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慎到法思想中的道德因素

商曉輝

(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楊凌 712100)

引言

慎子，又名慎到，曾游學齊國稷下學宮并尊列為上大夫。《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記載：“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huán)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shù),因發(fā)明序其旨意。故慎到著十二論,環(huán)淵著上下篇,而田駢、接子各有所論焉。”(1)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347頁。慎到是稷下著名的學者，其思想內(nèi)涵豐富，是先秦諸子當中非常重要的人物。但是長期以來由于記載其思想的文獻缺失的緣故，致使其在歷史上長期湮沒無聞。仔細分析慎到的思想(2)學界關(guān)于慎到的學派界定，還存有爭議。有的認為屬于法家重勢派，有的認為屬于道家學派，還有的學者如裘錫圭先生認為屬于“道法家”。筆者認為他是道家黃老學派的代表，但其思想帶有明顯的法家色彩，屬于由道轉(zhuǎn)法的過渡階段，即通過道家哲理來論證法家政治，“因道全法”。 相關(guān)研究成果可參看江榮海：《慎到應是黃老思想家——兼論黃老思想與老子、韓非的區(qū)別》，《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1期，第110-116頁。,其最為引人注意的是以道家思想作為理論基礎(chǔ)來構(gòu)建其法思想的詮釋路徑，法思想在慎到思想之中無疑占有重要的地位。其論證途徑首先從對人性的本質(zhì)看法出發(fā)，進而推導出設(shè)置和頒布成文法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在此基礎(chǔ)上他又認為法律不僅由國家頒布而具有強制性和震懾性，法律背后還體現(xiàn)了公平和正義之理念的價值追求。最后他還探討了法律與道德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認為法律與道德并不總是完全一致，二者有時候也會相互發(fā)生沖突。對于法律與道德的相關(guān)爭論最為著名的當屬近代西方新分析法學與新自然法學的代表人物哈特(H.L.A.Hart)與富勒(Lon L. Fuller)的世紀大討論，通過爭論使得人們加深了對此問題的認識。筆者在這里嘗試以哈特與富勒的討論作為參照，來反觀慎到法思想所展現(xiàn)的法律對“公”的追求、對“法雖不善”的理解以及法律因循人性三個方面的問題，進而對其法思想中道德與法律二者關(guān)系的問題進行解答，敬請各位專家批評指正。

