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堅甫詩七十首

程堅甫　陳中美

編者按：

程堅甫，1899年10月20日出生于廣東省臺山縣城西洗布山村的畫工之家?；加锌诔?。他在廣州中學(xué)畢業(yè)后為燕塘軍校圖書館管理員;此后歷任廣東省鹽業(yè)公會秘書、韶關(guān)警察局文書、中山地方法院秘書、廣東省高等法院汕頭分院秘書;1949年去職還鄉(xiāng)，種菜、賣菜、采柴、賣柴、養(yǎng)雞、賣雞，為生產(chǎn)隊收家肥等維生。至1989年11月11日病卒，享年九十歲。他具有豐富的文史知識，在農(nóng)村最下層勞作四十年，寫下數(shù)百首優(yōu)質(zhì)詠懷紀(jì)事詩，反映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這在臺山縣以至在廣東省及全中國都是非常杰出的。有論者將其與郁達(dá)夫、聶紺弩比較而論，稱之為“二十世紀(jì)下半葉最后一個古典主義詩人”，但其詩其名終只在小范圍內(nèi)流傳。奇文共欣賞。本刊鉤沉其人其詩，并陳中美先生評注，王鼎鈞、劉荒田、蘇煒、譚琳諸先生之論，愿人間好詩得更多知者。

岳武穆（七律）

幾時還我好河山？顧此頭顱莫等閑！

二圣誓迎湔恥辱，十年轉(zhuǎn)戰(zhàn)歷危艱。

偏安有意和戎去，奏凱無歌奉詔還。

竟使西湖驢背客，雄心消盡酒杯間！

注：1.這是抗日戰(zhàn)爭初期作者近四十歲時的作品。2.二圣，稱宋朝兩個被金兵擄去的皇帝，即徽宗、欽宗。3.湔，音煎，意為洗雪。4.驢背客，指與岳飛同列的大將韓世忠。岳飛被殺，他曾指責(zé)秦檜：“莫須有，何以服天下！”后來和議定，他閑居，常騎驢游西湖，飲酒消愁。5.尾聯(lián)，因悼念岳飛而懷念敢于為岳飛鳴不平的韓世忠，意在惋惜英雄無用武之地;以此作結(jié)，甚佳！

臺城再度淪陷紀(jì)實（五古）

三三痛未定，倭獸再來寇。

初開據(jù)潯城，倏又占?？凇?/p>

抗戰(zhàn)未三日，臺城旋失守。

曾不旋踵間，槍聲響左右。

倭獸肆殘暴，殺戮無良莠。

自忘螻蟻賤，隨眾倉惶走。

豈不惜青氈，亦多珍敝帚。

狼狽復(fù)狼狽，直類喪家狗。

望門暫投止，昏夜尋戚舊。

牽茨藉地眠，好夢覓何有？

農(nóng)家屋湫隘，未容顯身手。

小兒溺于旁，巨牛喘其后。

豈敢嫌蕪穢，視同安樂藪。

撫心竊自念，逆來當(dāng)順受。

天幸未絕人，亂離或不久。

果然十日間，獸蹄不停逗。

消息乍傳聞，如飲香醇酒。

又如患沉疴，乍獲神針灸。

怡然歸故里，荊妻竚門首。

門前不改風(fēng)，山川依舊秀。

何時天厭亂，殪彼跳梁丑？

共作太平人，擊壤歌畎畝。

注：1.當(dāng)年戰(zhàn)亂（臺山俗話叫“走日本”）的艱苦情況，在此詩可見一二。2.三三，1941年3月3日，臺山縣城第一次淪陷日;同年9月22日，臺城再次淪陷。這時作者四十二歲。3.殪，音一，死也。4.竚，同佇，久立也。

惆悵詞（七律）

三生未了是情癡，心畔閑愁漸上眉。

地老天荒猶有恨，月圓花好又何時？

珠將解贈休還淚，葉倘通媒易得詩。

今夜料應(yīng)眠不得，怪他殘漏故遲遲！

注：1.“珠將解贈”句，意出古詩：“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2.“葉倘通媒”句，用唐宮女“紅葉題詩”巧結(jié)良緣的故事。

斷腸詞（七律）

四十年間墮劫塵，難將后果問前因。

無多涕泗酬亡者，留得形骸作恨人。

膠不續(xù)腸拚盡斷，珠經(jīng)離掌倍堪珍。

破藤箱子遺衣在，偶一回看一愴神！

注：惆悵詞、懊惱詞和斷腸詞，是程堅甫的早期愛情詩。從“四十年間墮劫塵”句，可知最后一首是作者1939年四十歲時的感舊之作。這段從戀愛到戀人死亡的過程，當(dāng)始于他三十多歲與中山縣石歧何蓮花結(jié)婚之前，終于與何女結(jié)婚之后;當(dāng)時他在廣州。

