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豐
司馬光(1019—1086),字君實,號迂叟,陜州夏縣(今山西夏縣)人。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年)進士,歷任并州通判、知諫院、御史中丞等,官至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卒贈太師、溫國公、謚文正,世稱“司馬溫公”或“司馬文正公”。司馬光為人正直,居處有禮,憂國恤民,是一位恪守儒家道德準則的理想型士大夫;他學術造詣深厚,尤長于史,所著《資治通鑒》被譽為中國古代史學“雙璧”之一。司馬光一生倡導節(jié)儉,抵制奢侈,堪稱中國古代清廉為官、勤儉為人的楷模,并為后世留下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千古警句。
司馬光居官清正、自奉極儉,這在北宋中后期士大夫群體中有口皆碑。曾與他同朝為官的蘇軾在《溫公行狀》中以“惡衣菲食(即衣著簡樸、飲食粗劣),以終其身”八字概括;長期擔任《資治通鑒》編纂助手的范祖禹則稱其“被服如陋巷之士”,家中除“圖書盈幾”外,“一室蕭然”(《司馬溫公布衾銘記》)。元豐五年(1082年),發(fā)妻張氏病逝洛陽,司馬光家無余貲,不得不“質田以葬”,典當僅有的三頃薄田后才將亡妻入土。
司馬光不僅躬行節(jié)儉,更重視教育、約束子孫族人勤儉持家。在他所撰寫的家訓《居家雜儀》中,開篇第一條便申明本族子弟須“制財用之節(jié),量入以為出”“裁省冗費,禁止奢華”。
司馬光崇尚節(jié)儉的思想在《訓儉示康》一文中有較為集中的體現(xiàn)。該文系其寫給嗣子司馬康,教導他崇尚節(jié)儉的一篇家訓。司馬光從“世以清白相承”的家風與“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的自身生活作風談起,對北宋中期社會各階層所彌散的奢靡之風提出批評。他說,眾人皆以奢靡為榮,吾心獨以儉素為美。文中,他追憶年少時父親司馬池在京任職時的待客之道:酒水從市集上打回,果品不過梨、栗、棗、柿之物,菜肴唯肉干、肉醬與菜湯,餐具用的是瓷器、漆器,“當時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而今酒非宮釀,果肴非遠方珍奇之品,食具非擺滿餐桌,不敢會賓友。面對“侈靡”“頹弊”的風俗,司馬光痛心疾首:官員士大夫即便無力制止,也絕不能隨俗浮沉、助長此類風氣。
司馬光在文中列舉了北宋前期名臣李沆、魯宗道、張知白諸人清廉節(jié)儉的案例。張知白在仁宗朝初年擔任宰相后,依然保持著在地方任職時簡樸清約的生活作風。親友勸他可適當放開尺度,以免為人所譏。張知白回答說:以我目前的收入,的確可以使全家錦衣玉食,但“人之常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今日之富貴豈能常存?一旦我去位身故,家人卻奢侈享樂慣了,屆時必失所難安。對此居安思危之見,司馬光十分推崇,認為此乃“大賢之深謀遠慮”。
春秋時期魯國大夫御孫有“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的名言。司馬光據此闡釋了奢儉與個人、家國興衰的關聯(lián)。他認為,節(jié)儉之人往往少有貪欲;相反,奢侈無度之輩常多欲。有地位之人多欲,便會貪慕財富,最終腐化墮落、招致禍患;沒有地位之人多欲,也會多方求取、隨意浪費,難免敗家喪身。因此,他斷言:多欲的人當官時必然會貪污受賄,當百姓時必然會盜竊他人錢財。
