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破蕃賊露布》所見史事探微

李學東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吐蕃在統(tǒng)一青藏高原后逐漸成為唐朝的心腹大患；至開元天寶之際，雙方戰(zhàn)事頻仍，在河隴地區(qū)展開了激烈的角逐?！度莆摹肥珍浀姆馑逗游髌妻\露布》[1]3571-3573記載了玄宗時期唐軍與吐蕃在河西交戰(zhàn)中的一次大捷，但具體時間語焉不詳；此外，露布(1)封演撰，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卷4《露布》載：“露布，捷書之別名也。諸軍破賊，則以帛書建諸竿上，兵部謂之‘露布’。蓋自漢以來有其名。所以名‘露布’者，謂不封檢，露而宣布，欲四方速知。亦謂之‘露版’。魏武奏事云‘有警急，輒露版插羽’是也?！敝腥A書局2005年版，第30頁。中披露的其他史事也有待進一步挖掘。囿于有限的史料，學界對其研究并不充分，已有研究主要集中于對史事發(fā)生時間的考證。戴偉華提出露布反映史事系開元二十五年(737)崔希逸破吐蕃事(2)戴偉華《〈使至塞上〉與崔希逸破吐蕃事無關》，載于《歷史研究》2014年第2期。。楊松冀認為露布所涉及史事為天寶元年(742)王倕破吐蕃事(3)楊松冀《〈河西破蕃賊露布〉與崔希逸無關——與戴偉華先生商榷》，載于《蘭臺世界》2015年第32期。，然而其并未指明樊衡擔任王倕幕府掌書記的史料來源，論證依據(jù)令人存疑。陳鐵民先生亦持天寶元年王倕破吐蕃說(4)陳鐵民《〈〈使至塞上〉與崔希逸破吐蕃事無關〉求疵》，載于《歷史研究》2017年第2期。，但因研究側重不同，相關內容仍有深入探討的必要。今擬在諸先學的基礎上，對露布所涉及的唐蕃河西之戰(zhàn)時間再做考訂，并對相關史事作進一步闡發(fā)，妄陳陋見，藉以就教于方家。