贈湯褒公（七律）

西園佳處象田家，偷得些閑坐吃茶。

笑我勞形真似草，憐君妙舌欲翻花。

姓名未說先驚座，詩句能奇便掩瑕。

天恐三臺風(fēng)雅絕，卻容吾輩學(xué)涂鴉。

注：1.西園，在臺城市政府大院西側(cè)，是臺山著名古園林，今已毀，改為酒店。2.三臺，臺山的別稱，因縣城北有三臺山之故。

客歸鄉(xiāng)居（七律）

千里輕舟載石歸，青云敢恨歷階微？

客囊似水貧難掩，婦面如霜笑更稀。

落葉九秋人共悴，繞枝三匝鵲奚依？

自憐卒歲無完褐，何況黃金帶十圍！

注：1.這是作者五十歲時自潮州罷法院秘書職還鄉(xiāng)務(wù)農(nóng)初期的作品，作于1949年秋。2.首句，用唐白居易故事——白詩《洛下卜居》云：“三年典斯郡，所得非金帛;天竺石兩片，華亭鶴一只?！?.“婦面如霜笑更稀”句，少有的好！

自嘲（七律）

漫天陰雨釀新寒，半叟依然褐不完。

往事如煙難摭拾，余生似竹尚平安。

偶成詩畫慚摩詰，倘著袈裟是懶殘。

皮相俗流應(yīng)笑我，學(xué)農(nóng)仍未脫儒酸。

注：1.半叟，程堅甫別號。2.摭，音只，意為取。3.摩詰，唐詩畫家王維的字。4.懶殘，唐衡岳寺執(zhí)事僧，性懶而食殘，故名。

贈內(nèi)人（七律）

柴門不閉北風(fēng)寒，桶可容身可暫安。

嗟爾何嘗貪逸樂;遇人不免感艱難。

樵蘇仆仆穿晨徑，藜藿粗粗了晚餐。

鏡匣無顏膏沐少，管教蓬首似鳩盤！

注：桶可容身，用古代一貧士的故事——客人來了，衣不蔽體的妻子就躲進(jìn)木桶內(nèi)。

林翁牧牛（七律二首）

桃林花落又逢秋，近水遙山眼底收。

敗笠只應(yīng)飛作蝶，教鞭誰料用于牛？

黃泥坂上無游屐，紅蓼灘前有系舟。

田野何如城市好？試將此語問巢由。

飲水何論上下流，西風(fēng)黃葉晚颼颼。

邇來瑟縮應(yīng)如蝟，便借琴彈莫對牛！

殘齒料隨呼喝盡，一繩長系夢魂憂。

高低歸踏斜陽路，誰念翁衰腰腳??？

注：1.這是一組反映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反右之后社會現(xiàn)實的詩。2.巢由，是古隱士巢父、許由的簡稱。

歲暮寄懷（七律二首）

年來無復(fù)慕金臺，未必燕昭愛散材！

千里煙塵歸老圃，一冬愁緒屬寒梅。

心機(jī)密密將詩織，眉鎖重重借酒開。

早晚未妨鴉雀噪，憑他催喚好春回。

便填溝壑亦何傷，莫向黃昏嘆夕陽！

品茗漸于杯有味，吟梅終覺句難香。

宵來夢短因年老，冬至農(nóng)閑覺日長。

戒口未能刪綺語，瑯瑯對客讀西廂。

注：1.燕昭：古燕國昭王，曾筑黃金臺求賢。2.“心機(jī)”聯(lián)，新且工，極佳！3.西廂：指歌頌愛情的《西廂記》。

暮冬隨筆（七律二十首，選其四）

半世家貧累老妻，父書徒讀愧修齊！

忘機(jī)友欲盟鷗鷺;爭食吾寧與鶩雞？

兵馬縱橫閑看弈;江天俯仰獨(dú)扶犁。

眼前一幅蕭條畫，十里平蕪夕照低。

注：1.這是1959年暮冬的作品。這時“大躍進(jìn)”失敗，出現(xiàn)大饑荒，田園蕭條，市場蕭條。2.尾聯(lián)，正是當(dāng)時社會的寫照。

