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瑩
“金山歌”是晚近時期流傳于北美華人社會的一種粵語說唱,溯源其得名應出自1911年舊金山大埠大光書林所刊印的《金山歌集》。1915年大光書林又整理刊行了《金山歌二集》,1917年另一家出版商發(fā)明公司在整理前兩個歌集的基礎上出版了《最新金山歌集聯(lián)集合刻》(1921年再版),經(jīng)由三次收輯構成了現(xiàn)在所見的近兩千多首“金山歌”基本文獻。在早期北美華人移民史里,這些“金山歌”被視為華工異國受苦、思家懷親的重要歷史旁證,并由此引發(fā)了學界跨域視角下的文化與民俗研究熱潮(1)主要參見美國華人學者譚雅倫(MarlonK.Hom)相關論著:《金山歌集》(Songs of Gold Mountain:Cantonese rhymes from San Francisco Chinatown),舊金山:加州大學出版社1987年。該書精選220首“金山歌”,分為十一類主題,中英文對照,緒論部分有舊金山華人文化與文學專題研究;專文《工字不出頭?“金山歌”里的騾仔心聲》探討了粵籍勞工文藝創(chuàng)作及四邑文化在海外的地位與影響,見《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還有一些研究者視“金山歌”為華裔美國文學的先聲(2)張子清:《歷史與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跨文化審視——華裔美國詩歌的先聲:在美國最早的華文詩歌》,《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8年第5期。,不過仍偏重對移民歷史文化的解讀。從文學的角度而言,目前涉及文學文本的研究,大多圍繞解讀和品鑒歌謠的思想內容及藝術特色展開,卻始終未從理論角度詳細探討其文本生成過程與相關運作機制。由于早期學術史中民間文學與俗文學之間難分畛域,“金山歌”也曾被認為是一種民間文學體裁。隨著俗文學學科的日漸完善與獨立發(fā)展,逐漸區(qū)別于以口頭流傳文學為主體的民間文學,由無名創(chuàng)寫作、以固定唱本形式出現(xiàn)并流傳的“金山歌”應該納入俗文學研究范疇。本文將在明確其文學性質的前提下,對其來源生成、書寫運作、出版環(huán)流這些過去存而不論的內容展開探討與研究。
“金山歌”有固定的體裁形式:八句四十六字,按“五五、七七、三五、七七”句式排列,專用土音,韻腳不拘平仄?!痘浉栊蜓浴吩赋鼋鹕礁琛叭缁浿幦弧?3)梁壽民:《粵歌序言》,《金山歌集》,舊金山:大光書林1911年。,其實已敏銳地抓住了其粵調說唱文學特質。將金山歌與粵謳進行對比,厘清二者之間存在的聯(lián)系與互動,能夠對“金山歌”這種四十六字歌的生成與來源產(chǎn)生更為清晰的認知。
“金山歌”與粵謳最顯著的相同點是作為短調歌體的類詞化傾向。學界普遍認為粵謳脫胎于宋詞(4)相關論述參見許復琴《廣東民間文學的研究》,北京:海潮出版社1958年,第33頁;招勉之《關于粵謳及其作者的尾巴》,《民俗周刊》1928年第19-20期,第15頁;[日]波多野太郎《論木魚、南音及粵謳》,譚正璧、譚篪譯,中國曲協(xié)研究部編《曲藝藝術論叢》(1981年第1輯),北京:中國曲藝出版社1981年,第116頁。,“金山歌”在創(chuàng)作上也強調可以取法填詞之道。不同之處在于“金山歌”主要是以臺山話為代表的四邑方言,粵謳是地道廣州話。不過,“金山歌”也可以用“廣州話唱出”(5)關宇(關春如):《天使島的故事》,聯(lián)副三十年文學大系編輯委員會編《在天之涯》,臺北:聯(lián)合報社1981年,第456頁。,這反映了粵方言系統(tǒng)內部的一致性(6)詹伯慧:《廣東粵方言概要》,廣州:暨南大學圖書館2002年,第109頁。。從產(chǎn)生時間來看,粵謳經(jīng)招子庸等文人改進之后在嘉慶、道光年間已廣為流傳,而見諸書寫形態(tài)的“金山歌”至少要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才出現(xiàn)。