一、西方法學論中所提供的觀察視角

上世紀以新分析法學的代表人物哈特與新自然法學的代表人物富勒關(guān)于道德與法律二者關(guān)系的問題進行了持久的爭論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新分析法學的代表人物哈特堅持認為法律與道德二者之間雖然具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是“法律反應或符合一定道德要求，盡管事實上往往如此，然而不是一個必然的真理”(3)[英]哈特著，張文顯等譯：《法律的概念》，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182頁。，并認為道德與法律具有根本的不同。道德與法律相比處于次要的地位，法律可以人為地改變和廢除，道德卻很難人為地改變和消除。觸犯道德往往能夠通過各種手段和措施得到豁免，而觸犯法律則通常不會得到寬恕和原諒；道德往往通過自我反省的方式來達到對錯誤的悔改之情，法律則通過外在的強制性措施達到懲戒的目的。鑒于以上種種區(qū)別，哈特堅持認為道德與法律二者應該得到明確的分離?！霸谌狈椃ê头擅鞔_規(guī)定的情況下，我們不能僅僅因為一個規(guī)則違背了道德標準，而否認它是一個法律規(guī)則；相反，也不應因為一個規(guī)則在道德上是令人向往的，便認為它是一個法律規(guī)則?！?4)[英]哈特著，翟小波譯，強世功校：《實證主義與道德的分離》(上)，《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1年第2期，第185頁。因為法律是通過嚴格的程序所制定的，這正是其客觀性所在。而道德本身往往具有模糊性和不準確性，不同的歷史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對道德本身的理解也是有分歧和差異的。道德規(guī)范不一定與法律規(guī)則具有一致性。一味以道德為準則，勢必破壞法律的公平與正義。因此只要是依據(jù)正常程序制定的法律，雖然可能與道德倫理相沖突，但其本身就具有法律效力，這可以被概括為惡法亦法。雖然是惡法但是符合程序正義，因此我們也需要遵守。但是哈特認為這并不代表其具有天然的不容置疑性，雖然惡法亦法，但我們也應該對惡法進行批判，使其能夠更好和更恰當?shù)嘏c道德相一致。與哈特不同的是，新自然法學的代表人物富勒認為法律與道德二者之間具有一致性，法律規(guī)則要符合道德的內(nèi)在要求。如果法律規(guī)則與道德倫理相沖突的話，便失去了合法的地位。實在法(現(xiàn)實法律)要以應然法(自然法)作為指導，體現(xiàn)應然法(自然法)所蘊含的公平、公正和正義、符合人性的基本要求，這也是從古希臘以來西方自然法在近代持續(xù)不斷發(fā)展的結(jié)果。因此哈特和富勒二人的分歧也可以被稱為惡法亦法與惡法非法的爭論。雖然哈特和富勒對于道德與法律二者關(guān)系的看法具有較大差異，但是二者思想上還是具有互相契合之點。如哈特雖然認為道德與法律并不一定必然具有一致性，但同時也承認二者之間具有密切的聯(lián)系。法律的頒布、施行以及廢止很多時候要受到道德觀念的影響，并不全然否定道德的價值，甚至于在法律制定的過程中要考慮道德的因素。他認為道德的底線與法律所要求的最低要求二者之間具有交叉和重疊，因此富勒提出了“最低限度的自然法”思想。這主要包括五個方面的內(nèi)容：第一，人類是脆弱的，道德和法律都規(guī)定不容許殺人，保護人的生命權(quán)。第二，人類大體是平等的，人人大體上的平等是道德與法律二者的共同訴求。第三，有限的利他主義，人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這使得人與人互相結(jié)合成互助的群體來克服困難成為可能。第四，有限的資源。為了避免資源的過度消耗，人與人結(jié)合起來成為必要。第五，人類理解力和意志力的有限性，使得自愿結(jié)合不可避免。哈特之所以提出“最低限度的自然法”，其目的是為了更好地說明道德與法律二者之間所具有的一致性。

與此同時，富勒也表現(xiàn)了其彌合道德與法律分歧的意圖。他認為以前的人們之所以對此爭論不休，首先是因為沒有清晰地定義“道德”的內(nèi)涵。富勒將“道德”區(qū)分為“義務(wù)道德”和“愿望道德”。前者具有強制性，是人類社會運行的基本要求；后者具有理想性，是完美社會的美好追求。富勒認為：“如果說愿望的道德是以人類所能達致的最高境界作為出發(fā)點的話，那么，義務(wù)的道德則是從最低點出發(fā)?！?5)[美]富勒著，鄭戈譯：《法律的道德性》，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版，第8頁。在強調(diào)道德與法律相一致的情況下，富勒的自然法也強調(diào)程序正義的重要性。他試圖將道德納入到法律制定的全過程之中，并提出了法律建構(gòu)要遵循一定的道德性。他認為只有滿足這些道德規(guī)范，制定的法律規(guī)則才可以說是真正的法律(6)即富勒的“程序性自然法”理論。這里由于篇幅所限不予展開，詳見富勒著，鄭戈譯：《法律的道德性》，第112頁。。

哈特與富勒的爭論其實是西方法律實證主義和自然法理論兩千多年之爭的延續(xù)，二者將此爭論推進到一個更高的頂點。提出的新理論豐富和充實了以往的內(nèi)容，也為我們提供了參照系。下面我們結(jié)合新分析法學和新自然法學的爭論之中所涉及的主要內(nèi)容，探討慎到法思想中道德與法律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

