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動與應變：貴州清水江上游明代后期苗漢關系與社會變遷

葉成勇

本文所指的“苗”，主體是明代土著居民苗眾，也包括其他的土著?！皾h”，指的是內地遷入的移民，包括一般民眾和官吏。明代后期，整個王朝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隨著賦役制度改革、衛(wèi)所制度衰落和土司制度的強化，西南邊疆社會也越來越復雜，大大突破了明代前期既有的制度設置和治理方略。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土司問題和“夷”漢關系，大的土司勢力多不聽調令，對抗性越來越強烈，而土著內部明顯分化，有“熟苗”與“生苗”之別，“夷”漢互動異?；钴S。這深刻地影響了整個西南歷史發(fā)展的走向。筆者曾以貴州為例，對明代后期貴州“夷”漢關系有過整體性的討論①葉成勇：《貴州沿河縣萬歷時期〈軍門禁約〉碑文考論——兼論貴州明代中晚期“夷”漢關系》，《民族研究》2014年第5期。。

就清水江流域而言，根據(jù)歷史文化特點、族群分布、河流環(huán)境，大致以清代鎮(zhèn)遠府清江廳治所（今劍河縣柳川鎮(zhèn)）為界，可分為上游與下游。上下游之間由于礁石和暗灘之阻，清雍正疏浚河道以前則無法直接通航往來。上游主要是苗族分布區(qū)，下游主要是侗族分布區(qū)，加之明代以來的行政隸屬關系，上游主要是與鎮(zhèn)遠府聯(lián)系密切，進而與贘陽河流域交往頻繁。下游則與黎平府聯(lián)系密切，進而與亮江和更下游的沅江流域交往頻繁。清水江上下游之間在族群分布、經濟特點和文化關系上有明顯的區(qū)別，下游主要是東西互動問題，上游主要是南北互動問題。學界已有的研究基本上關注的是清水江下游清代的木材貿易、契約文書、王朝國家化、族群互動和文化認同，取得了大量的成果，對清水江上游則著眼于清代開辟“苗疆”后的政治、軍事和文化交流。這些研究雖然以清代為主，但在族群互動、文化交流、文化認同等方面的深入探討對筆者有重要的啟示①代表性論著如：張應強：《木材之流動：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qū)的市場、權力與社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楊正文：《清水江流域的白銀流動與苗族銀飾文化的成因》，《民族研究》2015年第5 期；張新民：《清水江流域的經營開發(fā)與木材采運活動》，《貴州民族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楊志強等人從驛道交通、文化建構、文化認同和“國家化”等視角提出論證了“古苗疆走廊”，比較直接關注清水江上游明代的歷史文化變遷，但還比較籠統(tǒng)②相關論文有：楊志強：《文化建構、認同與“古苗疆走廊”》，《貴州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楊志強、趙旭東、曹端波：《重返“古苗疆走廊”：西南地區(qū)民族研究與文化產業(yè)發(fā)展新視閾》，《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2年第6 期；楊志強：《“國家化”視野下的中國西南地域與民族社會：以“古苗疆走廊”為中心》，《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14年第5 期。張應強：《通道與走廊：“湖南苗疆”的開發(fā)與人群互動》，《廣西民族大學》2014年第3期。。

學術界關于清水江下游清代的木材貿易市場、王朝國家力量與地方社會的互動關系和歷史文化發(fā)展邏輯的認識，已經很深入。相對于下游地區(qū)，清水江上游由于明初以來驛道的開辟、漢移民的大量移入、貿易不斷加強，至明代中后期已形成了復雜的苗漢社會互動關系。為便于與下游地區(qū)展開比較，本文選擇學界關注較弱的這一地區(qū)，力求探討明代后期苗漢互動方式與苗漢社會變遷的更多細節(jié)，以加深對該區(qū)域歷史邏輯與特性的解釋。

一、明代后期清水江上游的政治形勢與民族格局

清水江上游，核心區(qū)域為今貴州之鎮(zhèn)遠、三穗、劍河、臺江、施秉諸縣，也包括相鄰的黃平、凱里、雷山的部分轄區(qū)，自來就是苗民聚居區(qū)域，在明代被稱為“前江——洪江”苗區(qū)③清水江“過新城至施秉縣謂之前江，前江自下東出橫坡，經生苗地謂之洪江?！眳⒁娗　舵?zhèn)遠府志》卷5《山川》施秉縣山川條。按：新城，今施秉縣雙井鎮(zhèn)傘。橫坡，在明代施秉縣東南十里。。當然也可以泛稱為清水江苗④（明）郭子章：《黔記》卷5《輿圖志二》黎平府地里圖。其中自鎮(zhèn)遠至凱里爐山一線又是元代以來從中原通往云貴的必經之路。明初以來設立興隆、偏橋、鎮(zhèn)遠、清浪、平溪五衛(wèi)及鎮(zhèn)遠府，其中最為重要的是鎮(zhèn)遠之地。鎮(zhèn)遠府衛(wèi)同城，隔贘陽河而治，府屬貴州，治所在河之北岸，衛(wèi)屬湖廣，城在河之南岸，府衛(wèi)共用道路與驛傳，共同維護驛道暢通和安全防衛(wèi)。鎮(zhèn)遠府下轄之邛水和施秉毗鄰清水江，居住著大量“黑苗”，是明代的“生苗”區(qū)，⑤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22《藝文》所載弘治年間鎮(zhèn)遠知府周瑛撰《地方事宜疏》。戰(zhàn)略地位尤其重要。清代中期黃金榜曾這樣概括：“鎮(zhèn)遠為滇黔門戶，而施秉、邛水又為苗人出入咽喉。欲通云南，當守鎮(zhèn)遠，欲守鎮(zhèn)遠當營施、邛。蓋施秉接壤九股、兩江、臻凱黑苗，邛水界連施秉黑苗，又接壤黎、銅一帶紅苗。（苗）東入則自邛水，西入則自施秉也?！雹撄S金榜文見乾隆五十六年《鎮(zhèn)遠府志》卷20《軍制》。這是在明清清水江上游民族關系和治理得失基礎上的一個基本認識。

上述平、清、偏、鎮(zhèn)四衛(wèi)，皆屬湖廣管理，但這些衛(wèi)距湖廣遙遠，難以“巡歷其地”。為了“廉察官軍奸弊，撫綏邊徼夷苗”⑦（明）郭子章：《黔記》卷40《宦賢列傳七》鎮(zhèn)遠知府程火節(jié)條。，貴州又必須兼制這四衛(wèi)，四衛(wèi)遂成為貴州“邊四衛(wèi)”。這種跨省交錯管轄意在牽制，各盡其長，實為以楚之糧米錢財協(xié)濟貴州，制黔之衛(wèi)所府州縣及土司之民力，負責湖廣至云南的驛傳和邊防，盡可能維持道路暢通與地方安寧。但在正統(tǒng)十四年（1449）的苗民起事中，這種制度顯得很被動，弘治年間鎮(zhèn)遠知府周瑛對此有深刻的反思。當時面對苗變，軍隊撤出，苗遂深入內地?！懊癖荒塥氈?，而四邊衛(wèi)以屬湖廣，非申報各上司不敢擅動，為因阻隔江湖，文書往反動經數(shù)月?！倍液V官司又往往從中牽制，喪失了軍事主動權。故認為“分府衛(wèi)以屬兩省，是名犬牙相制，合府衛(wèi)以歸一省，是名臂指相使。犬牙相制互相掎角，臂指相使互相運用?！币虼?，提出改變以往“分府衛(wèi)以屬兩省”的做法，主張合府衛(wèi)，并將平、清、偏、鎮(zhèn)邊四衛(wèi)割屬貴州，以便統(tǒng)一調配。①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22《藝文》所載弘治年間鎮(zhèn)遠知府周瑛撰《地方事宜疏》。但除了萬歷二十九年至三十一年平定播州土司叛亂的特殊條件下，有過短暫的調整外，②（明）郭子章：《黔記》卷2《大事記下》。直到明亡都未能實現(xiàn)合府衛(wèi)以屬貴州。