語言風格的相近、書寫形態(tài)的先后等因素也許會造成一種錯覺,即認為“金山歌”是粵謳直接派生出來的歌體,有學者將“金山歌”稱為“粵謳說唱歌謠”(7)譚雅倫:《工字不出頭?“金山歌”里的騾仔心聲》。或反映了這個觀點。然而,從曲藝發(fā)展的由簡至繁規(guī)律來看未必如此。在韻律規(guī)則方面,招子庸《粵謳》已表現(xiàn)出“腳韻平聲陰陽相間互用”為正格,通篇一韻到底平仄互押的特點(8)陳志清:《南音粵謳的詞律曲韻》,香港:香港文學報社出版公司1999年,第24、81頁。;“金山歌”則仍然標舉“平仄可混用”“不甚拘韻”的隨意性(9)梁壽民:《粵歌序言》,《金山歌集》。。在音樂伴奏方面,粵謳有揚琴、琵琶、椰殼二胡、胡琴等(10)梁培熾:《南音與粵謳之研究》,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0頁。,“金山歌”則無伴奏,為清唱(11)雕蟲軒:《序》,《金山歌二集》,舊金山:大光書林1915年。。這些都表明了“金山歌”之發(fā)展歷程或比粵謳更早的可能性,由此不能斷然認為“金山歌”與粵謳之間存在從屬或直接派生的關系,只能肯定晚清以來廣為流傳的粵謳在范式上對“金山歌”書寫的深重影響。
四十六字歌最早見諸記載是在《金山歌集》序言里:“四十六字歌,粵之俗諺也?!?12)梁壽民:《粵歌序言》,《金山歌集》。1920年代以來隨著嶺南各地民歌的采集和整理,關宇、譚雅倫兩位學者在新會民歌和四邑“夾房歌”(也叫“新娘歌”“鬧房歌”)等文獻資料中發(fā)現(xiàn)了四十六字歌的身影,他們曾分別指出過北美“金山歌”的形式是從上述家鄉(xiāng)四十六字歌移植過來的(13)關宇先生云:“明史學家簡又文曾寫過一篇《吾邑民歌》,指出金山歌的形式,原自新會民歌?!币婈P宇《金山歌》,《金山掌故》,香港:大家出版社1987年,第184頁。但翻檢《吾邑民歌》一文,并未見簡又文先生提及家鄉(xiāng)新會民歌與“金山歌”之關聯(lián)。所以,這里認為“金山歌”形式來源新會民歌是關宇先生的觀點。見簡又文(大華烈士)《吾邑民歌》,《論語》1934年第42期?!敖鹕礁琛毙问皆从谒囊亍皧A房歌”的觀點則見譚雅倫《工字不出頭?“金山歌”里的騾仔心聲》。。從形式上將新會民歌、四邑“夾房歌”與北美華埠的“金山歌”關聯(lián)起來,符合早期北美華人來自珠三角僑鄉(xiāng)的史實(14)據(jù)統(tǒng)計,19世紀之際舊金山的華人有60%來自臺山;20%來自新會、開平、恩平;剩余的20%來自番禺、南海、順德。見潘翎《海外華人百科全書》,香港:三聯(lián)書店有限公司1998年,第36頁。。但據(jù)記載約1855年前后,古華埠里四邑人傳統(tǒng)婚禮中所唱的“夾房歌”是五言四句和七言四句,并不是八句四十六字歌(15)譚達先:《美國三藩市古華埠華僑婚嫁儀式歌謠簡說》,《論中國民間文學》,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64-265頁。。這里隱約存在時間先后混淆不清的情況,會不會是“夾房歌”反過來受到“金山歌”的影響? 事實上,四邑“夾房歌”既有八句四十六字的體裁,也有四句、六句、十二句體裁(16)黃仲楫:《新娘歌與十友歌》,《春暉集》,珠海:珠海出版社2000年,第255-256頁。,其中流變關系尚需進一步考證。更多資料顯示,四十六字歌還出現(xiàn)在廣東其他各類民間文獻里,但它們與“金山歌”之間的關聯(lián)也尚未見諸研究。遺佚之史料與“產(chǎn)生時間不詳”已造成阻礙,如果延續(xù)“發(fā)現(xiàn)資料、形式匹配”的刻舟求劍式研究思路將很難消除問題本身存在的局限性。從邏輯上說,具有相同體裁的“金山歌”和其他文獻的真正來源,應該是從四十六字歌說唱的發(fā)展過程中去沿波討源。
前文論及“金山歌”與粵謳關系時,實際已經(jīng)指出這種四十六字歌“恰如粵歌初生時不規(guī)范的情況”(17)區(qū)文鳳:《木魚、龍舟、粵謳、南音等廣東民歌被吸收入粵劇音樂的歷史研究》,《南國紅豆》1995年第A期。,即具有結構簡單,韻律隨意、可無伴奏的特點?;浉枳畲蠓秶刂杆谢浾Z歌謠,明末清初見記載時“長短篇的作品也都已齊備”(18)譚正璧、譚尋編著:《木魚歌、潮州歌敘錄 曲海蠡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5頁。。屈大均《廣東新語》云:
