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睿瑜
明末大儒劉宗周(1587—1645)對程朱、陸王之學皆有批判修正,合心體與性體為一,創(chuàng)建了獨特的思想體系,影響深遠。錢穆、牟宗三先生等稱其為宋明“儒學殿軍”。儒家強調(diào)“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即本體即工夫”,討論的核心問題都是道德問題,是要在道德修養(yǎng)中體悟道德本體,無論是朱熹的主“敬”、陸九淵的主“靜”,還是王守仁的“知行合一”,皆是如此。劉宗周立為學宗的“慎獨”說融合了“理”“氣”“心”“性”本體論,賦予“意”和“知”道德本體意蘊,特標為粹然至善的“獨體”,強化了本體的道德意義;統(tǒng)合了傳統(tǒng)道德本體與工夫,認為“獨之外,別無本體;慎獨之外,別無工夫”[1](P300)。他把“慎獨”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強調(diào)慎獨“即本體即工夫”學說,在傳統(tǒng)儒學思想史上獨樹一幟。劉宗周的著名弟子黃宗羲對老師的理論極為推崇,肯定了其師以“慎獨”為學宗的重要學術地位,“先生之學,以慎獨為宗”,認為其師之“慎獨”學說才是儒家千年圣學的真?zhèn)?,“儒者人人言慎獨,唯先生始得其真”?](P1514)。突破了前人學者把“慎獨”僅作道德修養(yǎng)工夫的理解,是對傳統(tǒng)“慎獨”學說的總結與超越。
有關“慎獨”的記載,最早出自《大學》《中庸》,歷代學者都將之作為重要的道德修養(yǎng)方法和境界,《中庸》云:“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吧鳘殹保褪且笕藗冊讵毺幍臅r候,更加嚴格規(guī)范自己的道德行為。劉宗周中年開堂講學倡導“慎獨”,旨在挽救陽明末學禪學化、異端化、空談德性的流弊,引起了學派間廣泛的爭辯討論。梁啟超對宗周之學修正陽明后學、促使學風漸趨健實的學說地位給予了充分肯定,“明清嬗代之際,王門下唯蕺山一派獨盛,學風以漸趨健實”[3](P40)。明清之際學術思潮轉向,清初經(jīng)世致用“實學”發(fā)展,與蕺山學派的興盛有一定程度的淵源影響。
劉宗周在總結梳理傳統(tǒng)儒學本體論基礎上,提出了“獨”為萬物本體的思想,將“獨”置于本體地位,既當作“宇宙本體”,也是心之道德本體?!吧鳘殹本褪菚r時保持人的一顆“粹然至善”之“本心”,且“獨之外,別無本體;慎獨之外,別無工夫”。這一解釋使“慎獨”之意極為廣泛。在他看來,“慎獨”不僅是個體堅守道德本性和塑造理想人格的重要修身方法和境界,還是對個體道德心性的一種自覺持守和體認,是“學問吃緊功夫”,更是儒家“圣學之要”內(nèi)圣外王主旨所在,所以說“慎獨之外,別無學也”[4](P648)??傊?,“言慎獨,而身、心、意、知、家、國、天下一齊俱到”[1](P396)。劉宗周的“慎獨”說,在其體認本體、修身工夫、齊家治國、天地萬物中和思想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內(nèi)容龐雜晦澀,實也自成體系。牟宗三先生予以宗周之學,別于程朱、陸王系,而與胡宏歸于一系的第三體系的界定[6](P289),肯定了其思想的獨特性和重要學術地位。