具體的設置為：鎮(zhèn)遠府下轄兩縣兩司，即施秉縣、鎮(zhèn)遠縣和邛水長官司、偏橋長官司，實際上都是土著社會，只是官員有所變化。施秉縣最早可追溯至元至元二年（1265）的前江等處軍民長官司，明初改為施秉蠻夷長官司。正統(tǒng)九年（1444）由施秉蠻夷長官司改設，只有知縣一員，編戶一里。③萬歷《貴州通志》卷15《鎮(zhèn)遠府》沿革之施秉縣條；郭子章《黔記》卷7《輿圖志四》施秉縣條?？h治在從化鎮(zhèn)，正統(tǒng)十四年（1449）苗叛，縣毀民逃。④從化鎮(zhèn)廢棄后，設從化哨，其地當在今施秉縣馬號鄉(xiāng)坪地營村。村內有苗語稱為“包瓜拉”的地名，其含義是官居住過的地方。參見張乾才《苗鄉(xiāng)情懷》，第2－4頁，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2016年。景泰間招撫復業(yè)，依縣北岑麓山上建縣治，其地四面陡立，而岡隴重復可居。成化四年（1468）乃遷徙山下⑤（明）郭子章《黔記》卷9《山水志中》施秉縣諸山條。。嘉靖辛酉（1561年），容山夷構亂，焚劫縣治。第二年知縣詹大同筑城，三年乃成，萬歷二十七年（1599）又加以修繕⑥（明）郭子章《黔記》卷5《輿圖志一》施秉縣地里圖條及所附提學劉曰材《修施秉縣建城記》。按：此文在清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12有載，題名《建施秉縣城碑記》，作者為李曰材，文字出入較大，但史實基本一致。。其疆界除北抵鎮(zhèn)遠縣和鎮(zhèn)遠衛(wèi)外，南抵臻洞司生苗界十五里，西抵容山司生苗界十五里，東南抵橫坡生苗界十里，西南抵臻容二司生苗界十里，西北抵偏容二司界十六里。而且自縣中至老毛囤諸苗寨，僅隔清水江，江外皆苗穴，苗人日至城下媒講。⑦據(jù)筆者調查，諸地點處于清水江支流巴拉河與清水江交匯地帶，且皆臨江邊分布。施秉縣其址在施秉縣馬號鎮(zhèn)老縣村，與清代勝秉城（施秉縣丞駐此）距離只有5里。老毛屯，現(xiàn)為臺江老屯鄉(xiāng)，容山，即老屯附近之榕山，處于小江河與清水江交匯地帶?！舵?zhèn)遠府志》卷5《山川》之“清江源流考”條謂“小江兩岸容山司屬。”臻洞大致在臺江六合村附近。這一帶明清時期一直是苗漢民族頻繁交往交流交匯之區(qū)，很多重要的戰(zhàn)事都在這里展開。萬歷時期，城中軍民不滿二百，城外絕無居民。縣內設有巴團哨、后山哨、東門哨、焦源哨、響水哨、大塘哨、塘頭哨、從化哨等，駐防官兵、民兵及戍軍最多時達500 余名。⑧（明）郭子章：《黔記》卷5《輿圖志一》施秉縣城圖條；卷21《兵戎志》施秉縣條?？梢娛┍h處于凸入而懸置的狀態(tài)，被完全包裹在苗地之內，所謂“僻在一隅，每苦苗患?！雹崛f歷《貴州通志》卷15《鎮(zhèn)遠府》風俗之施秉縣條。其存在一方面依賴密布的哨所，一方面又得依賴土司。所謂“容山司不復，竊恐施秉終不能為縣；從化哨不復，竊恐施秉終不能往府。”⑩（明）郭子章：《黔記》卷5《輿圖志一》施秉縣地里圖條。

此外，鎮(zhèn)遠縣為弘治十一年（1498）由鎮(zhèn)遠金容金達蠻夷長官司改設，附郭，只有知縣一員，典史一員，編戶二里。而邛水司號稱十五洞，也只有編戶二里，偏橋司則只有編戶一里。可見，名義上鎮(zhèn)遠府下轄兩縣兩司，總共只有編戶六里，戶數(shù)與人口數(shù)皆少，田土賦稅微薄，“不足以當江南一小縣”?（明）郭子章：《黔記》卷19《貢賦志》序。。鎮(zhèn)遠府嘉靖間官民872 戶，8，657 丁口。萬歷二十五年（1597）874 戶，8，526 丁口，田土37，059畝，秋糧840石8斗8升，外增科糧5斗3升。徭役條鞭銀差、力差、公費共銀3，436兩5錢3分。萬歷三十年（1602），鎮(zhèn)遠府黃冊893 戶，8，151 丁口，田土27，399 畝，秋糧850 石4 斗2升①（明）郭子章：《黔記》卷19《貢賦志》稅糧條。。幾十年的賦役戶口與田畝數(shù)量幾無增長。鎮(zhèn)遠府雖因民事稀而少官，但交通驛站管理任務卻很重，設有鎮(zhèn)遠驛、偏橋驛、清浪驛，驛丞各一人。其多達3，436多兩的徭役條鞭銀，主要是驛傳所耗，大大超過了地方的財力和民力。

鎮(zhèn)遠府除知府知縣等流官外，還有土同知、土通判、土推官，這些土官，在正統(tǒng)以前具系流官，②萬歷《貴州通志》職官志。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因清水江苗民起事而改為土官，同時增設臻洞、容山二蠻夷長官司，主要管沿江內外“生苗”，屬鎮(zhèn)遠衛(wèi)。③（明）郭子章：《黔記》卷40《宦賢列傳七》鎮(zhèn)遠知府程火節(jié)條。臻剖蠻夷長官司屬于鎮(zhèn)遠衛(wèi)所轄，額糧80石。從上述“容山司不復”之語可知這兩個土司設置存在不穩(wěn)定性，加之其又屬于鎮(zhèn)遠衛(wèi)，故在郭子章《黔記·輿圖志》無直接而明確的記載。不管是流官改土官，還是土官改流官，其實都是為了更好地適應土著社會。正統(tǒng)十四年（1449）苗變以后，分守貴州及清浪等處設參將一員，駐清浪，同時撥湖廣武昌等十三衛(wèi)所官前來協(xié)守。嘉靖萬歷年間，設立清鎮(zhèn)守備，而貴州總兵一度移駐銅仁，以防苗叛亂，可見兵力不斷增強。

總之，清水江上游在明代主要的政治力量是衛(wèi)所和府縣，主要目標就是維持湖廣通往云南的驛道暢通，而衛(wèi)所和府縣的設置及對地方的管理必然引申出對“生苗”的防御問題。

二、防御與劫掠：苗漢消極互動之痛

文獻中諸如“生苗不時出劫”，居民“屢苦苗患”乃至逃竄之類的記載頗多，確實成為一大問題。周瑛和黃金榜已詳細地梳理了明代幾百年清水江上游的軍事防御變化，現(xiàn)將其歸納綜合如下。