粵俗好歌,……其歌之長調者:如唐人《連昌宮詞》、《琵琶行》等,至數(shù)百、千言?!缭藦椩~,曰某記、某記者,皆小說也?!涠陶{踏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連物類,屈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19)(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58-359頁。
屈大均將粵歌分為三種,長調、小說、短調踏歌,對應指的是短篇木魚“龍舟歌”、長篇木魚“南音”和“當?shù)孛窀琛恢苯訉儆谀爵~歌范圍的木魚歌的前身”(20)譚正璧、譚尋編著:《木魚歌、潮州歌敘錄 曲海蠡測》,第26頁。。屈大均所舉“短調踏歌”的例子,均是只有兩到四句的“最原始的民歌”(21)譚正璧,譚尋編著:《木魚歌、潮州歌敘錄 曲海蠡測》,第37頁。,且都不屬于說唱歌體(22)李漢樞:《粵調說唱民歌沿革》,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6頁。。這里有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即是否存在從二句、四句原生民歌逐步發(fā)展為八句說唱歌謠的可能性?產(chǎn)生這個猜想的重要前提是頌贊式為體的說唱民歌“木魚”(23)李漢樞:《粵調說唱民歌沿革》,第19頁。就是這樣演變而來的。如果具備這種可能性的話,那么四十六字歌說唱就是一個相對獨立的整體,和直接派生了龍舟、南音、粵謳的木魚書(24)區(qū)文鳳:《木魚、龍舟、粵謳、南音等廣東民歌被吸收入粵劇音樂的歷史研究》。系統(tǒng)處于共享資源相互聯(lián)系且并列的地位。當然,如果問題不成立的話,那么四十六字歌的演變還是要從木魚書的發(fā)展過程中探尋。比較合理的一個推測就是這種四十六字歌是從木魚書(士大夫化的南音或平民化的龍舟)里摘出來的片段,和清初盛行的“摘錦之風”原理大致相似,但實際操作有所區(qū)別。一方面它摘出來再創(chuàng)作后,因其短小便于傳唱的特點又在民間歌謠中依靠口頭流傳開來。例如新會四十六字民歌(25)簡又文(大華烈士):《吾邑民歌》。中既有跛子在劇場被人偷鞋、嘲弄丑婦、夫妻不合怨訴、城里惡霸與邑紳斗智等平民化的龍舟題材;也有詠嘆歷史故事的《貪心不足歌》這種頗具文學意味的士大夫化的南音題材。另一方面,它摘出來再創(chuàng)作后,就以提綱大意的形式出現(xiàn)在木魚書或唱本中,作為全篇的“預告”。例如流傳于清末民初的《木魚歌·古人逸事》,全篇三百多字,取其開頭恰巧是四十六字歌(26)珠海市博物館編:《珠海三灶歌謠》,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12年,第281頁。;新編趣致木魚《懷春割肝》(27)《懷春割肝》又名《懷春憶夫》,一卷,余瑞姍編,廣州華興書局,1931-1949年。見曾赤敏、朱培建主編《佛山藏木魚書目錄與研究》,廣州:廣州出版社2009年,第122頁。前的提綱大意也是此格式。這類唱本在民國時期非常流行,甚至出現(xiàn)了整篇用四十六字歌寫成的唱本《落仙駁覡婆歌》(28)這個唱本是筆者所見流傳于廣東江門地區(qū)的民間文獻資料。該書作者名為坂潭黃群,臺城編譯印字館民國28年(1939年)出版,鉛印版。和《新編趣致鬧房歌》(29)東莞市博物館編:《2010東莞市博物館年鑒》,第104頁。這類四十六字的喜歌中常含有歷史故事,如《謝嫦娥》:“順治來過江,生得康熙王。雍正登朝四海望,乾隆下鄉(xiāng)江南住。嘉慶道光太平望,咸豐同治聞風爽,子孫萬代伴君王。”見周玉波《清代民歌時調文獻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321頁。。
由此可見,這些民歌、木魚書唱本、“金山歌”都是四十六字歌說唱的表現(xiàn)形式,其中一些民歌俚詞明顯是受到了“金山歌”的影響后才產(chǎn)生的,關于這一點后文會提及??傊?,四十六字歌或是從原始民歌直接發(fā)展而來的說唱藝術形式,或是和粵謳一樣由木魚書直接派生而來,它可能存在的口傳歷史階段才是“金山歌”真正的來源。這種說唱形式在以前名不見經(jīng)傳,甚至進入北美后很長時間仍然至流傳于“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文字”(30)斯蒂芬·安布羅司(Stephen Ambrose)在《絕無僅有——1865到1869年大鐵路的建筑者》中對早期華工的描述。見章開沅《實齋筆記》,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6頁。的淘金工和修路工的底層娛樂中,作為歌謠傳唱或者說唱表演的底本(31)[美]陳依范:《美國華人》,郁苓、郁怡民譯,北京:工人出版社1985年,第141頁。,但書寫成為“金山歌”之后,它成為了粵調說唱文學不可忽視的存在。
