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博
麥積山石窟第142窟營建于北魏晚期,位于麥積山石窟西崖,為方形平頂洞窟,窟內造像十分豐富,其正壁塑結跏趺坐佛一身,磨光高肉髻,著褒衣博帶式袈裟,雙手略殘,右手作與愿印,左手作施無畏印。右壁塑交腳菩薩一身,坐于高壇基上,扇形發(fā)髻,眉間有白毫,項飾瓔珞,右手作無畏印,左手殘。左壁同樣塑結跏趺坐佛,磨光高肉髻,著褒衣博帶式袈裟,雙手略殘,左手作無畏印,右手輕握。在正、左、右三壁,又影塑千佛與說法像。其中在正壁的左右上角各懸塑一身動物像,這兩身動物像在麥積山石窟北魏造像中僅存一例,是一組十分特殊的造像。關于第142窟正壁左右上角的兩身動物塑像目前學界存有不同的認識,蔣毅明、李西民等先生將其解釋為牛頭山瑞像和象頭山瑞像,李曉青先生認為第142窟的兩身動物像代表的是猴頭山和象頭山瑞像,張錦繡先生認為是牛頭山和象頭山瑞像,而其后在編撰《麥積山石窟志》時又解釋為鹿頭瑞像與象頭瑞像,《佛國麥積山》中解釋為猴頭瑞像和象頭瑞像,孫曉峰先生將這兩身塑像認定為象頭與猴頭,認為其表現(xiàn)的是白象、獼猴、鵽鳥自分長幼的戒度類本生故事。筆者在前輩學者研究的基礎上,擬對第142窟的正壁左右上角的兩身動物塑像的身份及其表達的宗教含義作進一步的探究。
第142窟正壁的左上角的動物塑像臉部消瘦呈倒三角形,額部略為突出,眼窩較深,雙眼凸出,眶間距窄,鼻子與雙耳較小,嘴巴扁平,眼睛與嘴之間的距離較小。頭上戴冠,冠上有雙“丫”形裝飾物,右耳后邊有似羽毛的裝飾物,額部與臉部的毛發(fā)刻畫十分細致。在這身動物塑像的正上方影塑坐佛一身,坐佛頭部殘毀,右手作與愿印,左手輕捏袈裟,為說法狀。坐佛右側,有一只鷲,其頭部下俯,雙爪抓地,雙翅收縮。第142窟正壁右上角的動物塑像明顯為象頭,其兩耳下垂,雙眼微閉,象鼻向左上卷,頭戴冠,冠左部殘毀,正中有一似豬形的動物。象頭左側現(xiàn)存殘毀一半的圓券龕,龕內有裹禪巾的坐禪比丘。
第142窟正壁左上角的動物塑像目前學界有牛頭、猴頭、鹿頭的爭議,筆者同意猴頭的觀點。關于牛頭,在秦州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造像碑中牛的形象可與其對比,在北周保定三年(563)秦安權道奴造像碑碑陽上部的牛車以及甘肅省張家川回族自治縣木河鄉(xiāng)出土北周建德二年(573)王令猥造像碑碑陰下部的牛車中牛的形象,我們發(fā)現(xiàn)均與左上角的動物塑像形象不同。除秦州地區(qū)外,在河西地區(qū)嘉峪關市13號墓前室西壁的耕牛圖以及莫高窟第257、249窟壁畫中出現(xiàn)牛的形象也與左上角動物塑像的形象不同。關中地區(qū)發(fā)現(xiàn)有與第142窟基本處于同一時代的造像碑,西安博物院藏北魏太昌元年(532)郭道疆造像碑碑陽分上下兩龕,在造像碑碑陽底部的右側有供養(yǎng)人乘牛車的圖像,其中牛車中牛頭頭頂兩側有牛角,頭部寬,牛眼半閉,鼻孔大,眼睛與嘴部的距離較大,臉部平整,無下凹,顯得比較笨重,與左上角的動物的形象亦不相同??梢钥闯鲎笊辖堑膭游锼芟衽c秦州地區(qū)、河西地區(qū)以及關中地區(qū)出現(xiàn)的牛頭的形象差異都較大,所以并不能判定其為牛頭。關于鹿頭,麥積山石窟第133窟10號造像碑的下段右側上層的位置刻有鹿野苑初轉法輪,10號造像碑中的鹿頭面部較長且扁平,眶間距較寬,可以看出與左上角的動物塑像的形象有較大的差異。此外,云岡石窟第6窟主室東壁的初轉法輪、莫高窟第257窟西壁的鹿王本生以及第263窟北壁的鹿野苑初轉法輪中鹿的形象也與左上角的動物塑像的形象有較大的不同,所以筆者認為其并非是鹿頭。
