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唱歌（組詩）

◆艾吉

相愛一生的雙親

母親和兒女們

整整守父親九天

父親斷氣時 母親用額頭

輕輕碰老伴的額頭

生離死別 沒有大哭

幾滴淚水 滴滴重如巨石

壓碎了一個小山村

父親走后 母親的孤單

就像黃昏時

鴨子在田埂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找不到伴兒

在狗都餓得叫不動聲的年頭

十七八歲的父母

結(jié)成一對斑鳩

五十多年飛出飛進(jìn)

山溝溝里的草窩

各人一把鋤頭

各人一身力氣

太陽沒起就出工

太陽歇腳才收工

梯田當(dāng)兒子喂養(yǎng)

包谷地當(dāng)女兒心疼

鍋里飄浮親密

碗里盛滿恩愛

晚年雙親到城里居住

那里的人說不上話

那里的事摸不著頭

他們整天圍著門前的菜地

勞動人民 離開勞動

渾身就出毛病

只有勞動 放開手腳出出汗

筋骨才會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

早睡早起 一天三頓飯

不關(guān)心國家大事

很在意天氣變化

像兩個娃娃

順心了憨笑 賭氣了拌嘴

脊背一起駝去

頭發(fā)一塊白去

力氣一同衰去

我的父親母親

沒有人能夠不老

您們也一樣

想老不想老

像松樹皮一層層皺了

父親走后 母親的無助

如同山坡上摔倒

抓不住一根草

有時夢見母親

縮成一粒塵土 冷風(fēng)中飄浮

喊我們的名字

我們卻只能看著她漸漸消失

母親 母親

一生只會有一個的母親

幸福源

從森林冒出的泉水

流了多少年

天干裂了

地枯焦了

多少河流已經(jīng)消失

泉水一路歡歌

唱到村邊的水井

人神同樂的苦扎扎節(jié)

“咪谷”擺上豐盛的飯菜

感恩水神賜予哈尼人

泉水一樣流不盡的幸福

水神柔軟的手

摸遍家家戶戶的鍋碗瓢盆

雞叫頭遍到水井背圣水

圣水獻(xiàn)給上蒼和祖先

我們的生命

來源于母親的奶水

母親的生命

來源于大山的奶水

養(yǎng)育萬物的大山母親

人丁才會如此興旺

牲畜才會如此繁衍

莊稼才會如此飽滿

我們安詳?shù)拇迩f

先祖女俄選定了這個地方

村頭高聳寨神林

村腳站穩(wěn)磨秋場

我們一天離不開的水井

我們一刻忘不了的水井

夢中口渴了

嘴就伸到井邊

我們親愛的故鄉(xiāng)

血脈里滋補(bǔ)的泉水

給了我們明亮的眼睛

給了我們干凈的靈魂

只要喝過這井水

走到天邊還想喝上一口

當(dāng)我們離開這個世界

是清清的井水洗掉了一生的勞累

瓦雀飛進(jìn)家里

下午三點(diǎn)左右

我在家里寫作

一只瓦雀從陽臺飛進(jìn)室內(nèi)

它沒想到有人

看見我 慌忙亂逃亡

撞在玻璃上 不知道那是玻璃

以為光亮的地方都可以出進(jìn)

致命的一撞 把它撞昏

陽臺上 我栽些花草

常落瓦雀 找食吃 散步玩

我不會傷害它們

把它們當(dāng)作護(hù)佑我的祖宗

這些村莊的靈魂

跟我一樣在城里討生活

我把撞昏的麻雀擱在陽臺

不愿看到它就這么死去

過一陣子 它醒過來

當(dāng)著我的面飛走

我對它消失的身影說

請轉(zhuǎn)告瓦雀們 我的家可以隨便出進(jìn)

