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名字寫在歲月的河流（散文）

曹群

一

開始來講述母親，無疑讓人十分地難過與不忍。但我決定還是從這里說起。

公元1931年12月13日，天已擦黑，湘鄉(xiāng)縣歐源村一個貧雇農(nóng)家里，一個剛出生的女嬰臉上捂著件舊棉襖，襖上壓著方凳。一個身材不高的三十多歲男子回到家，扔下?lián)?，他剛在外挑了一整天的煤炭。進門前鄰居已偷偷告知他消息，他嘟囔著上前揭開舊棉襖，女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那位矮墩男子是我的外公。他用沾滿煤灰的手，揭開了母親供我于靜謐中緩緩記敘的一生。

談及這些，聽不出母親對外婆有什么怨恨。她說那個時代溺嬰棄嬰相當普遍，反正也養(yǎng)不活。外婆原是開商鋪的大戶人家小姐，出嫁時娘家打發(fā)了金杯銀筷、滿屋家具，外公家則有大船在長江上走貨運，因生于南京，外公取名張南生。后來家道中落，田地給賣了個干凈，木訥寡言又無技能的外公成天靠出賣重體力謀生，外婆倒是手巧，但不大能吃苦，生了一男一女后，日子已是難過，結(jié)果又有了我母親。姐姐叫詠娥，母親后來就取名雙娥。

二

母親曾把自己名字用毛筆寫在家里的風(fēng)車、桌凳上，橫有回鋒，捺有腳板，看得出些功底。在灶屋燒火，除了夾柴拌菜、翻翻煨紅薯，有時她把火塘一角的灶灰鋪平，拿火鉗在上面寫父親和我們六姐弟的名字，偶爾也會一筆一畫寫出“張雙娥”三個字來。

母親讀過幾年書。那樣困頓的家庭按理是上不起學(xué)的。九歲那年，她來到四五里外的爺爺家。奶奶也姓張，正是從歐源嫁來亭子村的，而爺爺?shù)拿妹脛t從亭子嫁了過去，恰好是外公外婆的鄰居。因為這兩層關(guān)系，親戚往來走動中，從小勤勞懂事的母親給介紹到了爺爺家。爺爺拿到母親的生辰，往八字先生那里一算，說是“放到貧家能起家，放到富家能掌家，掉到刺蓬里都有飯呷”。兩家一合計，這事就算定了。母親和父親、二伯父白天結(jié)伴在楊和風(fēng)先生的私塾讀老書，《三字經(jīng)》《增廣賢文》《天文》《地理》之類的，課余則幫著未來的公婆家摘茶收豆，每天晚上紡棉花到夜深?！耙煌砩暇湍芗彸鲞@么大個紗錘來”，母親一邊說，一邊雙手比畫著。母親回憶上學(xué)路上，父親和二伯父不愿幫著拎盛有三人午餐的飯鍋，還經(jīng)常合伙跑到前面去，等她走近了，突然從灌木叢后竄出來怪吼一聲嚇她。母親說父親和二伯父都被楊先生打過手板，她學(xué)習(xí)、表現(xiàn)都特別好，不要說挨打，批評也不曾有，表揚倒是經(jīng)常的事。這時父親總安靜地坐在一旁，以略帶尷尬的誠懇笑容表示默認。

在爺爺家待了不滿一年，冬月的一天，母親回到娘家，腳上踩著雙自制的竹筒木屐。小姑娘當時是怎么想的，母親說得也含糊，“可能是覺得太受約束吧”。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突然離開土生土長的地方，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家庭生活，很難想象她會不想家，很難想象她會真的快樂?；丶液螅瑖L到讀書樂趣的母親幫自己爭取到了繼續(xù)學(xué)習(xí)的機會。村里有個叫張敬修的富紳，身材魁偉，相貌堂堂，留有一口大胡子。他兒子張孝廉，是當?shù)赜忻慕虝壬?。母親負責(zé)給他們父子煮飯菜，這樣可以免費在孝廉先生那里上學(xué)，另外還有一點報酬交給家里開支。母親記憶中他們家臘肉熏得金黃，魚塊腌出誘人的深紅，冬瓜苦瓜喜歡撒上辣椒慢火多油煎著吃。我問母親，你那時候飯都填不飽，會不會忍不住在廚房里嘴饞偷吃呀？母親看了我一眼，嚴肅地告訴我，七八歲開始她就幫村里田土闊的人家摘棉花綠豆，賺些工錢給家里糴糧食，經(jīng)常空著肚子一大早出工，一同勞動的女主人問還沒有吃飯吧，她總說吃過了吃過了，有時別人不信，給她端來飯菜，上面還蓋個荷包蛋，盡管肚子里餓得咕咕響，但她還是執(zhí)意婉拒?！白鋈艘v志氣，再窮也要講志氣。”母親還壓低嗓音告訴年幼的我們，除了一些惡霸，那時候不少地主都是很勤勞節(jié)儉的，對窮人也和善，比如今好些人有良心多了。

