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燕
(重慶科技學院,重慶 401331)
鄭國是分封較晚的一個諸侯國,也是春秋時期在中原地區(qū)比較活躍的一個諸侯國。而《左傳》中對鄭國歷史的記載卻始于鄭莊公時期。《史記·鄭世家》和《國語·鄭語》中對鄭桓公事跡的記載多集中在桓公東遷這一歷史事件上。然而,其他文獻中對桓公東遷及鄭國早年史實的記載卻與司馬遷之說多有相抵牾之處。自漢代以來的兩千多年間,史學家們對這一問題爭論不已。隨著清華簡的連續(xù)公布,這一問題又引起了學者們的關注[1]。學者們對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篇中所涉及的鄭國早年的史事問題各抒己見,得出的結論卻大相徑庭。筆者在對鄭國具銘青銅器進行全面整理的基礎上,又研讀了清華簡中與鄭國有關的簡文,對西周晚期鄭桓公東遷的路線有一些新的看法。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我們先將傳世文獻中有關鄭國東遷的記載擇要列出:
《史記·鄭世家》:“鄭桓公友者,周厲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瓰樗就揭粴q,幽王以褒后故,王室治多邪,諸侯或畔之。于是桓公問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對曰:‘獨雒之東土,河濟之南可居?!谑亲溲酝酰瑬|徙其民雒東,而虢、鄶果獻十邑?!盵2]1757-1758
《國語·鄭語》:“公說,乃東寄帑與賄,虢、鄶受之,十邑皆有寄地?!表f昭注:“十邑,謂虢、鄶、鄔、蔽、補、舟、依、柔、歷、華也。后桓公之子武公,竟取十邑之地而居之,今河南新鄭是也。賈侍中云:‘寄地,寄止?!盵3]523
《漢書·地理志》:“鄭,周宣王弟鄭桓公邑,有鐵官。”顏師古注引應劭曰:“宣王母弟友所封也。其子與平王東遷,更稱新鄭?!庇忠辑懺唬骸爸茏阅峦跻韵露加谖鬣?,不得以封桓公也。初,桓公為周司徒,王室將亂,故謀于史伯而寄帑與賄于虢、會之間。幽王既敗,二年而滅會,四年滅虢,居于鄭父之丘,是以為鄭桓公,無封京兆之文也。”顏師古繼而注:“《春秋外傳》云:‘幽王既敗,鄭桓公死之,其子武公與平王東遷?!省蹲笫蟼鳌吩疲骸抑苤畺|遷,晉、鄭焉依?!粥嵡f公云‘我先君新邑于此’,蓋道新鄭也。穆王已下無都西鄭之事。瓚說非也。[4]
《水經(jīng)·洧水注》引《古本竹書紀年》:“晉文侯二年,同惠(宣)王子多父伐鄶,克之。乃居鄭父之丘,名之曰鄭,是為桓公?!盵5]
《韓非子·內儲說下》:“鄭桓公將欲襲鄶,先問鄶之豪杰、良臣、辨智、果敢之士,盡與姓名,擇鄶之良田賂之,為官爵之名而書之。因為設罈場郭門之外而埋之,釁之以雞豭,若盟狀。鄶君以為內難也,而盡殺其良臣。桓公襲鄶,遂取之?!盵6]
《史記·鄭世家》:“鄭桓公友者,周厲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宣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鄭?!彼抉R貞索隱引《世本》曰:“鄭桓公居棫林,徙拾?!盵2]1758
