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草原（短篇小說）

推薦語：徐威（惠州學院）

2020年的第一個學期，由于新冠病毒疫情的原因，惠州學院沒有讓學生返校。但教學不能中止——通過微信、超星學習通、釘釘直播等各種方式，我們開展網(wǎng)絡教學。我和19級漢語言文學（1）班的同學一個學期里都未曾謀面，以至于至今都認不出哪一位同學是陳沁瀅。但這個名字我牢牢地記住了，因她寫了一部短篇小說，名字叫作《父親的草原》。

坦白說，這是一次寫作訓練。近兩年來，“基礎寫作”這一門課我盡量多地讓他們多進行創(chuàng)意寫作訓練，比如根據(jù)一張新聞圖片進行創(chuàng)作，或是根據(jù)一個開頭進行短篇小說寫作。今年，我給他們提供了九個并無直接聯(lián)系的關鍵詞——直播、地攤、安眠藥、瓷磚、物業(yè)、飛馳、證書、草原、密碼，然后讓他們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在這九個詞語中尋找獨特的關聯(lián)性，并完成一部短篇。從這個意義來說，陳沁瀅的作品同樣是一個命題作文。

事實上，這樣的作業(yè)并不太容易完成。把這些詞用在小說中容易，生成相對完整的文學性則顯得困難。作為陳沁瀅同學的處女作，《父親的草原》在八十多篇作業(yè)中令人感覺到一絲絲的驚艷。這種驚艷之感主要來源于陳沁瀅同學的語感，尤其是小說的前半部分。我一直堅信，語感不好的人寫不出好的作品。所謂語感，是一種選擇取舍的能力，是一種把握節(jié)奏的能力，它能夠讓你知道，什么地方應該用長句，什么地方應該用短句，包括什么地方應該用哪一個標點符號，等等。而所有這些，目的都在于使文字更加順暢，更加有節(jié)奏感，更加飽滿而有力。在最初的作業(yè)中，《父親的草原》的語感并沒能保持一致：寫到后半部分，文字開始凌亂、慌張，甚至結局都顯得雜亂無序。后來一問——果然是因為要交作業(yè)了而不得不草草結束。所幸的是，她聽從了我的建議，在課后又進行了多次細致的修改，這才有了目前的這么一個面貌，也才有了刊發(fā)的機會。

作為命題作業(yè)，作為練筆之作，《父親的草原》當然有許多不完美之處，比如小說在后半部分的情節(jié)設置跳躍性較大，缺乏相關細節(jié)的支撐;比如小說的力量并未能夠完全有效聚集起來;比如父親的形象在后半部分也未能有更加鮮明的刻畫。當然，作為第一次寫短篇小說，且能在《作品》刊發(fā)，我應該為陳沁瀅點贊。對于一個初學者而言，擁有獨特的語感遠比某一篇作品的成敗更重要，也更有價值！這次的發(fā)表，是一個美好的開始。希望她能夠繼續(xù)聽從我的建議，多讀、多寫，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我原本不居住在草原。

記憶回溯到小學三年級時，我和阿爸兩個人住在省城。父親打工，我上學。額吉在家里照顧年邁的奶奶。我的家鄉(xiāng)，在一片廣袤無垠的草原，記憶里，在寒暑假回到草原時，額吉總是會在家里煮一壺蒙古的咸奶茶，為阿爸接風洗塵。左鄰右舍都說，額吉是一個賢淑溫柔的蒙古女人。

后來我和阿爸到了省城去，省城里的漢族學校有很多和我不太一樣的朋友，所以阿爸和我說，以后在外面就要改口叫他爸爸，叫額吉就要叫媽媽。

阿爸原來在學校附近的一間飯館工作，臘月二十五六是最繁忙的時候，因為很多人要趁著年前聚會。我們這個地方每逢過年過節(jié)，就會有一群在外工作生活的人回來。我和阿爸就會在省城待到年二十九，再火車轉(zhuǎn)大巴，回到那片我熟悉又陌生的草原。

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回家的日期，因為我迫不及待要見到額吉和奶奶了。

“娃兒?！卑止ぷ骰貋?，用鑰匙轉(zhuǎn)開出租屋銹跡斑斑的門。

我從沙發(fā)床上跳起來去迎接他，阿爸沒有像往常一樣擁抱我，而是說：“外面有病毒，我先去洗澡?！?/p>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聽阿爸的話總是沒錯的。阿爸是我從小到大最崇拜的人，我六歲的時候，曾看過阿爸騎著一匹駿馬在草原上飛馳。