二、慎到法思想中的自然法傾向以及對道德的肯定態(tài)度

慎到對法的論述非常周詳，大體上論述了關(guān)于法自身的作用、立法的原則、嚴格執(zhí)法等問題。如提出關(guān)于立法的必要性時指出：“君人者，舍法而以身治，則誅賞予奪從君心出矣。然則受賞者雖當，望多無窮；受罰者雖當，望輕無已。君舍法而以心裁輕重，則同功殊賞、同罪殊罰矣。怨之所由生也。是以分馬者之用策，分田者之用鉤，非以鉤策為過于人智也，所以去私塞怨也。故曰：大君任法而弗躬，則事斷于法矣。法之所加，各以其分，蒙其賞罰而無望于君也?！?7)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52頁。從君主個人愛憎、喜怒出發(fā)來作為評判事物好壞的客觀標準，會流于主觀性和隨意性。以法作為衡量事物好壞，作為分配利益所得的標準和規(guī)則，就如同權(quán)衡、斗石一般，體現(xiàn)出客觀性和普遍性?！胺ㄊ且环N最公正的制度，是一種客觀的準繩，是非曲直依其衡量，功名利祿靠它劃分。所以，法是一個社會公平合理，人人各守其職，各安其分的制度性保障?！?8)馬作武：《法律史思辨錄》，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89頁。法在慎到思想中可謂是最為公正的制度性保障?！胺ㄕ?，所以齊天下之動，至公大定之制也。故智者不得越法而肆謀，辯者不得越法而肆議，士不得背法而有名，臣不得背法而有功。我喜可抑，我忿可窒，我法不可離也；骨肉可刑，親戚可滅，至法不可闕也?！?9)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108頁。這可以說是其對法最積極的肯定和推崇。因此國君將法作為治理國家的重要手段。“為人君者不多聽，據(jù)法倚數(shù)，以觀得失。無法之言，不聽于耳；無法之勞，不圖于功；無勞之親，不任于官。官不私親，法不遺愛，上下無事，唯法所在?！?10)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57頁。惟其如此，方能做到上下無事，君臣和諧。

慎到之所以將法看得如此重要，很大原因在于法背后所體現(xiàn)出的公平、公正和正義原則，慎到本人將其稱之為“公”與“私”的對立。慎到多次提到公私之辯的問題?！胺ㄕ?，所以齊天下之動，至公大定之制也?！?11)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108頁?！胺ㄖ?，莫大使私不行；君之功，莫大使民不爭。今立法而行私，是私與法爭，其亂甚于無法；立君而尊賢，是賢與君爭，其亂甚于無君。故有道之國，法立則私議不行，君立則賢者不尊。民一于君，事斷于法，是國之大道也?！?12)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64頁。“故蓍龜，所以立公識也；權(quán)衡，所以立公正也；書契，所以立公信也；度量，所以立公審也；法制禮籍，所以立公義也。凡立公，所以棄私也?！?13)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18頁。從以上這些材料可以看出，這里的“公”應該指的是公平、公正和正義的意思。慎到認為法律應當追求一種公平、公正和正義，法律規(guī)則要追求和符合法律之外的一種道德目的，以一系列原則作為法律的內(nèi)在道德，以此達到“公”勝“私”的目的。這種對公平、公正和正義的追求，慎到認為歸根結(jié)底來源于對“道”的追求和效法。“古之全大體者，望天地，觀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時所行，云布風動。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寄治亂于法術(shù)，托是非于賞罰，屬輕重于權(quán)衡，不逆天理，不傷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難知，不引繩之外，不推繩之內(nèi)，不急法之外，不緩法之內(nèi)。守成理，因自然。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榮辱之責在乎己，而不在乎人。故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純樸不欺，心無結(jié)怨，口無煩言。故車馬不弊于遠路，旌旗不亂于大澤，萬民不失命于寇戎。豪杰不著名于圖書，不錄功于盤盂，記年之牒空虛。故曰：利莫長于簡，福莫久于安。”(14)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103頁。人間秩序的制定要效法自然和天地的秩序，“道法”是最高的標準。因此要效法自然法則(自然法)來制定人世間的法律規(guī)則(成文法)，成文法的制定體現(xiàn)了自然法則的公平、公正、客觀的至上性原則和精神。遵循自然法則(自然法)所制定的法律條文(成文法)體現(xiàn)了公平、公正和正義的原則，合乎某種目的性。無怪乎有的學者認為：“慎到重視社會與政治生活中的公的層面及其客觀化建構(gòu)，一方面保留了道家對自然的客觀規(guī)律的認識，但另一方面也重視法的人為的建構(gòu)及其變遷?！?15)沈清松：《論慎到政治生活中的公共性》，《哲學與文化》2004年第6期，第7頁?？芍^說出了慎到法思想的實質(zhì)。