一、河西破蕃賊時間獻疑

根據(jù)《資治通鑒》記載，天寶元年十二月，庚子，河西節(jié)度使王倕奏破吐蕃漁海及游弈等軍(5)《資治通鑒》卷215，唐玄宗天寶元年十二月庚子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975頁。關于此戰(zhàn)的另一記載，參看(宋)王欽若等編，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卷37《帝王部·頌德》載：“(天寶元年)十二月，西河大破吐蕃……今日王倕果奏：‘大破吐蕃魚海及游奕等軍，擒生斬級并虜獲羊馬，不可勝計?！兵P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393頁。兩則史料記述所不同者唯有魚海軍、游奕軍之稱謂，然其時間、事件相類，故《資治通鑒》所載之“漁海”與《冊府元龜》所記之“魚?！睉獮橥卉?，只是寫法存在出入而已；同樣，兩處資料記載之“游弈”與“游奕”亦應指同一軍。。顯而易見，王倕于天寶元年攻破吐蕃漁海、游弈等軍；而在露布中同樣提到了相似的事件(6)《全唐文》卷352樊衡《河西破蕃賊露布》載：“斬魚海軍大使劍具一人，生擒魚海軍副使金字告身論悉諾匝，……生擒游奕副使諾匝生?！钡?572頁。關于吐蕃魚海軍的位置，嚴耕望先生通過考證指出魚海軍位于青海之北，漢龍夷故城地區(qū)。參見《唐代交通圖考》卷2《河隴磧西區(q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22頁。，露布記述了此次唐軍大破吐蕃的詳細經過，并十分明確地寫明唐軍生擒吐蕃魚海軍副使、游奕副使。那么，兩則文獻所述之戰(zhàn)事是否為同一事件？首先筆者擬對露布所記唐軍于河西大敗吐蕃的大致時間作一粗略界定，露布記載：“朝議大夫、守左散騎侍郎、河西節(jié)度經略使、營田九姓長行轉運等副使、判武威郡事、赤水軍使、攝御史中丞、賜紫金魚袋、上柱國，臣某破蕃賊露布事?！盵1]3571從這段記述可以得知當時在河西指揮唐軍大破吐蕃的將領所擔任的官職，露布的上奏時間當在大破吐蕃之后，那么露布所揭橥之戰(zhàn)事應該是當時情況的真實寫照。露布提及此大臣任“河西節(jié)度經略使”并“判武威郡事”，為我們明晰此戰(zhàn)發(fā)生時間提供了重要線索。河西節(jié)度使肇始于賀拔延嗣，其于景云二年(711)四月，擔任涼州都督，充河西節(jié)度使(7)《唐會要》卷78《諸使中·節(jié)度使》載：“景云二年四月，賀拔延嗣除涼州都督，充河西節(jié)度使，此始有節(jié)度之號，遂至于今不改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686頁。。而涼州在天寶元年改為武威郡(8)《舊唐書》卷40《地理志三·河西道》記：“武德二年，置涼州都督府，……至天寶元年，改為武威郡。”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640頁。，據(jù)此推斷，此戰(zhàn)發(fā)生的時間應當不早于天寶元年。此外，露布中提到“洎我開元天寶圣文神武皇帝陛下嗣宅丕業(yè)”[1]3572，唐玄宗上此尊號是在天寶元年二月丁亥(9)《舊唐書》卷9《玄宗紀下》載：“(天寶元年)二月丁亥，上(唐玄宗)加尊號為開元天寶圣文神武皇帝?！钡?15頁。，并于天寶七載(748)五月壬午，加“開元天寶圣文神武應道皇帝”(10)《資治通鑒》卷216，唐玄宗天寶七載五月壬午條載：“(天寶七載)五月，壬午，群臣上尊號曰開元天寶圣文神武應道皇帝?！钡?009頁。尊號。通過唐玄宗尊號的變化，我們可以進一步判定露布所述戰(zhàn)事發(fā)生時間當在天寶元年二月丁亥以后，天寶七載五月壬午之前。

上揭提到戴偉華認為露布反映史事為開元二十五年崔希逸破吐蕃事，筆者對此存疑。據(jù)《文苑英華》卷406《授崔希逸河南尹制》載：“朝散大夫、守左散騎常侍、持節(jié)河西節(jié)度經略、支度、營田九姓長行轉運等副大使、知節(jié)度使、判涼州事、赤水軍使、上護軍、攝御史中丞、賜紫金魚袋崔希逸，……可銀青光祿大夫河南尹?！盵2]2060通過這一制文，可以知曉崔希逸在改任河南尹之前的職銜，彼時其擔任的散官為朝散大夫，品階為從五品下(11)《舊唐書》卷42《職官志一》載：“朝散大夫為從五品下”，第1785頁。，只要得知其始任河南尹的時間，就能獲悉其任朝散大夫的截止時間?！顿Y治通鑒》記載：“(開元二十六年)五月，丙申，以崔希逸為河南尹”[3]6952，因此在開元二十六年(738)五月丙申之前崔希逸所任散官應當是朝散大夫。若露布披露戰(zhàn)事為開元二十五年崔希逸破吐蕃事，露布中提到的“臣某”應是崔希逸無疑，露布稱其所任散官為朝議大夫，品階為正五品下(12)《舊唐書》卷42《職官志一》記：“朝議大夫為正五品下”，第1785頁。。由此推知，此露布書寫時間當在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13)《全唐文》卷352，樊衡《河西破蕃賊露布》載：“季冬之月，天地嚴凝，赍孤軍十月之糧，入絕域重阻之地?！钡?573頁。，為唐軍擊敗吐蕃后用于向朝廷報捷，那么崔希逸此時所任散官應是朝議大夫。如果此露布確為開元二十五年崔希逸所上，則奏報者所任散官朝議大夫(正五品下)到次年反而降為朝散大夫(從五品下)，主動報捷后出現(xiàn)不升反降的反?，F(xiàn)象，讓人難免有所懷疑。揆諸史籍，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崔希逸從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至開元二十六年五月這段時間內受到朝廷懲戒的記載；相反，其在邊境與吐蕃的交戰(zhàn)中屢屢得手，戰(zhàn)功卓著。在盛唐重視軍功的背景下，崔希逸又無犯過行徑，其散官品階卻由正五品下的朝議大夫降為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這一情況是極為不合常理的。即使在后來的改官中，盡管明升暗降，其散位也由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晉升為從三品的銀青光祿大夫(14)《舊唐書》卷42《職官志一》載：“銀青光祿大夫為從三品”，第1785頁。，因此露布所記史事為開元二十五年說也就無法令人信服。

