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琪
46歲那年,張琳遭遇了一場疾病的突襲。
她有腰疼的舊疾,坐骨神經痛偶有發(fā)作,在她這里,只要不嚴重到影響生活,都算“可忍受之痛”。保守治療幾天,便又無知無覺,活蹦亂跳。
她天性樂觀,覺得大不了就跟老毛病一直這么糾纏下去。成為企業(yè)高管教練之前,她職業(yè)生涯順風順水,有一份漂亮的履歷,先后在寶潔、歐萊雅、阿爾卡特等公司擔任業(yè)務負責人,最忙的時候,一周起碼四天都在出差,身體也扛下來了。
但這一次不同。復發(fā)的傷病來勢洶洶。一位骨科專家舉著她的片子說:“你的椎間盤壓在坐骨神經根部,好比一顆大石頭砸在腳上,一直不搬走。”他還拿生孩子打比方:“女人順產生孩子的疼痛等級如果是13級的話,急性腰疼的等級大約是8級?!?/p>
此后,她被困在一張靠窗的床上,整整18天,去衛(wèi)生間短短幾步的距離,她需要下定決心咬緊牙關,克服渾身劇痛帶來的絕望和悲涼。夜晚變得格外漫長,睡眠被自動分為三段:9點到凌晨1點,恍惚小睡;1點到4點,止痛藥效過了,睜著眼胡思亂想;4點到6點,勉強再睡一會。
看書、思考,平日里最擅長的事突然成了奢侈。吃喝拉撒睡之外,張琳的大腦仿佛患了自閉癥,拒絕任何外部信息的輸入,一頁書看了半天不知所云。她形容自己的狀態(tài),如同坐在一座活火山上,隨時可能被突如其來更加猛烈的爆發(fā)擊垮。
在這場與疾病的拉鋸站中,最先敗下陣來的是樂觀,再到后來,連恐懼也被拖垮了。白天曬太陽,晚上“數星星”,她學會了用所有的智慧上廁所,學會了在疼痛中聊天,平躺在病床上吃飯,學會了坦然接受自己是一個無法直立行走的病人的現實。最終,一個痛不欲生的人收獲了寶貴的平靜。
張琳將這段經歷記錄下來,菲爾丁研究院的導師告訴她,這是典型的“創(chuàng)傷后成長(Posttraumatic Growth,簡稱PTG)”,并鼓勵她繼續(xù)深挖,寫成一篇論文。PTG與“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仿佛一枚硬幣的兩面,是個體經歷創(chuàng)傷應激事件后常見的正性與負性的心理反應,也是創(chuàng)傷應激研究領域備受關注的一個重要科學問題。
2018年開始,她前后訪談了24位60后和70后的中國企業(yè)高管,他們在中年,甚至更早的時候經歷了重大疾病的痛苦、治療、康復,和“死神”交過手,曾經根深蒂固的信念和習慣悄然發(fā)生了改變。
西方學者在描述創(chuàng)傷后成長現象時常常借用“地震后的重建”這個比喻,對談每一位受訪者,張琳仿佛與他們一起,重新走過那段深陷沼澤地的黑暗,在不測中經歷無助和無望的煎熬,她曾擔心自己的研究會對受訪者造成“二次傷害”,但一位受訪者提醒她,“你的研究也許會幫助更多人,我的使命已融入你的使命中”。以下是張琳的口述。
我的論文研究課題是中國的中年高管身患重大疾病后的成長,研究的群體是60后和70后,研究方法是定性的敘事研究,結合創(chuàng)傷后成長量表數據的采集和分析,關注點是男性和女性的性別差異研究。
我挑選了26位訪談對象,除了前期的兩位外籍受訪者之外,都是中國高管,其中男性10位,罹患重大疾病的平均年齡是44歲;女性14位,罹患重大疾病的平均年齡是43歲。
“創(chuàng)傷后成長”在西方是一套非常成熟的分析理論框架。但在中國,類似的研究非常稀少,一方面是可供參考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案例幾乎沒有,另一方面,在數據收集階段邀請受訪者也不容易,因為愿意講述自己患病經歷和成長心路歷程這么私密性話題的人并不多,因此,我至今非常感激這26位受訪者,讓我有機會成為他們故事的傾聽者和記錄者。