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兩江黑苗渡松溪平冒河（今鎮(zhèn)遠有平冒街），由鎮(zhèn)遠府后長驅直突，掠庫焚城屠劫村寨，同時，明初以來不斷設立的施秉岑麓等四堡、邛水蕩洞等十七堡及鎮(zhèn)遠縣金浦堡皆被焚毀。為了防御苗民“侵入”，天順、成化年間議恢復蕩洞、岑麓、八弓、得民等堡，但直至成化八年（1472）只有清浪參將彭倫修蕩洞堡，鎮(zhèn)遠知府周瑛修岑麓堡，其余因民苗貧難，銀錢不足而未果。兵力方面，增設參將于清浪，設守備于鎮(zhèn)遠，各有標兵百數(shù)十名不等，又撥湖廣武昌、沔陽等衛(wèi)官軍于鎮(zhèn)遠府暨偏橋境內分防戍守，但日久廢弛。后又議調偏橋、鎮(zhèn)遠二衛(wèi)旗軍250 名，仍以二衛(wèi)指揮千戶每年二季督守施秉，后法久弊生，徒供虛冒。由于防御不力，成化五年（1469），“賊”入乾溪長沖殺人，奪牛畜，聯(lián)舟洪江而有所營，官軍大至而還所擄牛畜。成化十二年（1476），邛水十四寨張家苗老革墮等僭號侯王，糾洪江生苗謀奪軍民田地。④（明）郭子章：《黔記》卷35《大明公侯伯都督》都督彭倫條。邛水十四寨苗人常入寇施秉縣東二十五里之藁蠟洞，屢撫屢叛。嘉靖二十七年（1458），巡撫都御史李義壯調普定衛(wèi)官軍與邛水土兵剿撫，始服。⑤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12《峒寨》施秉縣條。嘉靖三十九年（1556），容山土酋韓甸糾集諸洞云擾，所過堡破落焚，貴州巡撫鮑道明征諭土兵剿除，韓甸及其黨羽以次購縛，又斬容山、景洞等處“逆苗”。⑥（明）郭子章：《黔記》卷17《宦賢列傳四》南戶部尚書鮑道明條。至萬歷初年，鎮(zhèn)遠府衛(wèi)屢苦苗害。乃痛下決心，于施秉、邛水及衛(wèi)之東西二路設老和、把貢、定邊、美斗、楊晚、盤山、石虎十一哨，召募官兵，糧餉詳請于楚。于府西南境內設西關，外設大塘等哨，又于施秉附近設焦源、響水二哨，于施秉縣內設巴團、復山、東門等哨，又于府東南境內設東關，外設塘頭，又外近邛水者設青洞等十一哨。官兵糧餉詳請于黔。后以招募非人，防守無法，萬歷二十一年（1593）苗乘隙夜襲府治，掠東西二關。知府阮宗道始募仡兵防守，又因糧餉不濟而廢，不得已又招募民壯皂隸300 人編伍，繕器，以時訓練。尋亦中廢。平播之后，都督陳寅于鼓樓坪建一營，設兵500 名，仍以偏鎮(zhèn)二衛(wèi)指揮推選督率，因楚餉愆期又復星散?？芍^屢建屢廢，主要在于經費不濟和防御無法。此后，“兇鋒復熾，諸苗肆出，掘眆梟尸，拿人勒贖，蔓延思、清，流毒思、石，官商驛馬遭其劫殺，每歲無寧?！雹偾　舵?zhèn)遠府志》卷20《軍制》所載黃金榜之文。甚至“焚廬舍割田禾，解支體，刳心腹?！雹诿鞒绲澏晔┍藯钔ㄓ钏墩埥撕诿缡琛?，文載于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22《藝文》。遂又請楚餉于鎮(zhèn)遠衛(wèi)之西建尹坡哨，佐以守備標兵120 人，于府治之東西兩關外添澄清、長寧、油榨三營，復大塘、塘頭、青洞、圳洞四哨（外四哨），所謂“舍藩籬而守門戶”。崇禎四年（1631），貴州總鎮(zhèn)林兆鼎率所部羅聯(lián)芳、王自貴等進剿清水江北岸沿線黃岑、寨膽、舊州、白壩沿江一帶諸苗③舊州在清水江南岸，寨膽和白壩在上游北岸。舊州應是重要的軍事?lián)c。與此同時，“崇禎四年建涼傘新城暨坪定營于施秉，以守備一員防守。”（見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20《軍制》施秉縣軍制條）及邛水絞羅、六甫、六利、巴野、梁上諸苗，防線又隨即向南推進至沿江一帶。后越十年，“苗以無田乏食，糾連九股、兩江、橫坡、革夷、冷西、臻凱諸苗及江外丹章、雞講、大肚婆、高坡諸苗，大肆猖獗。”壬午春（1642），發(fā)難于施秉，殺提調楊凌魁于楊坪營，守備羅聯(lián)芳棄涼傘新城而走。苗遂上攻清平，占據(jù)凱里，下劫偏、鎮(zhèn)一帶，地方人煙斷絕，羽檄難通。此后防線又退守至驛道附近，“設斑鳩、盠溪二哨以守西路，整理塘頭舊哨以固東南?！彼^“舍門戶而守堂奧”，實萬不得已。此后下衛(wèi)悉為苗藪④以上除特別注釋外，尚有不少?？蓞⒁姾胫巍顿F州通志》卷15《鎮(zhèn)遠府·紀兵》、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20《軍制》所載黃金榜之文和卷22《藝文》所載弘治年間鎮(zhèn)遠知府周瑛撰《地方事宜疏》。。

按照郭子章《黔記》的說法，“貴州一線路外即苗穴矣，即苗即賊，不窺吾路，則窺吾城。故，圖疆域之遠近，道里之險易，令守路者知其去來之綜。圖城郭之廣狹，民居之疏密，令守城者曲為平陂之防，庶于弭盜，少裨益乎？”⑤（明）郭子章：《黔記》卷2《輿圖志》序。又說“黔城下胥夷，路旁即苗，魍魎與俱，犬羊相聚?！惫诱碌囊庖姾苡写硇裕谒磥?，筑城堡、駐軍、守路以防苗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所以他在《輿圖志》中不憚其煩地對每個府衛(wèi)縣的城堡和驛道沿線關哨一一記錄，對苗出入之地防守要義詳加闡述，苦心孤詣歷歷可見。而對于偏、鎮(zhèn)、平、清四衛(wèi)之地尤其反復強調“四路皆苗”“諸路多苗”“苗路甚多”，并逐一提出宜防宜守與當防當守之策。嘉靖萬歷時期確實是貴州筑城的高峰期，清水江一帶筑城主要表現(xiàn)即為前述對關哨的修復。故明嘉靖萬歷時期，隨著苗民反叛越益頻繁，各處俱有堡哨之設，鎮(zhèn)遠府有十二堡二十五哨，頗稱險要⑥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3《關梁》后之按語。。此外，邛水長官司也被迫卷入朝廷的防御體系，客觀上也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成化年間以來，邛水土司長官楊秀高在其治所（今三穗縣長吉鎮(zhèn)司前村）不斷完善土司城，修筑土城墻，增設城門，設養(yǎng)馬場于吊馬坪練兵，駐扎土司于營盤垴，以備戰(zhàn)事。此后邛水各任土司都疲于參與朝廷的平亂戰(zhàn)事⑦（明）楊昌林：《邛水土司秘聞》（未出版物），第131－136頁。。

明代在清水江上游的邊防直接表現(xiàn)為軍事問題，實質上是御苗，整個明代都是堵防清水江和銅仁一帶苗民的侵擾。所謂“城堡立則居民自固，敵人不敢深入，軍免于赴敵，而官亦得以自保，其利甚溥?！雹嗲　舵?zhèn)遠府志》卷22《藝文》所載弘治年間鎮(zhèn)遠知府周瑛撰《地方事宜疏》。似乎筑城堡成為一勞永逸之妙法。地方大員要在府衛(wèi)并置、軍民分治、兩省分屬的制度設計下，極力維護邊防，所能想到的不外乎就是筑城堡和增強駐防兵力，但限于財力和分治分屬，又無法得以有效的實施和維持，故明代在清水江上游的邊防屢屢被苗民攻破。所以防線一般只能在沿江以北，以驛道和險要交通之地為據(jù)點，建堡哨駐軍，艱難固守著明初以來的基本格局。而且從“舍藩籬而守門戶”到“舍門戶而守堂奧”，總體上呈消極退守之勢。事實證明這既耗財力民力，又增兵防守，阻隔了苗漢正常交往。到了明代后期，邊防問題已經從軍事范圍擴大到民間苗漢關系，特別是苗漢之間在經濟關系和地方各勢力之間產生了錯綜復雜的關系，不是簡單的筑城和軍事處置就能夠解決的。