阿爸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隨手打開了沙發(fā)床對面掛著的電視，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硬包裝的煙，兩個手指夾起一根，叼在嘴上點火?？墒前趾芫脹]抽過煙了，之前聽額吉說，阿爸在她懷孕的時候，就把煙戒掉了。

在我長大成人以后，才意識到昏暗的白熾燈下罩住的那一點明滅的火光，是阿爸在承受生活的重擔下的喘息。

第二天一大早，剛睡醒的我聽到廚房里傳來丁零當啷的鍋碗瓢盆聲。我揉了揉眼睛，倚靠在房間的木門邊，看見阿爸在廚房忙碌的身影。

“阿爸，你不去上班嗎？”我小聲地問。

“哦，對，阿爸工作的那間飯館提前歇業(yè)了，今天……今天就去不成了。”

我沒當回事，因為這畢竟不是什么大事兒，可能就是老板想提前回家過年。洗漱完后我透過房間窄窄的窗子，去看下面走過的身影?？墒菢窍碌娜穗m像從前一般行色匆匆，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戴上了口罩。

這時阿爸喊我去吃早飯，桌上擺著咸奶茶。我突然想念額吉了。

我啜了一口咸奶茶，還是小時候喝的味道。奶茶還在我嘴里沒咽下去，吐出嘴里含含糊糊的音節(jié)：“阿爸，那你工作提前結束了，我們就可以提前回家了嗎？”

阿爸長長嘆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可能我們今年就要留在省城了吧。”

“為什么啊，為什么？”小時候的我只知道回家是天大的事。

“因為最近啊，有一場傳染病在內(nèi)蒙古散播開來了?！卑趾攘艘豢谙棠滩枥^續(xù)說，“但是我們回家又要坐火車又要坐大巴，萬一在路上我們感染了病毒呢？我們怎么能把病毒帶回草原呢？”

我似懂非懂，這樣看樓下來來去去的人為什么戴著口罩也有了緣由。但是這是我第一次不能在草原過年，不能在草原看到升騰而起的煙花。省城是禁燃煙花爆竹的。所以我在家里大哭大鬧了一場，可事實證明，似乎沒有用處。于是我只好收斂我的不滿情緒。好在現(xiàn)在草原里已經(jīng)覆蓋上了無線網(wǎng)絡，在大年三十的那一天，我還是順利地和額吉還有奶奶通過四四方方的屏幕見面。額吉在草原里也聽說了傳染病的消息。好在草原地廣人稀，病情擴散得不太嚴重。

除夕的煙花照常升起在草原的上空，額吉特地用像素不太清晰的手機拍下來發(fā)給我和阿爸看。因為已經(jīng)年三十，月亮跑到了太陽身后去，我們抬頭，都看不到月亮。

但我知道，在這個晚上，我們?nèi)跃忠惠喸铝痢?/p>

年沒過幾天，家里的存糧就快消耗空了。還記得大年三十晚上阿爸做的是手把肉，大年初一是雜燴和手抓飯。到了大年初七，就漸漸變成沒有味道的白米粥了?？墒且驗閭魅静〉脑颍覀兇箝T不出，二門不邁。阿爸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傳染病失去了工作。從小到大我就知道，其實家里的積蓄并不多，因為額吉在家照顧奶奶，全家老小都只靠阿爸的工資生活。阿爸不說我也知道，我們家的存款，和我的一些同學家里的存款相比，簡直是少得可憐。

還好之前飯店生意紅火，老板給我爸漲了點工資，才得以支撐我和阿爸在省城的生活。隨著傳染病的逐漸控制，阿爸也開始出門轉(zhuǎn)悠，順便尋找新的工作了。

可是經(jīng)過疫情的影響，人人自危。飯館不能再開起來了，因為沒有客源。很多行業(yè)都裁員了，這個時候想再找到工作，簡直是難上加難。而由于密閉的商場仍有感染的風險，小區(qū)里倒是比往常熱鬧了一點。翠綠的草坪上總是擺著幾塊格子圖案的餐布，許多人就著陽光在草坪上野餐。

阿爸似乎找到了商機，他從網(wǎng)上批發(fā)了一些發(fā)飾等小玩意兒，準備在家樓下擺地攤。不用付店租節(jié)省成本，潛在的客戶就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們。我也陪阿爸擺了幾天，路過的居民們有時候會停下來逗逗我，再看看有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做了幾天，還確實像模像樣的。