宋明儒學道德本體論思想,主要有程朱以性為體、陸王以心為體的兩派,劉宗周以“慎獨”貫穿其中予以總結修正。程頤提出“性即理”,從倫理學的意義上說,這個理是一種本原性的道德精神,它賦予人即是“性”,“性”存于人而有形者即是“心”,構建了宋明儒學道德本體論思想體系的基本架構,“自理言之謂之天,自稟受言之謂之性,自存諸人言之謂之心”[7](P296-297),以“理”溝通宇宙和人倫,賦予“天理”宇宙萬物之本體和道德本體雙重含義?!袄怼奔词俏铩⑿灾砗腿藗愔?,皆“粹然至善”,“理”還是人倫道德基本準則,“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無所逃于天地之間”[7](P77)。朱熹則 從理、氣,心、性關系上,對程頤的“性即理”作了進一步闡發(fā),他也把“理”作為萬物之本體,認為“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但從本體而言,理應在氣之先,“有是理,后生是氣”。于是,理為氣之主、氣之本,“有是理便有是氣,但理是本”[8](P2)。在人性問題上,朱熹把“性”分為“天命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認為“理”是先在于人的道德本體,賦予人身上就是人性彰顯為人的道德本性,成為人先天所有之仁、義、禮、智等“純?nèi)恢辽啤钡牡滦裕靶允莻€實理,仁義禮智皆具”[12](P1067)。人人先天具有之情,名曰“天命之性”?!皻赓|(zhì)之性”則是產(chǎn)生于人體形成之時所稟賦的后天之氣的不同,氣有清有濁,此性則有善有惡。
陸王心學與程朱不同的是,他們把“理”規(guī)定為主體內(nèi)在的道德精神,提出“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9](P149),“心即理”思想奠定了其道德論與宇宙論的貫通構架,認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9](P483),把“本心”與宇宙之理看作是同一、相通的。王陽明進一步闡發(fā)了“心即理”的思想,直接用“良知”闡明本體的道德性,“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10](P49)。賦予了“心”之本體的絕對高度,此心是萬物之本體,道心之天理,亦是人心之道德本體,心包萬物且無所不能。他又說“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11](P28),性即是天命之性,即是“粹然至善”之本體,“天命之性,粹然至善”[12](P1067)。王陽明的心、性即是天理,自然也包涵了仁義禮智的先驗之德性,“善念存時,即是天理”[11](P22),“心之本體則性也”且“性無不善,則心之本體,本無不正也”[12](P1070)。陽明以“良知”來闡釋“心”本體內(nèi)容和核心思想,“良知者,心之本體”,良知不僅能知善知惡,還是每個人判斷是非善惡的準則。陸王賦予了“心”的超高地位,此“心”不僅是宇宙本體,也是道德本體,突顯了道德的內(nèi)在性和人在道德活動中的主體地位。程朱“理”本體論則多依附于“理”的外在約束,強調(diào)他律的重要作用,陸王“心”道德本體論實現(xiàn)了從道德他律轉向了自律的重大變化。
劉宗周將程朱“性體”和陸王“心體”論融會貫通,提出“獨體”本體論,“天命之謂性,此獨體也”[1](P396)。他著重分析了“獨”與“心”“性”的關系,突出“獨”的道德本體地位。如陽明以良知為先天道德本心,劉宗周則以“獨”體統(tǒng)領心、性本體,“獨是虛位,從性體上看,則曰莫見莫顯,是思慮未起,鬼神莫知時也。從心體上看,則曰十目十手,是思慮既起,吾心獨知時也。然性體即在心體中看出”[1](P381)。劉宗周將它們合為“獨體”,因心體、性體皆是理之體,故性體是心之本體,故心體是性之主體。他反對程朱單言“性即理”,陸王僅談“心即理”,他還認為心與性兩病,因后人離心觀性,外心言性,分氣質(zhì)義理之性,分人心道心之心。既然心、性二者皆為理,則應為一,心、性合一,“理”則是“即心即性”的。對于“獨”的含義,劉宗周言“獨者,心之極”,是心之所在,是心之別名,萬物之大本。具體而言“獨,一也。形而上者謂之性,形而下者謂之心”[1](P390)。“獨”與性、心的關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這種對“獨”的解釋是劉宗周的首創(chuàng),綜合總結了傳統(tǒng)宋明儒學本體論,構建了形上與形下的融通的本體。
