘成法，徐霞客當下拜服。

黃道周為官清廉，剛直不阿，對明王朝忠貞不貳。在他身上，一股浩然正氣盎然于天地之間，讓徐霞客對之越發(fā)敬重，盼望有朝一日能與黃道周見上一面。

四十三歲那年，由于思慕黃道周心切，徐霞客決定游閩，然后專程登門拜訪黃道周。就這樣，徐霞客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千里迢迢來到福建漳州。

荒野的北山墓園邊上，徐霞客與黃道周彼此一見傾心。黃道周命家仆準備素菜，款待遠道而來的客人。

“弘祖兄，你從哪兒過來的？”黃道周問。

“回石齋兄，我在陳繼儒處看到您的墨寶，又聽說您回鄉(xiāng)為父守孝，這才從江陰專程趕來，不然，您一直在朝堂為官，我一介布衣，連見您的資格都沒有?！毙煜伎驼f。

“從江陰專程趕來，這一路山水行程，我算算，將近萬里，辛苦你了，弘祖兄。我這墓地草廬，除了兩個家仆在此打理日常雜務(wù)，平常倒也少有人來，頗為清靜。弘祖兄若不嫌棄，可與我住在一起，你萬里造膝，我們就促膝長談?！秉S道周為徐霞客的這份不遠萬里的情意所感動，同時也對這個遠離仕途、探求山水的奇人十分感興趣。

“如此甚好?！币婞S道周如此熱情，徐霞客在意外之余，心里更加高興。兩人相談甚歡。彼此敞開心扉，推心置腹，暢談時局，斥責奸臣當?shù)?，哀嘆民不聊生。

“實不相瞞，我回鄉(xiāng)守孝，正是看不慣閹黨魏忠賢專權(quán)，所以借故離朝。”黃道周說，“不過，我更是羨慕弘祖兄能夠寄情山水，無有這官場鉤心斗角的紛爭。我也想早日告病辭官，回到家來潛心著述，教幾個蒙童，現(xiàn)在想起來，所謂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吧?！?/p>

“石齋兄，我家?guī)纵叾紵o意仕途，我已找到另外一條道路，想以畢生精力，窮江河之淵源，求山脈之經(jīng)絡(luò)。既求知，也力行?！毙煜伎驼f。

兩人相見恨晚，常常秉燭夜談，通宵達旦。

徐霞客在黃道周的北山草廬度過了十多天。黃道周抱歉地對徐霞客說：“因為守孝，有筆墨之戒，所以不能寫詩給你。但下次有機會，我一定會送你一首長詩，以紀念我們這次難忘的相見?！?/p>

臨別之際，黃道周拿出一封信交給徐霞客，說：“如果前往廣東考察，可去羅浮山，我有個同榜好友，叫鄭鄤，他是毗陵（今常州）人，你們是老鄉(xiāng)。鄭鄤在奏疏中得罪了閹黨，為躲避迫害，他遁跡山水，進入羅浮山中，你可去看一下我的這位朋友?！?/p>

徐霞客一生重友情。他點點頭，告訴黃道周，他已決定去羅浮山看望自己的這位同鄉(xiāng)。黃道周站在江邊，依依不舍，兩人互道珍重。黃道周目送著徐霞客漸行漸遠，終于成為眼目中一個小小的黑點。

出閩南，過潮州，徐霞客按黃道周的指引，奔赴羅浮山，見到那位常州老鄉(xiāng)鄭鄤，轉(zhuǎn)達了黃道周的問候。從此，黃道周、鄭鄤、徐霞客三人，成了時常牽掛的摯友。

兩年后，崇禎三年二月，黃道周守孝期滿，準備進京復官，他帶著一家老小從漳州動身，經(jīng)過幾日航行，至常州橫林，棄舟上岸，登門拜訪已從羅浮山歸來的好友鄭鄤。

鄭鄤與黃道周是同科進士，也是志趣相投的好友。初次來常州，黃道周先在郡城（今常州市武進區(qū)）與鄭鄤相見，然后跟隨鄭鄤乘舟至東郊橫林，拜見鄭鄤雙親。兩家人一見如故，相處十分融洽。