但要記住 不要往玻璃上撞

今夜

今夜明月照亮大地

今夜我走在田野

周圍是村莊

泥土的兄弟姐妹

在涼爽的屋子

圍坐稻子包谷

走進(jìn)哪個家門

會有一份我的喜悅

我親愛的人們

不要你們告訴

我和我的詩歌

缺少的就是泥土的奶水

溫柔的秋天

像被窩里的嬰兒

靜靜的睡熟了

牛躺在稻草上反芻月光

廄里的馬伸出頭打響鼻

在大地寬廣的胸懷

處處回蕩青蛙和蟲子

這些樸素的民間歌手

深情并茂的音樂

是哪只貓頭鷹

躲在樹林深處

咕咕傾訴什么心事

今夜沒有遙遠(yuǎn)的幸福

今夜只有身邊的美麗

今夜我不想念愛情

今夜我只想變成月光

融入田野

痛苦是因?yàn)?/h2>

我痛苦

不是因?yàn)樨毟F

需要四處乞討

這樣并不富裕

但不愁一日三餐的日子

我已經(jīng)滿足

我痛苦

是因?yàn)槲铱坦倾懶牡?/p>

那些山岡上的民歌

不知跑向哪里

我是吃它們的奶水長大

我痛苦

不是因?yàn)闆]有家

流落在街頭

這樣并不豪華

但有安身立命的居所

我已經(jīng)滿足

我痛苦

是因?yàn)槲疑钌顭釔鄣?/p>

那些美麗的村莊

不再有當(dāng)年的寧靜

它們正在變成都市一樣的喧囂

我痛苦

不是因?yàn)槿鄙儆H情

感受不到溫暖

這樣并不高貴

但流淌善良純樸的血脈

我已經(jīng)滿足

我痛苦

是因?yàn)樽杂资煜さ?/p>

那些穿上新衣服歡樂的節(jié)日

不斷改變著往日的模樣

祖先們黯然落淚

我痛苦

不是因?yàn)闆]有朋友

無法打開心靈

這樣并不完美

但彼此牽掛的情義

我已經(jīng)滿足

我痛苦

是因?yàn)槲倚r拾菌子迷路的

那些茂密的森林

樹一棵棵消失

就要為最后一片葉子送葬

山岡

樹林濃密的山岡

我們可愛的家園

一棵樹養(yǎng)一股清泉

一朵花穿一種美麗

一顆心開一扇友愛

人們很少出遠(yuǎn)門

走遠(yuǎn)了

做夢也看見莊稼

像餓肚子的孩子

每個人一生的大事

是手里握緊鋤頭

不停地流汗

流多少汗吃多少飯

流不動汗了

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

跟前面的親人團(tuán)聚

我在這里出生

在這里長大

還吃奶水

母親背著我去干活

有一位村姑

差點(diǎn)做我的老婆

我的手沒有握住鋤頭

但我是山岡的赤子

我的脊背墊著山岡的高度

我的歌聲唱著山岡的胸懷

山坡上唱歌

山坡上的人們

從母親懷里

落地就會唱歌

在歌聲中

開始勞動的一生

山坡上唱歌

從嬰孩唱到童年

從童年唱到少年

從少年唱到青年

從青年唱到中年

從中年唱到老年

山坡上唱歌

云彩一樣飛翔的歌聲

泉水一樣清純的歌聲

陽光一樣明亮的歌聲

月色一樣柔和的歌聲

火塘一樣溫暖的歌聲

泥土一樣樸素的歌聲

山坡上唱歌

天地唱睡唱醒

太陽唱出唱落

月亮唱圓唱缺

梯田唱綠唱黃

山路唱彎唱直

日子唱苦唱甜

山坡上的人們

離開人世時

被歌聲送走

在歌聲中

結(jié)束勞動的一生

山和父親

在眾多的大山中

故鄉(xiāng)的那座山顯得矮小

就像在眾多的人群中

我的父親過于卑微

在眾多的大山中

我生生死死愛著的

是故鄉(xiāng)那座矮小的山

就像在眾多的人群中

我真正崇敬的

卻是卑微的父親

多少年沒有上過故鄉(xiāng)的那座山了

萬水千山之外

一伸出手

我就能夠觸摸到它堅(jiān)硬的身軀

就像好久沒有見到父親

漂泊異地他鄉(xiāng)

一睜開眼

我的面前出現(xiàn)的是父親挖田的身影

瑤族美女莎

她曾是瑤族寨子牛血巖的第一美女

我們是一座大山的奶水

喂大的不同民族的兄妹

當(dāng)年 在那迷人的夏天

山岡上我對莎說

莎 世上沒有比你漂亮的姑娘

看你一眼就會幸福一生

莎說 阿哥你不是說我丑吧

我不敢說愛她

能愛她的只有天地

只有太陽月亮

又是迷人的夏天

我們?nèi)ド依镞^節(jié)

她變多了 但臉上的輪廓

保存著當(dāng)年的美色

莎 你變多了

我沒有這樣說

我想說的是你還是那么漂亮

她說 哈尼阿哥 我老了

你見我也認(rèn)不出了

圍著酒菜豐盛的桌子

我們一群人在喝酒

話多笑聲多感情多酒多

什么時候我和莎都醉了

其他人也糊里糊涂的醉了

在故鄉(xiāng)的山岡上

莎 每天背著沉重的生計(jì)