在獨與理氣本體關系上,劉宗周認為“理氣為一”,且以“獨”統(tǒng)之。他不同意程朱理氣二分論和陽明“心外無物”論,而吸收了張載“氣本論”思想,認為“盈天地間皆氣也”[1](P279),氣為“天地萬物之總名”。他把“氣”引入“獨體”之中,認為理不離氣,一氣流行則理在氣中,“理即是氣之理,斷然不在氣先,不在氣外”[1](P410)。“氣”應先于“理”存在,“非有理而后有氣,乃氣立而因之寓也”[1](P230)。他還認為“獨”中有氣,氣又在“獨”中,獨體其實也可以是氣,理只是氣之理,可以到“獨體”之氣中求得“理”。由此,他又進而將“獨”由宇宙本體推演為道德本體,認為獨體“以氣而言,曰喜怒哀樂;以理而言,曰仁義禮智”[1](P138),從氣的一面看,獨體具有喜怒哀樂;自理的一面看,獨體具有仁義禮智。劉宗周在“獨體”中極力充實“氣”,是為了使“慎獨”工夫能落到實處,揭露學者盛談玄虛,良知流于佛禪,“王守仁之學,良知也,無善無惡,其弊也必為佛、老”的問題根源[5](P20)。
劉宗周力主“心不離性、性不離心”,統(tǒng)攝于“獨”,以融合朱熹與陽明的心性之別,“圣人千言萬語,說本體,說工夫,總不離‘慎獨’二字”[1](P258)。慎獨工夫中,“獨”即是本體,而天命之性,即是此獨體,“天命之謂性,此獨體也”。他的“獨”本體論,視“獨”為“大本達道從此出”的本根,是“天命之性所藏精處”。在他看來,“獨中具有喜怒哀樂四者,即仁義禮智之別名”[1](P259)?!蔼殹敝械南才分允侨柿x禮智,如孟子所言“四端”實則是喜怒哀樂“四德”的表象。獨體的內(nèi)涵“自性而言,則曰仁義禮智;自心而言,則曰喜怒哀樂”[1](P391),且“性體即在心體中”,即仁義禮智之性體可在喜怒哀樂之心體中尋得。先儒以喜怒哀樂有未發(fā)和已發(fā)之分,后人多以未發(fā)為心,已發(fā)為情,所以才有未發(fā)之謂中、發(fā)而中節(jié)之謂和的說法,并以“中”為天下之大本,“和”為天下之達道,于是有“致中和”之說。劉宗周則將未發(fā)已發(fā)皆統(tǒng)攝于“獨”,認為“而獨之情狀于此為最真”,“獨雖不離中和而實不依中和”[1](P259)。他總結宋儒之學晦明,因對“獨”字看得太淺,實則“獨”與“心”同,是“粹然至善”之本體。
劉宗周對陽明“心體”論的繼承發(fā)展經(jīng)歷了“始而疑,中而信之,終而辯難不遺余力”三個階段[13](P147),最初由對陽明末學流入狂禪的駁難,隨著對陽明學的研究深入,從而認識到陽明學本身有流入玄虛的缺陷,就此對陽明心學及其后學的修正不遺余力。劉宗周吸收了陽明“心之本體即是性”的觀點,但并非如陽明一樣著意強調(diào)“心”與“性”之別,而是主張心性合一,“心一也”“天下無心外之性”“天下無心外之理”“離心無性”,以反對尊心賤性。他認為“心體”潔凈精微、粹然至善,“心之體乃見其至尊而無以尚,且如是其潔凈精微,純凈至善……故大人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兇,惟心之所統(tǒng)體而不尸其能”[1](P286)。他將“獨”視其為宇宙萬物之本體,位居至尊且不為外物所累,將獨置于心的實然之處,“獨者,心極也”。他認為,通過對心體的認識,可達到天人合一境界,“心本無極,而氣機之流行不能無屈伸、往來、消長之位,是為兩儀。而中和從此名焉”[1](P392)。