《左傳》昭公十六年:“子產對曰:‘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藿,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勿或匄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盵7]1352
上引文獻的記載對于鄭國東遷的時間、地點和過程都有分歧。這種分歧在前代學者對《漢書》作注時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妒酚洝む嵤兰摇泛汀秶Z·鄭語》的記載表明鄭國的東遷是在鄭桓公為司徒后,東遷其民,“寄帑虢鄶”“虢鄶果獻十邑”。而應劭卻認為鄭國的東遷是桓公之子武公與平王東遷。臣瓚認為桓公先“寄帑與賄于虢會”,后在“幽王滅后”,滅鄶與虢,因居于“鄭父之丘”,所以才稱為“鄭桓公”。而顏師古又反對臣瓚之說,贊同應劭之說。《水經(jīng)·洧水注》和《韓非子》二書的記載則表明鄭桓公攻滅鄶國而居之?!豆疟局駮o年》記鄭桓公滅鄶?shù)臅r間是“晉文侯二年”。
當代學者對于鄭國東遷和鄭國早年的史實也有不同的觀點:
1.常征先生認為鄭桓公始封之棫林在陜西咸陽附近的武功縣北,桓公“徙拾”之?在陜西澄城。常先生言:“謀遷鄭國于新鄭者,固為鄭桓公,而并兼東虢完成遷國之業(yè)者,則為其子武公。”[8]
2.李峰先生認為:“鄭國的東遷是在鄭桓公成為周王室司徒之后實現(xiàn)的。桓公利用職務之便,把宗族私欲強加在虢、鄶這些小國之上。大約在幽王九年到十一年(前773-前771年),鄭桓公將鄭氏宗族的家產由關中西部的鄭地東移至成周,暫寄居東虢和鄶國小邑。平王東遷以后第二年,鄭武公滅東虢,平王四年,滅鄶?!盵9]
3.劉光先生認為鄭桓公克鄶之年,當為周幽王既敗二年,晉文侯十二年,即公元前769年。[10]
4.王寧先生認為:“鄭桓公滅鄶當在晉文侯二年,滅虢在晉文侯四年,到其遇難之時鄭已經(jīng)在東方立國數(shù)年?!盵11]
5.邱奎先生認為:“宣王世,鄭桓公以王子身份稱王子多父,采邑在洛,地在今陜西洛南一帶。幽王初,王子多父伐鄫,即《鄭語》所出之‘繒’,即江漢南陽一帶的曾國。因伐鄫之功,增土遷邑,因都于‘鄭父之丘’,故國以鄭為名,……與京兆鄭縣不遠?!盵12]
6.馬楠、韓國河二位先生認為《史記·鄭世家》中的記載不可信。馬楠先生指出:“清華簡簡文言桓公“獲函、訾”“克鄶”,與《古本竹書紀年》和《韓非子》中的記載相同?!盵13]韓國河先生認為:“根據(jù)《古本竹書紀年》《清華簡》等文獻及考古資料,可知鄭桓公在幽王三年已攻滅鄶國,定都鄭父之丘(即今鄭韓故城東南部),實現(xiàn)了東遷建國。鄭韓故城內發(fā)現(xiàn)的豐富的西周晚期遺存當與此事件有關。”[14]
上述學者們對鄭國東遷的時間、過程都有不同的看法。筆者在研讀了清華簡中與鄭國相關的簡文后,對鄭國的東遷有一些新的認識,茲述于下。
對于鄭國東遷的時間,前代學者有三種不同的觀點:一是鄭武公隨平王東遷,應劭、顏師古持此說;二是“幽王既敗二年”“晉文侯十二年”,臣瓚、劉光先生持此說;三是《古本竹書紀年》所載“晉文侯二年”即周幽王三年,韓國河先生贊同此說。筆者根據(jù)清華簡中與鄭國有關的簡文,認為前兩種說法皆不可信,只有第三種說法,可與清華簡記載相合。