可是沒過多久，在一個下午，我正蹲在攤位旁玩阿爸手機里的連連看小游戲，突然，一個穿著整潔黑色西服的男人走近我們的攤位，蹲下來與我們齊平。

“你們在這擺了多久了？”他問。

阿爸如實回答他：“沒，就個把星期?！?/p>

那男人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雖然你們在這擺攤礙不著什么事兒，但是作為物業(yè)公司的代表，我只能和你們說你們這樣的行為是不允許的?！?/p>

阿爸愣了一下，追問道：“那是不能在這擺了嗎？”

那男人點點頭。

我又在阿爸的眼睛里看出失望的神情，這是他今年的第二次失業(yè)。

小時候我和額吉去看阿爸參加草原的那達慕，阿爸每次都會參加賽馬。即使輸了，我也沒在他的眼睛里見過這樣失望的神情。

我對阿爸的失業(yè)沒有什么概念，反倒有點開心，因為阿爸不出去工作，不去擺攤，他就有更多的時間在家陪我?？墒前挚雌饋沓蠲伎嗄槪钡接幸惶彀纸拥絹碜圆菰碾娫?。電話里額吉說，奶奶生病了。醫(yī)學的專業(yè)術語我聽不懂，又長又復雜，只知道是很嚴重的病，額吉一個人照顧不來，分身乏術。

阿爸掛了電話后，又從他的硬殼包裝煙盒里抽出一條紙煙。這次我看清楚了，是一盒大前門，是一盒很便宜的煙。

他一只手夾著煙，另一只手空出來，撫上我額角邊的頭發(fā)。

“我們要回家了。”阿爸說。

當大巴緩緩駛入草原時，我才有了到家的實感。阿爸一手提著蛇皮行李袋，一手牽著我，站定在草原上。盡管那時候的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這是草原，是牛羊橫行，是駿馬飛馳，是像絲綢一樣流動的綠色的海洋，是我的家。

額吉又站在帳口，她在等我們。小半年沒有見到我的額吉，她一直都沒有變，伸開她的雙臂將我摟入懷中，然后再踮起腳，湊到阿爸的嘴角，是思念的象征。我們進了帳子里，額布格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神卻在我和阿爸身上打轉(zhuǎn)。

“海日。”額布格虛弱地喚我的名字。

我到床邊，蹲下來，頭正好靠在額布格的胸前。額布格年紀大了，皮膚早就失去了水分，干癟的手掌心握著我的手。熱源不斷地傳來，這仍是我心里最溫暖干燥的手心。

“還回省城嗎？”額吉坐在桌邊煮茶，問阿爸。

“應該不了?！卑只卮?，“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回。”

額吉點頭，心下了然。其實我也好像知道阿爸不回省城的理由。和阿爸在省城生活的日子，記憶里阿爸每天都是起早貪黑，回家后總是很疲倦，只是他從來不說?？墒腔丶液蟮娜兆右膊惶眠^，阿爸還是沒有工作。阿爸曾經(jīng)是牧民，可是自從他去省城之后，就把家里的牛羊都賣了出去，再回去做牧民，自然是行不通。家里只剩下一匹棗紅馬，那是阿爸參加賽馬會時一直陪伴他的馬。

“海日，過來。你幫額吉看看，這是什么？”額吉手上拿著一瓶白色的塑料藥品，瞇著眼看上面大大小小的字。

我湊過去看，還是一串我看不懂的醫(yī)學專業(yè)名詞。“是額布格生病吃的藥嗎？”

“不是的，你額布格的藥都是我從醫(yī)院拿回來的，沒有這一瓶呀?！?/p>

那是什么呢？我心里止不住疑惑。我拿來額吉的手機，打開搜索引擎，把我看不懂的藥名輸進去。頁面跳轉(zhuǎn)，上面顯示的字是，“安眠藥”。我把搜索結果轉(zhuǎn)述給額吉，額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怪不得你阿爸最近老是看起來很沒精神?！?/p>