我們再將第142窟左上角的動物塑像與其他地區(qū)出現(xiàn)的猴的形象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其表現(xiàn)的正是猴頭。炳靈寺石窟第6窟右壁下方繪猴王本生,其中兩只猴嬉戲于山間,右部猴頭漫漶不清,左部猴頭的額部凸出,臉頰下凹,眼部至嘴部的距離較小。莫高窟第285窟西坡下部繪一獼猴坐于山巔之上,其中獼猴雙眼凸出,眶間距較窄,嘴巴微張,眼部至嘴部的距離很緊湊。克孜爾石窟也出現(xiàn)許多猴的形象,克孜爾石窟第77窟所繪的坐禪獼猴,猴頭額部突出,眼睛至嘴的距離較小。經過對比,麥積山石窟第142窟左上角的動物塑像與其他地區(qū)猴頭的形象雖細節(jié)上有所出入,但整體上十分相似,筆者認為第142窟左上角的塑像為猴頭。即第142窟正壁左右上角的動物塑像分別是猴頭與象頭。
在猴頭正上方有一坐佛,坐佛右側有一鷲。我們將這一場景與《大般涅槃經》比照,發(fā)現(xiàn)其與《大般涅槃經》有關。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如來性品》載:“我又示現(xiàn)久住冢間,作大鷲身度諸飛鳥。而諸眾生,皆謂我是真實鷲身,然我久已離于是業(yè),為欲度彼諸鳥鷲故,示如是身?!?《大正藏》,第12冊,第374頁)筆者認為猴頭上方的鷲所表現(xiàn)的正是釋迦度化飛鳥而化鷲,而鷲旁邊的坐佛表現(xiàn)的是正在講經時的釋迦。在坐佛左下方、猴頭左側有兩身比丘,兩身比丘雙手合十面向坐佛而跪,進行虔誠的禮拜,這兩身比丘所表現(xiàn)的內容應是釋迦講經時正在聽法之弟子。猴頭上方的鷲和坐佛與《大般涅槃經》有關,正壁左右上角的猴頭和象頭很可能也與《大般涅槃經》有十分密切的關系。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師子吼菩薩品》載:“復次善男子,是賢劫中無量眾生墮畜生中受惡業(yè)果,我見是已復發(fā)誓愿,為欲說法度眾生故,或作麞鹿熊羆獼猴龍蛇金翅鳥鴿魚鱉兔象牛馬之身?!?《大正藏》,第12冊,第550頁)筆者認為第142窟出現(xiàn)的猴頭與象頭表示的正是《大般涅槃經》中所記載的釋迦為度化眾生化作麞、鹿、熊、羆、獼猴、龍、蛇、金翅鳥、鴿、魚、鱉、兔、象、牛、馬之中的獼猴身與象身,但第142窟并非將《大般涅槃經》中記載的麞、鹿、熊、羆等動物全部表現(xiàn)出來,只是選擇了獼猴與象,但獼猴與象并不單純地用完整的猴與象表現(xiàn),而是用戴著裝飾十分豪華的頭冠的猴頭和象頭來表現(xiàn)。正壁主尊右側現(xiàn)存四層影塑,第二層塑一世俗女性,其右手執(zhí)凈瓶,左手牽一小兒手,當為母子,在這一母子對面有一塑像,頭部殘毀,左臂舉于胸前,右臂殘毀,軀干修長,半蹲于供養(yǎng)人前,形似小鬼,這幅畫面表現(xiàn)的可能是“有無量無邊眾生生餓鬼中”這一情景,母子代表眾生,母子像前的造像則代表餓。象頭冠上的豬形動物,則表現(xiàn)的是經文中所記載的釋迦佛在賢劫時生于屠膾家,蓄養(yǎng)雞豬牛羊的情節(jié)。將猴頭、象頭、鷲、豬等動物與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對應,我們發(fā)現(xiàn)第142窟正壁左右上角的塑像應屬于表現(xiàn)《大般涅槃經》的造像。
竺法護、曇無讖、慧嚴、法顯、覺賢、竺法念等都譯有大乘類《涅槃經》,其中以北涼曇無讖所譯的《大般涅槃經》影響最大。南北朝時期,北方非常盛行涅槃佛性學說,研習涅槃的學者眾多,著名的有曇無最、慧光、圓通、道憑、道慎、寶篆、靈詢、僧妙、道安、法上等人(任繼愈主編《中國佛教史》(第3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388頁)。在北方地區(qū)十分盛行涅槃學說的背景下,秦州地區(qū)亦不會例外。