在傳統(tǒng)文學視野中,“俗文學作品從未被認為是文學,充其量被視作一種娛樂”(32)[美]孫康宜、[美]宇文所安主編:《劍橋中國文學史下 1375-1949》,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345頁。。作為一種“消閑資料”(33)梁壽民:《粵歌序言》,《金山歌集》。,再加上重復出現(xiàn)的程式套語、文詞結構及故事題材,由此形成了“金山歌”文學性不高的習慣認知。盡管其中運用了一些古典詩歌的語言和藝術手法,但針對文本內容的解讀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局限。即便是詩贊系的說唱文學作品,文本具有一定的文學色彩并不等同于該文體就此具有詩學的價值。追尋其文學意義的問題關鍵其實在于文本本身存在方式的轉變。如果說“四十六字歌”是“粵之俗諺”,那么“金山歌”則是北美華人吟社里的一種風雅文本。下面將從寫作的發(fā)生、寫作群體及寫作觀念三個方面,探討在多元共生的北美文學場域中“金山歌”書寫實踐的文學意義。
“金山歌”的寫作契機是北美吟社的文學活動。中國古代文人進行群體活動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從一時聯(lián)合之雅集,到具有長久性質之結社,至清末各種文學會社已呈現(xiàn)遍地開花的態(tài)勢。廣東文人尤喜結詩社、吟社,晚清以降,這股文學風氣籍由出任舊金山領事的著名詩人黃遵憲帶動至北美。光緒八年(1882)至十一年(1885),他聯(lián)絡僑寓加拿大域多利埠的文人進行雅集活動,創(chuàng)金山聯(lián)玉,發(fā)揚祖國文化(34)李東海:《加拿大華僑史》,臺北:中華大典編印會1967年,第153頁。。光緒十二年(1886),在另一位駐美公使張蔭桓的記載中,舊金山已出現(xiàn)小蓬詩社及以《籌邊樓懷古》為題的吟詩活動(35)(清)張蔭桓著,任青、馬忠文:《三洲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48頁。。當?shù)貢^主席、書院教習也極力提倡文教,“受此宿儒影響,僑社講究文字,習以成風,征聯(lián)吟詩,不遜于國內”。華埠相繼成立了繼興社、炳文社、同文社、遣懷社、吟興社、賞奇社、暢吟社等吟社(36)劉伯驥:《美國華僑史續(xù)編》,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第404-406頁。。各社定期舉辦征聯(lián)、征詩、征歌比賽,詩、聯(lián)題目經(jīng)由廣為傳閱的《中西日報》(舊金山)、《大漢公報》(溫哥華)等報章登出,應征者趨之若鶩。近兩千首“金山歌”就是吟社內部聯(lián)吟和對外征集的成果。聯(lián)吟盛況,從《金山歌二集》序言中可窺見一斑:“特標文壇韻事,幾十場之佳作,一夕致羅;數(shù)百人之構思,同堂共話?!?37)雕蟲軒:《序》,《金山歌二集》。其中最為著名的十二首“木屋拘囚吃盡苦”歌,乃三藩最新社(創(chuàng)立于1910年)所征題目,收錄在《金山歌集》中。屋崙暢吟社1912年第二十一期會征“清明無客不思家”歌,評選出二十七首收錄在《金山歌二集》中。(38)劉伯驥:《美國華僑逸史》,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1984年,第453-457頁。和征聯(lián)一樣,所評之人皆是名儒,以老師或先生稱之。