三

父母1949年農(nóng)歷六月初八結(jié)的婚，一個多月后湖南才宣布和平解放。重回亭子村，母親已是個將近十八歲的大姑娘。母親說出嫁當天她坐一頂布篷轎，白的確良襯衣配天藍色長褲，垂一根長長的辮子。

兩年后，父親參加工作，在一所借址祠堂的學(xué)校當老師，離家不算太遠，可在交通、通訊極不發(fā)達的年代，加上當時激情燃燒的革命建設(shè)氛圍，很難顧得上妻兒，不久又去了兩百多里外的邵陽師范脫產(chǎn)學(xué)習(xí)，更是一年半載才能回趟家。這種情形延續(xù)了二十多年，弟弟出生后父親才調(diào)回家。在這漫長的時間里，母親以難以想象的堅韌和勇氣，直面無援無助的困苦處境，獨力拉扯著一群孩子，死死地守住了一個清貧卻溫暖的家。

父母一共生養(yǎng)了八個孩子，第一個是男孩，出麻子一歲半夭折;第三個是女孩，趕上公共食堂，于半病半饑中離世。頭三個孩子，兩個夭亡，都在剛會走路、咿呀學(xué)語的可愛年紀。十月懷胎，孩兒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的母親當時該有多么悲傷。有時我想，大哥和二姐要是在的話，估計我就沒機會來到這個世界，無法同這個叫張雙娥的女人結(jié)下母子緣?？晌乙廊粚幵笡]有我，只要能替母親減除那樣的傷痛。然而又想，既然都沒有我，又哪有母親給我來憐惜呢。想著想著，腦子竟有些恍惚了。

俗話說，生兒生女鬼門關(guān)?？蓪τ谀赣H，根本擔(dān)心不了這么多。母親告訴我，除了大姐，生其他幾個姐姐都是她獨自在家，生不下來就雙手攀住門框、柜子使勁，臍帶也是自己親手剪。生我是在臘月的凌晨，父親在外地，好在這時大姐已經(jīng)十七歲，母親吩咐她趕緊去請一個叫梅嫂的鄰居過來幫忙。大姐清晰地記得，當她得知終于生下一個弟弟，巨大的喜悅讓她忘掉了平日里的恐懼，飛快地穿過曾吊死過幾個人的黑魆魆的宗族老堂屋，興奮地去拍梅嫂家的門。關(guān)于我的生辰，母親說家里沒有鐘表，當時公雞正好喔喔叫了，應(yīng)該是寅時，但又不曉得是不是給人吵得叫的，因而也說不準。生完孩子本應(yīng)好好坐月子，注意休息和營養(yǎng)，并有各樣禁忌，可母親幾乎顧不上這些，作為全家唯一的勞動力，沒幾天就出去掙工分，風(fēng)里雨里田里土里地做個不歇氣，回到家還有一群孩子等著她照顧哄逗。據(jù)說西方國家沒有坐月子一說，婦女生產(chǎn)完該干嗎干嗎，看來母親當年無意中居然暗合了洋做法。