另外，對于此戰(zhàn)系崔希逸破吐蕃之觀點，戰(zhàn)事親歷者的活動軌跡亦為我們質疑其說提供了較為有力的證據(jù)?！度莆摹肪?52《河西破蕃賊露布》記：“可使安思順反戈卻入，必盡擒之。”[1]3573安思順的戰(zhàn)斗經歷在碑銘中亦有記載，《宗羲仲神道碑》作：“(宗羲仲)遂從安思順破魚海，敗五城，授上柱國?！盵2]4882據(jù)碑文所載，宗羲仲曾跟隨安思順攻破魚海，立功受賞。在露布所記史事中，安思順是參與河西之戰(zhàn)的其中一員，并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根據(jù)露布所載，在此次河西破蕃賊的軍事行動中，唐軍攻擊了吐蕃魚海軍，斬獲頗豐(15)參見《全唐文》卷352樊衡《河西破蕃賊露布》載：“斬首三千級，生俘千余人，牛馬羊駝八萬余頭，數(shù)獲未畢?！钡?572頁。。既然唐軍在此役中攻破吐蕃魚海軍，并且安思順又是魚海之戰(zhàn)的參與者，那么碑文和露布記載之戰(zhàn)事應為同一戰(zhàn)役，宗羲仲作為安思順的部將可能也參與了露布所述之戰(zhàn)事。再者，我們可以通過對碑文所記碑主宗羲仲生卒年的爬梳，來推算其參與此戰(zhàn)之時的年齡，以此來判斷開元二十五年崔希逸破吐蕃之說是否合理。碑文載：“以永泰三年(16)據(jù)《舊唐書》卷11《代宗紀》載：“(永泰二年)十一月甲子，日長至，上御含元殿，下制大赦天下，改永泰二年為大歷元年?！钡?85頁。唐代宗永泰年號僅行用兩年，碑文中提到的“永泰三年”當為訛誤，宗羲仲卒年實為永泰二年(766)。四月六日，寢疾捐館于上京務本里第，春秋四十有二，以其年五月十八日葬畢陌原。”[2]4883根據(jù)碑文所記，宗羲仲終年四十二歲，于永泰二年(766)亡故，那么其生年應為725年，即開元十三年。

宗羲仲曾跟隨安思順參與此戰(zhàn)，上揭通過分析得知其生年為開元十三年(725)，若露布所記史事為開元二十五年(737)崔希逸破吐蕃事，則可以推知彼時宗羲仲以13歲之齡從軍征討吐蕃。翻檢史籍，可以發(fā)現(xiàn)唐代對男子的從軍年齡有著較為明確的規(guī)定，茲引述如下：

先天二年誥曰：“往者分建府衛(wèi)，計戶充兵，裁足周事，二十一入募，六十一出軍，多憚勞以規(guī)避匿。今宜取年二十五以上，五十而免。屢征鎮(zhèn)者，十年免之?！彪m有其言，而事不克行。[4]1326