背山面水野人居，黃葉飄殘竹木疏。

策杖尋梅村以外，脫衣?lián)Q酒歲之余。

食貧有粥寧希肉，憶友無詩不寄書。

留得寒畦三五畝，豈宜赪尾嘆魴魚？

注：1.“策杖”聯(lián)，用文句為詩句，屬對工整而自然，甚佳。2.赪尾，是淺紅色尾巴，因魚勞則尾赤，以比人民之困;赪，音懲。3. 魴魚：即鳊魚;魴，音房。

暮年身世百無聊，俯仰微吟寄慨遙。

瓦釜雷鳴傭復(fù)羨，酒簾風(fēng)軟喜相招。

一蓑細(xì)雨朝巡隴，半里斜陽晚過橋。

抱甕去來瓜又熟，江湖回首夢痕消。

注：1.雖說“微吟寄慨遙”，實際寄托的感慨并不遙遠(yuǎn)，就在下句：“瓦釜雷鳴傭復(fù)羨”。2.“一蓑”聯(lián)，寫出菜農(nóng)從早到晚的勞作，甚佳！

才了農(nóng)忙冬亦終，蒸藜煨芋味無窮。

十年足遍江湖客，一變身為田舍翁。

餞臘詎嫌村酒薄，贈詩猶愛野花紅。

山妻老去寒衣少，有桶猶堪避冽風(fēng)。

注：首聯(lián)說饑不擇食，尾聯(lián)道妻老身寒，但“蒸藜煨芋味無窮”句和頷聯(lián)的今昔感慨語氣，顯得作者安貧樂詩，思想并不消沉。1959年開始的三年大饑荒，詩人在詩中反映當(dāng)時民生的艱難，不單是他個人的感嘆。故這組詩，是涉及社會現(xiàn)實而充分表現(xiàn)他七律才華的杰作，值得重視。

晚望村南遙山感吟（七律）

雨余云散見遙峰，抹翠如妝晚尚濃。

此日供人舒望眼，當(dāng)年勞我插行蹤。

寒溪有影留殘月，怪石無言對古松。

寄語山中麋鹿友;樵夫別后已龍鐘。

戲贈柴鐮（七律）

割雞割肉兩無關(guān)，漸被塵埃掩舊顏。

今日偶然翻眼底，當(dāng)年曾不去腰間。

鋒芒易挫終成鈍，草莽難除且退閑。

延瀨歌殘人亦老，豈宜攜手再登山！

注：以上兩首，是難得的樵夫詩！作者曾經(jīng)采柴維生，故有如此杰作。

夜雨感吟（七律）

窗外芭蕉葉欲殘，挑燈聽雨夜漫漫。

萬重愁緒腸千結(jié)，六十年華指一彈。

肯向參苓求緩死？尚勞朋舊勸加餐。

人間風(fēng)雨消磨盡，剩有吟詩興未闌。

函請云超兄惠寄食物附詩一首（五律）

罄竹情難盡，書成附短章。

一寒如范叔，十索學(xué)丁娘。

貧賤難言守，惠廉俱恐傷。

他時應(yīng)有夢，菜圃踐牛羊！

注：1.這是寫給曾經(jīng)接濟(jì)過自己的好友的詩，故有“十索”之語。2.范叔：是戰(zhàn)國魏人范睢;此語出自他的舊仇人之口：“范叔一寒至此哉！”3.末句，出自民國馬君武詩：“弟墓無碑碣，踐踏恐牛羊！”當(dāng)時作者正種菜維生，故這樣說。4.在大饑荒中，臺山僑鄉(xiāng)賴海外親友匯款托香港同胞轉(zhuǎn)寄食物度過難關(guān)者甚眾，從此詩可見一斑。

不磷室詩存題詞（七言古體詩）

不磷室主百無成，多愁多病復(fù)多情。

旦暮吟哦口不輟，老來僅得一虛名。

聲調(diào)悲壯格律老，少陵之詩夙所好。

中年復(fù)愛陸劍南，劍南矜煉最工巧。

生平寢饋二家詩，立臥未嘗須臾離。

惟吾自惴襪線才，一毛不敢襲其皮。

吾詩實病語頹唐，有人誤為學(xué)兩當(dāng)。

絕世聰明黃仲則，吾寧敢列弟子行！

晚年漸漸變初作，更欲洗華歸諸樸。

惟其閱歷世情深，不能言外無寄托。

邇來老興正淋漓，一卷編成聊自樂。

不求壽世藏名山，未甘塵埋置高閣。

有客前來笑老叟：“由來藏拙勝獻(xiàn)丑。

論語如今燒作薪，爾獨(dú)何為珍敝帚？”

吾聞客語愧于心，一時顏汗如懸霤。

須臾忽復(fù)動靈機(jī)，笑謂：“客言太拘囿！

各言爾志何傷乎？此語出自圣人口。

何況三臺風(fēng)雅要扶持，耆宿凋零待繼后。

江天寥廓無吟聲，毋乃山川失其秀！”