爺爺勤儉一生積攢下來的十幾畝田產(chǎn)，給他及子孫貼上了富裕中農(nóng)（上中農(nóng)）的標簽。在那個特別講成分的年代，富裕中農(nóng)家庭處處低人一等，遇事只能忍氣吞聲，夾緊尾巴做人。再加上男人長年不在家，一個“四屬戶”，還接二連三生女孩，中年過后才得幼子，難免時不時被人為難，甚至受人欺凌。母親從小性格剛強，一再隱忍退讓后終于明白，自己必須站出來，即便是虛張聲勢，也要把毛奓開，把翅膀撐開，舍死護住辛辛苦苦搭筑起來的巢，以及一只只幼鳥。于是，對個別欺人太甚的村民，母親會針鋒相對，你一鋤頭我一扁擔(dān)，英勇無畏，毫不怯場。但我無依無傍的母親終究多么弱小，在一次次被欺侮之后，在一次次抗爭無果之后，回到家里是一次次的失聲痛哭，滿腔憤懣，滿臉淚水，有幾次還走進水塘，一身淤泥被人拉上岸。我想，那一定是母親生命里為扛不過去的至暗時刻。也許，真正的堅強，是在經(jīng)歷恐懼和絕望之后。

四

不畏難，憑良心，講志氣，一直是母親人格中最為鮮明的三個元素，也是她常用來叮囑兒女們的人生箴言，對我們的成長可謂影響至深。如今我們教育孩子，同樣不自覺地把這幾句話掛在嘴邊。

在兒女們的印象中，似乎沒有什么事情能難倒母親。她有一股女人身上難得一見的豪氣，或者叫樸素的英雄主義，遇事不皺眉，不說泄氣話，認為困難是彈簧，敢于從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她總是一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手腳麻利，做事得法，同時又發(fā)得狠霸得蠻。她曾在月光底下通宵插完一畝田的秧，百八十斤的擔(dān)子挑起來飛走，除了犁耙，男勞力能做的事，母親都不遑多讓，毫不遜色。她討厭偷懶取巧，認為出工就要出力，有一分熱就要發(fā)一分光，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時最看不慣扶著鋤頭把磨洋工的人。平日里的病痛，母親總愛用不花錢的土辦法來對付，基本上走的是以暴治暴的路子，別說還十分靈驗。傷風(fēng)感冒頭疼嘔吐什么的，屈曲了食指和中指，張開如鉗形，蘸上點溫水，往眉額間、脖頸處扯出一片片紫紅色的痧印來。再不行就讓人用一束苧麻在后背使勁刮擦，半盞茶的工夫便呈現(xiàn)滿背燦爛云霞。冬天手指凍得四處開裂，一下水就直疼到心里去。母親便不時從爛雨靴上剪下膠皮，拿火點著，然后把滾燙的膠油滴進那些該死的裂縫。這應(yīng)該是用高溫殺死痛覺神經(jīng)的原理，有點飲鴆止渴的味道。她邊滴邊咝咝吸著涼氣，我們在一旁看得都齜牙咧嘴。小時候很納悶?zāi)赣H似乎從不用剪指甲，后來才意識到，對于她這樣全然不惜不顧軀體磨損，甘愿以軀體磨損換取全家生計的勞動者，指甲是不大可能長得出來的。母親還曾跟我們“翻古”，大奶奶（父母婚后即過繼到無嗣的大爺爺家）去世的時候，父親不在身邊，她帶著八歲的大姐，一個人張羅著收埋了老人。母親講到一個讓她又好氣又好笑的細節(jié)：大奶奶躺在門板上，沒多久身上穿的藍色大布對襟衫不見了，母親追出去，發(fā)現(xiàn)原來是被一個鄰居大嬸趁人不注意扒走的。不堪回首的艱難歲月，即便在那樣的境況里，母親絕大部分時間依然表現(xiàn)得樂觀、沉著而堅定。