從以上慎到法思想之中所展現(xiàn)的對公平、公正和正義的價值追求可以看出其類似于西方的自然法思想。當代新自然法學雖然對自然法思想進行了理論的完善和創(chuàng)新，但是其思想沒有根本性和實質(zhì)性的變化。自然法思想在西方可謂源遠流長，古希臘時代就已經(jīng)發(fā)展出其思想的大致輪廓，尤其在古羅馬時代得到長足的發(fā)展。其主要內(nèi)容可以概括為自然法是理性的一種體現(xiàn)。自然法具有普遍性、永恒性和至上性?，F(xiàn)實法律來源于自然法，要體現(xiàn)自然法對理性精神的追求。如果現(xiàn)實的法律違背自然法，那就不具有法律的效力，因而它是無效的。正如對自然法發(fā)展做出卓越貢獻的西塞羅所說：“實在法的力量來源于自然法，凡是不符合自然法，立法者在立法時違背對人民的承諾，不是出于國家和人民的利益考慮所制定的法令，都不是真正的法律?！?16)[古羅馬]西塞羅著，王煥生譯：《論共和國 論法律》，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18頁。從西塞羅的論述可以看出，慎到法思想之中許多地方類似于西方自然法思想。成文法的制定背后所展現(xiàn)的對“公”(即公平、公正和正義原則)的追求以及公平、公正和正義的實質(zhì)是效法“道”的至上性之論述，其實也都是一種對理性追尋的反應。

通過結(jié)合西方自然法理論的分析，筆者認為慎到法思想中所蘊含的“公”(即對公平、公正和正義)的追求蘊含了對道德的肯定。因為公平、公正和正義從根本上說體現(xiàn)了一種道德性，體現(xiàn)了對理性的追求和渴望。如果公平、公正和正義被破壞的話，那么道德也將遙不可及，最終的結(jié)果只能是惡法盛行。因此慎到應該承認道德與法律二者之間具有一定的一致性，道德底線與法律基礎(chǔ)二者之間有交集。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如果說幸福是一種合乎德性的活動，當然幸福也是合乎最高善的，也就是說，是屬于最高法則的。不管這個最高法則是理智或是其他什么東西，它都自然的被認為是主導者、領(lǐng)導者，并包含高尚和神圣于其中；或者說它本身就是神圣的，或是我們所有內(nèi)在精神法則中最神圣的東西。”(17)[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苗力田譯：《尼各馬可倫理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50頁。慎到本人雖然強調(diào)法的作用和原則，但其對禮也并沒有全然的否定，“明君動事分功必由慧，定罪分財必由法，行德制中必由禮”(18)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21頁。，他強調(diào)德的重要性并肯定禮的作用和價值。這其實都是對道德持肯定態(tài)度的集中表現(xiàn)。可以說慎到法思想并不完全排斥道德因素，道德標準與法律底線二者具有交集成分。甚至于他認為法律在制定的過程中要吸收借鑒道德因素，將其吸收進成文法之中。