客聞遽起出門行，意則怪吾強(qiáng)支撐。

嗚呼，舍己從眾病未能！

庚子上巳前一日不磷室主自題

注：1.庚子：1960年。2.上巳：陰歷三月三日。3.少陵，指唐詩人杜甫，曾自稱“少陵野老”。4.陸劍南：宋人陸游，其詩集名《劍南詩稿》。5.兩當(dāng)：清詩人黃仲則的《兩當(dāng)軒全集》的簡稱。6.霤：音讀“留”的仄聲，意為屋檐的流水。

早秋有寄（七律）

誰謂歧途多易迷？飛鴻蹤跡遍東西。

十年空惹一頭雪，獨(dú)坐慚看雙腳泥。

信是灌畦難學(xué)圃，何妨徙宅亦忘妻！

早秋已用傷搖落，楊柳依然綠滿堤。

注：此詩的頷聯(lián)（第三四句）工整流利，很好;讀來更有幽默感。

侄女自陽春寧家感慨之余率成一律

長途殊苦汝奔波，衰落其如家運(yùn)何！

且喜門庭猶可認(rèn)，須知骨肉已無多！

天乎雖大心還狹，叔也無成發(fā)已皤。

比似春來梁上燕，不能忘是舊巢窩。

注：1.皤：音婆，老人白發(fā)也。2.末句，將歸寧的侄女比作歸燕不忘舊窩，適當(dāng)！

茗后偶成（七律）

嗜茗誰云老不宜？一杯在手易成詩。

虛驚巢覆無完卵，恰好茶名有壽眉。

市井寄蹤毋亦俗，文章寫意豈求知？

浮生漸與世情淡，不即何妨更不離！

看花（七律）

隨處春光總可憐，綠楊留客意纏綿。

愛叢葉底窺蝴蝶，厭向風(fēng)前聽杜鵑。

感舊已無新涕淚，看花還有舊姻緣。

浮生好景難多得，寄語羲和緩著鞭！

注：黃仲則詩云：“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今易其快而反其意。

嗜吟自嘲（七律）

寫盡桃花幾疊箋？春來詩思更纏綿。

艷香昔慕王疑雨，通俗今師白樂天。

紅粉憐才成隔世，金丹換骨又何年？

吟髭多為推敲斷，秋夜燈前與枕邊。

注：1.王疑雨：明詩人王次回，詩多艷詞，有《疑雨集》。2.白樂天：唐詩人白居易，字樂天，詩通俗易懂。

白頭有感（七律）

暮陰抱甕力難勝，虱處農(nóng)村最下層。

黃臉不嫌操臼婦，白頭猶守讀書燈。

敢將吟詠追耆宿，未免饑寒累友朋。

半世馳驅(qū)了無益，空令鏡里鬢絲增。

哀阿鳳（五律二首，并序）

鄰女阿鳳，年垂老矣。及笄時嫁同邑橫湖鄉(xiāng)。夫固螟蛉子，婚后未滿一月即遁去。鳳獨(dú)居二十余年，復(fù)買一螟蛉為子，長成娶婦，且抱孫矣。近日因不堪其媳虐待，隨一軍屬北去為傭。見而哀之，因紀(jì)以詩。

老去為人役，含飴愿已違。

一肩行李重，雙鬢亂蓬飛。

棲鳳惟求穩(wěn)，啼鵑莫勸歸！

平安猶貺我，相顧共沾衣。

千里途程遠(yuǎn)，江山景物殊：

曉風(fēng)坪石站，暮雨洞庭湖。

折節(jié)憐腰弱，調(diào)羹怕手粗。

不知?dú)堃箟?，還到故鄉(xiāng)無？

注：1.第一首中間兩聯(lián)和第二首上半甚佳。坪石站在粵北邊境，洞庭湖在湖南省北邊，火車從南到北經(jīng)過整個湖南省，約五百公里，當(dāng)時需要整個白天。2.貺，音況，意為贈。

春日寫意（五律）

東風(fēng)良不惡，吹綠到蓬茅。

老諱言春恨，貧將絕舊交。

山圍城似斗，樹繞宅如巢。

早識文章賤，無心賦解嘲。

早春寄懷（七律）

桃符換映幾人家，滿眼芳菲競歲華。

正好炰羔陪柏酒，未妨偕鶴守梅花。

廿年事往難回首，一笑唇開有剩牙。

六十七年林下叟，詩情猶在盡堪夸。

注：1.桃符：迎春對聯(lián)。2.炰羔：音庖高;炰意近炮，羔是小羊。3.“廿年”聯(lián)工整，且幽默好笑！

憶亡兄（七律）

宿草荒煙掩墓門，可堪回首望平原！

他生或作聯(lián)花萼，當(dāng)日曾同咬菜根。

名并高山猶可仰，詩求零稿已無存。

宵來一副辛酸淚，灑落繩床被不溫。

注：1.作者胞兄名仰可，今《臺山近百年詩選》有他的詩“一題四首”，其中有句道：“顛沛終難禮自持，半為商賈半書癡。”2.“作聯(lián)花萼”：再做兄弟;此聯(lián)用“同咬菜根”對“作聯(lián)花萼”，說明詩人不忌用俗語，與腐儒不同，可敬可愛！3.尾聯(lián)，淚落到被不溫，辛酸極了！因淚眼成雙，故曰“一副”。