“以俚俗語成為風雅文”(39)梁壽民:《粵歌序言》,《金山歌集》。,從民間“粵之俗諺”到吟社“金山歌”,這個過程所揭示的俗文學雅化傾向,正是“金山歌”寫作發(fā)生的文學意義。雅化傾向的第一層含義,是詞格、語言形制上的類詞化。在粵方言詩贊系說唱文藝形式中,南音與粵謳都已顯示出這種傾向并延續(xù)到以粵謳為范式而生成的“金山歌”上。雅化傾向的第二層含義,是“金山歌”從民間走向吟社的“文人化”,這在傳統(tǒng)語境里也意味著“經(jīng)典化”。雖然,“金山歌”最終未能真正成為文人雅文學,但寫作“金山歌”至少顯示了一次難能可貴的嘗試:將“四十六字歌”從依賴“口頭表達”和“音樂表達”的民間歌謠底本中徹底獨立出來,極度強調固定材料的“實體表達”(40)參見1982年《保護民間文學表達形式、防止不正當利用及其他侵害行為的國內法示范法條》。國務院法制辦公室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用版》,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第10頁。中作為文人“書寫語言”(written language)的歌詞文本(Ballad)(41)朱自清先生在《歌謠釋名》一文中認為,十八世紀以來ballad用為抒情的敘事短歌的專稱(Louise Pound《詩的起源與敘事歌》),這種敘事歌在中國歌謠里極少,只有漢樂府及后來的唱本。(見朱自清《中國歌謠》,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7頁。)而《金山歌集》確也被翻譯為Ballads of Gold Mountain,見加利福尼亞數(shù)字圖書館藏目錄http://content.cdlib.org/ark:/13030/hb1r29n4w9/?order=4&brand=calisphere,Calisphere,Univerity of California.。這有限卻重要的升華應歸功于將“金山歌”作為書寫對象引入吟社的某個或者某群無名文人。
在西方學者對入美華人的記載中,“金山歌”的寫作群體至少在十九世紀后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查爾士·諾道夫(Charles Nordhoff)在《加利福尼亞》書中曾兩度強調說:“1872年,大多數(shù)的加州華人都會讀中文——我認為他們至少已有現(xiàn)代人所謂的‘日常生活所需的’文字基礎?!?42)[美]陳依范:《美國華人發(fā)展史》,殷志鵬、廖慈節(jié)合譯,香港:三聯(lián)書店有限公司1984年,第157頁。史都華·庫林(Stewart Culin)也在1887年出版的《美國東部城市華人社會生活研究》中稱:“尤其是新寧(臺山)地區(qū)的人們,他們很少參加家鄉(xiāng)的考試,所以不能用等級或其他方式區(qū)別——這不是因為他們本身缺乏能力,而是囿于所遭受的赤貧困境?!?43)Culin, Stewart. China in America: A Study in the Social Life of the Chinese in the Eastern Cities of the United States. Philadelphia: publisher not identified, 1887. p.13.諾道夫與庫林所說的文字基礎、寫作和閱讀能力如果能具象衡量,那么寫作“金山歌”應該是一個遠低于傳統(tǒng)科舉考試的標準。它所囊括的不僅是過去地方社會里的中下層文人,甚至還有可能是手寫科儀文書的鄉(xiāng)村道士,其完全具備寫作“金山歌”的能力。在北美華人社會,這些具有基礎文學能力的人大多延續(xù)著以前的生活,比如出現(xiàn)在唐人街和中文報紙里的賣字文人、女醫(yī)生、儒醫(yī)、狀師、算命師(44)關于唐人街的華人職業(yè),主要見于加州伯克利大學班克羅夫特圖書館提供的部分圖片和民族研究圖書館提供的《中西日報》文獻資源。等等。
這實際上比傳統(tǒng)俗文學中指涉的創(chuàng)作主體范圍要大得多,《金山歌集》序言里稱這個寫作群體為“海外風雅之士”,導引出自明代以來文人趨下命題在北美文學場域的深刻揭示。陳寶良在《明代文人辨析》一文中指出,“在明代,……文學已不再是士大夫或者有錢人的專利,其讀者和創(chuàng)作者已擴大到下層知識分子或平民。”(45)陳寶良:《明代文人辨析》,《漢學研究》2001年第1期。雖然他所言下層民眾的文學指的是通俗文學,如戲曲、小說、民歌作者,但對于中國文學的顯學詩、詞、文而言,寫作古典詩歌,也不再是文人士大夫的專屬表達方式,下層平民同樣具有抒情言志的需要及表達權利。