原來阿爸是因為家里的事情壓力太大，失眠了。小時候我也嘗過失眠的滋味。在草原失眠，會聽到蟲子撲棱翅膀的聲音、牛馬搖動尾巴的聲音，還有家人們平緩的呼吸聲。

阿爸最近又騎上了他的棗紅馬。

額吉說，阿爸最近總是在搗鼓他的手機，還讓額吉幫他拍騎馬的視頻。阿爸把視頻發(fā)到了網(wǎng)絡上，起初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點贊。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點贊的數(shù)目越來越多。我知道阿爸是擅長騎馬的，阿爸在馬背上，單調(diào)顏色的蒙古袍子被風吹起，吹得好高。阿爸手牽韁繩，像一只鳥兒。所以阿爸曾經(jīng)和我說，我們是馬背上的民族，是草原的兒子。

隨著阿爸在視頻軟件上粉絲數(shù)目的增多，我偶爾也會點進阿爸的主頁去看看。我下拉視頻里的評論，看到有人給阿爸留言，說要讓他直播。

“阿爸，有人讓你開直播?！蔽疫厔澥謾C邊對在門口喂馬的阿爸喊。

“什么東西？”阿爸一邊梳著馬毛，一邊掰著草喂馬。

“就是……就是讓你把你的生活直播給大家看吧！”我也沒怎么看過視頻軟件上的直播，只是在省會的漢族學校上學的時候，聽同學說過幾次。

阿爸喂完馬走進帳子，拿起手機翻看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好像確實可以這么做。要是有人愿意看，愿意打賞，那么也能賺錢了?！?/p>

一不做二不休，阿爸研究了半天，才知道這個直播的機制是什么，打賞得到的獎勵怎么領取。他在主頁里發(fā)布第一條預告：十二日下午四點，我將會在這個平臺進行第一次直播。

來看直播的人還不少，阿爸第一次把棗紅馬介紹給屏幕外頭這么多觀眾看。他翻身上馬，單手握著鞭柄，在空氣中發(fā)狠地甩了幾下。長鞭像一條靈活的長蛇，彈出又收回。額吉站在阿爸前面，用手機去幫阿爸直播。我湊近看手機屏幕里探出的一條條評論。

“哇，這也太帥了?！?/p>

“看完想到草原去旅游了。”

“好想學騎馬！”

……

諸如此類，一條一條的評論，雖有不同，但表達的都是對阿爸直播內(nèi)容頗感興趣。

第一次直播，看的人還不算特別多，大多是阿爸之前的粉絲。阿爸縱身一躍下馬，手覆上我的肩膀，推著我進帳子里。額吉收好手機，跟在我們身后。阿爸進了帳子先去看額布格，額布格正瞇著眼睛休息。額吉拿著手機，興沖沖朝阿爸走過去，嘴角掩飾不住歡喜。

“今天收到打賞好幾百呢?！?/p>

“明天可以用這些錢給額布格拿藥了！”我接話。額布格是從小帶我長大的，我不想看到她在床上難受的樣子。

阿爸很久沒參加過那達慕了。

這是草原最重要的節(jié)日，我們還沒有去省城的時候，阿爸每年都會帶我和額吉去參加，有時候阿爸會親自上陣。到了那達慕大會的那幾天，額吉會做很多的奶酪條，分給附近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

今年的那達慕，阿爸又決定要參加了。阿爸自從第一次直播后，慢慢積攢了不少人氣，粉絲和來看直播的觀眾數(shù)量水漲船高。那達慕作為蒙古族一年一度的盛會，很多人不能親自到現(xiàn)場來看，但阿爸說可以通過直播的方式讓大家了解草原。

賽馬會開始前，額吉從脖頸上解出一條白色的哈達，雙手捧住，閉上眼睛，口中喃喃：

“長生天會保佑草原的每一位孩子。”

套馬桿一揮，阿爸雙腿一夾，那匹忠誠的棗紅馬隨即似箭般沖了出去。那達慕是勇者的聚會，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誰也不服輸，馬匹也不例外，鉚足了勁兒向前沖。阿爸起初落后于前面一個年輕的勇士，我在圍欄旁拼命吶喊，試圖為阿爸加油助威，讓他聽到我的聲音。

額吉手上拿著手機直播，評論區(qū)的觀眾也在為阿爸加油。我心生一計，朝著那匹飛馳起來的棗紅馬大喊：“阿爸，你的粉絲也在給你加油。”