在鄭鄤家里，黃道周與鄭鄤?wù)f起徐霞客，盛贊徐霞客孤身探險的勇敢。鄭鄤?wù)f：“這里去江陰不遠，我們是否把徐霞客邀來一敘呢？”

黃道周說：“這一次時間緊迫，怕來不及，馬上就要出發(fā)了，留著下一次吧。”鄭鄤一家，送別黃道周離開橫林繼續(xù)北上。

也許冥冥中有心靈感應(yīng)。黃道周前腳揚帆遠去，徐霞客后腳就到了橫林，來看望鄭鄤。鄭鄤告訴徐霞客，黃道周剛離開不久，正在北上途中。

徐霞客一聽，日夜思念的好友，與自己擦肩而過，急得火燒火燎，立即找來一艘小船，去追趕黃道周。

每追上一條船，徐霞客都會遙遙呼喊：“石齋兄，你等等我！”徐霞客不斷命船家加快速度。古老的運河上，一遍又一遍回蕩著徐霞客的呼喚：石齋兄，你等等我！石齋兄，你等等我！石齋兄，你等等我……

運河航道上，一些船家紛紛探出頭來，看著急切呼喊的那個人。只見他立在船頭，疾聲呼喚，漸漸，聲音有些沙啞，有些顫抖，有些扭曲，有些無助。

船家對徐霞客說：“相公，前面已經(jīng)快到丹陽了，他們是大船，比我們快，可能追不上了?！?/p>

徐霞客不說一句話，他知道可能真的追趕不及，但他仍用沙啞的嗓子，一遍又一遍低低地呼喚：石齋兄，你等等我！……

實際上，黃道周乘大船，速度相對慢一些。他正在船上讀書，忽然聽船家說：“老爺，后面有只小船，好像在喊您的名字。”

黃道周一聽，急忙丟下書本，來到艙外，向后眺望。仔細看時，不由驚喜交加，原來是徐霞客！黃道周即命船家停止前進，等后面的小舟靠上來。他張開雙臂拼命地揮舞：“弘祖兄，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感覺無望之際，徐霞客忽見前面的一只大船如放寶光。再看，黃道周正站在船尾，揮舞著雙臂。徐霞客熱淚一下子涌出來：“石齋兄！”

分別兩年，兩位摯友再次重逢，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兩人在船上沽酒對飲，互敘離情。

兩年前，黃道周承諾為徐霞客寫一首長詩，今日相逢，黃道周詩興正濃，乘著酒興，作長詩一首贈霞客。詩畢，又作跋說：“徐霞客乘小船，追我至丹陽。感念昔日不遠萬里到漳浦北山訪我，當時我許諾給他寫一首長詩，今摯友丹陽相見，理當踐諾。酒酣耳熱，不覺成篇。崇禎三年二月十六日，漳州黃道周匆草?！?/p>

崇禎五年正月，黃道周因言獲罪，被削籍為民，于二月掛冠回鄉(xiāng)，南歸途中，訪徐霞客于江陰。兩人自春至秋，放浪山水，再次共度了一段自由美好的時光。

崇禎十一年，黃道周被誣入獄，遭酷刑，受毒打。此時徐霞客剛結(jié)束西南長征，回到江陰故里，雙足已廢，無法行走。他從朋友處得知黃道周的遭遇，即遣兒子徐屺，帶上衣物等前往京都慰問。

黃道周身在獄中，雙手由于遭到酷刑幾乎不能動彈，但他強忍劇痛，給徐霞客寫了封回信。

幾天后，徐霞客讀到兒子帶回的《獄中答霞客書》?？吹胶糜烟幘称D難，而自己卻束手無策，徐霞客仰天長嘆，說：“黃道周書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如此曠世之才，到哪里還能找得到呢？”

徐霞客去世一年后，黃道周洗冤出獄，南歸。他寫信給徐屺，在這封信中，他說：“我平生結(jié)交頗多，但死生不易、割肝相示者，獨有令尊徐霞客。”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