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莊說藝隨札（十）
——順應藝術規(guī)律

朱天曙

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常常在藝術界聽說某某人小時候就得過什么大獎，長大后藝術卻平平。也聽說什么人在書畫上發(fā)明了一個什么技法，自稱什么派，但卻沒有什么人認可。為什么？沒有順應藝術規(guī)律，必然不可能取得藝術上真正的成功。

《莊子·達生篇》中講了一個蹈水的故事。

孔子在呂梁觀賞山水，瀑布高懸三十仞，水花遠濺四十里，黿鼉魚鱉都無法游經(jīng)這里。忽見一個男子跳了下去，孔子以為他是有什么痛苦而想自殺，便讓他的學生順著水流趕到下游救他，卻看見那人在數(shù)百步遠的地方又浮了出來，披散著頭發(fā)，唱著歌謠，從容地游浮到堤岸邊。

孔子趕忙跟上去問他，說：“我還以為你是鬼呢！仔細一看，原來你卻是人。請問，你游水有什么秘訣嗎？”

那人答道：“沒有，我沒有什么秘訣。我憑著人的本能開始了我的生活，又依靠人的適應性而成長，順乎自然而成功。和漩流一起沒入水底，和涌流一道浮出水面，完全順從水性而不自己妄為。這就是我能自如地進出急流的緣故。”孔子又問：“什么叫憑本能開始生活，靠適應性而成長，順平自然而成功呢？”

那人回答說：“我出生在山地，安于山地的生活，這是固有的本能；后來在水邊長大，安于水上浮游，這便養(yǎng)成了水性；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這樣，這就是順乎自然。”

呂梁人在為孔子師徒演出驚心動魄的一幕后，又以現(xiàn)身說法的方式講出了他對蹈水之道的深刻體會，這就是那人說的“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達到“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的境界。

“始乎故”是指人與生俱來的適應本能，“長乎性”是指人能夠依靠這種適應性而在任何后天環(huán)境下成長，“成乎命”是說在順乎自然規(guī)律中獲得成功。人與外在環(huán)境的關系，主體與客體的互動，就在“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這三個層次中展開。呂梁丈夫順著水勢沉浮，“不為私”是說他經(jīng)過長年實踐完全駕馭了水流運動規(guī)律，因勢利導，不強行逆水流而動。因此，這種高超水性的獲得，不言而喻地肯定了把握自然規(guī)律所具有的重大意義和作用。我們學習藝術常常講天賦、勤奮、環(huán)境、名師指導等，對學習有影響的因素，莊子講的呂梁人蹈水的故事提到的這三點已經(jīng)概括了一個人掌握本領的三個規(guī)律?！笆加诠省睆娬{藝術上的天賦，“長乎性”強調個人在專業(yè)上的努力和環(huán)境，“成乎命”強調要符合藝術成長的規(guī)律。書法也好，繪畫也好，基本離不開這三點。在莊子“同于自然”的思想中，重視人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主體作用，他所強調的“不為私”，指順應時代潮流，不要妄自尊大，違背規(guī)律，實際上包含著他對主客體關系、人與物關系的深刻理解。

《莊子·達生篇》還有個木匠梓慶的故事。

有個靈巧的木匠叫梓慶，他砍削木頭做樂器的木架，做成后，看見的人都驚訝它如鬼斧神工。魯國國君見了梓慶便問道：“你憑什么妙法做成這個呢？”

梓慶回答說：“我只是一個工匠，哪有什么妙法！不過，有這么一點我可以說說。我在做之前，從來不敢耗損精神，一定要齋戒，讓心神寧靜。齋戒到第三天，內(nèi)心便不敢懷有領取賞賜爵祿的念頭；齋戒到第五天，便把他人一切有關毀譽巧拙的議論不放在心上了；齋戒到第七天，有一種超然之感，連自己還有四肢形體也忘掉了。在這個時候，一切朝廷之事都忘記了，我的技巧高度專一，外界的任何干擾都消失了。然后，我進入山林，細心觀察大自然中鳥獸的天然情狀，一旦達到心有所得，在我的眼前便展現(xiàn)出一個完整的、飾有鳥獸圖形的鐘磬架子，然后才動手制作。這就是以我的自然心性去契合鳥獸的自然神形，制成的器物被驚疑為鬼斧神工，恐怕就是這個原因！”

“梓慶為鐻”的故事描述的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它凝聚了藝術實踐所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和蹈水之道一樣，對我們學習書畫很有啟發(fā)。在藝術創(chuàng)作之前的一段時間，就要在精神與心理上逐漸進入一種高度寧靜和諧的狀態(tài)，不僅要拋掉外在的名利之心，甚至超越到連自己的存在都忘掉了，這就是所謂“物我兩忘”的境界。

在這種境界中，來自外在與內(nèi)在的一切干擾都紛紛被排除了，技巧能夠在心志高度專一的情況下得以施展和發(fā)揮，精神上處于虛靜澄明的狀態(tài)，產(chǎn)生所謂“妙悟”，進而和審美感知發(fā)生聯(lián)系。以自己靜心得來的自然心性去觀照萬物之情性，從而在心目中“成見”，然后才動手創(chuàng)作，在“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中使作品達到傳神的境地。

蹈水之道中提到的“長乎性”的問題，《莊子·山木篇》講了一個關于成長環(huán)境的故事，也能給我們以思考。故事這樣說：

大王您沒有看見善于騰躍的猿猴嗎？當它處在楠、梓、豫、樟之類的大樹上時，便可以隨意攀枝引條，自由活動，在其間神氣得很，即便是后羿、蓬蒙那樣的神箭手對它也無可奈何。等到它來到荊棘灌木叢中，便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地走著，風吹草動都會引起它內(nèi)心的驚恐。這不是它的筋骨受到束縛而不敏捷了，而是所處的環(huán)境條件變得不利了，不能讓它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啊。

猿猴在喬木之間隨意攀緣，能夠充分發(fā)揮騰躍的本領，而在灌木叢中則“危行側視，振動悼栗”，這說明不同的環(huán)境對于才能的施展起到了完全不同的作用。人施展才能，也需要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需要一個可以充分發(fā)揮才華的平臺。我們學習藝術，尤其需要好的平臺。什么是好的平臺？有外部建立的環(huán)境和機遇，促進個人成長，也有個人營造的專業(yè)氛圍，促進自己水平不斷提升。沒有平臺和環(huán)境，個人才華再高，也得不到施展。

《莊子·外物篇》還提到一個“屠龍之術”。有個人叫朱泙漫，在支離益那里學習屠龍的技術，耗盡了千金的家產(chǎn)，三年學成技術，卻沒有機會施展學到的技巧。脫離社會需求的本領再大，也是空有其術，英雄無用武之地。學到一種根本無法實踐的技巧，其實是什么也沒學到。既然無龍可屠，“無所用其巧”，又怎么能“技成”呢?書法也好，繪畫也好，有了好的技術和審美感，能夠創(chuàng)作作品，要能“長乎性”和“成乎命”，創(chuàng)造好的環(huán)境，使自己的藝術有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