我在他們身上發(fā)現了一些共同的特征,比如,他們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學霸”,有極強的自信心和好勝心,在一般的困難面前很淡定,是解決問題的高手。
這樣的表面光鮮有不被注意的另一面,那就是一種追求完美到苛刻程度的思維慣性,他們要求自己在任何時候都是最出色的,追求100分,99分都不能接受,這種苛求會給別人帶來壓力,最終給自己帶來壓力。
因為相信自己夠優(yōu)秀,所以“求助”在高管眼里是一件丟人的事,一旦趴下了,服軟了,就相當于承認“我不行了”,之前辛辛苦苦立起來的“人設”垮了,功虧一簣。
因此,我給中國的高管總結了5個特點:
第一個是“多”。高管對他人的承諾很多,絕大多數時間都花在滿足別人的需要上。
第二個是“重”。高管有一副硬扛責任的肩膀,職位越高,越容易覺得“這個工作必須我親自做才放心”,長期責任過載導致身心俱疲。
第三個是“快”。高管有一個拼命奔跑的身軀,不能停下來,他想盡一切辦法刺激大腦轉得更快,因為停下來就意味著創(chuàng)造力不行了,活力跟不上了,要被淘汰了。
第四個特點是“冷”。高管被訓練成一群關注結果的“高成就者”,任務和目標導向讓他們習慣于壓抑情感,向外界展示強悍的一面,不輕易流露內心的想法,常常給人“面具感”的印象。
第五個特點是“疏”。在人際關系層面,我發(fā)現高管很難跟別人產生深度的連接,導致他們在工作甚至家庭中都不容易走進他人的內心世界,共情力弱,有些人甚至漸漸失去了對周圍人表達愛的能力。
不是每一個人康復后都能回歸到原來的職業(yè)軌道中。我的研究發(fā)現,疾病開啟了很多受訪者的中年轉型,一些人選擇徹底告別職業(yè)生涯的上半場,開啟下半場。
大多數受訪者經歷了從“確診”到“成為我自己”的九個成長階段。
在“直面和接受”的五個階段中受訪者經歷了痛徹心扉的病痛煎熬、前所未有的情緒波瀾以及如影隨形的死亡焦慮。與此同時,他們也獲得了家人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體驗了“把自己交出去”從而獲得醫(yī)者的專業(yè)治療,也嘗試“放下”沉重的負擔和責任,并開始“接納”脆弱和無助的自己。
在這九個階段中,毫無疑問,“直面和接受”階段是最難的。受訪者Betty(化名)形容自己是“一顆老虎的心裝在了一只病貓身上”,以至于得知確診后,她對醫(yī)生說,“請你告訴我什么時候可以治好?”用的是咄咄逼人的不容置疑的語氣。
對于她來說,“任何事情到一個時間點就要有一個結果”是一個常識,可是問題在于疾病這個敵人的威力真的大到超乎你的想象,它會讓你失控到人仰馬翻,被失控感拖入深淵。
我自己也是在經歷了一場手術之后才意識到,很多時候,所謂的樂觀只是在順境中,“我是強大的”“我能扛住痛苦”“生病這件事沒什么大不了”,這些觀念在我躺在病床上18天后都被徹底顛覆了。
生病對于所有受訪者來說都是生命中未曾預料的重大事件。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尚處于中年早期,也就是四十多歲的年齡,正值壯年,生活中上有老下有小,是家庭的經濟、情感和精神支柱;在工作中獨當一面,依然處于職業(yè)生涯的穩(wěn)健上升期。
然而,疾病的降臨猶如一場暴風驟雨,瞬間掀翻了他們生活的秩序,吞噬了他們內心的平穩(wěn)。
受訪者Carol(化名)在講述自己的患病經歷時說:“我覺得自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以為自己得了絕癥,非常害怕。這個病讓我覺得前路莫測,無以應對,身體上和心理上都過不去了。我的世界變灰了,我必須要面對。我不確定自己可以扛過去,心頭有巨大的悲哀和迷茫。在理性的層面我相信診斷,但是依然覺得非常冤枉?!?/p>