此“心”與陸王之“本心”不同,為避免流入玄虛,此心在氣的基礎上,已是“實然”之心。他以“獨體即性體”貫穿宇宙世界和人心道德本體,認為“天命之謂性,此獨體也”,“夫人心有獨體焉,即天命之性”。他還把“獨”看作心中之善,氣中之理。此“獨”本體論,兼具精神和物質(zhì)層面,也可以說心、性是“獨”體的主觀和客觀層面,二者合而為一,曰“獨”。劉宗周希望以“獨”兼具心、性,來挽救心學流于玄虛、性學晦明、心性分離現(xiàn)狀。這一改造發(fā)展豐富了傳統(tǒng)心、性本體論內(nèi)涵,是對傳統(tǒng)本體論的創(chuàng)見和重構。
劉宗周“獨體”理論的新意,還體現(xiàn)在以“獨”統(tǒng)“意”“知”的本體論認識上。他認為先儒將“意”認為是“心之所發(fā)”的“已發(fā)之念”有誤,“意”不是已發(fā)心念,而是未發(fā)的“意為心之所存”[1](P411)。他修正陽明四句教,批判王畿四無說,創(chuàng)立蕺山四句教,重在闡述“心體”之善惡、有無之爭問題,旨在強調(diào)“意”是能主宰“心”的本體,以“獨”體貫穿已發(fā)和未發(fā),為體用一源之本,“一獨耳,指其體謂之中,指其用謂之和”。他斥責“學者往往以想為思,以念為意”[1](P279),使心出入空幻玄虛而無落實之處。他認為“意”本無善惡亦無起滅,只是具有“好善惡惡”之習性,“意無為善惡,但好善惡惡而已,好惡者,此心最初之機”[1](P390)。他還指出“靜存”才是“意”的特點,將“意”定義為“心之主宰”“心之所存”“心之定盤針”“惟微之體”“至善歸宿之地”等,賦予了“意”本體含義,修正“良知”須從“意根”處著手,解釋“獨,即意也,知獨之謂意”[5](P380),豐富了朱熹將“獨”作為“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的詮釋[14](P18)。劉宗周還強調(diào)了“知”的本體意蘊,認為心中有意,意中有知,“知至而意誠,即慎獨,即是工夫亦是本體”[4](P655)。他闡釋了“獨”內(nèi)涵“知”,“知”是“本心”固有之性,故“獨自有知,知不離獨”[4](P662),還發(fā)揮陽明所言“良知只是獨知時”,指出獨知即是良知落實之地,“獨知一點是良知落根處”。此“知”即是知至、知止、知本之知,是以性為知,“知止所以知性”[4](P654),知無不良的先驗性良能?!爸庇兄黧w性實踐含義,能要求“行”,即所謂“即知即行”,擴充了將“知”作為知識、認知的傳統(tǒng)含義。
劉宗周的“慎獨”之學有深厚的理論淵源,對濂、洛、關、閩各派學說都有研究,是對前人的繼承和超越。正如恩格斯所說:“歷史思想家(歷史在這里只是政治的、法律的、哲學的、神學的——總之,一切屬于社會而不僅僅屬于自然界的領域的集合名詞)在每一科學部門中都有一定的材料,這些材料是從以前的各代人的思維中獨立形成的,并且在這些世代相繼的人們的頭腦中經(jīng)過了自己的獨立的發(fā)展道路?!保?5](P509)劉宗周“慎獨”工夫論,首先繼承了其師許孚遠“慎獨一語,是學者命脈上功夫”,力倡“學者之學,務實修而已”的論斷,但也超越和發(fā)揚了許師“格致誠正,與戒懼慎獨、克復敬恕,斷無殊旨”觀點[2](P975-979),他認為學問工夫在于慎獨,學者實證修養(yǎng)工夫即是慎獨,人能堅持慎獨便可達到圣人、完人境界。其次,他還整體性概括了宋明儒學本體論,提出“獨體”即心本,為心之主宰的本體論,寄以此構建一套完備的“慎獨”道德修養(yǎng)工夫的理論基礎,來挽救“道喪學雜”之困局。再次,劉宗周主要統(tǒng)合了程朱與陸王道德修養(yǎng)工夫,提出了自己獨特的“慎獨”道德修養(yǎng)工夫論。