從唐玄宗于先天二年(713)下達的誥令可以發(fā)現(xiàn)，先前男子入募從軍的年齡為21歲，當朝廷認識到士兵因服役時間過長而發(fā)生逃匿現(xiàn)象后，便將男子從軍年齡延后至25歲。雖然這一政令未能得到切實執(zhí)行，但為我們了解唐人的從軍年齡提供了一定的幫助，按照法令規(guī)定唐代男子在成丁(17)杜佑撰《通典》卷7《食貨典七·丁中》載：“大唐武德七年定令，男女始生為黃，四歲為小，十六為中，二十一為丁，六十為老。神龍元年，韋皇后求媚于人，上表，請?zhí)煜掳傩漳甓啥。迨嗣庖?，制從之。韋庶人誅后，復舊。玄宗天寶三載十二月制，自今以后，百姓宜以十八以上為中男，二十三以上成丁?！敝腥A書局1988年版，第155頁?？梢园l(fā)現(xiàn)，唐玄宗天寶三載之前，朝廷規(guī)定男子成丁年齡為21歲，無論露布所述戰(zhàn)事系開元二十五年抑或是天寶元年，按照唐代法令要求，男子21歲之后方能從軍。以后方可從軍入伍，立功邊塞。

此外，杜甫的詩文也透露出唐玄宗年間男子從軍年齡的相關信息，其文曰：“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盵5]這首詩是在當時吐蕃為患嚴重、唐廷緊急招募內地士兵防秋的背景下寫就的[6]。在唐蕃關系緊張，邊境戰(zhàn)事頻發(fā)的情形下，男子從軍的年齡僅為15歲；而在開元二十五年崔希逸出兵掩襲吐蕃之前，唐朝與吐蕃的關系一度處于較為友好的狀態(tài)下(18)參見《資治通鑒》卷214，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二月條載：“初，(崔)希逸遣使謂吐蕃乞力徐曰：‘兩國通好，今為一家，何必更置兵守捉，妨人耕牧！請皆罷之?！Ｒ莨陶?，乃刑白狗為盟，各去守備；于是吐蕃畜牧被野?！钡?946—6947頁。，唐蕃于河隴再啟戰(zhàn)端是由于崔希逸偷襲吐蕃所致(19)參見《資治通鑒》卷214，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二月己亥條載：“己亥，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襲吐蕃，破之于青海西?！钡?946頁。，并非因吐蕃侵擾而導致邊防告急，因而當時暫無大舉征兵之迫切需要，故宗羲仲以13歲之齡參與開元二十五年戰(zhàn)事是不合理的，因此露布所載戰(zhàn)事與崔希逸破吐蕃事無關。再者，碑文關于宗羲仲從軍年齡另有約略記載，其文云：“曾未弱冠，克自激昂，不安顏子之貧，遂投班生之筆?！盵2]4882這為我們推斷其從軍年齡提供了一條線索，古時弱冠一般指20歲(20)參見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1《曲禮上》載：“二十曰‘弱’，冠。”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9頁。，宗羲仲未及弱冠，便投軍報國，囊時其年齡即便未滿20歲，也應相差無幾。反之，若露布披露戰(zhàn)事為天寶元年王倕破吐蕃事，那么宗羲仲從軍西征之時應為18歲，一方面與碑文所記之年齡較為接近，另一方面相對符合唐朝法令規(guī)定的男子從軍年齡。因此天寶元年王倕破吐蕃之說更易令人信服。