偶成寄熙甫翁（七律）

蚊雷聚響震三臺，多少吟情被折摧？

滿架詩書垂老別，一天風(fēng)雨突如來。

驚搖山上陳摶夢，喚起江南庾信哀。

半叟嗜花狂似昔，月明夜夜踏歌回。

注：1.此詩作于1967年春。2.陳摶：宋代人，隱居華山;摶，音團(tuán)。3.庾信：南北朝人，有名作《哀江南賦》。4.尾聯(lián)，說生活如常，意在報平安。

寄懷（七律二首）

桑榆暮矣復(fù)何求？與世將如風(fēng)馬牛。

驚夢恰嫌今夜雨，畏寒猶似去年秋。

謄詩有稿存箱底，買酒無錢掛杖頭。

幾日入城心意懶，閑尋野渡看橫舟。

村前小立獨(dú)扶筇，臨水登山意已慵。

風(fēng)急欲催帆影轉(zhuǎn)，日斜未減市聲濃。

向陽好學(xué)葵遮足，應(yīng)世難言竹在胸。

滿眼布衣耕隴首，人間久矣臥無龍！

注：《寄懷》第一首寄托的心思在頭尾二聯(lián)，是說人老無多求，與世猶如風(fēng)馬牛不相及，懶入城看大字報，只好走到渡口看船了。第二首寄托的心思在于后半，是說在動亂中很難說有成竹在胸，要學(xué)葵葉遮足那樣保護(hù)自己;因而看到耕作中的滿田農(nóng)民就感嘆：人間很久沒有像臥龍諸葛亮那樣的隱士了！

半夜遣懷（七律）

浮云盡日暗長空，不見南來海上鴻。

飛灑有窗關(guān)宿雨，呼嘯無筆繪狂風(fēng)。

即今影臥孤燈下，何異身投逆旅中！

我比三閭更多事，夜深呵壁問蒼穹。

注：1.從首聯(lián)上半可見，這是中斷僑信的感事詩，這時狂風(fēng)呼嘯，詩人孤立無援。2.三閭：指曾任三閭大夫的屈原，他有詩曰《天問》。

有感（七律）

世情非幻亦非真，判斷全憑觀察人。

漫說落花無結(jié)果，誰知奪主有喧賓？

清高反是求名易，飽飫應(yīng)嫌請宴頻。

為問恒河沙幾許？不妨韞櫝視如珍！

注：1.飽飫：食得飽飽的;飫，音淤。2.韞櫝：音溫獨(dú)，意為收藏。

晚步芳園感賦（七律）

最是荒園寓目難，依稀獨(dú)見竹平安。

指天畢竟椒非辣，鋪地曾無錦可觀。

莫將膠粘西日落，偶來杖倚北風(fēng)寒。

嘔詩豈有驚人句，且博情懷暫一寬！

初冬有懷云超（七律）

早向江湖撲一空，晚收猶祝硯田豐。

已邀俗眼無多白，惟恨衰顏不再紅！

七十光陰如過客，兩般風(fēng)雅屬山翁。

故人遙在天之末，未必?zé)o緘可寄鴻？

注：1.撲一空：巧用現(xiàn)代詞語“撲空”。2.“已邀俗眼無多白”句意含蓄，是說久遭人白眼的作者——舊官吏，老到七十時，已較少人歧視了。3.“兩般風(fēng)雅”為何？當(dāng)是吟詩與飲茶。

七十寄懷（七律）

林泉臥久已成翁，策杖游春意已慵。

索解最嫌人問字，逃名偏有客尋蹤。

漫云七十從心欲，未免三分帶病容。

伯道無兒還有壽，相逢休更祝華封！

注：1.這是1969年10月20日的作品。2.“漫云”聯(lián)，工整流動，又有幽默感，甚好！3.伯道：是晉人鄧攸的字;他有義行而無子，時人為之語曰：“天道無知，使鄧伯道無兒”;作者亦無子，故云。4.祝華封：事出古代華封人祝帝堯曰：“使圣人富，使圣人壽，使圣人多男子！”是謂“華封三祝”。