劉宗周重工夫實踐,認為陽明末學空談心性、學問玄虛流入狂禪,很重要的原因是不重工夫之用。他修正陽明“一悟本體,即是工夫”論斷,批判陽明末學陶奭齡“識得本體,則工夫在其中”的提法,不贊同朱熹“居敬窮理”將本體工夫二分,而認為“本體即在工夫中”,無工夫則無本體。黃宗羲發(fā)揚了劉宗周“本體即在工夫中”的提法,進而提出“工夫所至即是本體”論斷,強調(diào)了人的主體性實踐能動作用。從陽明末學重在悟本體,到黃宗羲強調(diào)工夫之用,劉宗周提出學者“須認定本體用工夫,工夫愈精密,則本體愈昭熒”[1](P507)。既重本體識認,更重工夫之用中識得本體粹然至善的思想,對明清之際思想啟蒙、學術轉型,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蔼汅w”即本體,“獨”向外是踐行,向內(nèi)是自省,內(nèi)省的重要方法就是主靜。劉宗周推崇周敦頤“主靜立極”說,仿其“太極圖說”創(chuàng)作“人極圖說”,認為“獨便是太極”,賦予“獨”即“天”即“道”的宇宙和道德本體之意,來闡述慎獨不僅是修己的重要方法,還是“為上達天德統(tǒng)宗”形而上境界的實體概念。他贊同周敦頤以“立誠”“主靜”“無欲”為成賢、成圣道德標準,以及“養(yǎng)心不止于寡而存耳;蓋寡焉以至于無,無則誠立,明通。誠立,賢也;明通,圣也”[16](P52)的觀點。但劉宗周也有自己的創(chuàng)見,他認為“主靜”之靜非動靜之靜,應是“循理為靜”[1](P246),即有“慎獨”之意,是道德工夫之本。劉宗周認為千年圣學之要歸于“慎獨”,比直接以“無欲”和“主靜”為道德修養(yǎng)有更深刻的內(nèi)涵。宋儒多認為慎獨修養(yǎng)工夫是“動時省察”工夫,而劉宗周則認為工夫與本體緊密相連,慎獨工夫要著力于本心呈現(xiàn)時,修養(yǎng)工夫應從“靜時存養(yǎng)”體認入門,省察依附于靜存“省察正是存養(yǎng)中最得力處”,即慎獨工夫內(nèi)涵省察與靜存,且二者不可截然二分,“靜存之外,更無動察”,而是“即存養(yǎng)即省察”。劉宗周吸收了程頤“涵養(yǎng)須用敬”和許孚遠“敬身之孝”的道德修養(yǎng)工夫,言“主靜,敬也。若言主敬,便贅此主字”[1](P434)。進一步將許氏的“主敬”“省克”工夫與“主靜立人極”慎獨工夫融通相合。
對于省察與存養(yǎng),宋儒先賢分別持有“主靜”與“主敬”說,劉宗周則以“慎獨”工夫論統(tǒng)合了存養(yǎng)和省察、動與靜的二分。他認為“君子之學,慎獨而已矣。無事,此慎獨即是存養(yǎng)之要。有事,此慎獨即是省察之功”,強調(diào)了修養(yǎng)慎獨須從“獨體”上用功,“獨外無身,修此之謂修身,而言行以踐履之”[17](P118)。修身且以存養(yǎng)為要,以“靜坐”為下手處,涵養(yǎng)“戒懼恐懼之功”,通過存養(yǎng)和省察之法,來達到卻妄、治念、改過的修養(yǎng)成人目的。
關于如何落實道德修養(yǎng)方法,劉宗周所著《人譜》,形成了一套完備的慎獨修養(yǎng)工夫思想體系,對實踐工夫的理論根據(jù)、修養(yǎng)方法和過程步驟等都有詳盡闡述。劉宗周嚴格踐履道德工夫,有時是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甚者“無事率終日靜坐”以涵養(yǎng)精神,特別重視“改過”成圣作用。他認為“靜存”的重要方法即是靜坐,“靜坐是養(yǎng)氣工夫,可以變化氣質(zhì)”[1](P506)。儒家靜坐修養(yǎng)方法和成人目標與佛老坐忘,修煉成佛、成仙存在本質(zhì)性不同,“不求坎離還丹訣,且問乾坤成位人”[17](P528),但宋明儒者靜坐修養(yǎng)多摻雜佛老,有的過于強調(diào)體悟本心而流入狂禪,終使儒門淡泊。于是劉宗周專撰“靜坐法”以闡釋儒家靜坐與佛老靜坐形似而實非的三個階段,撰“治念說”以分析儒家靜坐“治念”與佛老禪修“無念”之別,重在指明儒家成人通過反省、改過使本心澄明至善,以挽救時學誤識本體、用偏工夫局勢,力證“醇儒道統(tǒng)”。