二、露布所見史事鉤沉

《河西破蕃賊露布》雖主要記錄了唐玄宗年間唐蕃河西之爭的過程，但字里行間亦兼及其他史事的撰述。露布記載：“蠢茲吐蕃……犬長吠主，反伐勃律之屬國，匿我四亂之亡人，誘我石堡之城，踐我蕃禾之麥。多行背德，是惡貫矣！我皇帝怒之，密發(fā)中詔，使乘不虞以襲之?！盵1]3571-3572從露布相關記述可以發(fā)現(xiàn)，吐蕃對唐之屬國勃律的進犯以及石堡城的陷落，成為唐廷興師進討的重要原因。吐蕃攻擊勃律是在開元二十五年(737)(21)《資治通鑒》卷214，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二月條載：“時吐蕃西擊勃律，勃律來告急，上命吐蕃罷兵，吐蕃不奉詔，遂破勃律；上甚怒?！钡?947頁。關于此事的記載，另見王堯、陳踐譯注：《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增訂本)“大事記年”第88條(737年)載：“贊普牙帳駐于‘準’之芒岱垅。論·結桑龍(東)則布引兵至小勃律國。冬，贊普牙帳居于札瑪，小勃律王降，前來致禮?！泵褡宄霭嫔?992年版，第153頁。；石堡城自開元十七年(729)被唐軍收復后，在較長的一段時期內一直處于唐朝的控制之下，至開元二十九年(741)十二月六日，由于蓋嘉運防御不利，石堡城再次被吐蕃攻陷(22)《唐會要》卷78《諸使中·節(jié)度使》隴右節(jié)度使振武軍條載：“振武軍，置在鄯州鄯城縣西界吐蕃鐵仞城，亦名石堡城。開元十七年三月二十四日，信安王(李)祎拔之，置。四月，改為振武軍。二十九年十二月六日，蓋嘉運不能守，遂陷吐蕃?！钡?688頁。。露布中提到的“誘我石堡之城”應該指的是開元二十九年吐蕃陷石堡城事，其中“誘”字點明此次吐蕃攻擊石堡城并未采取常規(guī)的軍事方略。邵文實認為此次吐蕃攻打石堡城改變了作戰(zhàn)策略，出其不意地從焉支山率兵南下，以致唐軍猝不及防，難以抵擋[7]。吐蕃進犯勃律和石堡城之役在露布中業(yè)已述及，顯然已是發(fā)生之事，而后唐軍基于吐蕃的進犯，發(fā)兵討伐之，那么露布所述河西大捷的時間應在開元二十九年之后。

值得一提的是，露布述及吐蕃對唐境蕃禾之麥大加肆虐，然而史書關于唐朝西陲行政建置的記載并未提及“蕃禾”，僅有“番禾”(23)《舊唐書》卷40《地理志三·河西道》涼州中都督府條載：“涼州中都督府，隋武威郡。武德二年，平李軌，置涼州總管府，管涼、甘、瓜、肅四州。涼州領姑臧、昌松、番禾三縣。三年，又置神烏縣?！钡?640頁。，為涼州下轄的番禾縣，“蕃禾”或許即為“番禾”。對此，從當時唐軍的集結地點可以略窺一斑，露布記載：“以今月初六日戒嚴，引高牙而出，十二月會于大斗之南。”[1]3572由此可知，唐軍在大斗之南會合出師征伐吐蕃，嚴耕望先生指出“大斗”是指“大斗拔谷”[8]519。吐蕃大肆蹂躪蕃禾之麥與唐軍在大斗拔谷之南會師出兵討伐吐蕃有無內在聯(lián)系？《元和郡縣圖志》載：

天寶縣，東至(涼)州一百八十里。本漢番禾縣，屬張掖郡，北涼沮渠蒙遜立為番禾郡。后魏太武帝平涼，罷郡置軍，隋開皇三年改為縣。皇朝因之，天寶中改為天寶縣。[9]1020

據(jù)此可知，番禾縣位于涼州西一百八十里。那么，大斗拔谷又處于什么位置？《元和郡縣圖志》記：“大斗軍，涼州西二百里，本是赤水軍守捉，開元十六年改為大斗軍，因大斗拔谷為名也。”[9]1018可以發(fā)現(xiàn)，大斗軍在涼州以西二百里之處，且因大斗拔谷而得名。嚴耕望先生通過分析考證認為大斗拔谷地處河西、隴右南北交通要津，戰(zhàn)略位置十分重要，大斗軍既以“大斗”為名，縱然不在谷中，亦應置于去谷不遠之東或東北處；并進一步指出大斗拔谷東至涼州應在三百里以上[8]517-521。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以涼州為基點，可以推知番禾縣、大斗拔谷(24)關于大斗拔谷的具體位置，劉滿指出大斗拔谷即為今甘肅民樂縣東南70里的扁都口。參讀氏著《隋煬帝西巡有關地名路線考》，載于《敦煌學輯刊》2010年第4期。李得賢認為大斗拔谷即今扁都溝，為青海通張掖要道。參見氏著《隋煬帝西巡道路中幾個地名的考實》，載于《唐史論叢》第4輯，三秦出版社1988年版。的大致方位，兩地相去亦不甚遠，那么唐軍基于吐蕃毀壞番禾之麥，于距此不遠的大斗拔谷出兵也就不難理解了，可能是鑒于吐蕃所犯之罪行所做出的討伐之舉(25)相似事件亦見于隴右地區(qū)，《舊唐書》卷104《哥舒翰傳》載：“先是，吐蕃每至麥熟時，即率部眾至積石軍獲取之，共呼為‘吐蕃麥莊’，前后無敢拒之者。至是，(哥舒)翰使王難得、楊景暉等潛引兵至積石軍，設伏以待之。吐蕃以五千騎至，翰于城中率驍勇馳擊，殺之略盡，余或挺走，伏兵邀擊，匹馬不還?！钡?212頁。。至此，我們可以做出一個較為合理的推斷：露布中所記之“蕃禾”即為史籍所載之“番禾縣”。而番禾縣在天寶三載又發(fā)生名稱之改易，《唐會要》載：“天寶三載三月六日，武威郡奏：‘番禾縣嘉瑞鄉(xiāng)天寶山有醴泉涌出，嶺石化為瑞麫，遠近貧乏者，取以給食?！旄姆炭h為天寶縣?！盵10]露布中行用之名稱仍為蕃禾縣，那么露布所記河西破吐蕃之役發(fā)生時間應當在天寶三載(744)三月六日之前。結合前揭之分析，唐軍河西大捷應發(fā)生于天寶元年至天寶三載之間。