就像卸掉一塊石頭

又背上一塊石頭

美貌也跟著衰去

除了我們

有誰會相信

她曾是牛血巖村的第一美女

除了我們

有誰在想起莎時

就像喝野蜂蜜般甜醉

龍艷

哈尼女兒龍艷

田埂上趕鴨子

山坡上背柴禾

眸子比泉眼亮

跟鳥一塊玩

鳥不會唱的歌她都會唱

一座山找得到十個

龍艷一樣可愛的姑娘

十座山找不到一個

龍艷一樣醉人的姑娘

龍艷從綠春牽著清風(fēng)

帶來大山的聲音

只有哈尼人

才會有這樣的聲音

溫暖千百年的歲月

都市的人們

就像從夢中醒來

世上還有這樣的聲音

同胞們常圍著龍艷

如同節(jié)日的故鄉(xiāng)

大家一起醉

大家一塊樂

只要有龍艷的歌聲

每天都是過節(jié)

多年不見龍艷

美麗的白鷴鳥

飛向了哪座林子

她還在歌唱嗎

沒有她的歌聲

我們的靈魂久久干旱

戈奎

戈奎 綠春縣的一個鄉(xiāng)

我家紅河的隔壁鄰居

從小我就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

多年以后我走到這個地方

一個叫刀者的大哥帶路

一醉醒來到夏天

沒有一處不綠的土地

清閑的牛馬

為愛情忙碌

一會兒陽光在頭上燃燒

一會兒雨水在腳桿上生木耳

我在戈奎聽見的全是哈尼話

跟我的故鄉(xiāng)有些不同

可是我聽得懂每一句

每句話像火塘燒暖我的心

他們是我的同胞啊

好在的哈尼地方戈奎

去一次 一生不會忘記

我就要走的時候

找不到心了

是被這塊土地偷了

還是送給一個漂亮妹子

永臻的母親

她早就在路邊等了

等著她的兒子回家

光著腳板背一個娃娃

從她的血管里流出的兒子

跟她一模一樣

她一邊跟兒子說話

一邊把我們領(lǐng)回家

兒女們一個個翅膀硬了

飛向各自的窩

她像她住的家老了

房子可以重蓋

她不可能再年輕

兒女們就算有金山銀山

她的頭發(fā)卻一股股白完

沒有沒吃過的苦

沒有沒受過的冷

身影掛在山坡上

越來越薄的哈尼母親

我喊她大媽

向她問好

她聽不清我的話

她的兒子一句句解釋

我撫摸著她的手

感受著母親的份量

多重的石頭

頂不上她的一滴淚水

看一看母親臉上的皺紋

我們走過千山萬水

怎么敢說

跌倒過多少次

那么小的一個村子

那么小的一個村子

有它的天空

有它的日月星辰

有它的云霧

有它的風(fēng)雨

那么小的一個村子

有它的大地

有它的動植物

有它的子民

有它的語言

世上有什么

它都有什么

那么小的一個村子

我就在那里生活

在那么小的一個村子

我痛哭

我歡笑

跟世上的任何人

沒有任何區(qū)別

月亮升起

月亮升起了

你可會想起我

一塊長大的心上人

那時我們像云彩

在月亮旁邊

分也分不開

坐過的石頭

空著一半等你

已經(jīng)起滿了青苔

給你吹的樹葉

吹爛了一片片

聽不到回聲

像挖田一樣

挖一回過去一年

田里綠了秧苗

月亮升起了

我想起你

多年不見的心上人

江城美

江城遠(yuǎn)在天邊

因?yàn)槲覜]有去過

江城就在眼前

我踏上了江城

群山和綠樹

安置的小小的城

靜靜的靜靜的

像與世隔絕的田園

在街上

鳥跟人一同散步

狗從隔壁村寨

送來一聲聲祥和

小河穿過城邊

星星們夜間下來洗澡

這里是哈尼的故鄉(xiāng)

我想跟同胞搭話

我只遇見一個

向我問路的哈尼婦女

她是來找親戚

我說我是外地的哈尼人

也是來找親戚

可是站在大街口

誰也不知道

我來自哪里

只是一夜

吃了江城的飯

喝了江城的酒

品了江城的茶

逛了江城的街

呼吸了江城的空氣

雨迎我們到

渾身清爽

雨送我們走

旅途愉快

江城

一腳踏三國的地方

小小的一條江一個城

折起來擱在心底

想念時翻開

那么美

回三猛

我多次來到三猛

沒有白發(fā)蒼蒼的母親

在門口叫魂

像每次回我的衣胞之地

我就裝著那么一顆赤子之心

來到三猛

廣袤的三猛

高低不齊的山

一座靠一座

親如兄弟姐妹

山上是大大小小的寨子

山坡彎腰背著

從寨子撒出的一層層梯田

七彎八拐的路走出走進(jìn)