清華簡《系年》第二章第9號至第10號簡文云:“晉文侯乃逆坪(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晉人焉始啟于京(師),奠(鄭)武公亦政(正)東方之者(諸)侯。武公即(世),(莊)公即位?!闭碚咦ⅲ骸皢ⅲ赝?。政,通正,訓長,意思是鄭武公為東方諸侯之長?!盵15]
《左傳》隱公六年:“鄭伯如周,始朝桓王也。王不禮焉。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盵7]104
根據(jù)清華簡《系年》和《左傳》的記載,鄭武公是周平王東遷的重要依靠。這說明鄭國在平王東遷時已經(jīng)在中原地區(qū)立足,并且擁有比較強大的軍事力量,是成周以東比較強大的一個諸侯國,所以能夠支持周平王,并逐漸成為諸侯之長。清華簡《系年》中的簡文可證鄭國東遷立國的時間應在在平王東遷之前。因此,第一種觀點無疑是錯誤的。
第二種觀點認為鄭桓公的東遷在幽王既敗二年。這一說法,顏師古在為《漢書》作注時已經(jīng)反駁。其緣由是鄭桓公與幽王俱死于驪山之役。筆者認為《春秋外傳》中對鄭桓公死難的記載是正確的。原因有二:一是從清華簡《系年》第二章對于西周滅亡的記載可知在平王東遷之時,鄭國的國君是鄭武公,這說明鄭桓公在此時已亡故。所以簡文羅列鄭國君主世系時不言鄭桓公。二是據(jù)《國語》“幽王八年而桓公為司徒”和《古本竹書紀年》“王賜司徒鄭伯多父命”等語,可知鄭桓公在幽王八年的時候為周王室的司徒,已有功勛。若鄭桓公已為周王室重臣,則其東遷不可能如清華簡六中所記載的勢單力薄,只有“車七,徒丗〓(三十)人”隨其東遷。所以,據(jù)清華簡的簡文,鄭國東遷時間在“幽王既敗二年”的說法亦不可信。
《鄭文公問太伯》甲本中的這段簡文是太伯對鄭桓公開國功績的追述。由簡文可知桓公帶領族人東遷的大致過程。簡文中“克鄶”兩字否定了《史記·鄭世家》和《國語·鄭語》中關于“桓公寄帑、武公隨平王東遷”的歷史記載。隨著清華簡的公布,傳統(tǒng)的“桓公寄帑”說應予以摒棄。結合《古本竹書紀年》中對鄭桓公克鄶?shù)臅r間為“晉文侯二年”的記載,和上引簡文可知中原地區(qū)的鄭國是西周晚期鄭桓公帶領族人經(jīng)過艱苦奮戰(zhàn)建立起來的?;腹谥性貐^(qū)開荒拓土,把宗周地區(qū)的禮樂文化帶到中原地區(qū),為中原文明的進步作出了貢獻。
在厘清鄭桓公東遷的時間問題后,我們據(jù)清華簡對鄭桓公東遷的路線進行探索。要探明此問題,就必須首先要考辨清楚《鄭文公問太伯》中有關地名的問題?!多嵨墓珕柼分械囊恍┑孛乃福娙室娭?,且有的字詞是否為地名,意見也不統(tǒng)一。下面,我們先考辨有關問題,然后再來討論鄭桓公東遷的路線。
1.魚羅
簡文中的“魚羅(麗)”,整理者認為可能是陣名,也可能是地名[16]。尉侯凱先生認為“羅”當讀為“陵”。尉侯凱先生言:“魚陵在今河南襄城西南。春秋時,屬鄭國[17]。而吳良寶先生認為:“魚陵與鄶國的方位相比,比較偏南縣,恐非簡文‘魚羅’?!盵18]筆者認為尉侯凱先生的觀點是正確的。
“魚陵”,杜預認為魚陵即魚齒山。譚其驤先生編纂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中也贊同這一觀點[19]。臧勵龢先生認為“魚陵”在今河南寶豐縣東南四十余里處。[20]871