劉宗周認為人在靜坐時常易升起妄想雜念,皆因欲望、名利紛擾,靜坐第一關應先“卻妄”以消除名利心,用盡工夫則“于物欲之累頗能次第消除”,而“妄”的產(chǎn)生是因心之不明或有不善,“卻妄”即是要改過遷善,澄明本心。然而妄想不易消除,雜念也難消退,須持守“化念歸心”重要方法。劉宗周認為本體不明,不僅是因妄想雜念難消除,須持續(xù)做工夫以澄明,更是儒者多誤以“念”為“意”,將“意”看作心之所發(fā),工夫用偏所致。他闡明修養(yǎng)工夫應以“動時省察”工夫來治念頭升起之“過”的產(chǎn)生。其《人譜》對“過”的六個不同層次、發(fā)展過程和步驟方法闡述精微,強調(diào)了“過”“念”與“妄”之別,認為一過即是一惡,惡的轉化須經(jīng)逐一訟過改過,而改過即是遷善“其要無咎”,由此修養(yǎng)即可登圣人之境。劉宗周的修養(yǎng)工夫論仍然是建立在“獨”本體基礎上,視“妄”為“惡”的根源,分析了“妄”難解,“如人元氣偶虛耳,然百邪從此易入”,“妄”存于人心是因為有暗(“浮氣所中”)遮蔽本心而生過,妄根所中處曰“惑”,可呈現(xiàn)出執(zhí)著名利生死、酒色財氣不同程度的惑。他進一步分析“程子曰:‘無妄之謂誠’誠尚在無妄之后。誠與偽對,妄乃生偽也”[1](P10),所以,“卻妄”要從根源處著手,其關鍵在于通過對“意”即“太極”即“獨體”的持守來呈現(xiàn)本心,“意根最微,誠體本天”[1](P453),“離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獨矣”[2](P1514),如此著力“意”的下手工夫,才可慎之歸于本位體獨。通過靜坐體驗“未發(fā)之中”的“意”是“慎獨”工夫的修養(yǎng)入門方法,劉宗周主張這種體驗自身的心理狀態(tài),更應該體現(xiàn)到事事物物之理、人倫日用之中,避免本體與工夫剝離。所以,“慎獨”修養(yǎng)以“獨體”為本,本體通過“敬”“主靜”“慎”“誠”來呈現(xiàn),使本體工夫融通合一。
“即本體即工夫”是自先秦儒家就有的傳統(tǒng)思想,孔子教人為學從“灑掃應對”始就表達了這種思想??鬃硬幌仓v形而上,故即本體即工夫,宋儒講本體有形而上的意義,劉宗周反對后儒的過度發(fā)揮。他認為程朱割裂本體和工夫,陽明末學過度悟本體而工夫缺失,造成對本體的追求成了“離事用工”形上玄虛景象而墮入佛老,或是就工夫而論工夫,離開本體做工夫而失心性根本使儒學晦明。劉宗周主張本體工夫合一,做工夫處即見本體,他在《答祁生文載(熊佳)》書信中指出:“所云‘工夫、本體只是一個,做工夫處即本體’良是,良是。既如是說,便須認定本體做工夫,便不得離卻本體一步做工夫。而今工夫不得力,恐是離卻本體的工夫?!保?](P307-308)劉宗周“慎獨”本體工夫論批判空談德性,有追求“實學”傾向,既主張道德修養(yǎng)須立足本體,通過對本心的持守呈現(xiàn)至善,也強調(diào)要慎做工夫,因為“本體即在工夫”中,做得工夫即能識得本體,自然能修養(yǎng)成“天地完人”的道德人格,達到圣人、完人境界。