新婦吟（七絕）

步出璇閨心膽寒，承顏怕失老姑歡。

可憐西蜀蠶叢地，未若人間婦道難！

注：1.璇閨：閨房的美稱。2.老姑：家婆。3.拿蜀道之難行，比婦道之難行，妙！且此詩非獨(dú)指新婦之道難行，也寫及一切新上任的卑輩之道難行。

感舊斷腸詞（五律）

風(fēng)吹衣帶斷，游子薄言歸。

行役身徒苦，娛親愿已違。

無方回老病，何計報春暉？

凄絕當(dāng)年月，還來照素幃！

注：1.詩人老矣，回憶遠(yuǎn)游歸家喪母之情，尚如此沉痛。全詩完美，可以編入中學(xué)教科書！它連同上面的《春日寫意》《哀阿鳳》《送侄女歸陽春》，說明程堅甫寫的“五律”的質(zhì)量，并不亞于他多寫的“七律”。2.?。汗虐l(fā)語詞，出自《詩經(jīng)》“薄言采之”。

無聊中戲成一律（七律）

愿同山水結(jié)芳鄰，清福能消亦夙因。

尋醉欲瞞黃臉?gòu)D，游春忘是白頭人。

食無兼味那云飽？詩有微名未當(dāng)真。

但得一壺春茗在，世間猶有葛天民。

注：1.戲成的中間兩聯(lián)，富有情趣。2.葛天民：傳說中古帝葛天氏治下的自由民。

春宵聽雨感（七律）

看花臥酒已無心，詩恐非時亦少吟。

自向長宵尋短夢，誰云一刻值千金？

山林興味隨年減，朋友音書付水沉。

健飯未能眠尚穩(wěn)，靜聽簾外雨愔愔。

寄閑情（七律）

問年已過七旬關(guān)，詩債累累尚待還。

敢謂臣心常似水，不忘友約是看山。

居鄰藥肆羞言病，老在農(nóng)村許放閑。

我有文章無處寫，付他禽鳥語林間！

注：居鄰藥肆羞言?。阂蜇毟F無錢買藥之故。

春日寄懷（七律）

山翁閑自檢生平，大似猖狂阮步兵。

百醉不嫌村酒味，一貧方識世人情。

有家真悔歸來晚，無子便宜負(fù)擔(dān)輕。

老臥山林應(yīng)自足，春愁雖迫未成城。

注：1.阮步兵：三國時魏國詩人阮籍，嗜酒，放蕩不羈，官步兵校尉，人稱阮步兵。2.“無子便宜負(fù)擔(dān)輕”句，切實、通俗而無“無后為大”的腐儒氣，真似阮步兵！

春日有感（七律）

世味年來已遍嘗，偶然嘔出變文章。

鬢絲將禿難藏老，襪線為才恨不長。

咄咄人誰識殷浩？期期我欲學(xué)周昌。

眼前正是春光好，花木何曾盡向陽！

注：1.殷浩：古人，失官后常用手向天空書寫“咄咄怪事”寄憤懣。2.周昌：漢代人，口吃，每重言“期期”，作者亦口吃，故云。3.末句，是《春日有感》的感慨！

老境自述（七絕二首）

看書徒自苦雙眸，未必桑榆尚可收！

且喜日長饑火動，老妻分我一饅頭！

燒殘樺燭寫詩成，大似寒蛩泣露聲。

拙亦無妨工亦好，老夫原不尚虛名。

閑吟（七律）

蟄居慵復(fù)寫文章，襪線為才況不長！

逆水行船徒費(fèi)力，賣花人過且偷香。

多言取辱毫無益，積憤能消心自涼。

天下蒼生皆赤子，南熏何以不加強(qiáng)？

注：1.這首《閑吟》寫的不是閑事，實在呼吁擴(kuò)大改革開放政策，讓所有知識分子都受益。2.蟄居，像蟲一樣冬眠。3.“南熏”句，語出《詩經(jīng)》：“南風(fēng)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p>

戲贈爾杰君（七律）

脫離教席一身輕，世道艱難恃杖行。

尚有荊釵當(dāng)護(hù)士，豈無酒食饌先生！

寧園泥上留鴻跡，協(xié)會場中聽鳳鳴。

且喜樓邊多夏木，鳥聲時雜讀書聲！

注：1.周爾杰老師，晚年不良于行，故有“世道艱難恃杖行”的雙關(guān)語。2.雖說戲贈，寫得卻十分切實、工整，是一首很好的友好往來詩。3.荊釵：樸實的妻。4.饌：具食。5.寧園：寧城公園。6.協(xié)會：政治協(xié)商會議;當(dāng)時周爾杰是縣政協(xié)委員。