或許是這一聲吆喝起了作用，或許是棗紅馬聽懂了人話，阿爸很會馴馬，我時常產(chǎn)生一個錯覺：那匹棗紅馬是通人性的。鐵蹄在草原上嗒嗒響，阿爸和前面的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幾近超越。戰(zhàn)況令人屏息，棗紅馬卻逐漸加快速度，四只馬蹄交換的一瞬間，超越了前面那匹馬，拉開了微小的距離，得到領先的位置。我在場外驚呼，我許愿阿爸能把這個優(yōu)勢一直保持下去，直到勝利。那匹棗紅馬是阿爸在草原時辛苦調(diào)教的駿馬。蒙古馬有耐力，而阿爸和棗紅馬早已培養(yǎng)出了默契，無需用馬鞭去刺激，他也不愿讓馬承受疼痛。阿爸重心往前，身子往前傾，整個人稍稍離開馬背。棗紅馬早就和阿爸建立了一條只屬于他倆的信號線，阿爸只需用身子稍稍向馬背推，雙腿輕輕一夾，棗紅馬就接收到了阿爸傳給他的電報。

馬匹不負眾望，一個勁兒向前沖，逐漸甩開后面的馬匹好遠好遠。阿爸贏了，族人們一擁而上，榮光在此刻加冕。蒙古漢子的榮光是用血和汗換來的。

直播間的關注似乎也很興奮，評論一條接著一條，大多是夸贊阿爸的馬驍勇，以及阿爸馬術精湛。阿爸走向額吉，我們?nèi)齻€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我們和族人一起唱著來自草原的長調(diào)民歌，一旁的樂隊拉著馬頭琴伴奏。鮮艷的彩帶綁在一起，金色的晨光流連于此。

阿爸說，這就是草原。

這幾天是阿爸直播間人流量最多的幾天，除了阿爸親自參與的賽馬比賽，阿爸也直播了例如摔跤、射箭等比賽，觀看的人數(shù)只多不少。

那達慕大會結束，族人們還沉浸在節(jié)日的氣氛中，可是一整塊烏云好似籠罩在我們一家的頭頂上，堪堪逼近卻不落下一滴雨來。或許是老人家到了一定的歲數(shù)，抵抗力下降了很多，額布格的身體有了日漸虛弱的趨勢。

“要去省城的醫(yī)院看看嗎？”額吉站在床邊，擔憂地問父親。

去，看病要緊。阿爸回答得斬釘截鐵。額布格躺在床上，聽到阿爸與額吉的對話，張張嘴吐出幾個字：不用管我。我知道這是額布格怕自己拖累阿爸，她認為自己大限將至，如果執(zhí)著地去與天意對抗，就會弄得兩敗俱傷。

可是阿爸和額吉不愿眼睜睜地看著額布格的身體狀況一天天惡化，還是決定回省城去。可草原的事情需要人照料，于是額吉還是留在家里。省城的學校開學，我和阿爸再一起到省城去。

由于額布格的身體經(jīng)不起折騰，阿爸請了曾經(jīng)在省城認識的跑貨運的朋友送我們?nèi)ナ〕?，來回車費照付。這是我第一次不用坐在硌得人整個背都發(fā)疼的綠皮火車上，伴著車廂里嘈雜的閑聊聲、呼嚕聲，晃晃悠悠地向省城去。

可是到了省城后阿爸的直播就不能繼續(xù)進行了。他的粉絲，又或者說是觀眾，主要還是來看草原的，對于阿爸的其他日常生活，他們不感興趣，也就是說換個人來播草原的生活，也沒什么不一樣。況且自媒體平臺，就是這么來來去去，有時候看多了就膩味了，就不再關注。于是阿爸就暫時把直播的事情放下了，在省城找了份體力活兒，也算能支撐我們在省城的生活。一切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好像回到了原點。

開學第一天，許久沒見的同學們嘰嘰喳喳地圍在一起聊天。我坐在座位上，課桌上擺著的是嶄新的數(shù)學書。我的同桌，也才剛從教室外面進來。他坐定后，拉著我問：“你阿爸是在網(wǎng)上直播嗎？”

我點點頭回答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家長會的時候你阿爸來過的呀?！?/p>

“哦。”

“沒想到你阿爸會在那兒直播。可是我哥哥說這類直播都好土，他才不愿意看。”

我一時間不知道回什么話好，手指緊緊抓著校服褲子的一邊。

放學到家的時候阿爸在洗衣服，洗額布格的換洗衣物。水龍頭接滿一盆水就被關上，不給它繼續(xù)向下滲水的機會。我捏了捏垂下來的書包帶子，悄悄地走到陽臺，走到阿爸的身邊。