母親篤信天地之間恒有一顆良心在，有沒有憑良心，乃判斷做人做事合適與否的可靠準則。她告誡我們舉頭三尺有神明，千萬莫做沒良心的事，她一輩子見過的不講良心的人，最終沒有一個有好結(jié)局，有的還禍及子孫后代。母親供奉菩薩和祖先，家中長年備有香火蠟燭錢紙，這種儒道佛混合、植根中國社會的民間信仰，給過她最需要的希望、勇氣和安慰，讓她確信神龕上的一眾神靈，一定會眷顧她，會不遺余力地保佑她，幫助她渡過難關(guān)，實現(xiàn)愿望，同時也讓她不斷通過周邊的人和事，一再證實因果報應(yīng)的存在，從而更加身體力行地積善積德。母親常跟我們講，做人要逢惡不怕逢善不欺，她對弱者總懷有一種天然的同情與悲憫，小時候我多給上門的乞丐一碗米，受到她前所未有的夸獎。當曾經(jīng)故意為難過自己的村民及其后人有事找我家?guī)兔?，母親仍會回憶起歷歷往事，嘴里說本來不該理會，但最后沒有哪次不出手相助，這種對舊怨前嫌“記而不計”的態(tài)度讓我們覺得蠻有意思。兒時陪母親一起喂豬，蹲在潲盆前，她時而抓把米糠調(diào)調(diào)潲，時而用一把斷齒木梳給豬梳梳毛，一邊感嘆道：唉，崽啊，要是不出血的話，現(xiàn)在就從它身上切一塊肉下來煮給你呷?？烧娴搅诉^年殺豬的時候，母親一臉難過，躲得遠遠的，好長時間經(jīng)過空空的豬圈都總是嘆氣。

母親看不起無能無志、鈍鐵無鋼的人，對有血性有志向講志氣，自尊自立自強的人則贊賞有加。她說，“人人吃得半升米，哪個怕哪個？”同樣是一個腦袋一雙手，別人能把事情做那么好，把家庭建設(shè)得那么好，我們也應(yīng)該可以。她認為一個人應(yīng)當講面子，盡量讓自己大氣體面地活在人前，別顯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或者為了點小利益赤膊上陣斤斤計較。母親一生都在踐行“人窮志不短，虎死不倒威”這句她常講的話，即便如今到了暮年仍壯懷激烈，不甘衰老，不愿“溫和地走進那良夜”。繁重的勞動之余，她把簡陋的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停停當當，來過的客人無不稱贊。盡管物質(zhì)匱乏，孩子又多，母親還是喜歡把我們一個個收拾得工工整整，做不到穿戴多漂亮，起碼整潔不邋遢。她教育我們莫以衣貌取人，卻又明白這是個先敬羅衣后敬人的世界。她常提醒我們財不露白，卻又叮囑君子出門重帶錢。母親在家總是舊衣舊褲，甚至補丁加補丁，出門則把最光鮮的行頭換上，回來再寶貝似的收掛到柜子里，多少年穿來穿去其實就那幾件像樣點的衣服。她從不強人所難，自己卻情愿強顏歡笑、強打精神。一分鐘前還在生病呻吟，一分鐘后客人來了，就立馬切換成熱情滿面，斟茶倒酒，談笑風(fēng)生。

五

盡管讀書不多，但母親眼明心亮，有見識，情商高，按老家的話講，是個“蚊子飛過都能分公母”的人。

母親記性好，口才亦佳，幼年學(xué)過的東西至今仍倒背如流，說話喜歡引用明理古訓(xùn)，每句還都用得很熨帖。她眼光長遠，特別在意孩子的培養(yǎng)，常說“有書不讀子孫愚，有田不種倉廩虛”，砸鍋賣鐵也要堅持送孩子上學(xué)，六個兒女在她和父親的努力下，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她認為讀書是天底下最劃得來又靠得住的事，“讀得書多勝大丘，不需耕種自然收”，學(xué)到肚子里就是自己的，“日里不怕人來借，晚間不怕賊來偷”，一再告誡我們“黑發(fā)不知勤學(xué)早，白首方悔讀書遲”。母親心靈手巧，做什么像什么。她做鞋子，無論是單鞋還是絮鞋，都是出了名的好，穿著合腳又好看，左鄰右舍都找她畫鞋樣。家里沒什么吃的，但她總能變著花樣，給我們做出可口的飯菜。母親常常在柴火堆里煨出一捧香脆的蠶豆，把灰拍一拍，再吹一吹，然后裝進兒女們的衣兜，我們上學(xué)路上邊走邊嚼，不知不覺就到了校門口。