其實，苗民侵入盜擾的主要原因是“無田乏食”，所求不過牛畜、糧鹽之類，地方官員也不得不承認“群丑志在挾糧”①黃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8《兵防志》，第170頁，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但破壞性較大，且屢屢得逞。嘉靖三十一年（1552）貴州總兵石邦憲移駐銅仁府，在“庚戌之役”平定后招撫苗民，②黃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4《秩官志》石都督邦憲條，第100頁，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以“給糧撫苗，安插內地”③黃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8《兵防志》及卷11《經略志》載兵備僉事倪壯猷《敬陳救時急務以資防御議》，第214頁，長沙：岳麓山社，2014年。的思路，“藉糧苗營，為我藩衛(wèi)”④黃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8《兵防志》載《哨守通略》，第157頁，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以保寨安民。這客觀上滿足了苗眾經濟需求，減緩了苗眾與官方的對抗，有利于苗漢融合發(fā)展。但自萬歷以來，漸漸地出現(xiàn)了食糧苗兵“挾索名糧，而流徒猾棍密與為謀，營哨各官，守寨健步代為申請?！雹蔹S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11《經略志》載僉事倪壯猷《敬陳救時急務以資防御議》，第214 頁，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從原初的300籌增加至1600 余籌，極大地增加了政府的負擔。在“餌苗以糧，尤為無策”⑥黃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8《兵防志》載《兵餉通略》，第168頁，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的質疑聲中，周弘祖則針對銅仁府土司中不納錢糧之“叛苗”被迫逃離之事，提出“蠲其逋負，于中選強壯者為兵，量給之食，聚為屯堡，舊村舊田，漸次經理，其利備于客兵，而叛苗亦可馴服?！雹唿S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11《經略志》載《議處銅仁疏略》，第202頁，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這條材料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土司及其苗民要交納錢糧；二是苗民因逋欠而被責，且大量逃亡，成為流民；三是通過招撫，聚苗為屯堡耕守，亦兵亦農，納入屯兵體系。這是周氏所謂“處苗之正法”。實質上還是在衛(wèi)所屯堡制度既有的框架內借苗為兵設防，“以夷攻夷”，但不再是直接給糧，而是縛之以內地的農耕經濟方式，是此前的“給糧撫苗，安插內地”思想，結合現(xiàn)成制度而提出更有針對性的防御方案。從這個意義上講，嘉靖年間銅仁府探索出來的“給糧撫苗，安插內地”和“借苗為兵設防”對舊制度已有所超越，在維護邊防的前提下，順應了苗漢經濟發(fā)展的需求，有利于化解苗漢之間防御與劫掠的對抗性。

三、苗漢之間良性互動：納賦稅、入佃與應募

伴隨著防御與劫掠的是苗漢之間的良性互動，納賦稅、入佃與應募是三種主要的互動形式。

成化年間臻洞六苗占熟苗田地，不認納糧馬，官府涵容。后貴州都督彭倫撫諭，認納秋糧142石，驢馬3匹。⑧（明）郭子章：《黔記》卷35《大明公侯伯都督》都督彭倫條。萬歷二十七年（1599），郭子章對于興隆凱里一帶曾為楊應龍羽翼的九股苗，撫其酋長曹全真、龍歐亮等，給以紅牌，共72寨，納糧23 石。⑨（明）郭子章：《黔記》卷59《諸夷》苗人條。萬歷二十九年（1601），郭子章題將九股降苗附屬平越府，歲納苗糧302石2斗3升8合。臺盤等寨上下陸營，72寨為上九股，2，404戶，男婦7，247口，認納上田秋糧23石3升8合。每擔折銀五兩，共折118 兩多，又馬館銀87 兩余。臺徒等寨苗頭謝保仰、計牙風等領苗千余，于甕谷龍扶老攜幼，爭相納土。共計大小74寨，2，466戶，苗民男婦9，513口，認納秋糧278石6 升，馬館銀116 兩有余。三十二年，查增梁上、巴野納草米2，780秤①（明）郭子章：《黔記》卷19《貢賦志上》稅糧條。。

這么多的苗寨苗民主動臣服納貢，不僅反映了此次招撫的巨大成功，而納銀糧數(shù)量之大，人口之多，說明其社會經濟有了較大的發(fā)展。明代后期的方志記載，苗人“未娶者以銀環(huán)飾耳，號曰馬郎，婚則脫之?！雹冢鳎┕诱拢骸肚洝肪?9《諸夷》苗人條?！皨D人綰長簪，耳垂大環(huán)銀項圈，衣短，以色錦緣袖?！雹矍　舵?zhèn)遠府志》卷9《風俗》苗俗部分。這里“銀環(huán)”“銀項圈”“色錦”之稱頗值得注意。其實，早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貴州巡撫劉大直以“土人不知紡織，為頒式制具，延工師教之?！雹埽鳎┕诱拢骸肚洝肪?7《宦賢列傳四》僉都御史劉大直條。這說明土著早已開始接受內地的紡織技術。故色錦應該是棉紡織品，且有刺繡工藝，而銀環(huán)、銀項圈也說明白銀已經過了土著社會的長期吸納與改造，從貨幣轉化為裝飾品，成為地方社會財富的象征。成化年間，邛水長官司“官道大修，交通達暢，獅子碼頭得以修建?！奔尉付拍辏?550），鎮(zhèn)遠府通判督修司署和城隍廟，同時，由于人口增多和經濟發(fā)展，在司署附近貴秧河坎上（今長吉鎮(zhèn)大長吉）平場，設立大場寄趕集。⑤楊昌林：《邛水土司秘聞》（未出版物），第284－298頁。萬歷初年，內地客商已經潛入邛水司境內苗寨，“興販杉板”。⑥萬歷《貴州通志》卷20《經略志下》所載時任貴州巡撫《邛水防御疏》一文。萬歷中期，貴州巡撫江東之在《黔中雜詩》中有“雜居僮種兼莕種，趕積牛場與兔場。洞女膚妍工刺錦，蠻姬發(fā)短不成妝。魚鹽便是珍奇味，那得侯鯖比尚方。”又有“客貸青鉛兼白錫，珍奇石綠與丹砂?！雹撸鳎┕诱拢骸肚洝肪?9《諸夷》附詩。可見，苗民社會在明代兩百余年中已有了長足的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融進了漢地的農耕經濟和貿易體系，而且苗漢市場體系已經初步形成。更為重要的是，苗漢民間社會交往已很深入。苗“與其曹耦善厚者曰同年，與漢人善者亦曰同年。”⑧（明）郭子章：《黔記》卷59《諸夷》苗人條。土人與苗互結姻親，情多牽制。⑨（明）郭子章：《黔記》卷36《宦賢列傳四》總督萬鏜條。這正是漢苗民間社會互動的必然。

經濟發(fā)展又促使苗民在與官方博弈中，顯現(xiàn)出強大的文化凝聚力和協(xié)調性。明代后期，苗民還參與地方軍事事務，就充分反映了這一點。這緣于明代衛(wèi)所制度的頹敗。萬歷時期興隆衛(wèi)原額騎軍7，137名，查存1，230名，軍器燒毀無存。操馬150匹僅剩50匹，防守興隆官兵僅129名。屯軍五百戶逃、故、絕，屯田佃苗民余丁耕種。⑩（明）郭子章：《黔記》卷11《兵戎志》清平衛(wèi)條和興隆衛(wèi)條。這種苗民入佃衛(wèi)所屯田納賦的情況，正是伴隨著衛(wèi)所制度的極度衰敗而產生的，應是苗漢關系良性互動的反映。郭子章認為這時期衛(wèi)所只是有其名號而基本無用，是“備猶不備”。為了防御需要，不得不行召募之法，興隆衛(wèi)、鎮(zhèn)遠府的哨兵和鋪兵都是召募組成的，也就是說，萬歷時期的驛道交通線和哨堡防御兵力主要變成了召募兵。這些兵的成分，除了食糧客軍、食糧軍、余丁、目兵外，還有苗兵，甚至委土官來督御一些哨堡，在哨堡附近召募苗民耕種戍守。如郭子章設立的偏橋衛(wèi)土橋哨和老何屯哨，共駐兵67 名，即委任容山巖門兩司土官督御。在偏橋衛(wèi)至興隆衛(wèi)的官道上的永安、楊賓、西角、倉頭等哨，有苗兵防守，而這些哨也是苗民出劫或阻隔的要地。①（明）郭子章：《黔記》卷5《輿圖志》偏橋衛(wèi)地里圖條。這種情況在銅仁府更為普遍，而且時間更早，效果更明顯。施秉縣“江外皆苗穴”，江以內又有苗所占種。②（明）郭子章：《黔記》卷5《輿圖志》施秉縣地里圖條。正是由于衛(wèi)所軍人逃絕，則留給苗民入內地占種的機會，而且也樂于學習漢地耕作技術。如果說這種苗民融入內地的方式，多少有些強行入據(jù)之嫌疑，那么，偏橋衛(wèi)的一些關哨，“有苗兵防守”，還召苗耕守③（明）郭子章：《黔記》卷5《輿圖志》偏橋衛(wèi)地里圖條。，召募苗兵每月則有銀米之俸，這些積極的持久的互動關系，使地方苗漢關系趨于緩和?？梢姽诱碌纫呀涢_始打破原有的制度設計，在苗漢融合的背景下，主動吸納苗民參與地方事務，運用經濟方式加以軍事上的防御?？磥?，以郭子章為代表的明代后期地方官員對苗民的態(tài)度并非停留在招撫這個層面，其做法在一定程度上進一步實現(xiàn)了前述周弘祖針對銅仁府而提出的“處苗之正法”，即招撫苗民亦兵亦農，并納入屯兵體系。