《左傳》襄公十八年:“楚伐鄭,次于魚陵。右?guī)煶巧霞?,遂涉潁,次于旃然。蔿子馮、公子格,率銳師侵費滑、胥靡、獻于、雍梁,右回梅山。侵鄭東北,至于蟲牢而反。子庚門于純門,信于城下而還。涉于魚齒之下,甚雨及之。楚師多凍,役徒幾盡?!倍蓬A注:“魚陵,即魚齒山,在犫縣北?!庇衷唬骸棒~齒之下有滍水,故言涉。”楊伯峻注:“舊以魚陵為魚齒山,魚齒山在今平頂山市西北。滍水,今名沙河?!盵21]
上引文獻中的上棘、旃然、費滑、胥靡、獻于、雍梁、梅山、蟲牢,本都在鄭國的疆域之內?!俺ム崳斡隰~陵”說明魚陵在楚軍北伐中原的這次戰(zhàn)爭中,是楚軍的大本營。楚軍的這次征伐,分為三路。左師次于魚陵,由令尹子庚率領。右?guī)熡晒恿T戎率領,次于旃然。旃然水,即索水,在滎陽南三十五里。左師從南面進攻鄭都,右?guī)燅v扎在鄭都西北,形成南南北夾擊之勢。蔿子馮率領的銳師“至于蟲牢而反”。蟲牢,位于鄭國東北部,今新鄉(xiāng)的封丘縣。楚國的這次大規(guī)模入侵,攻陷了鄭國的大部分領土,已經(jīng)迫近鄭國的國都。但是由于鄭軍固不出戰(zhàn),鄭都堅固,楚國的軍隊只是在鄭都“純門”之外住宿二夜而還。在返回大本營魚齒山下后,又遭遇惡劣天氣,不得不結束了這場戰(zhàn)爭。從《左傳》的記載中,我們可以肯定,魚陵即魚齒山,位于今河南寶豐縣東南四十余里處,也就是今河南省襄城縣西南方。魚齒山南有滍水、湛水。
“魚陵”又見于《后漢書》。
《郡國志》二:“襄城有西不羹,有汜城、有汾丘、有魚齒山。”李賢注:“《左傳》謂魚陵,杜預曰魚齒山也,在犫縣北。”[22]
李賢注中的犫縣即犨縣。明確犨縣的地理位置,也可幫我們確定“魚陵”的位置,以下即予以簡論:
《左傳》昭公元年:“楚公子圍使公子黑肱、伯舟、棃城犨、櫟、郟。”杜預注:“黑肱,王子圍弟子皙也。犨縣,屬南陽。郟縣,屬襄城。櫟,今河南陽翟縣。三邑,本鄭地。”[7]1168臧勵龢先生認為:“犨縣在今河南魯山縣東南五十五里?!盵20]1366
魚齒山的位置正位于犨縣以北,因此杜預的說法是可信的。
上引《史記·鄭世家》司馬貞索隱引《世本》曰:“鄭桓公居棫林,徙拾?!盵2]1758“棫林”這個地名,亦見于簋(《集成》8·4322)。裘錫圭先生指出這個“棫林”可能是鄭桓公的始居地,位于許地葉縣之北,與胡國相距不遠。[23]尉侯凱先生所指出的“魚陵”的地理位置與簋銘文中出現(xiàn)的“棫林”(許昌葉縣北)相距不遠。那么“棫林”很可能是“魚陵”之役前,鄭桓公及其族人的居住地。
簡文中的 字字形如下:
《春秋經(jīng)》僖公三十年:“晉人、秦人圍鄭?!倍蓬A注:“晉軍函陵,秦軍泛南,各使微者圍鄭,故稱人。”陸德明音義:“函音咸,泛音凡。傳同。”[7]461
函陵在今河南新鄭縣北十三里處。而鄭國的泛地有兩處:一為東泛,一為南泛。東泛在今河南滎陽中牟縣南。南泛在今河南襄城縣南。
《左傳》僖公三十年:“晉侯秦伯圍鄭。晉君函陵,秦君泛南。”杜預注:“此東泛也。在滎陽中牟縣南?!笨追f達疏:“此東泛?!盵7]463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王出適鄭,處于泛?!倍蓬A注:“南泛也。在襄城縣南?!笨追f達疏:“南泛是襄城縣南。南近于楚,西近于周,故王處于泛。及楚伐鄭,師于泛。皆以為南泛。”[7]423