三、從“法雖不善，猶愈于無法”和人性自為看道德與法律的關(guān)系

慎到法思想一方面認為法律規(guī)則要體現(xiàn)出“公”的精神，即對公平、公正和正義原則的追求。肯定道德與法律具有某種一致性，道德底線與法律規(guī)則在一定程度上是統(tǒng)一的。但現(xiàn)實中常常出現(xiàn)道德與法律相對立的情況。慎到自己也看到現(xiàn)實中惡法存在的可能性，因而他說：“法雖不善，猶愈于無法，所以一人心也。夫投鉤以分財，投策以分馬，非鉤策為均也。使得美者，不知所以德；使得惡者，不知所以怨，此所以塞愿望也?！?19)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18頁。這里尤其要注意的是“法雖不善，猶愈于無法”這句話，從表面理解“法雖不善”的意思就是法律制度不完備、不健全的意思。“法雖不善”中的“法”可以理解為不善之法即惡法。惡法之所以不善的原因何在呢？通過對慎到法思想中自然法傾向的分析，我們知道其法思想中具有肯定道德因素的方面，即法律要體現(xiàn)道德的要求。因此“法雖不善”的深層含義筆者認為應該從道德與法律關(guān)系的角度進行理解，其不善所反映的深層含義應該是現(xiàn)存法律規(guī)則與道德底線相沖突。這樣理解能夠從整體上把握慎到法思想的實質(zhì)。即使是不善之法即惡法，慎到認為也比沒有法律作為客觀裁斷標準要好。無法狀態(tài)就正如霍布斯筆下訂立契約成立國家之前的自然狀態(tài)一般，人與人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和財富而互相猜忌爭奪，甚至相互之間進行殘殺，在這種狀態(tài)下只有弱肉強食?；谏鞯秸J為惡法也比沒有法律制度要優(yōu)越這一點看，我們認為慎到對惡法的態(tài)度也是將其認定為“法”，即惡法亦法且具有程序正義性，不能因為它違反道德就否定它，但保留對它的批判權(quán)。結(jié)合新自然法學與新分析法學的辯論，慎到惡法猶愈于無法的思想明顯反應出哈特新分析法學的思想。而這與慎到對法律所追求的“公”所展現(xiàn)出的自然法思想相抵觸嗎?通過分析我們得知慎到法思想自身并不完全排斥道德。他認為現(xiàn)實中的法律規(guī)定(成文法)要追求和體現(xiàn)法律自身之外的道德原則(公平、公正和正義)，甚至立法的時候還要吸收、借鑒道德因素。但是一旦現(xiàn)實法律在實際運作的過程中與約定俗成的道德標準發(fā)生沖突和對立的話怎么辦？道德與法律何者優(yōu)先？因為要保持法律的獨立性和客觀性，就要以現(xiàn)實的法律為準，即法律優(yōu)先于道德，道德讓位于法律。如果一味遷就道德勢必破壞法律的公平和公正，導致泛道德主義現(xiàn)象的發(fā)生。道德與法律相沖突時要堅持法律優(yōu)先，慎到有許多思想都體現(xiàn)了法律的客觀性和準確性。如：“有權(quán)衡者，不可欺以輕重；有尺寸者，不可差以長短；有法度者，不可巧以詐偽?！?20)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67頁。“厝鈞石，使禹察錙銖之重，則不識也。懸于權(quán)衡，則氂發(fā)之微識也，則不待禹之智，中人之知，莫不足以識之矣。”(21)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61頁。為了保持法律的至上地位，就推理出法律優(yōu)先于道德的結(jié)論。可以說慎到法思想并不完全排斥道德因素，承認道德底線與法律規(guī)則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交集。這與現(xiàn)實中如果二者沖突則堅持法律優(yōu)先，道德從屬于法律的思想之間并不矛盾。