在上述經濟和軍事良性互動中，苗族社會內部發(fā)展分化為漢文獻中反復提及的“生苗”與“熟苗”。官方往往用“熟苗”來抵御“生苗”。江外多生苗，江內多熟苗，生熟之間毗鄰而居。“近省界者為熟苗，輸租服役，稍同良家，則官司籍其戶口，息耗登于天府。不與是籍者，謂之生苗，生苗多而熟苗寡?！雹埽鳎┕诱拢骸肚洝肪?9《諸夷》序。如在偏橋衛(wèi)地里圖中，郭子章對苗地位置記錄不僅詳細，而且比較準確。清水江南有：革夷苗（今臺江革一）、老毛屯（今臺江老屯）、螃蟹苗（今凱里旁海鎮(zhèn)）、大小兩江苗（今巴拉河和臺江匯合后的小江河與清水江交匯一帶）等，皆為生苗之屬。江北有白齊苗（今黃平小白齊）、巖頭苗（今施秉巖頭）、甕西苗（今施秉翁西）、甕良苗（今施秉翁糧）、黃岑（今施秉黃琴村）、寨膽（今施秉寨膽）等，多為熟苗。⑤（明）郭子章：《黔記》卷5《輿圖志》偏橋衛(wèi)地里圖條大致是清水江以南皆“生苗”，以北漸漸變成“熟苗”。據(jù)乾隆《鎮(zhèn)遠府志》記載：“黑苗在鎮(zhèn)遠之清江、臺拱、勝秉皆是。其山居者曰山苗曰高坡苗，近河者曰洞苗，中有土司者為熟苗，無管者為生苗。衣服皆尚黑，故曰黑苗?！雹耷　舵?zhèn)遠府志》卷9《風俗》苗俗部分。分類和識別更為詳備，除了對政治經濟屬性的考量，還兼顧其居住環(huán)境。隨著時代發(fā)展，土司所屬之苗眾也被認為是“熟苗”，而原先納糧服役之苗則變?yōu)椤巴撩瘛?，這客觀上反映了苗民與漢人經濟文化的融合歷程和程度的加深。“生苗”漸少，“熟苗”漸多，土司在這個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其實都是苗眾，只是站在王朝的立場稱呼不同而已。由于居住地多是山高嶂僻，深林密箐，三五戶而為村，多或數(shù)十家而成寨。鮮有至數(shù)百戶者，故戶少而寨多。近溪谷或平緩開闊地帶，往往苗人居之而名峒，峒與洞通?！巴撩裰杼飸壅呦しQ洞長，洞長所屬有寨，多寡不一，居洞寨者皆土民也。以其有府衛(wèi)之分，故曰民洞寨?！雹咔　舵?zhèn)遠府志》卷12《峒寨》序言及鎮(zhèn)遠縣附郭“民洞寨”條概述。獨施秉以寨管洞，謂之寨長。這樣，苗族社會內部形成了洞長（寨長）—熟苗或土民—生苗的分層，從而納入中央王朝在地方的府衛(wèi)管理體系之下。鎮(zhèn)遠絕大多數(shù)洞寨皆為土著所居，而且南部的洞寨往往臨近“生苗”，鎮(zhèn)遠縣南四十里之金浦、甕貢、松明、秀地、都甫、稿把等洞寨，皆近苗。⑧明清漢文文獻中“苗”一般是對土著民族的泛稱，但也有專指苗者，所謂近苗，當指熟苗，遠苗，乃指生苗。這里“近苗”指臨近“生苗”。甚至直接為苗人所居，如鎮(zhèn)遠縣南五十里之苗度洞，一寨俱苗人，但屬于土通判管，當為“熟苗”之類。

上述《鎮(zhèn)遠府志》所載諸洞寨均在今鎮(zhèn)遠南部的金堡鎮(zhèn)范圍內。2018年3月以來，筆者利用駐村閑暇時間，親自逐一走訪調查，以驗證和深化對文獻記載的理解。金浦，即今金堡鎮(zhèn)上的金浦大寨，是明代金浦堡所在地；甕貢，金堡鎮(zhèn)金凱村翁貢寨；松明，金堡鎮(zhèn)松明村；秀地，金堡鎮(zhèn)秀地村；都甫，金堡鎮(zhèn)冽洞村都府坡；稿把，金堡鎮(zhèn)絞巴村。六個地點都在金堡政府所在地之東部和南部。而苗度洞，疑為“貴度”，“苗”“貴”二字形近而誤。金堡鎮(zhèn)南十里有“貴度”，是典型的苗寨，有自己完整的語言、節(jié)日、服飾和婚姻喪葬儀式。訪問到寨中83 歲的李德玉老人，得知寨民主要是吳、邰、李三大姓，80多戶，李氏是百多年前從鎮(zhèn)遠贘陽邊央遷入。而歷史上的金浦大寨，有200多戶，主要是田、吳二姓。由于臨近金堡政府街道，原來大多數(shù)居民已經移居至街上，現(xiàn)在寨中只有二十來幢木房，則賣給了附近貴所、王五坡寨的一些苗族。我問到這些苗民情況時，其中仍然還有聽不懂漢話的人。據(jù)原貴凱村楊秀才老人（70 歲）講，金堡鎮(zhèn)所在地在20世紀80年代只有金浦大寨，除外皆是田土，最早的田、吳二姓，為“客家”。金堡街市則是最近20 來年，周邊各地人們不斷搬遷至此聚居而形成，楊秀才家即是從貴凱村搬到街上買地建房居住。其家族字輩為再、正、通、光、昌、勝、秀七個字，是從三穗搬遷至此，與邛水土司楊氏有關。其父母皆會苗話，本人已不會說，只聽得懂一些苗話，傾向于認同“客家”。旁邊的貴度苗族也認為楊氏是“客家”，跟他們用漢話交流，而在內部則用苗語交流。這種雙語現(xiàn)象在金堡鎮(zhèn)街上和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走在大街上的苗族婦女身穿自己的服裝，頭上佩戴銀飾，在大街上用苗語跟同胞大聲說話，十分自如、大方。這是苗漢民族長期交往融合背景下的自發(fā)的文化表達。

金浦大寨旁有一座盤古廟，從2005年立的重修功德碑碑記可知，廟始建于乾隆時期，民國年間毀于兵火。廟前古樹下有從附近移來的道光二年修橋碑記，記錄了當時苗漢各姓氏捐資重修從陽滿哨（今羊滿哨）至抱金屯（今報京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數(shù)十余里的大路。這條路如碑文所謂“左通鎮(zhèn)邑，右走清江”，是鎮(zhèn)遠縣城通往清水江苗區(qū)的交通要道，仕宦商賈往來頻繁，現(xiàn)在仍是S25 思劍高速的重要一段。明清時期在這一帶有重要的城堡和屯軍據(jù)點，沿線很多屯軍地點名稱遺留至今，如塘頭哨在明代后期文獻中即被多次提及。此外還有羊滿哨、孔所、老城、軍屯、屯上、后屯等地點，這些被苗寨包圍的地點仍然為漢人居住。對于今金堡鎮(zhèn)這個名稱，實際上應是“金浦”，就是前述的金浦大寨，是由明初的“金浦堡”簡化為“金堡”演變而來。現(xiàn)在當?shù)厣夏昙o的人都讀為金pu，而非金bao，印證了原來之名即為“金浦”。總之，在金堡鎮(zhèn)所在地及其周邊，既明顯地存在著明代軍屯和城堡的歷史痕跡，至今又仍然是典型苗寨與漢族村寨雜處，漢苗長期雜處，曾經的“熟苗”又演變成“客家”，在很多方面體現(xiàn)為即漢即苗，漢苗不分，而在典型苗寨與非苗寨之間又有明顯的族群邊界。這其實就是幾百年來苗漢關系的真實寫照，非常有助于我們理解歷史上真實的苗漢關系。