此外，露布寫到至唐蕃河西之戰(zhàn)的后期階段，唐軍“別差大斗軍副使烏懷愿、討擊副使哥舒翰等領精騎一千應之”[1]3573，此時哥舒翰以大斗軍討擊副使的身份參與戰(zhàn)斗，李文才認為“討擊副使”與“大斗軍副使”相比，官職級別可能稍低(26)李文才《“安史之亂”前“軍”“州”討擊使職及其性質職能考略——“安史之亂”以前討擊使職研究之二》，《乾陵文化研究》第12輯，三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1—133頁。。哥舒翰究竟于何時開始擔任大斗軍討擊副使，又從何時改任他官？這一問題的厘清有助于幫助我們進一步判定露布披露戰(zhàn)事的發(fā)生時間。據(jù)《舊唐書》卷104《哥舒翰傳》載：

(哥舒翰)年四十，遭父喪，三年客居京師，為長安尉不禮，慨然發(fā)憤折節(jié)，仗劍之河西。初事節(jié)度使王倕，倕攻新城，使翰經略，三軍無不震懾。……(王)忠嗣以為大斗軍副使。[11]

可以發(fā)現(xiàn)，哥舒翰最初從軍河西之時，是在河西節(jié)度使王倕帳下聽用，雖然當時所擔任的官職不詳，但從其后王忠嗣任命哥舒翰為大斗軍副使一職來看，哥舒翰效力于王倕之時的職位應該是不高于大斗軍副使的，很有可能就是露布中提到的討擊副使?！杜f唐書》提到王倕在攻打新城之時，使哥舒翰經略之，表明在王倕發(fā)起的攻拔新城的戰(zhàn)役中，哥舒翰不但是參加者，而且是主要指揮者。在露布中同樣有關于唐軍攻取新城戰(zhàn)役的記載，其文曰：“諸將乃果于勇決，進不顧身，十二日至新城南，吐蕃已燒盡野草，列火如晝?！盵1]3572仔細分析這段記述，不難發(fā)現(xiàn)，當時諸將進軍的目標之一便是新城，前揭業(yè)已提到哥舒翰亦是此戰(zhàn)的重要參與者之一，那么露布中所記載的史事便很有可能是哥舒翰從軍邊塞后，在河西節(jié)度使王倕領導下的攻取新城的軍事行動，即天寶元年十二月，王倕攻破吐蕃漁海、游弈軍之事。有關唐蕃雙方爭奪新城之役的記載，另見《新唐書》卷216《吐蕃傳上》載：“(開元)二十六年，(吐蕃)大入河西，(崔)希逸拒破之。鄯州都督杜希望又拔新城，更號威戎軍。”(27)《新唐書》卷216上《吐蕃傳上》，第6085頁。此外，王忠嗣經略河西之時，亦曾與吐蕃交戰(zhàn)于新城。據(jù)《舊唐書》卷104《哥舒翰傳》載：“(王)忠嗣以(哥舒翰)為大斗軍副使，嘗使翰討吐蕃于新城?！钡?212頁。值得注意的是，王忠嗣令哥舒翰在新城附近討伐吐蕃之時，哥舒翰已是大斗軍副使；而據(jù)露布記載，哥舒翰參與此役時的官職為大斗軍討擊副使。顯然，兩則資料記載并非指同一次戰(zhàn)役。其中提到在開元二十六年(738)的唐蕃河西之戰(zhàn)中，崔希逸指揮唐軍大破吐蕃，杜希望率領唐軍攻取新城；盡管這則資料記載的是開元二十六年唐蕃河西之役，然而當時前線唐軍統(tǒng)帥依然是崔希逸，若露布反映史事為崔希逸破吐蕃事，那么攻拔新城的將領應為杜希望，但露布中并未提及杜希望，因此崔希逸破吐蕃之事難以令人采信。