司馬光又進一步列舉正考父、季文子、管仲、公叔文子、何曾、石崇以及寇準等古今人物“以儉立名、以侈自敗”的史事,訓誡司馬康以史為鑒,并將節(jié)儉家風傳諸后代。
宋代官員士大夫素有“求田問舍”之風,司馬光亦不例外。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年),他因反對王安石變法離開朝廷,退處北宋王朝的西京洛陽。隨后,他在尊賢坊北面購置二十畝地,營建了一座園林,取名“獨樂園”。正是于此園之中,司馬光以十余載的閑居時光完成了曠世巨著《資治通鑒》。
事實上,在當時名宦云集、名園林立的洛陽城,獨樂園不過一方小園?!渡凼下勔姾箐洝芳捶Q此園“卑小,不可與他園班”,園內“澆花亭者益小,弄水種竹軒者尤小”;馬永卿亦謂“獨樂園在洛中諸園中最為簡素”(《元城語錄》)。同時期寓居洛陽的元老重臣文彥博東園則是“碧瓦萬木煙參差”“煥爛素錦薰酴醾”(《宋詩紀事》卷一二)的別樣景象。無甚景致的獨樂園之所以為時人欽慕,“不在于園”,而是由于司馬光的品德、學問名重當時。對此,宋人有著清醒的認識。
司馬光在獨樂園中建有讀書堂,于此著書立說。龐元英《文昌雜錄》謂讀書堂十分簡陋,“才能避風雨”。由于夏季炎熱難耐,為“避暑熱”,司馬光只得“穿地丈余,作壤室”“讀書其間”。而同時期西京留守王拱辰在洛陽道德坊的居第“中堂七間,上起高樓”“起屋三層”,題名“朝天閣”,極盡奢華,與司馬光蝸居地下形成鮮明對比(王得臣《麈史》)。洛陽百姓因此有“王家鉆天,司馬家入地”的戲語。
居洛期間,前任宰相文彥博、富弼發(fā)起了一個由年歲七十以上、閑退下來的朝廷中高級官員組成的“耆英會”。他們仿效唐代白居易“香山九老會”形式,輪流做東,置酒相樂,定期雅會?!瓣扔钡呐艌鰳O為奢華。作為“地主”的文彥博(時任西京留守)“攜妓樂”“送羊酒”“塞路移君庖,盈車載春醴”(富弼《留守太尉相公就居為耆年之會承命賦詩》)。司馬光當時未屆七旬,但因聲望崇重,亦被文彥博強拉入會,并承命寫下《洛陽耆英會序》。
司馬光雖與文彥博、王拱辰等人的政治主張相近(皆屬所謂“舊黨”),但對“耆英會”過于講求排場的行事作風極不認同,他便與主管西京留司御史臺的范純仁(范仲淹之子)另起爐灶,“與數公又為真率會”(《邵氏聞見錄》)。之所以取名“真率”,為的就是標明不拘官場禮節(jié)、一切從簡的會餐宗旨。
“真率會”以“儉則易供,簡則易繼”(呂希哲《呂氏雜記》)為原則,由司馬光定下“真率會約”八項規(guī)定,如“序齒不序官”“為具務簡素”“朝夕食各不過五味”“酒巡無算,深淺自斟,主人不勸”等,即不論職務高低、提倡餐食節(jié)儉、不講排場(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梢哉f,司馬光發(fā)起“真率會”的一大用意,正是試圖借助自身名望推崇節(jié)儉,以對抗、扭轉當時北宋社會鋪張奢靡的風氣。
作為發(fā)起人之一的范純仁有詩云:“賢者規(guī)模眾所遵,屏除外飾貴全真。盍簪既屢宜從簡,為具雖疏不愧貧?!保ā逗臀奶珟熣媛蕰罚╊H以“真率會”上器用陳設的“真”“簡”“疏”為榮。據《范忠宣公行狀》記載,司馬光、范純仁“皆家貧”,聚會時用以招待賓友的不過是“脫粟一飲酒數杯”—即去掉皮殼的粗米飯以及幾杯水酒,但洛陽坊間仍“以為勝事”。
作為北宋名臣,司馬光不但自奉甚儉、嚴束族人,更為可貴的是,他能在當時奢侈浮靡之風當道的社會中逆俗而動、力倡節(jié)儉,充當官民之表率。時至今日,“人之常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以儉立名、以侈自敗者多矣”的訓言仍值得我們牢記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