這里特別指出：清代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十二《洞寨》中的施秉縣所轄16 洞寨皆土著所居，與偏橋所轄的洞寨分列出來，是考舊志而載，反映的是明代嘉靖施秉縣城維修以后對地方管理得以加強的情況，相對于以前，土著得到了很大的發(fā)展，苗漢關系已經比較融洽。如景洞，縣東十里，乃臻剖六洞苗入處；漏洞，縣東南二十里，洪江苗入處；兵洞，縣東南十五里；施口洞，縣西五里。①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12《峒寨》施秉縣條。其居民雖為土著，但按照郭子章的說法，其“輸租服役，稍同良家，則官司籍其戶口，息耗登于天府?！惫式詾槭烀?。景洞，今臺江景洞塘村，民國三十年（1941）才由施秉縣劃入臺江縣。②《臺江縣志》建置沿革。漏洞，今施秉六合村之料洞（或稱廖洞），兵洞，今施秉冰洞，施口洞，今臺江施洞，民國四年（1915）才從鎮(zhèn)遠縣劃入臺江。再往外，就是明代中期以來的容山土司之地①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5《山川》清江源流考條云：“小江兩岸容山司屬”。按：小江，即今臺江北部巴拉河下游。臺江縣老屯鄉(xiāng)有榕山之地，即明代容山司所在地。，雖然清雍正以來開辟后設立了臺拱廳，置鎮(zhèn)遠府臺拱同知管理，但其村寨名稱、戶口、田賦、課程在乾隆《鎮(zhèn)遠府志》皆未有記載，原因在于朝廷對新辟苗疆實行了“錢糧盡行豁免，永不征收”②乾隆《貴州通志》卷33《藝文》所載乾隆元年七月二十日上諭。的政策。但這些所謂新辟之地，并非是剛開辟的真正“生苗”區(qū)，而是“寨密人稠，土饒性悍，明季屢征不克”③乾隆《貴州通志》卷24《師旅考》雍正十年九月條。的內地化了的苗寨，雍正時期招撫的清水江江外一些“生苗”苗寨曾認納苗糧折色銀上百兩④乾隆《貴州通志》卷36《藝文》所載張廣泗《苗疆告竣撤兵疏》。謂“大小兩江之八梗、舊舟、望虎、總場等十余寨，附近施秉、黃平之龍場、白壩、革夷、山秉”，皆屬內地。而招撫苗寨認納情況在本志卷14《課程》鎮(zhèn)遠府下臺拱同知和清江通判有明確說明，不過在乾隆元年皆蠲免，永不征收。。所種水田產量，據(jù)清雍正時期張廣泗的調查，上田每畝可出稻谷五石，中田可出四石，下田可出三石。⑤乾隆《貴州通志》卷36《藝文》所載張廣泗《議覆苗疆善后事宜疏》。可見這些江外苗民在明代就已經與內地有較多的聯(lián)系，經濟社會有了較明顯的發(fā)展。以上所列諸地點分布密集，距離施秉縣城很近，位于清水江與小江河交匯之區(qū)，這些洞寨早在明代后期已經形成，應與苗眾主動向內遷徙有關。苗眾通過就近居住于施秉縣，并依河流兩岸而居，成為“近河者之洞苗”，方便與內地經常性的交往，正如前所謂施秉縣“江外皆苗穴，苗人日至城下媒講”。這應是苗民受內地經濟文化影響而從“生苗”區(qū)主動內地化的表現(xiàn)。而且特別是景洞、漏洞、施口洞，位于清水江之南岸，又是“生苗”入處的地點，連接著兩岸的生熟苗族，也是漢人和苗族交往的最前沿，可能還有商業(yè)的活動。這是今臺江施洞鎮(zhèn)至老屯鄉(xiāng)一帶苗漢文化深度交融的深層歷史根源。

可以說，明代后期在探索治苗過程中，細化對土著的分類識別，加深了對各自的生計與社會生活習俗的了解，對苗民社會的認知相對于以前有很大的改變。因此在剿撫并用之外，也能夠靈活發(fā)揮苗俗來處理爭端。如弘治年間已了解到鎮(zhèn)遠府“苗俗有事，則用行頭媒講”，并且詳細敘述了媒講之方法和原則，這是深入調查了解后的記錄，還認為“大概苗易生釁，凡事因媒講，亦息爭端，此乃御邊之一術矣?！雹藓胫巍顿F州圖經新志》卷5《鎮(zhèn)遠府》風俗“俗用媒講”條。按：此處引文原書中“凡事”以下有脫落，據(jù)嘉靖三十四年到了萬歷中期，由于苗民多有反叛，官方對此習俗則持否定態(tài)度，“大概苗易生釁，多由媒講，宜痛革之。”⑦萬歷《貴州通志》卷15《鎮(zhèn)遠府》風俗條。但郭子章則比較實際，對此則認為：苗“爭訟不入官府，即入，亦不得以律例科之。推其屬之公正善言語者號曰行頭，以講曲直?！雹啵鳎┕诱拢骸肚洝肪?9《諸夷》苗人“要約無文書”條。這是巧妙地借用苗族“媒講”習俗，認可地方推選出的精英來加強管理。此外，還按照土著習俗與其舉行盟誓，以化解紛爭。如前述成化五年，“賊入乾溪長沖殺人，奪牛畜……官軍大至而被迫還所擄牛畜，與盟而退”，至康熙三年鎮(zhèn)遠知府張維堅捐備牛酒花紅，親詣各洞，宣布恩威，刻箭砍石。⑨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20《軍制》所載黃金榜之文?？梢?，清初已發(fā)展到官方主動按照苗俗，與苗民講和，雙方“刻箭砍石”，這種高級的盟誓形式是明后期以來苗漢互動在政治上的成功體現(xiàn)。

苗漢之間出現(xiàn)的上述種種良性互動關系，與一些地方官員的主動順應并加以推動密不可分。當然，這些良性互動總體上還比較微弱。畢竟苗漢語言不通，風俗各別，主流上還是長期采取消極《貴州通志》卷3《風俗》鎮(zhèn)遠府之鎮(zhèn)遠縣條所引其文而補。的“惟羈縻之使不為亂”①（明）郭子章：《黔記》卷59《諸夷》序。的根本之策，又明顯地忽略了土著社會的積極因素和內在文化邏輯，甚至還有相當?shù)钠?。通過區(qū)分“生苗”、“熟苗”、“苗賊”、“良苗”等，布威信，著重在對“生苗出劫”“苗賊出劫”采取防御。嘉靖年間貴州參議劉望之，分守銅仁八年，寫有《隱憂八詠》，其中《勵風俗》云：“雜夷雜客狎相居，漸染偷風大不宜。政教不思先善俗，規(guī)規(guī)法術竟何為。”其《議籌邊》云：“狐兔巢幽犬性乖，剿難全勝撫難懷。算來長策惟防守，議論紛紛貴取材?！雹邳S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12《藝文志》，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第229頁。從其詩可見：一方面是客觀上各族民眾已經相互雜居，風俗相互影響，而另一方面則是作者對此的擔憂，打破不了隔絕“客夷”與剿撫防守的思想桎梏。萬歷初年貴州巡撫何起鳴針對邛水司苗眾，甚至說“以不治治之，乃所以深治之”，并提出詳細的阻絕苗漢往來之策③詳見萬歷《貴州通志》卷20《經略志下》所載何氏《邛水防御疏》一文。。