湖畔歸來老妻正在晨炊因景生情率成一律

僥幸寒廚薄有煙，座無賓客更無氈。

居常溫飽知何日？賣盡癡呆又一年。

富倘能求猶未晚，磨而不磷豈非堅？

明朝依舊談詩去，倚杖城南老樹前。

注：1.“磨而不磷豈非堅”句，表示自己名稱“堅甫”不錯。2.磷：此處讀作仄聲的“吝”，意為薄。

拾遺寄朗軒（七律二首）

村前村后景清幽，芳草叢中伴豕游。

亦步亦趨關(guān)得失，取勞取值適應(yīng)求。

雖無盥手薔薇蓄，未免攖懷黍稻收。

寄語行人休掩鼻，請將肥瘠看田疇！

老去猶爭一息存，未妨營役博甕飧。

守株以待應(yīng)無兔，執(zhí)畚相隨尚有豚。

予取予攜心未懈，乍行乍止日將昏。

此時逐臭求溫飽，半世儒冠不要論！

注：1.拾遺者，拾取豬所遺之屎也。這是千古所無的拾糞詩！作者“逐臭求溫飽”，如實地寫入自己的詩，與自矜清雅的隱逸詩人不同，難得，可敬可愛！2.第一首，去首尾兩聯(lián)作為七絕讀之，亦佳！3.豕：音矢，即豬。4.盥手薔薇：事出柳宗元得韓愈詩，先用薔薇露灌手然后閱讀——簡稱“盥薇”。5.攖懷：作關(guān)心解。

邇來自覺狂甚寫詩自遣（七律）

頻年書劍走江湖，白發(fā)歸來馬亦瘏。

好夢難成休恨枕，余生有幾且提壺。

酒逢佳品心先醉，詩入中年膽變粗。

海內(nèi)親朋應(yīng)諒我，莫將故態(tài)笑狂奴！

注：1.瘏：音徒，病也。2.“好夢”聯(lián)，工整，自然，有趣，難得！

雨天有感（七絕）

幾度看花約不成，兼旬有雨竟無晴！

黑云深處天方夢，那管人間有怨聲！

躬耕有感（七律）

躬耕真?zhèn)€悔歸遲，半世羈游厭路歧。

南郭先生能食祿，西山半叟但吟詩。

不妨晨起隨雞喚，無復(fù)宵行動犬疑。

疾苦未除惟有咳，那將殘喘付庸醫(yī)！

注：1.南郭先生能食祿：指濫芋充數(shù)者在職受薪。2.無復(fù)宵行動犬疑：這犬，也指曾敵視舊官吏者，眼見程堅甫已變成真正的貧苦農(nóng)民，而且老到七八十歲，不復(fù)生戒備心了。3.中間兩聯(lián)，巧妙、工整、連貫、自然成章，毫無堆砌、生硬的常見對句病態(tài)！程氏對句都能如此，這是他的特長，少人能及！

惠群見贈畫梅一幅賦此貽之（七絕）

驀地春光撲面來，嫣紅歷亂雪中開。

因知贈畫人風(fēng)格，鐵骨冰心亦似梅。

注：1975年6月15日作。

寫意貽惠群（七律）

更無王翰愿為鄰，老少情投總有因。

可語詩詞惟此女，能稱風(fēng)雅又何人？

嗟予未識兒孫樂，看你奚殊骨肉親！

聞?wù)f高飛猶有待，縱然失意莫傷神！

注：王翰：唐代詩人，是名詩《涼州詞》的作者。

寄閑情（五律）

八十輕輕過，吾生總有涯。

休談身后果，且賞眼前花！

驚夢嫌歌板，忘衰理釣槎。

利名君自熱，其樂在農(nóng)家。

贈伍云波（七律二首，并序）

云波君自海外歸來，假座湖濱樓大宴鄉(xiāng)親，觥籌交錯，極一時之盛，加以春風(fēng)風(fēng)人，不衣自暖。仆與云波為數(shù)十年故交，參與盛會，喜慰莫名。贈與俚詞，聊當(dāng)西窗剪燭。

香滿湖濱酒宴開，仁風(fēng)吹我上樓來。

喜逢席上豐腴饌，且斗樽前瀲滟杯。

世味飽嘗狂士老，鄉(xiāng)音無改故人回。

異鄉(xiāng)筮得宜家室，桂馥蘭芳次第栽。

音塵久矣隔芳馨，何幸飛觴共一庭！

頃刻之歡須要盡，百年如夢不難醒。

羨君大有兒孫樂，愧我徒增犬馬齡！

海外親朋若相問，西山老屋抱殘經(jīng)。

注：1.第一首：“世味”聯(lián)絕佳！上句寫自己，下句寫故人，意義不凡。以上兩聯(lián)亦佳，只惜尾聯(lián)稍弱——不接著寫故人回后的風(fēng)光，倒說在異鄉(xiāng)筮得家庭興旺，好兒好女成行。2.第二首完美，尤其是上半，作絕句讀之亦佳！