為使“吟壇杰構之不容墜地也”(46)雕蟲軒:《序》,《金山歌二集》。,例如東南亞及北美地區(qū)的詩文社似雨后春筍般紛紛林立,海外舊體詩創(chuàng)作從未中斷。1910年至1940年,被拘囚在天使島的華人在悲憤與哀愁中書寫下一百三十五首“木屋詩”的文學意義也即在此(47)Him Mark Lai,Genny Lim,Judy Yung.Island: 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91.。需指出的是,盡管黃宗羲已將文人的身份無限下降,所謂“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則天地間街談巷語、邪許呻吟,無一非文,而游女田夫、波臣戍客,無一非文人也”(48)(明)黃宗羲:《黃梨洲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88頁。,但面對“木屋詩”或“金山歌”中語言粗糙、筆法平庸的作品,我們仍然會陷入傳統(tǒng)文化的思維窠臼而難以用“文人”一詞來稱呼其作者,也許“風雅之士”是比華工更加貼切更具文學意義的稱呼。
在兩版歌集序言里,關于“金山歌”的寫作觀念有如下重要的描述:
讀之足可以展神志,洵可作消閑資料。(《金山歌集》)(49)梁壽民:《粵歌序言》,《金山歌集》。
此正可為交換識見,豈僅籍為茶前酒后消遣談資而已也。
雅俗俱宜?!傊殄\零章,足供雅人諷誦之資;連篇累福,堪助騷客推敲之興?!督鹕礁瓒?50)雕蟲軒:《序》,《金山歌二集》。
從“展神志”到“交換識見”再到“推敲之興”,“金山歌”的寫作觀念已隱含有“詩言志”與“詩可以群”的文學觀念。群指的是“群居相切磋”(51)(魏)何晏集解,(梁)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45頁。,是“人之相聚”(52)(明)黃宗羲:《黃梨洲文集》,第358頁。,自《詩經(jīng)》時代起,“‘群’具有產(chǎn)生在下層的‘群’而‘歌’,以及上層的‘群’而‘詩’之別”(53)鄧喬彬:《進士文化與詩可以群》,《文學評論》2006年第4期。。在這里,“群而歌”之創(chuàng)作與“群而詩”之詩用有機統(tǒng)一于“金山歌”的群體寫作和閱讀中。這也就解釋,為什么作為“消閑資料”書寫的“金山歌”會產(chǎn)生“展神志”的抒情與“交換識見”的溝通之功能。從同堂寫作到征選點評,“金山歌”的寫作也是一種文學訓練,需要推敲詞句,具有一定的“歌法”?!督鹕礁杓沸蜓杂么罅抗湃颂钤~多用俗語,不甚拘韻的例子來指導如何“填作粵歌”,意思是“金山歌”也可以視作含有方言土音、用韻更為隨意的俗詞。這是“金山歌”寫作隱含的另外一層文學意義:即使不是以寫詞為目的,但在書寫過程中卻因形式語言上的相似性以及抒情的需要而自覺地向詞靠攏,況且詞之初體,出于民間。
集合了最廣泛風雅人士的“金山歌”書寫實踐,是當時一股不可忽視的俗文學力量,與士大夫知識分子群體一起形塑了多元共生的北美文學場域。它們共同遭遇異質文化滲透與近代文學變革的困局,并由此激發(fā)出該場域內雅俗消長的文學張力。以早期美華文學最具代表性的“木屋詩”和“金山歌”來說,已有研究者將“木屋詩”放在舊體詩詞自身轉型的詩史維度中理解其“非詩性”(54)易淑瓊:《中國維度下“天使島詩歌”史詩性與文學性再解讀》,《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0期。,那么對于同樣處于“詩界革命”之后的“金山歌”來說,或可以從俗文學雅化的文學之維中為“詞的缺席”提供一個自下而上、跨越東西的證明。這里還需要注意的是,盡管文學的雅俗之界彼此消長,但是文學內部的秩序依舊井然,表征為享有盛名的大詩人黃遵憲號召發(fā)起的文人雅集,詩社文人向駐美公使張蔭桓的獻詩、請序,以及“金山歌”寫作交呈宿儒點評等文學現(xiàn)象。