“阿爸回到草原后還會直播嗎？”我問他。

“沒打算的事兒呢，走一步看一步?！卑只卮?，又緊接著問，“怎么了？”

“就是……就是我的同學說，阿爸的那個直播太土了?！蔽矣行┬奶?。

阿爸在水盆里搓著衣服的手明顯一頓。

“那你覺得呢？”阿爸停下手中的動作，甩甩手上的水珠，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

“我……我不知道。”我吞吞吐吐。

阿爸沒接話，又繼續(xù)和水盆里的衣服交戰(zhàn)。我匆匆丟下一句“我先去寫作業(yè)了”就跑出了陽臺。

阿爸忙完家里的事又要去給額布格送飯，打點好醫(yī)院里的事情，回到家都已經(jīng)快晚上九點。我在客廳看電視，是動畫片，花花綠綠的畫面在屏幕里打轉(zhuǎn)。阿爸回來的時候，先把額布格用完的碗筷放到洗碗池里，再到客廳來。

“我們終究是要回草原去的?！卑终f。

我點頭。其實那時候的我對這些事還沒有什么概念，生活在哪，好像對我并沒有多大的差別。

“你的同學或許不知道，”阿爸頓了頓，才繼續(xù)說，“但我們在草原長大的人對那就是有很深的感情，不是說什么土不土的事兒，因為我們就過著這樣的生活，僅此而已?！?/p>

“所以到時候你可能要回牧區(qū)上學，你愿意嗎？”

“嗯?！?/p>

額布格的病情最近有所好轉(zhuǎn)，醫(yī)生說可以回家休養(yǎng)了?；蛟S我們都該感謝現(xiàn)代醫(yī)學。

額布格出院，閑下來的阿爸打開了他好久沒有點開過的直播軟件。沒想到的是，有很多粉絲看他最近沒有直播，在關心他的近況。還有人說，愿意來草原看看，問他愿不愿意做導游。

阿爸握著手機，一條一條地回復粉絲的關心。

幾天后我和阿爸去辦我在省城學校的轉(zhuǎn)學手續(x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還是回到草原，還沒來得及和省城的朋友說再見。辦妥手續(xù)后額吉還是在帳子里等我和阿爸，還有大病初愈的額布格。傳統(tǒng)的蒙古包里鋪的大都是木板，而不是省城里明亮干凈的白瓷磚。但阿爸說，還是踏在帳子里的木板上更踏實。

我順利入讀牧區(qū)的學校，我們大部分時間和漢人裝束相同，偶爾也穿蒙古袍。阿爸還是繼續(xù)著他的直播事業(yè)，顯然，他已經(jīng)把這個事情當成了他的主業(yè)。

可能也是暫時的，有一天我問阿爸，如果觀眾都走了，那阿爸會做什么呢？

“或許繼續(xù)當一個牧民?！卑肿谝黄鲃拥木G色中，望著天上的星空，月色茫茫。

“草原給了我什么，我就要還回給它什么?！卑终f。

草原是餓不死人的，它慷慨地哺育草原上的每一個人。

后來我向阿爸學騎馬。其實這個年代的蒙古族人的小孩，很多都沒有學這些傳統(tǒng)的馬背上的功夫。本來阿爸讓我在學校好好讀書就行，這些東西可以先緩緩。我執(zhí)意要學，阿爸拗不過我，也才愿意教，因為我覺得蒙古族人就是生生世世長在馬背上的。

翻身上馬時，棗紅馬并沒有排斥我這個從未坐在他馬背上的陌生人，而是溫順地繼續(xù)向前走，馬鬃晃啊晃?；蛟S這匹棗紅馬真的通人性，或者這么來說，草原上所有的牛兒、羊兒、馬兒，都是通人性的。

十年前的阿爸第一次參加那達慕，在馬背上，第一次在人海里與我的額吉相遇。他說，額吉那時候還是個小姑娘。

十年后換我坐在馬背上，手持長鞭，使得颯颯生風。雖然風頭不及當年的阿爸，但在同齡人里也算佼佼者。額吉靜靜地站在一邊，教我唱草原的歌：“我的生命，孕育在那蒼茫草原上?！?/p>

住在草原的人身上流淌的是草原的血液，馬背上的勇士，帳旁溫婉的女人，長生天永遠眷顧的人民。打出生起，蹣跚學步的孩子一步一步踏在草原上，和這片滾燙的土地培養(yǎng)最最深厚的感情。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