從遠(yuǎn)處聽得見隱隱約約的狗叫聲

公雞扇動的翅膀

很多寨子我一輩子不可能進(jìn)去

我只是用發(fā)燙的眼睛

一遍遍撫摸

族人柔軟的心口

綠色的三猛

每一塊土地

像奶水充足

養(yǎng)育好兒好女的母親

肥沃了各種各樣的樹

抬起頭天上流下的是清泉

勾下腰舔著的是清泉

可我不需要把嘴伸向清泉

那濕漉漉的空氣

綠完了我的身子

那天空漫步的云彩

一塵不染的透明

就是一棵枯樹

只要落到鳥聲

馬上便會長出葉子

很多人到三猛

撿撿風(fēng)景然后丟掉

我是回家

沒有白發(fā)蒼蒼的母親為我叫魂

我只有一顆

拿給母親的撲撲跳動的赤子之心

楊家田

在個舊城郊 作為農(nóng)村

楊家田離我最近

楊家田的蔬菜

常年填滿市民的胃口

只要有空 我會到楊家田走走

那里沒有我認(rèn)識的人

不會被撞著的面孔打擾

適合東看看西瞧瞧

我是農(nóng)村出身

離開田園的時間久了

骨頭就會酸疼

時常遇見無所事事的市民

一群群在楊家田閑逛

有人牽著肥胖的狗裝貴族

這些紅男綠女

對村民和勞動并不感興趣

他們是消耗過剩的脂肪

城里的小孩走過楊家田

大人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

這是哪樣 那是什么

他們記得有句話叫“桃李滿天下”

他們還是分不清桃樹和李樹

春天 楊家田百花覆蓋

美麗得怕踩重一步

都會把風(fēng)景踩傷

夏秋 楊家田果實(shí)累累

一種叫水泡梨的水果

名聲越傳越遠(yuǎn)

楊家田 這個緊靠城市的農(nóng)村

占著天時地利 腰桿變粗了

它的一只腳跨進(jìn)了城市

另一只腳像蘿卜正在拔出

世代跟泥土打交道的農(nóng)民

帶著濃烈家園氣息的狗叫

從來沒有受過污染的鳥鳴

將會永遠(yuǎn)消失

楊家田 我是以農(nóng)民的身份

用離不開大地的情感

愛著一個還在真實(shí)活著的鄉(xiāng)村

我教過書的地方

么勺大山站在群山之上

山頂總是住著云霧

就像為神靈們

守護(hù)神圣的居所

在那山腰上的哈尼寨子

我曾是一名小學(xué)教師

領(lǐng)著一群調(diào)皮鬼

那時我還是青春年少

我向往更廣闊的天地

卻如一只小小的麻雀

沒有高飛遠(yuǎn)行的翅膀

停落在木屋頂上

山上都是吃得苦的同胞

山上都是愛唱歌的樹

山上都是會奔跑的風(fēng)

山上都是清洗心的泉水

我的破舊的學(xué)校

我的一碗青菜吃出感情的同事

我的老鼠串門的宿舍

我的朝夕相處的桔子樹

白天 學(xué)生放空了

抬頭看天 天是那么藍(lán)

晚上 寂寞來臨了

張開耳朵 四處是狗叫

山坡有多陡峭

梯田有多壯美

把命栽進(jìn)梯田的勞動者

山坡上過完一生

么勺 離別三十年

仿佛扔顆石頭

歲月跑得怎么這樣快

我已經(jīng)到了半百

回故鄉(xiāng)的路上

眺望那座大山

依然站在群山之上

傷我的眼疼我的心的么勺

有過的緣

抱著我拿胡子戳我的爺爺

如今您去了哪里

我仰望夜空

您可是在天上守護(hù)著那群水牛

背著我搖晃我入睡的奶奶

如今您去了哪里

我眺望山岡

您可是山頂飄浮的那朵云

酒和淚一起喝下去的弟兄

如今你去了哪里

酒氣散了情也散去了嗎

你可知道我醉了還會念你的名字哭

對我說沒有我就活不下去的姑娘

如今你去了哪里

大街上見到像你的背影是不是你

這背影讓我尋找了許多年

我的孩子不要哭

我的孩子不要哭

遮天的萬年青樹

也有倒下的時候

風(fēng)口上的鷹

也有折斷翅膀的時候

每個人都從那邊來

每個人都要回那邊去

所有的祖先都在那邊

諾馬阿美故鄉(xiāng)

閉上眼睛

也摸得著回去的路

我的孩子不要哭

讓我悄悄離開

把眼淚藏起來

活在世上

有哭不完的悲傷

我的孩子 不要把我想念

就算是早上出門

晚上又要回家

以后見到我

我還是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