劉宗周認為心性合一,動靜亦合一。他說:“心體本無動靜,性體亦無動靜。以未發(fā)為性,已發(fā)為情,尤屬后人附會?!保?](P455)心體、性體本是獨體,已發(fā)、未發(fā)皆本于此,未發(fā)為其本然,已發(fā)為其實現(xiàn),所“慎”即是慎其獨,未發(fā)固其獨體,已發(fā)即慎之獨,故“獨之外別無本體”,慎獨工夫之外別無工夫。然而“朱子以未發(fā)言性,仍是逃空墮幻之見”[1](P418)。本體在工夫中得以呈現(xiàn)無需苦求,盡心修養(yǎng)工夫,本心則會自然識得?!皬膩韺W問只有一個工夫,凡分內(nèi)分外,分動分靜,說有說無,辟成兩下,總屬支離?!保?](P452)劉宗周肯定了陽明“本體工夫統(tǒng)一”,修正了陽明末學重本體之悟而輕工夫之行的流弊。進一步論證了“慎獨即心即性”的觀點,說明了獨體作為本體的存在別于他儒,而后解釋了“慎獨”作為道德修養(yǎng)工夫是由本體落實而來,要通過“意”的體認貫通,誠其意者以體獨,來識得本體,即“本體在工夫中識得”。所以,劉宗周努力將“獨”之道德本體內(nèi)在意識化,以“意”為主宰,融合工夫和本體。
劉宗周的修養(yǎng)論仍是以慎獨為宗,貫穿正心與誠意。在他看來,意為心之本。陽明“四句教”以“無善無惡心之體”為宗,繼以“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但如何從無善無惡之心推出有善有惡之意,在邏輯上缺乏說服力,所以才有王畿的“四無”說。在王畿看來,從無善無惡之心是推不出有善有惡之意的,無論“意”“知”還是“物”,從無善無惡的本體之心推導出來,都應該是無善無惡。劉宗周在修養(yǎng)論上將王學“無善無惡心之體”改為“有善無惡心之體”,認為“天地間道理,只是個有善而無惡;我輩人學問,只是個為善而去惡”[5](P30),認為“無善無惡”之說在工夫論上缺乏“為善去惡”的內(nèi)在根據(jù),陽明所謂“為善去惡是格物”格的也只是心中所識之物,所以道德修養(yǎng)就流于空談心性。他以“獨體”貫通本體與工夫,以“慎獨”為學術之宗,就能夠切切實實地遷善改過。
圣賢道統(tǒng)本體工夫眾說紛紜,劉宗周認為其精髓核心也就是“慎獨”而已,“圣賢千言萬語,說本體,說工夫,總不離‘慎獨’二字”[1](P258)。他認為先儒所言“慎獨”都只論其工夫,不論本體,曲解了本意導致工夫不實,“學者只有工夫可說,其本體處直是著不得一語。才著一語,便是工夫邊事。然語工夫而本體在其中矣。大抵學問肯用工夫處即是本體流露出,其善用工夫處即是本體正當處,若非工夫之外別有本體,可以兩相湊泊,則亦外物而非道矣”[5](P309)。傳統(tǒng)儒學無論是以“性”為本體還是以“心”為本體,都很難將本體與工夫統(tǒng)合,唯有以“獨”為本體,“慎獨”就實現(xiàn)了本體與工夫的合一。工夫所致即是本體的自然流露,工夫不“離事用功”,非陶奭齡所言“學者須識認本體,識得本體,則工夫在其中;若不識本體,說甚工夫”,陽明末學過于強調(diào)頓悟本體自是工夫,自然墮入玄虛空洞而無實物難以持久謹慎精微,“勢必至猖狂縱恣,流為無忌憚之歸而后已”[1](P307)。在他看來,在工夫上體用盡心,本體自蘊藏工夫之中,二者融通合一。劉宗周“慎獨”理論的特點是統(tǒng)合本體工夫二者為一,不應只講工夫,也不能只識本體,而是用對工夫上的本心自得。他指出:“本體只是這些子,工夫只是這些子,并這些子,仍不得分此為本體,彼為工夫。既無本體工夫可分,則亦并無這些子可指。”[1](P404)斷然不可把本體工夫分為彼此,二者應合而為一,即工夫即本體。
可見,劉宗周慎獨即本體即工夫思想,不是簡單統(tǒng)合的理路,而是主張本體工夫都重要,看似與陽明本體工夫合一思想極似,實則更注重在工夫實處用功。通過工夫來體認本體,而非陽明末學頓悟本體而識得工夫的路數(shù),體現(xiàn)了他不喜空談德性而重事功體認的特點,《人譜》幾百條道德規(guī)范條目和《人譜雜記》收錄的嘉言善行,更是展現(xiàn)出證心成人的工夫標準和道德追求。劉宗周強調(diào)的道德修養(yǎng)工夫所至則本體誠然自現(xiàn)的本體工夫合一觀點,慎獨“即本體即工夫”思想,被后學充分發(fā)揮,對清初學風日趨漸實有一定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