第142窟三壁的主尊為三世佛造像,關于三世佛,后秦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方便品》記載為過去諸佛、未來諸佛、現(xiàn)在十方無量百千萬億佛。(《大正藏》,第9冊,第7頁)關于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世佛的身份及傳承次序,《妙法蓮華經·序品》載:“日月燈明佛八子皆師妙光,妙光教化令其堅固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諸王子、供養(yǎng)無量百千萬億佛已,皆成佛道,其最后成佛者,名曰燃燈?!敲罟夥◣?,時有一弟子,……其后當作佛,號明曰彌勒,廣度諸眾生,懈怠者汝是,妙光法師者,今則我身是?!?《大正藏》,第9冊,第4頁)燃燈佛于過去世中最后成佛,成佛后又為釋迦授記,釋迦涅槃后則是彌勒成佛??梢耘袛嗟?42窟右壁的交腳菩薩即代表尚未成佛的彌勒菩薩,正壁主尊為現(xiàn)在佛釋迦,左壁主尊則為過去佛燃燈佛。三壁的主尊與窟內的影塑千佛共同構成了《妙法蓮華經》中所記載的三世諸佛??梢姷?42窟是以法華思想為主題的洞窟。
第142窟正壁左右上角的塑像為表現(xiàn)《大般涅槃經》的造像,而法華與涅槃之間也有十分密切的關系,隋吉藏撰《法花游意》載:“涅槃即是法花之異名,涅槃既無名相強名相說,法花亦無名相強名相說?!?《大正藏》,第34冊,第638頁)又《佛祖統(tǒng)紀》載:“二經同明開顯并屬醍醐,故合為一時。此并從經標名,法華具云妙法蓮華經,由妙法有施開廢三者之義。故以蓮華為喻。涅槃者,具云摩訶般涅槃經,此翻大滅度,大即法身,滅即解脫,度即般若,一經始終,純談三德?!?《大正藏》,第49冊,第147頁)鑒于法華與涅槃的密切關系,窟主將法華和涅槃造像組合在一起是非常有可能的。
第142窟正壁的左右上角所塑猴頭與象頭是表示《大般涅槃經》中所記載的釋迦為度化眾生化作麞、鹿、熊、羆、獼猴、龍、蛇、金翅鳥、鴿、魚、鱉、兔、象、牛、馬之中的獼猴身與象身。《大般涅槃經》中記載釋迦為度化眾生曾化作麞、鹿等十五種動物,窟主之所以只選擇了猴與象兩種動物,筆者認為這與當時的修行方式有密切的關系。
《大般涅槃經》強調“眾生悉有佛性”,關于佛性,《大般涅槃經·師子吼菩薩品》解釋到:“佛性者即首楞嚴三昧,性如醍醐,即是一切諸佛之母?!桌銍廊琳?,有五種名。一者首楞嚴三昧,二者般若波羅蜜,三者金剛三昧,四者師子吼三昧,五者佛性。隨其所作,處處得名。”(《大正藏》,第12冊,第524頁)一切眾生悉有首楞嚴三昧即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但因眾生不修行所以不見佛性。關于如何修行,如何取得佛性,隋慧遠在《大般涅槃經義記·師子吼菩薩品》講到:“彰首楞嚴三昧功能成即佛性,以首楞嚴能令諸佛常樂我凈,故即佛性佛母之義?!?《大正藏》,第37冊,第1764頁)從慧遠的解釋中我們可看到取得佛性的方法為首楞嚴三昧。湯用彤先生將漢晉流行的禪法概括為念安般、不凈觀、念佛、首楞嚴三昧等四種(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552-553頁),其中首楞嚴三昧湯用彤先生解釋為“蓋大乘最要之禪定”。后秦鳩摩羅什譯《佛說首楞嚴三昧經》卷1載:“一切禪定、解脫、三昧、神通、如意、無礙、智慧,皆攝在首楞嚴中?!?《大正藏》,第15冊,第631頁)可見取得佛性的修行方式就是禪定。象頭旁邊圓券龕內所塑的禪定比丘,其所表現(xiàn)的應是通過禪定修行來取得佛性的僧人。而且象又在《大般涅槃經》中被用來比喻佛性,《大般涅槃經·師子吼菩薩品》載:“象喻佛性。”(《大正藏》,第12冊,第556頁)所以第142窟的象頭可以理解為表示佛性,這樣象頭與旁邊的禪定比丘產生了緊密的聯(lián)系,象頭代表了佛性,禪定代表了取得佛性的修行方法,比丘則通過禪定取得佛性。