四、苗漢互動的利益楔子：沉淪的貿易與詭異的驛傳

前文言及苗漢之間的貿易往來已經很頻繁深入，以致于在明末貴州參將胡從儀能夠在清水江上游一帶“微服假貿易，遍歷諸夷落”，以“得山川險易，出沒徑途及諸僚馴桀之狀”。④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23《名宦》胡從儀條。但是，苗漢之間展開的貿易并非那么順暢，充滿了陷阱和陰霾。弘治年間，清平衛(wèi)部苗阿溪、阿刺等，桀驁多智，雄視諸苗，橫行夷落，賄鎮(zhèn)守、內臣、監(jiān)軍、總帥，時時訌官苗。近苗之弱者，苦其歲分畜產而倍課之，遠苗也苦其追索誣害，憚而投之。又誘他苗劫略過境旅人。⑤（明）郭子章：《黔記》卷36《宦賢列傳四》副都御史孔鏞條。這種發(fā)生在驛道上的苗漢關系是非常復雜的，關鍵就是內地官員與苗中桀驁狡黠之人，勾結謀求利益，破壞了正常的貿易往來，也使得官苗關系緊張。除此種情形外，地方志和地方官員的奏疏屢屢提及的是漢人與土著構結，假借貿易之名，謀求不正當?shù)睦?。“或逆命奸徒，攜家投夷，或本城漢人假借入夷生意擔挑貨物等項為名，遂謀透漏消息，探聽往來縉紳商賈，擄掠人畜，凌辱夷人。以致道路斷絕，地方凋殘，皆由此輩誘夷出劫所為?！雹廾魅f歷四十三年《軍門禁約》碑文。由時任貴州巡撫張鶴鳴下令，思南務川縣下發(fā)，地方里老和鄉(xiāng)約勒石公諸于眾。參見葉成勇《貴州沿河縣萬歷時期〈軍門禁約〉碑文考論——兼論貴州明代中晚期“夷”漢關系》，《民族研究》2014年第5期?！笆煲年柗铌幠?，循行里市，潛探虛實，厚賄軍健，資為向導。而楚蜀亡命之徒與相交結，又假貿易以覘消息，則全城之資為彼屬意久矣?！雹唿S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8《兵防志》載郡人陳珊《征苗議》，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第171頁?！吧绯鼋?，盡皆熟苗勾引，亦有窩主分贓者。”⑧黃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11《經略志》載僉事倪壯猷《敬陳救時急務以資防御議》，第214 頁，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時人對此總結道：“昔之為苗者一，今之為苗者四：奸民之勾引、土司之通同、營哨之構結，并苗而為四矣?！辈⑶姨貏e強調“楚蜀亡命，動入苗巢，假師巫商販，結為兄弟，出探地方虛實，人戶殷富，勾引出劫，約與分贓?！雹狳S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8《兵防志》萬士英總論，長沙：岳麓山社，2014年，第174頁?？梢哉f，這種扭曲的關系成為橫亙在苗漢之間正常交往的壁壘與溝壑。驛道交通與貿易交織在一起，使利益像一道楔子，把苗漢關系引向一種詭異的狀態(tài)。地方官員為了避免事端，一般都要嚴加禁止，“但有漢人潛入夷寨，不論有無引惹邊釁，俱要擒拿，送官究問如律?！雹馊f歷《貴州通志》卷20《經略志二》，萬歷二十二年貴州巡撫林喬相《議處苗釁疏》。筆者曾有過深入的討論，認為這種一刀切式的阻絕漢苗往來的辦法毫無用處，必然會阻礙正常的交往交流，增加社會的不穩(wěn)定性。①葉成勇：《貴州沿河縣萬歷時期〈軍門禁約〉碑文考論——兼論貴州明代中晚期“夷”漢關系》，《民族研究》2014年第5期。

就驛傳夫馬而言，云貴大小官員出入、土司進貢、士子舉貢會試皆離不開湖廣至貴州的驛傳，這條驛道在鎮(zhèn)遠一帶最為繁重?！榜R出于民，力借于軍”②（明）郭子章：《黔記》卷19《貢賦志》協(xié)濟條?；蛘咄了据喠鞒鲴R匹，衛(wèi)所卒伍出夫役。因此，相對于較輕的貢賦，清水江上游社會民眾要承擔的徭役卻很重，主要是力差和公費，所謂“累民之最甚者，莫如驛站夫役?！雹矍　舵?zhèn)遠府志》卷21《郵傳》所載施秉知縣楊懋德撰《偏橋夫站論》。興隆衛(wèi)郵傳有興隆站、重安站和東坡站，由本衛(wèi)負責。鎮(zhèn)遠、清浪、偏橋三驛郵傳事務由鎮(zhèn)遠府負責，每年所需銀兩共計9，011兩8錢4分，而光是三驛馬驢共計136匹頭，價銀共計7，923兩。④依據(jù)郭子章《黔記》卷22《驛傳志》鎮(zhèn)遠府屬之鎮(zhèn)遠、清浪、偏橋三驛費用清單統(tǒng)計。這些銀兩主要由驛丞安排用于購置土民之馬驢和雇人看護喂養(yǎng)（草料工食錢）。而萬歷二十五年鎮(zhèn)遠府徭役條鞭銀差、力差、公費三項銀僅3，436 多兩，⑤萬歷《貴州通志》卷15《鎮(zhèn)遠府》徭役條?？芍^是“以極貧極乏之區(qū)，當極苦極煩之差?！雹蓿鳎┕诱拢骸肚洝肪?9《貢賦志》協(xié)濟條。鎮(zhèn)遠府負擔不起，就由思南、石阡、銅仁、黎平府協(xié)濟。前文已言及明代后期鎮(zhèn)遠府賦役戶口與田畝數(shù)量幾無增長，這樣，各種力役則落到了土著的肩上，其中驛傳夫役又是非常重的負擔。嘉靖以前，大致是諸夷因駭于官府，“當役于官府者，又各有漢人卒伍代之而取其直”⑦嘉靖《貴州通志》卷4《徭役》序文。，漢人卒伍獨當眾役，實則是當時有錢糧可領，而且衛(wèi)所尚未瓦解。此后由于衛(wèi)所衰落，軍伍逃離，土著則成為重要的夫役來源?？梢哉f，離開土司和漢夷民眾，驛傳是難以保障的。嘉靖年間貴州提學副使沈庠從思南到銅仁沿途，就所見作詩曰：“止宿也能供邑廩，送迎多止是夷民。朝廷土宇過三代，天下疲癃豈一人?！雹帱S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12《藝文志》，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第231頁。在這種背景下，土著被迫承擔郵傳的夫馬徭役，且成為其沉重的負擔。而土司苗民當差，史有明證。如天啟元年邛水司下轄的瓦寨、店頭、調洞、曉洞、長吉、執(zhí)寨、赤溪、瓦窯、半坡、雪洞、上中甫米、白家、坪城六洞與邊方良苗一十二寨共七洞生人商議，設立瓦寨二七場。提及“經紀設在瓦寨七戶”，“其有米、斗、豬、牛，經紀百長一概付與洞內輪流充當?！钡终f“五洞邊方路程遙遠，上下夫役拖累”，“俟后上下大公役十二名，瓦寨、店頭共當夫二十，其有十二名之外，七洞均派充當?！雹岽藶槌绲澦哪甑囊环莺霞s文書所記。文書藏于貴州省三穗縣檔案館。參見葉成勇：《貴州沿河縣萬歷時期〈軍門禁約〉碑文考論——兼論貴州明代中晚期“夷”漢關系》，《民族研究》2014年第5期。在開場貿易的同時，把貿易利益與夫役負擔作了有效的分配，這充分反映了土司轄內的苗族社會經濟的活力和對夫役的應對。又如偏橋有落洞苗寨當差，由平寧洞和大寨洞分管。⑩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12《峒寨》偏橋司條。“鎮(zhèn)遠立有夫行，凡游手民苗日集于行中，一呼即至，而又復有船以濟夫之窮。”而興隆驛附近村莊有“寨馬幫貼”，?黃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10《經略志》萬歷十七年至二十年銅仁知府鄭應齡《清浪馬價議》，第197 頁，岳麓山社，2014年。且“輪流應役，領取錢米”?乾隆《鎮(zhèn)遠府志》卷21《郵傳》所載施秉知縣楊懋德撰《偏橋站夫論》。。給銀米雇民苗充夫以應役，這在很大程度上保證了越來越繁重的驛傳夫役來源。這說明苗民也是夫役之重要來源，且也能夠領取銀糧。苗民以提供馬驢和力差的方式，通過驛傳和市場的聯(lián)結，使得銀兩緩慢地流入苗族社會。這是苗民尤其是其上層社會所需要的，通過這種方式，土著社會被迫卷入了整個明代的白銀貨幣體系和貿易體系。