前揭談及此次唐蕃河西之戰(zhàn)中唐軍于大斗之南集結出發(fā)，那么軍隊的返程路線是否已經提前商定？露布記載：“爾須自大斗南山來入，取建康西路而歸?！m克于敵，故道而還，汝亦有大刑?！盵1]3572可以看出，此次戰(zhàn)役唐軍的進軍路線與歸程之路均已事先確定，并嚴令將領務必取道建康西路而還，否則即使取勝，亦將遭受懲處。唐軍做出這樣的安排究竟是出于什么考慮？嚴耕望先生指出由魚海軍北上可至甘州及建康軍，此為祁連山脈溝通南北之古道[8]527。祁連山脈中既有連接南北之通道，唐軍得勝后自可由此道返回建康軍。故道而還可能會平添幾分風險，露布相關記載為我們理解此事提供了一定的幫助，其文云：“緣隴以西，賊必知懼，縱為多備，亦可鼓行?！盵1]3572在唐軍進擊的過程中，吐蕃可能已作防備，唐軍若依然原路返回極有可能遭遇伏擊，殊為不智；而建康西路地處祁連山脈中，較為隱蔽，不易為敵軍發(fā)覺，取此道而歸可在一定程度上降低風險。

另外，李國臣似乎亦參加了露布所述之戰(zhàn)事。《新唐書》卷136《李國臣傳》載：“李國臣，河西人，本姓安。力能抉關，以折沖從收魚海五城，遷中郎將?！盵4]4592李國臣以折沖之職參加了收復魚海五城的戰(zhàn)役。天寶元年，河西節(jié)度使王倕率軍攻破吐蕃漁海、游弈軍(28)《新唐書》卷5《玄宗紀》載：“(天寶元年)十二月庚子，河西節(jié)度使王倕克吐蕃漁海、游弈軍?！钡?43頁。，李國臣或許是參加了是年攻打吐蕃魚海軍的戰(zhàn)事。

三、唐軍河西之戰(zhàn)與隴右之役的戰(zhàn)略協(xié)作

天寶元年，王倕發(fā)起河西之役，大破吐蕃，斬獲頗豐；同年，皇甫惟明于隴右向吐蕃發(fā)動進攻，振旅而歸?！顿Y治通鑒》載：“(天寶元年)十二月，隴右節(jié)度使皇甫惟明奏破吐蕃大嶺等軍；戊戌，又奏破青海道莽布支營三萬余眾，斬獲五千余級。庚子，河西節(jié)度使王倕奏破吐蕃漁海及游弈等軍?！盵3]6975天寶元年十二月唐軍分別于隴右、河西向吐蕃發(fā)起攻勢，兩次戰(zhàn)役時間如此接近，是否有其內在關聯(lián)性？嚴耕望先生指出唐代與吐蕃交戰(zhàn)往往河西與隴右兵馬并出，河西之兵由大斗南抵湟源，與隴右軍合勢進擊[8]572-573。那么此次唐廷用兵河隴是否仍是這種情況？史載唐廷得悉隴右大捷后，中書門下曾上表慶賀：