母親還是個蠻有趣的機靈鬼。年輕時她在村里有個特別要好的姐妹（其實從輩分來講小了母親一輩），經(jīng)人介紹談了個部隊的對象。一天上午，閨蜜的媽媽急匆匆地跑過來，說軍人上門來了，眼看就到飯時，可家里湊巧沒米了，這個時候借到米也不好進屋呀。母親笑著說你就放心回去吧。不多久母親端著一斗箕米，進門就大聲招呼，嫂嫂啊，上次借的米，你看今日才記得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喲，屋里還來了貴客哪！母親每次說到這個故事，我們都一邊大笑一邊大夸，她也跟著笑。母親還不無得意地講述過自己當年如何熱情地端出平時不舍得吃的糖果花生，成功拖住幾個責(zé)任心強的計育干部，贏得時間讓鄰居順利轉(zhuǎn)移，也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同于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母親相當關(guān)心時事，有深厚的家國情懷。早些年去美國學(xué)習(xí)，電話里我隨口說了說美國的基本情況，國土面積、人口等，以及感受到的美國社會種種的好，母親在電話那頭有些沉默。第二天再打電話回去，年過八旬的母親跟我說她昨晚一夜沒睡著，雖然我沒講中國的不是，但我應(yīng)該看到美國之所以好，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它人口少，好比村里某某家才個把兩個孩子，咱們家六個，肯定管起來費勁些，生活自然也困難些，但畢竟人多力量大，一兜草有一兜草的露水，只要大家齊心，困難是暫時的。聽得我在大洋彼岸笑著直點頭，忙不迭地應(yīng)承“是的，是的”。

隨著孩子一個個飛走，老家終于只剩下年邁的父母守著空蕩的房子。他們安土重遷，不愿意跟隨孩子們?nèi)ミ^城里的生活。農(nóng)村地區(qū)一度治安不靖，入屋盜竊搶劫時有耳聞。為此，父母有時會把我們以前的睡床蚊帳垂放下來，床前擺放兩雙鞋，制造兒女在家的假象，還在自己臥室順手的地方備有柴刀、棍棒，以防突發(fā)情況。倆人商定，要是強盜進屋，由一人死死纏住歹徒，另一個趕緊跑出去喊救，千萬不要想著去幫手，兩個老家伙加在一塊也是沒用的。還說，一定要大聲喊救火，莫喊救命，這樣別人才敢過來幫忙。他們的警惕性和那一點世故，讓我們覺得好笑之余，又有種說不出的酸楚和愧疚。兩位老人，一生含辛茹苦把這么多孩子拉扯大，卻不得不面對如此孤獨而缺乏安全感的晚年。

六

有人說，成功就是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近九十年的光陰，假如可以選擇，有些境遇，顯然在母親情愿之外。可無論怎樣，母親始終依照自己對人生的樸素理解，秉守自己的心性與原則，以善良、勇毅和智慧，從荊棘困厄中一路披斬而出，一身光明，兩肩風(fēng)霜，帶著淚水與笑容。她也許在對家庭無盡的責(zé)任與付出間失卻了自我，也許正是以無我的深愛的方式實現(xiàn)了自我。不曾問過母親是否覺得自己成功，倒是經(jīng)常聽到她感慨內(nèi)心里的欣慰。或許對于母親，這種欣慰就是成功，甚至高于成功。

長年的超負荷勞作，與命運的抗爭與苦熬，再加上頻繁的生育，母親由一個健壯的婦女，漸漸變得體弱多病。外婆和大姨五十左右就離世，幾個算命先生不靠譜的掐算，讓母親對自己的壽命一度陷入宿命論的悲觀。為此我們從小心里就盤踞著一種恐懼，總害怕突然哪天就失去母親，成了“冇娘崽”。然而，一年年過去，花甲入古稀，又及耄耋，母親竟然都在，其間還大病過兩次，幾近危殆，但最后奇跡般地化險為夷，生命力之頑強，菩薩保佑之給力，以至讓我們滋生出另一個錯覺，仿佛母親不會死，就一直這樣坐在那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瞌睡，生著一些病，行動不便，但不會離開我們，如窗前微弱卻不滅的暈黃燈盞。

只是，在又一次暫別家鄉(xiāng)時，握住母親干瘦僵硬的手，把臉貼在她蒼老的面頰，我忍不住默默祈禱：請宥恕一個游子的貪心，繼續(xù)賜予我們母子下一次的相聚吧！

責(zé)編：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