正是因為民苗夫役有錢米可領，其也往往成為被剝削欺凌的對象和攫取錢財?shù)墓ぞ?。由于市井猾棍與豪舍頑頓無恥之人從中梗壞，衙役“既以增銀要官府，復以私幫索小民?！雹伲鳎┕诱拢骸肚洝肪?2《驛傳志》序。原來，夫役之事一般由衙役代辦，若州縣官茸，則衙役兇惡，借機濫派民夫、衙役索賄、不發(fā)銀米、輾轉派擾，甚至衙役得銀入手，盜換低潮，扣落侵隱，巧詞抵賴，攤派生意鋪面幫賠添賠，夫役實惠未沾而追呼橫索之擾又及于市廛。故弊端很多，而民夫多有逃絕。尤其是貪婪不肖之官吏，則以民夫為奇貨可居，借機克扣中飽私囊，只需幾名民夫，則征派數(shù)倍，“近村則強拿白，捉遠鄉(xiāng)則重價折干，官既索銀于上，而蠹胥虎役不乘機倍索于下者乎？里長頭人轉相效尤。受此家之厚賄，私派彼戶，畏強豪之不從，橫加懦弱。”②參見田雯《驛站夫役禁約》，載于嘉慶《黃平州志》卷2《驛傳》。按：田雯此文基本反映了明代中期以來的情況。由于刁猾冒濫，加之銀價上漲，在協(xié)濟清浪、鎮(zhèn)遠和偏橋驛的銅仁府就出現(xiàn)了“其差不浮于昔，而（馬）價反增于昔”③黃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10《經略志》萬歷十七年至二十年銅仁知府鄭應齡《清浪馬價議》，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第197頁。的怪現(xiàn)象，不僅增加了協(xié)濟之地民眾的負擔，而且鎮(zhèn)遠本地的民苗力差也得不到應有的利益。上下交征，官役鉆營弊竇叢生，民苗困累不堪。管理驛道的少數(shù)人，為了利益爭奪，動輒禍及群苗。說明驛傳事務管理的腐敗，驛傳夫役制度自身存在重大缺陷。

在整個國家白銀貨幣化和貿易市場化的條件下，部分苗民已經融入整個賦稅和貿易體系。④2018年03月22日，在甕安縣發(fā)現(xiàn)了萬歷九年草塘安撫司宋光鸞妻毛趙鳳毛田玉合葬墓買地券，券文中特別 提到用金銀錢買地。這說明在明代中期貴州土司境內已經流行用銀作為貨幣，這已經反映到當?shù)貑试嵛幕腥チ?。但在經濟利益驅使下，本地的漢人、地方官吏和土著上層之間關系錯綜復雜，苗民所急需的貿易交往難以正常發(fā)展，而夫馬郵傳，又成為土著擺脫不了的沉重負擔。這正是引起苗民反叛的深層次原因，故苗民為了生計而被迫“入侵”時有發(fā)生。根本上講，是明王朝軍民分治，夷漢隔絕的治理缺陷和官僚制度的腐敗，嚴重地阻礙和侵蝕了苗漢良性互動交往。

對此，有必要結合郭子章《黔記》再作一些分析。從整個《黔記》來看，以郭子章為代表的明代后期的地方大員仍然沒有超越明初的制度設置和管理模式，沒有充分估計到苗漢關系的變化，并以此為問題導向，展開新的制度創(chuàng)建和治理探索?！肚洝ぽ泩D志》中，鎮(zhèn)遠府、偏橋衛(wèi)、清浪衛(wèi)三個地里圖描述最為詳細，說明其重要性非同一般。但郭氏敘述重點在于：一是標識哨堡的分布，二是對毗鄰的清水江上游熟苗與生苗詳加區(qū)分和標識，漢人村落幾乎未見。這兩者之間形成鮮明的對比，用意自在防御所謂“苗賊”。但對苗地的地里標識位置存在明顯錯誤，如鎮(zhèn)遠府地里圖中的巴野、梁上、鬼計、絞頗、絞把等地點本在清水江北邊，但都標識在南邊去了。⑤巴野，今三穗縣巴冶。梁上，今三穗縣良上。鬼計，今三穗縣魁計。絞頗，今三穗絞頗。絞把，今鎮(zhèn)遠金堡鎮(zhèn)絞把 村。皆在清水江北邊。當然，郭子章對施秉縣和鎮(zhèn)遠縣清水江南北兩岸苗寨標識則比較準確，這是其區(qū)域更具重要性，從而引起郭子章更加關注其實情，故比較準確。清浪衛(wèi)地里圖中也有類似的情況。再者，其《輿圖志》和《苗蠻志》對貴州土著文化風俗記載也比較粗略，只是摘抄舊志，都是站在漢文化的立場，描述粗陋。這說明以郭子章為代表的地方官員對貴州苗族社會的認知是有限的，不積極的，甚至是很不清楚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明初以來對貴州的定位是“制其不亂”，夷漢分治，軍民并治，保證驛路暢通即可。舊制度的囚籠固化了人們的思想，拒苗于外的觀念根深蒂固。這也難怪時人感嘆“苗洵難治”。⑥黃尚文點校：《萬歷銅仁府志》卷8《兵防志》萬士英語，長沙：岳麓書社，2014年，第174頁。

總 結

整個明代治苗之法，不過撫、守、剿、戰(zhàn)四種，皆在“制其不亂”。明代后期著力于城堡修筑設防的消極防守思想，已經不適應清水江上游苗漢社會發(fā)展的趨勢。不過相對于以往，官府意識到生苗地區(qū)的重要性，又能夠在驛道交通和衛(wèi)所制度既有框架內，有限地吸納“熟苗”參與地方事務。這盡管是被迫的，但也是一個積極的努力方向。在明代后期白銀貨幣化和賦役改革的時代，清水江上游苗民進入的已不再是封閉的靜態(tài)的漢人農耕經濟體系，而是漢苗共同開發(fā)的流動的開放的貿易體系與驛道交通體系。民族觀念和生存條件的改變在相當程度上喚醒了人們的物質欲望，利益的交織與博弈像一道楔子，使得清水江上游的邊地貿易走向沉淪，驛傳變得扭曲詭異，成為橫亙在苗漢之間正常交往的壁壘與溝壑。

苗民世世代代居住的清水江上游，當大一統(tǒng)政權需要這塊土地時，苗人被迫卷入國家的體系，明初主要是借地設防與通道，與苗人無多大經濟聯(lián)系。但當邊事繁重，漢人大量流入后，漢苗互動加深的同時，夫馬力役又不得不轉移到苗人身上。土著以提供馬驢和力差的方式，通過驛傳和市場的聯(lián)結，使得銀兩緩慢地流入，從而被迫卷入整個明代后期的白銀貨幣體系和貿易體系。苗漢民間的長期交往，使得清水江上游邊地苗民從南往北，由江外向江內漸漸遷徒，并與內地保持經常性的經濟文化交往。這既是邊防問題，也是經濟問題，還是民族關系問題，漢苗民眾都被連帶進入帝國的體系，都為明代帝國體系的地方建構作出了貢獻。

筆者曾指出貴州明代后期的土著、內地流民、底層的官吏往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主要體現(xiàn)在貿易和農耕經濟關系上，實質上是經濟問題，不是政治問題。①葉成勇：《貴州沿河縣萬歷時期〈軍門禁約〉碑文考論——兼論貴州明代中晚期“夷”漢關系》，《民族研究》2014年第5期。本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論述了明代后期清水江上游衛(wèi)所軍官、地方官員、生苗、熟苗、流民等各種勢力的相互關系。我們透過流民與苗酋、臣服與劫掠、貿易與賄賂、苗賊與夫役、侵入與逃離這些看似矛盾的關系和現(xiàn)象，看到的是內地人口向邊疆流動和銅本位向銀本位轉變過程中產生的社會經濟轉型，在邊疆的民族關系上的曲折反映。同時也是土著在漢人主導的制度框架內，融入漢地農耕經濟體系和市場體系的種種試探與利益博弈。既有舊制度舊思維的牽扯限制，也有新的經濟因素的刺激與挑動，新舊交織，苗漢互動變得十分詭異復雜，正常的良性的苗漢互動總是受到種種阻礙和干擾。這一方面深刻地改變和塑造了清水江上游的邊地社會，另一方面由于制度的障礙和利益的追求，苗漢雙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明代后期清水江上游區(qū)域社會苗漢之間的民族遷徒，南北互動和社會變遷，與清水江下游有明顯的差異，而對清水江上下游區(qū)域社會歷史文化變遷的比較研究，將是中國西南區(qū)域史研究的一個新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