“環(huán)流”(56)“環(huán)流”提出見沈國威:《跋》,日本關西大學文化交涉學教育研究中心,出版博物館編《印刷出版與知識環(huán)流 十六世紀以后的東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97頁。另參見張伯偉《書籍環(huán)流與東亞詩學:以〈清脾錄〉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是學界用來研究書籍著者內容、印刷出版、傳播流通及接受反應的一種多維的、動態(tài)的、彈性的思維模式。雖然是就知識性的書籍而言,但卻為處理具有多重價值的俗文學書籍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啟示與借鑒。“異質性”(57)賴伯疆:《世界華文文學的同質性和異質性》,《華人之聲》1993年第1期。是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的一個關鍵詞,這里嘗試將帶有詞體性質的《歌集》納入海外華文舊體文學范疇來進行考量(58)在相關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有學者將海外寫作的粵謳劃入舊體文學范疇討論。見[新加坡]李慶年《馬來亞華人舊體詩演進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2頁。。如何看待《歌集》在北美的編集出版與閱讀接受?《歌集》從北美到中國的流動傳播又引起怎樣的反應與互動?海外寫作的《歌集》是否能呈現(xiàn)與本土說唱文學不盡相同的特質?這些或被忽視的、無法以單一視角涵蓋的問題都將在“書籍環(huán)流”及“異質性”的綜合關照下予以研究。
與其他俗文學書籍的單向流出途徑相反,《歌集》環(huán)流的起點是在北美地區(qū)。所以首先應探討“金山歌”在北美的運作機制。如德國沃爾夫岡·凱塞爾(Wolfgang Kayser)所言,文學生活包含創(chuàng)作、傳播、審讀和接受四股力量,由出版社、書商組成的傳播力量和評論界組成的審讀力量各自運作于創(chuàng)作和接受之間(59)[德]沃爾夫岡·凱塞爾:《當代的文學生活》,瑙曼等著,范大燦編:《作品、文學史與讀者》,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第176頁。。《歌集》的傳播過程大致如此,明清以來書坊主常集編創(chuàng)、刊刻、銷售為一體(60)紀德君:《明清通俗小說編創(chuàng)方式的多維考察》,《江海學刊》2009年第2期。,近兩千首“金山歌”便是經(jīng)金山兩家兼營印刷業(yè)務的書店刊刻成書籍并發(fā)行到各個地方。不過,《歌集》的審讀流程卻稍顯不同,書店主與評點者之間并非涇渭分明,在一些記載中他們是吟社活動的共同參與者。過去通俗書籍的出版者與審讀者之間相對獨立,但顯然這里《歌集》的傳播與審讀環(huán)節(jié)已經(jīng)是一個協(xié)同合作的整體。有的吟社直接設在書店內,如大光書林所在地也是賞奇社(61)劉伯驥:《美國華僑史續(xù)編》,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第405頁。的活動地址,作品的收集更為便利,這應是《金山歌集》率先在大光書林出版的重要原因。
存在于作者與讀者之間的環(huán)流同樣重要,凱塞爾稱他們?yōu)閮蓚€不同的端點,傳統(tǒng)語境中不論是通俗小說還是說唱文學都默認他們之間存在階層上的高低。但在北美這個特殊文化環(huán)境下,“金山歌”的創(chuàng)作者和“金山歌”的閱讀者往往是趨同的。形成巨大差異的實質上是評點者和底層作者讀者。就社會身份而言,評點者位于華人社會的上層,他們有來自會館系統(tǒng)的紳董、商董,“新知識群”的報人,有書院教習等國內的鄉(xiāng)紳宿儒(62)紳董、商董有黃公越(中華會館總董事)、謝壽康(三邑會館主席)、譚鏡濂(新寧商會總理)、梁允懷(中華會館主席)等;報刊編輯有崔通約(《中西日報》記者,《少年中國晨報》編輯)、梁菊東(《大同日報》總編輯)、梁君可(《世界日報》主筆)等;書院教習有黃梓材。。在傳統(tǒng)政治結構瓦解的海外華人社會,這些介于官與民之間的士人群體,需要擔起傳承民間文化與規(guī)范日常生活的重要責任。遭逢時代變局,他們更以開啟民智和宣傳革命為己任。