根據(jù)簡文所提供的語境和吳良寶先生對訾地的考證,筆者認為簡文中的應是汝水北岸的泛城。
吳良寶先生以汝水北岸的泛城不符合《國語》中史伯所說的“濟、洛、河、潁”之間的特定范圍來否定此說。而在《國語》中,史伯對鄭桓公的建議除了“濟、洛、河、潁”之間外,還有“謝、郟”之間。
《國語·鄭語》:“公曰:‘謝西之九州,何如?’對曰:‘其民沓貪而忍,不可因也。唯謝、郟之間……若更君而周訓之,是易取也,且可長用也?!表f昭注:“謝,宣王之舅申伯之國,今在南陽?!盵3]523
除此之外,《左傳》中記載的屬于鄭國的地名,也有處于汝潁之間的。如:櫟、郟。
《左傳》桓公十五年:“鄭伯突入于櫟?!倍蓬A注:“鄭別都也。今河南陽翟縣。后入楚,今為河南禹縣?!盵7]
《左傳》昭公元年:“楚公子圍使公子黑肱、伯州犁城犨、櫟、郟,鄭人懼?!倍蓬A注:“犨縣,屬南陽。郟縣,屬襄城。櫟,今河南陽翟縣。三邑本鄭地?!盵7]1168
這都說明處于謝郟之間的地區(qū)在春秋早期是鄭國的領土,后在春秋晚期,成為楚人攻打鄭國的前沿地區(qū)。
吳良寶先生指出鄭桓公東遷的路線可能是:“從關中渭水流域往東,沿著黃河南岸越過崤、 函,到達成周等中原之地,是一條古老的交通要道。”[18]如果按照這條線路來走的話,就與《世本》中葉縣附近的“棫林”相距甚遠。而事實上,在西周時期,從宗周地區(qū)到達中原汝潁之間,還有另外兩條常見的路線。這些路線,在金文中常常出現(xiàn)。李學勤先生指出從周王都前往南國主要有兩條途徑:一條是太保玉戈中的“召公”從今陜西長安的豐邑出發(fā),率循漢水而下,以抵江漢一帶。另一條是胡公方鼎中的“公”可能從成周出發(fā),從而途徑今河南漯河東的歸姓胡國。[27]李學勤先生說:“這條路線同昭王伐楚荊的路程基本一樣?!盵28]我們來看胡公方鼎的銘文:“隹(惟)公省,徂南國,至于漢。厥至于?,公賜伯□寶玉五品、馬亖(四)匹,用鑄宮白(伯)寶彝。”銘文中的“公”可能從成周出發(fā),也可能從宗周出發(fā),先到達漢水,然后再到達汝潁之間的歸姓?國。筆者認為鄭桓公在東遷時走這條路線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而且,清華簡中對鄭武公功績的記載是:“西城伊闕,北就鄔、劉,縈厄蔿、竽(邗)之國?!盵16]伊闕在洛陽市南。這個伊闕在洢水流域,靠近成周之地。鄔、劉在今河南緱氏縣?!蹲髠鳌氛压荒辏骸巴跞∴w、劉、、邘之田于鄭,而與鄭人蘇忿生之田?!倍蓬A注:“(鄔、劉)二邑在河南緱氏縣,西南有鄔聚,西北有劉亭?!盵7]127蔿、竽(邘)之國很可能是在黃河北岸的與衛(wèi)國相近的小國。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應、晉、邘、韓,武之穆也?!倍蓬A注:“河內野王縣西北有邘城。”[7]419
《史記·周本紀》:“明年,伐邘?!迸狁椉庖鞆V曰:“邘城在野王縣西北”。[2]118
邘,周初國名。邘國在今河南沁陽縣西北,位于黃河以北。由以上分析可知,鄭武公時,主要是向西成周方向和向北跨過黃河衛(wèi)國方向擴張它的領土。正是因為這種擴張,才使得位于鄭國北部的衛(wèi)國、魯國,南部的蓼、蔡來見。這也與清華簡《系年》中的“鄭武公亦正東方之諸侯”相應。鄭武公的向西、向北的擴張也正說明鄭韓故城周圍區(qū)域和鄭之南土在鄭桓公時已是鄭之領土。