其實大部分人和Carol一樣,在得知自己患病后都會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是我?”這幾乎是一個哲學命題,有人將此歸因于之前太累了,有人說自己運氣不好,也有人覺得是上帝發(fā)來的信號,提醒自己要換一種生活方式。
我的研究中,男性受訪者對這個問題給出的回答主要分三種:這是我的命運(5位);這是概率,也與我的生活方式有關(2位);它源于我日常生活中的焦慮情緒(1位)。女性受訪者的回答主要有四種:這是我的命運(6位);這是上帝的旨意(3位);是我自己的不良情緒(自我攻擊和過度焦慮)造成的(3位);是我自己不重視健康造成的(2位)。
在心理學中,創(chuàng)傷是指一個人經歷或體驗無助、痛苦失控或傷害的事件。創(chuàng)傷事件對身心有雙重影響,在軀體層面和心理層面都會留下記憶,甚至多年以后,依然有可能因為一個導火索重新勾起當事人痛苦的回憶。
創(chuàng)傷事件的發(fā)生通常伴隨明顯的情緒體驗。在所有受訪者講述患病經歷時,他們都提及了自己的情緒波瀾,哪怕是平日里非常理性的人,在得知自己患病后也會流淚和表現脆弱。情緒的波瀾高低起伏,持續(xù)的時間有長有短。有些受訪者在最初拿到診斷通知書時默默流淚,但很快就會恢復理性,開始尋找有效的治療手段,投入積極的治療中。
部分受訪者分享了那些觸動到他們開始接納自己是病人的關鍵時刻:
Betty說是在隔離艙中的18小時;
Carol說是當她感受到自己得到那么多愛,內心變得平靜,不再去抗爭;
Dora(化名)說是當她的先生對她說全家人都在支持她,她感到生命不再僅僅屬于她自己;
Oliver(化名)說是手握診斷報告,一個人哭了五分鐘后恢復理智;
Ray(化名)說是自己暈倒在地,開始嘔吐,內心一個聲音提醒自己千萬不能死,為了這個家,一定要積極堅強地活下去。
總體來說,男性在這個過程中表現得更理性,女性需要更長的時間緩沖并釋放情緒。Molly(化名)在拿到診斷書后,回到家把自己緊閉在房間里,整整一個下午,先是大哭了一場,把傷心無助、絕望悲傷宣泄掉,然后開始上網查全世界范圍內的患者得了這個病后怎么辦,篩選出最好的治療,“與其糾結于怎么辦,還不如自己找路去治”。
生病這件事對高管的職業(yè)生涯也有重大影響。
不是每一個人康復后都能回歸到原來的職業(yè)軌道中。我的研究發(fā)現,疾病開啟了很多受訪者的中年轉型,一些人選擇徹底告別職業(yè)生涯的上半場,開啟下半場。
比如有一位女性受訪者,她說,“職業(yè)女性面對癌癥最大的不適感,并不是說我快要死了,我快沒有生命了,而是感覺我沒有用了”。這種無用感、無價值感和被社會拋棄的感覺,比死亡焦慮更加糟糕。
我理解的“自我接納”有幾個重要指標:你允許自己不夠強大嗎,允許自己失敗嗎,允許自己不完美嗎,允許自己在情感脆弱的時候真情流露嗎?如果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否定的,說明還不夠接納自己。
對于很多女性來講,既然已經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操作系統(tǒng)更新了,不如借此機會重新定義一下:我想成為誰?想做什么?
她們更敢于選擇一個顛覆性的方向,放下過去的一切,重啟一個全新的事情,她們更敢于去嘗試,給自己這種可能性,某種程度上,可能是因為女性對自己生命的意義看得更透一些,更放得開一些,更不在乎得失一些,但男性相對會更謹慎。
男性受訪者在這個過程中,變得更審慎地去選擇遠離高風險,懂得量力而行,采取一種能夠兼顧各個角色和關系需要的策略。
比如有一位男性受訪者,他說,“以前出差坐飛機都掐著點出門,心臟出問題后,現在不敢了,要留足時間,不能太焦慮太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