由此可見在北美《歌集》運作機制中,創(chuàng)作、傳播、審讀和接受四個環(huán)節(jié)已變成上層傳播審讀者與下層創(chuàng)作接受者的二元對立結構,其中《歌集》自覺承擔思想與文化自上而下傳達的鏈接性角色(63)王汎森先生基于對地方社會的思考提出鏈接性角色(linkage)。見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90頁。。如同過去華南鄉(xiāng)村社會作為“宣講拾遺”的木魚書(64)王爾敏:《清廷〈圣諭廣訓〉之頒行及民間之宣講拾遺》,《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93年第22期下。,或晚清民初廣為流傳的“時政謳”、“啟蒙謳”?!陡杓防锍霈F(xiàn)的惜時教育、勸誡煙賭娼、婚戀教育、孝順父母、光復山河等主題,一如既往地承載了其作為道德文本及宣傳工具的歷史及現(xiàn)實使命。
但這里更值得關注的是自下而上的影響在鏈接性資料《歌集》中的呈現(xiàn)。比如集中出現(xiàn)的傳統(tǒng)故事題材、拜金享樂的觀點以及直白淺露之語可以視作傳播者在商業(yè)利益的驅動下對底層作者和讀者口味的迎合。大量對“自由女”現(xiàn)象進行批判的作品,和《新粵謳解心》中倡導女權(65)夢余生(廖恩燾):《雜歌謠 粵謳新解心四章:倡女權》,《新小說》1904年第10期。的觀點形成鮮明對比,真實反映了底層接受新思想時的本能困惑。最能引起廣泛共鳴的是移民受苦、木屋拘囚、遠客思鄉(xiāng)、隨遇而安的內容。在以上所有創(chuàng)作和閱讀過程中,早期華工的底層經(jīng)驗、生活遭遇和生命哲學不斷向上傳遞?!陡杓吩诒泵佬纬啥獙α⑶译p向影響的完整結構,與嶺南木魚書類唱本創(chuàng)作、出版、接受的運作機制相區(qū)別,顯示出粵調說唱文學在海外的一個“異質性”。
在印刷技術發(fā)達的二十世紀,俗文學早已不再局限于一地的刻書坊,頻繁的人口流動也推動了《歌集》的傳播。國內不僅出現(xiàn)了許多由北美大光書林、發(fā)明公司和啟新書林三家書店出版的《歌集》,其中第一本《金山歌集》還流傳著香港華新書局、開平培記書局、臺山會文閣制筆書局(66)這幾個版本是筆者所見流傳在廣東地區(qū)的《金山歌集》。等印行的版本。這條北美華人往來行經(jīng)的路線,勾勒了《歌集》的另一條“環(huán)流”軌跡。雖然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廣州書堂刊印的版本,但“金山歌”在廣州的深遠影響有例可證。1927年,在歌謠征集運動的號召下,劉信芳在第14期《清華周刊》上發(fā)表了從廣州俚歌中采集的16首“四十六字歌”,其中有一首云:
深閨無限恨,夫婿客金山。春去春來未見遲,萬里懷人望眼穿!暗自嘆,書傳難覓雁!縱使織成文錦爛,迢遙驛路遞維難。(67)劉信芳:《廣東四十六字歌》,《清華周刊》1927年第14期。
這首題為《衷情欲訴憑誰寄》的四十六字歌,出現(xiàn)在《金山歌集》“衷情欲訴憑誰寄”題下,僅“萬里懷人望穿眼”(68)《金山歌集》,第50頁b。一句略有差別,疑是傳抄過程中有改動。1929年出版的《臺山歌謠》中有一首“青春守生寡”(69)陳元柱編輯:《臺山歌謠集》,廣州: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1929年,第238頁。,對應《金山歌集》中有“青春生守寡”句(70)《金山歌集》,第23頁b。。這些“閨怨”“恨別”“思遠人”等女性題材,幾乎“沒有廣東的土音俗語,聲韻也多葉正韻”,更像是“平民文學底絕妙好詞”(71)劉信芳:《廣東四十六字歌》。??梢娀氐絿鴥鹊摹敖鹕礁琛弊鳛樵娫~書寫范式被接受,并以閨怨和思念之名回應著彼岸那邊訴諸筆端的苦難與感懷,兩者加起來構成了“金山歌”最具特色的情感內核。這是“環(huán)流”軌跡中“金山歌”區(qū)別于其他粵調說唱的另一個“異質性”所在:凝聚在寫作范式內部的抒情性,與苦難、憂患、思念等生命體驗一同指向詩的品質。
雖然,方言的制約、缺少主流文人的關注是“金山歌”無法再向上一路的關鍵原因。但新舊嬗遞的時代,處于上層的古典詩詞自身也走向了歷史邊緣。
四十六字歌從嶺南民間遠行,在北美文學場域播遷為“金山歌”,其生產(chǎn)方式根植方言與傳統(tǒng),卻因特殊際遇有了與其他粵調說唱文學不同的“異質性”。如果回歸傳統(tǒng)文學的語境,這種“異質性”何嘗不顯示了俗文學的經(jīng)典化之路。正如《花箋記》《二荷花史》之于木魚書,《粵謳》《新粵謳解心》之于粵謳,“金山歌”是粵調說唱文學的又一張經(jīng)典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