由此,根據(jù)我們對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篇簡文中的“魚羅”、“”、“(訾)”地理位置的研究和“”字意義的討論,再結合文獻中的記載,可大體勾畫出鄭桓公早期東遷建國的路線。鄭桓公從宗周故地出發(fā),與經(jīng)商之人同行,在到達葉縣北的棫林之后,率領族人浴血奮戰(zhàn),經(jīng)過魚陵之役、抵達汝水北岸,獲得襄城縣南的泛城,然后北進中原,獲得新鄭與許昌之間的訾地,又奇襲了溱洧之間的區(qū)域,攻滅了鄶國。鄭國在此時,方有“容社”之處,實現(xiàn)了東遷建國的基業(yè)。
以上我們以清華簡為新材料進行的研究,弄清楚了鄭國東遷的路線。其實,我們還可以從應國的滅亡和鄭伯匜等材料來進一步佐證以上研究所得出的結論。
對于應國的滅亡,顧棟高、陳槃皆認為應國不知何年絕封。[28]何浩先生認為應國是被楚國所滅[29]。潘民中先生認為應國滅于鄭國,滅亡的時間在西周東周之際的周平王元年至四十八年間。[30]李喬先生認為應國是在鄭莊公時被鄭國滅亡的。[31]郭琨鋮先生指出滍陽嶺上楚墓的出現(xiàn)時間為春秋晚期早段,應公室墓地的年代下限為春秋早期,中間有百余年的缺環(huán),說明在楚人到達應地之前應國已經(jīng)滅亡。應國可能亡于戎狄內侵。[32]
上述觀點中,應亡于楚的說法,從目前的史料來看是錯誤的。郭琨鋮先生在其文中已有詳實的論證,不再贅述。筆者認為應亡于鄭的說法是正確的。西周應國的滅亡和鄭桓公的東遷有著密切的關系。首先,從時間來看,西周應國滅亡的時間在兩周之際,與鄭國東遷建國的時間比較接近。
《國語·鄭語》:“公曰:‘若周衰,諸姬其孰興?’對曰:‘臣聞之,武實昭文之功,文之祚盡,武其嗣乎!武王之子,應、韓不在,其在晉乎!距險而鄰于小,若加之以德,可以大啟?!表f昭注引三君(三君謂賈逵、唐固與虞翻)云:“不在,時已亡也。”接著韋注反駁三君觀點曰:“若已亡,無宜說也。近宣王時,命韓侯為侯伯,其后為晉所滅,以為邑,以賜桓叔之子萬,是為韓萬,則其亡非平王時也。應則在焉,上史伯云“南有應、鄧”是也。不在,言不在應、韓,當在晉?!卑福骸啊畡t其亡非平王時也’,考異卷(汪遠孫《國語考異》)四:‘非’字誤。《詩·韓奕》疏引注作‘在’字,是也?!盵3]523
《毛詩·韓奕》序:“《韓奕》,尹吉甫美宣王也。能賜命諸侯?!笨追f達疏:“蓋晉文侯輔平王為方伯之時滅之也,……則其亡在平王時也。”[33]
《國語》中“武王之子,應、韓不在,其在晉乎!”是史伯對姬姓諸侯未來的推測。韓國的始封在西周初年,其始封君是周武王之子桓叔。韋昭注中言宣王時期,還曾“命韓侯為侯伯”。這表明西周晚期武王后裔所立的韓國未滅。此韓國后為晉所滅,故地成為晉國之邑。在曲沃武公成功僭位為晉侯之后,韓地被分封給曲沃桓叔之子萬,因此稱之為韓萬。韓萬是東周時期的韓國之先祖。《國語》中“應、韓不在”,應如賈逵、唐固與虞翻所注,是“已亡”之義。平王之時,中原地區(qū)晉、鄭兩國為輔,稱霸中原。西周時期的韓國在兩周之際為晉文侯所滅。西周時期的應國也很有可能在鄭國東遷的過程中被蠶食。