臣等自今月(天寶元年十二月)以來，累見隴右奏大破吐蕃大嶺、青海等軍。捷書前至日，因奏事，陛下謂臣等曰：“吐蕃背恩，神人共棄。豈惟隴右頻勝，三數(shù)日間，河西當有大捷?！苯袢胀鮽吂啵骸按笃仆罗~海及游奕等軍，擒生斬級并虜獲羊馬，不可勝計?！盵12]393

通過仔細比對，可以發(fā)現(xiàn)，上述記載與《資治通鑒》所記應指同一戰(zhàn)事。表文中唐玄宗君臣的問對有助于我們了解隴右與河西戰(zhàn)事之間的關聯(lián)性，唐玄宗對臣子的答復耐人尋味，似乎玄宗對隴右大捷并不意外，并認為捷報應當不只局限于隴右一處，河西大捷亦當指日可待。玄宗并未親臨前線，坐鎮(zhèn)指揮，何以對河西、隴右戰(zhàn)事如此胸有成竹？相關大臣在奏對中指出“前后克捷，皆是特稟圣謀，密練驍雄，深討兇寇，以寡擊眾，所向無前。”(29)《冊府元龜》卷37《帝王部·頌德》，第393頁。關于此事，露布亦有相關記載，其文曰：“我皇帝怒之，密發(fā)中詔，使乘不虞以襲之?！吮境鲇谑ブ\，縱舉覺，亦必無慮。諸將乃果于勇決，進不顧身?！荚囒E前事，行之惟艱，且李陵之兵盡矢窮，緤為之虜；秦人之勞師襲遠，再敗其師；未有如今之深入能勝歸者。此乃陛下神斷之謀也，圣威之被也?！眳⒁姟度莆摹肪?52樊衡《河西破蕃賊露布》，第3572—3573頁。兩則史料均表明河西戰(zhàn)事是在唐玄宗的謀劃下進行的。由此可知，當時河西與隴右之役均是由玄宗親自謀劃，立定方略后實施的。隨后玄宗下達的詔書指出：“坐運奇謀，誠難與戰(zhàn)，河西捷書相繼，謂之伐叛可豫圖之?！盵12]393也進一步證實了中書門下所上奏表的真實性，河西、隴右兩地戰(zhàn)役乃唐廷籌謀已久之事。由此可見，隴右與河西戰(zhàn)事皆是在玄宗授意、策劃下進行的，兩場戰(zhàn)事并非是孤立的軍事行動，而是相互配合策應的兩場戰(zhàn)役，屬于同一戰(zhàn)略的兩條戰(zhàn)線。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比較肯定地認為天寶元年十二月皇甫惟明在隴右大破吐蕃與王倕在河西克捷實為在唐玄宗周密部署下的兩場軍事行動，彼此相互配合，使吐蕃顧此失彼，遭到沉重打擊。兩場戰(zhàn)役是針對吐蕃侵擾河隴、攻陷石堡城以及攻擊勃律而做出的反擊行動，其目的在于打擊吐蕃在河隴的勢力，穩(wěn)固唐軍在河隴的軍事防守。

綜上所述，透過開元二十五年前后崔希逸散官品階的變化，對露布所載史事系開元二十五年崔希逸破吐蕃之說提出質疑；通過對唐玄宗尊號行用時間的界定以及戰(zhàn)事親歷者宗羲仲參戰(zhàn)年齡的分析，認為《河西破蕃賊露布》所記戰(zhàn)事為天寶元年王倕于河西破吐蕃事。此役唐軍大獲全勝，戰(zhàn)前對進軍與返師路線均已思慮再三，嚴密部署；此外，此戰(zhàn)之所以取得大捷，亦得益于同年皇甫惟明在隴右向吐蕃發(fā)起的攻勢，河西與隴右唐軍彼此協(xié)作、相互策應，進而攻破吐蕃軍隊。而全盤謀劃皆出自唐玄宗之手，因此其對兩地前線戰(zhàn)事情況了如指掌，如期而至的捷報也當在其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