春寒吟（七絕）

鎮(zhèn)日消寒唯借火，斷無暖氣到貧家！

虔心更向風(fēng)前說，莫去園林損一花！

注：春寒，不是指改革開放初期的寒流嗎？花，是含蕾待放的文藝之花。詩人在為貧民為花說話呢！

病足彌周未愈床上感吟（七律）

迢迢一日似三秋，跬步難行況遠(yuǎn)游！

床笫有緣留我住，丹砂無效使人愁。

臨深履薄情猶在，趨熱追涼念已休。

自撫于思還自笑;今吾何異老監(jiān)囚！

注：1.跬：小步。2.笫：與第有別，音梓，是床席。3.于思：是胡須。4.“何異老監(jiān)囚”句，通俗而且新鮮，笑出這一句，病情就輕松多了！

贈譚伯韶（七律）

廿年塞下歷風(fēng)沙，贏得蕭蕭兩鬢華。

燕子歸來猶有壘，楊花漂泊已無家。

孤懷硜守如金石，秀句裁成奪綺霞。

使酒呼茶聊自樂，從今耳不聽胡笳。

歲暮感吟（五律）

柑橙堆市滿，壬戌歲闌時。

老淚今猶昔，吟情盛轉(zhuǎn)衰。

可依惟短杖，不死是殘棋。

歌哭心何在？旁人恐未知！

注：1.壬戌歲闌時，是1982年尾。2.歌苦心何在？在于如愿歸老故山，作詩當(dāng)歌;在于有詩無子又無錢，不能印行傳世，恐人詩俱絕而哭乎？

八四弧辰感賦（沁園春）

游戲紅塵，

放浪形骸，

八十四年。

嘆南轅北轍，

聰明自誤;

嗟何及也，

歲不吾延。

湖海歸來，

山林老臥，

回首前情渺若煙。

拚投筆，

向秋風(fēng)打稻，

春雨犁田。

弧辰數(shù)到今天，

笑措大無多買酒錢。

想豪門祝嘏，

華堂戲彩;

酒香橫溢，

賓客喧闐。

各有前因，

吾行吾素，

薄有登盤縮項鳊。

貧難諱，

但吟情尚好，

狂態(tài)依然！

注：1.八四弧辰：是1982年10月20日，作者八十四歲初度。2.闐：音田;意為盛，充滿。3.“拚投筆”句新！曾聞“投筆從軍”，今又見“投筆務(wù)農(nóng)”。

悼愚公詞（臨江仙）

兩個白頭人并坐，

湖邊綠樹陰陰。

去年親熱到如今。

詩聲驚葉墜，

鬢影誤魚沉。

凄絕大樓晨茗罷，

惡風(fēng)吹到酸音。

一時涕淚滿詞林。

玉壺心一片，

從此烙痕深！

注：1.愚公：李如棣，號愚公，1983年6月初四卒。2.詞的上半懷舊，描寫出鮮明的具體形象，不一般化、概念化;所謂詩中有畫，就是這樣。

耳聾自嘲（賣花聲）

風(fēng)雨是何聲，聽不分明。幾回側(cè)耳到三更。

笑我糊涂何至此，歲月無情。

笳角不須鳴，鶯莫嚶嚶！

蘭臺聽鼓待來生。

盲左、腐遷求鼎足，尚有聾程！

注：盲左，謂失明的戰(zhàn)國史家左丘明;腐遷，謂曾受腐刑的漢代史家司馬遷;聾程，作者自謂。

遣悲懷（七絕二首）

卅載牛衣淚未干，遇人終古感艱難。

魂歸兜率眉應(yīng)展，休念老夫形影單！

死生分手我何堪！五十年來共苦甘。

何事于心猶未了？臨終不斷口喃喃。

牛衣余淚寫成詩，正是人間七夕時。

自看女牛難學(xué)步，渡河相見更無期！

久矣齋頭筆墨荒，何心更巧弄詞章？

如今作此凄涼語，莫遣悲懷只斷腸！

注：1.這組詩錄自程堅甫抄付陳惠群的手稿。她說三婆1983年7月初七逝世，由此可知這是三公于1984年七夕妻死周年所作的悼亡詩。又據(jù)惠群說：“兩老晚年生活來源，主要靠三婆為人當(dāng)保姆”，由此可見詩人倚賴?yán)掀拗跖c悼念之切。2.唐元稹作《遣悲懷》三律，程堅甫乃作《遣悲懷》四絕。程氏夫婦生活艱難，死別留悲;遣悲懷，遣不去！這是一組能令老夫讀之淚下的悲情詩。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