其次,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篇中的地名“魚陵”、“泛”以及《左傳》中出現(xiàn)的“繞角城”、“犨”、“郟”、“櫟”等地原屬西周應國,后屬鄭國。到了春秋晚期,又為楚人所占。這些地名歸屬的變化,足以說明西周應國的滅亡與鄭國在中原地區(qū)的開疆拓土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篇中記載的與鄭桓公戰(zhàn)于魚齒山下的,很有可能就是原居住于滍水上游的應國人或原世居此地的土著部落。而且,應國與胡國相鄰,本是“抵抗淮夷”“屏藩周室”的共同防線。文獻中有鄭武公滅胡的記載,應國的滅亡當在武公滅胡之前。
上文對兩周之際應國滅亡的研究,也可證明鄭桓公東遷時,帶領族人到達中原地區(qū)后,其路線是從南向北進攻的。在奪得了“謝郟”之間的大部分區(qū)域后,驅車北上,攻滅鄶國,食于溱洧二水。
在鄭國東遷的過程中,除了滅鄶之外,還占領了應國國都以外的大部分領土。應國雖然屬于史伯所說的“非親則頑,不可入也”之地,但卻也位處于“謝西之九州”、“謝郟之間”。從河南省平頂山滍陽嶺應國墓地的發(fā)掘情況來看,整個西周時期的應國墓地保存完好,排列規(guī)整。而兩周之際、春秋早中期的應國墓地卻無有影蹤。西周傳世應器和應國墓地出土的銅器都有明顯的世代關系。而到了春秋時期,應國銅器僅存兩件:丁兒鼎蓋和應侯啟戟。它們都是春秋晚期器。對于這些考古現(xiàn)象,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應亡于鄭。
此外,1985年3月,在河南永城縣出土的鄭伯匜上,刻有銘文:“鄭伯作宋孟姬媵匜,其子子孫孫永寶用之。”發(fā)掘簡報認為此器是西周末年的器物。[34]鄭清森先生認為此器是鄭桓公嫁女于宋武公的陪嫁之物。[35]筆者認為此器反映出鄭國早期與宋國的政治聯(lián)盟關系。它是西周晚期鄭國在中原地區(qū)建國后采取的遠交近攻政策的反映,也可作為西周末年鄭國東遷至今中原地區(qū)封土建國的一個明證。
綜上所述,清華簡中與鄭國早年史實相關的史料表明:西周末年鄭國的東遷是在鄭桓公的帶領下實現(xiàn)的?!盎腹泥?、武公東遷”的傳統(tǒng)觀點,應予以摒除。通過我們對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篇甲本第4號至第6號簡文中的幾個地名“魚羅”、“”、“(訾)”的研究,以及西周應國的滅亡與桓公東遷的關系的討論,西周末年鄭桓公帶領族人東遷的史實逐漸清晰。
西周末年,由于宗周地區(qū),山川不寧,王室多故,西周貴族逐漸向東遷徙。在這一社會背景之下,鄭桓公帶領族人依循“昭王伐楚荊”及胡公方鼎的路線,從宗周出發(fā),與商人同行,先至漢水,后與族人由南向北進攻。經(jīng)魚陵(魚齒山,今河南寶豐縣東南四十余里處)之役,抵達汝水北岸,獲得襄城縣南的泛城。然后北進中原,獲得新鄭與許昌之間的訾地,又奇襲了溱洧之間的區(qū)域,攻滅了鄶國。謝郟之間的犨縣、襄城、郟縣、禹城、長葛、新鄭、管縣等地先后為鄭所有。鄭桓公時,謝郟之間的區(qū)域成為鄭之南土。鄭武公時,則繼續(xù)向西、向北擴張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