象頭下層影塑一立佛、一弟子與一協(xié)侍菩薩,其中弟子雙手合掌跪于佛前。筆者認為這一情景與后秦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中《授學無學人記品》《五百弟子受記品》所記載的釋迦為眾弟子授記的內容基本相符,這幅場景所表現(xiàn)的內容應是釋迦為弟子授記?!洞蟀隳鶚劷洝分袕娬{的眾生悉有佛性皆當成佛,其實就是釋迦為眾生授記?!氨娚杂蟹鹦?,悉當作佛,即是普授眾生記別。”(《大正藏》,第37冊,第1764頁)這里的弟子授記像顯然是代表了成佛的環(huán)節(jié),也就是完成了從眾生悉有佛性到眾生皆可成佛的轉變。我們可看到正壁右上角的象頭、禪定比丘以及象頭下側的弟子授記像集中表現(xiàn)了眾生悉有佛性、成就佛性的修行方法以及眾生皆當作佛的內容,其中禪定是取得佛性的修行方法,也是成佛的基礎,所以要取得佛性和成佛都需要經過禪定,而如何禪定則與左上角的猴頭有關。
第142窟正壁右上角的象頭與禪定有緊密的聯(lián)系,左上角的猴頭也與禪定有密切的關系。前文所述,猴頭表現(xiàn)的是釋迦為度化眾生而化作的獼猴身。獼猴因自身的性格特征經常出現(xiàn)在禪觀類的經典與圖像中。關于獼猴的性格,《大般涅槃經·師子吼菩薩品》載:“眾生心性猶如獼猴,獼猴之性舍一取一,眾生心性亦復如是。”(《大正藏》,第12冊,第374頁)后秦鳩摩羅什譯《坐禪三昧經》卷1載:“乍驚乍懼,志如獼猴?!?《大正藏》,第15冊,第271頁)禪定修行之時,最怕與獼猴一樣心意散亂,不能專心入定,所以為防修行者心意散亂,常采用拴縛獼猴的方式比喻?!蹲U三昧經》卷1載:“譬如獼猴,被系在柱,極乃住息。所緣如柱,念如繩鎖,心喻獼猴,亦如乳母。常觀嬰兒,不令墮落。行者觀心,亦復如是。漸漸制心,令住緣處。若心久住,是應禪法。”(《大正藏》,第15冊,第272頁)隋達摩笈多譯《菩提資糧論》卷5載:“于中修定比丘,心思惟時專意莫亂,若心離境即應覺知,乃至不令離境遠去,還攝其心安住境中。如繩系猿猴系著于柱,唯得繞柱不能余去。如是應以念繩系心猿猴,系著境柱。唯得數(shù)數(shù)繞于境柱,不能余去?!?《大正藏》,第32冊,第534頁)克孜爾石窟第77窟東甬道券頂外側壁繪坐禪比丘,坐禪比丘左側繪一嬉戲的獼猴,坐禪比丘右上方又繪一坐禪獼猴。李靜杰先生認為獼猴習性活躍、放蕩不羈,因而被選擇為修行者攝伏心定的代表。獼猴從奔走到坐禪,正是修行者收斂六根,深入禪定的寫照(李靜杰《龜茲石窟壁畫精進力比丘本生與六種眾生譬喻圖像內涵分析》,新疆龜茲研究院編《龜茲石窟保護與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211頁)。在克孜爾石窟第118窟主室券頂?shù)奶煜鄨D中繪一只鷹懷抱獼猴,主室券頂外側壁繪坐禪比丘。趙莉、楊波先生認為獼猴當為象征放蕩不羈、三心二意的心性,老鷹用雙爪將其抱緊象征了對獼猴心性的調伏(趙莉、楊波《龜茲石窟“天相圖”演變初探》,《敦煌學輯刊》2018年第3期,第56頁)。可見獼猴在禪修中是起了告誡修行者的作用。第142窟正壁左上角的猴頭應與克孜爾第77窟、第118窟中獼猴的作用一致,是告誡修行者:在禪定時需要調伏心性,不能心意散亂、三心二意,需專心入定。猴頭右下部的龕內的造像殘毀,其殘毀的造像很可能也是禪定比丘。
綜上所述,第142窟的正壁的象頭用來表現(xiàn)佛性,雖眾生悉有佛性,但因眾生不修行,所以佛性不顯,而佛性需要靠禪定修行來取得,猴頭在這里正是強調了禪定的方法,是告知修行者如何進行禪定,在正確的禪定后便能取得佛性。第142窟正壁左右上角猴頭與象頭造像不僅是表現(xiàn)釋迦為度化眾生化作的獼猴身與象身,而且它們與禪定密切相關,共同為成佛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