法律除了要符合道德且體現(xiàn)道德的要求外，慎到還認為法律的制定要遵循人性的內(nèi)在要求?！胺?，非從天下，非從地出，發(fā)于人間，合乎人心而已?！?22)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102頁。慎到認為法律的制定要符合現(xiàn)實中人類自身的真實情感。但是個人的能力、品德都互不相同，甚至差距較大，“民雜處而各有所能，所能者不同，此民之情也”(23)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30頁。，而在紛繁復雜的亂象背后慎到認為人性還是具有一致的地方,這種一致性集中概括為“因人之情”?！疤斓溃騽t大，化則細。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為也，化而使之為我，則莫可得而用矣?！?24)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24-25頁。在慎到看來，人性中最大的一致性并不是儒家所說對仁義禮智信的追求，而是一種自為之心。也就是對個人來說最為重要的是從自身的利益出發(fā)來權(quán)衡利弊得失，在現(xiàn)實生活更集中體現(xiàn)為一種趨利避害的行為方式?！敖橙顺晒祝辉魅怂?，利之所在，忘其丑也?！?25)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83頁?！凹腋粍t疏族聚，家貧則兄弟離，非不相愛，利不足相容也。”(26)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88頁。販賣棺材的人希望更多的人死亡并不是憎恨的緣故，而是希望賣出更多的棺材來從中牟利。家庭富有則兄弟聚族而居，貧窮則分家單過。不是互不相愛而是沒有聚在一起的經(jīng)濟利益的驅(qū)使。對于人類的這種趨利避害的本能，慎到認為可以利用它作為賞罰的依據(jù)。“是故先王見不受祿者不臣，祿不厚者不與入難。人不得其所以自為也，則上不取用焉。故用人之自為，不用人之為我，則莫不可得而用矣。此之謂因?！?27)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25頁。這種思想被后來的韓非所繼承和發(fā)揚，成為其法思想的人性論基礎(chǔ)。

慎到認為法律的制定要符合人類趨利避害的自為之心，這其實是從功利主義的角度出發(fā)將法律制度深深植根于人性之中，利用人類自為的本性作為賞罰的現(xiàn)實依據(jù)。這種將自為之心作為公共制度建構(gòu)的思想在西方也有類似的例子，最有名的當屬荷蘭學者曼德維爾提出的“曼德維爾悖論”。曼德維爾(Bernard Mandeville)在他的名作《蜜蜂的寓言》中提出了此一思想，簡要概括為“私人惡德即公共利益”。其主要內(nèi)容是：“從道德的角度看，以自利驅(qū)動的行為是應該受到譴責的，但如果想以‘公共精神’的道德情懷來建立一種充滿美德的繁榮社會，那只是一種‘浪漫的奇想’，因為私欲和私欲支配的個人惡行恰恰是社會繁榮的能源，離開了這個能源，公共利益將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公益心和道德感這樣的善之花，都將結(jié)出貧困和偽善的惡之果?！?28)[荷蘭]曼德維爾著，肖聿譯：《蜜蜂的寓言》，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版，第56頁。曼德維爾還詳細指出：“人生來就是一種自私、難以駕馭的動物。人類的行為，不論是出自生命自保的沖動，抑或是為榮譽而產(chǎn)生的善舉，其動機都發(fā)端于利己心，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消滅人類的這種自利本性。”(29)[荷蘭]曼德維爾著，肖聿譯：《蜜蜂的寓言》，第143頁。這可以說就是西方人眼中的“人莫不自為也”，曼德維爾由此認為：人的本性是自利或自為的，甚至人的自利之心在一定程度上能夠促進市場和社會的繁榮。以所謂的某種“公共精神”來建構(gòu)制度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以此類推，制度建構(gòu)的人性論基礎(chǔ)如果不是建立在“公共精神”之上的話，那就應該建立在對人性貪婪、狡詐和虛偽等陰暗面的防備之上。應該說慎到和曼德維爾二人的這種思想實質(zhì)上都是對道德的懷疑。雖然慎到思想之中并不完全排斥道德，但是道德規(guī)范很難達到法律規(guī)范這樣的清晰性。因此包括法律制度在內(nèi)的制度化建構(gòu)都應植根于人性的利己心，這是一切制度的起點和理論基礎(chǔ)，這與一定程度上承認道德規(guī)范也是不沖突的。

結(jié)語

以上通過分析慎到法思想中對“公”的追求，可以看出其與西方自然法思想相類似。在一定程度上肯定道德與法律具有一致性，二者并不是必然沖突的關(guān)系。道德應作為法律的基礎(chǔ)，法律的制定要反映道德?，F(xiàn)實中的實然法應該以應然法作為指導，如果違反了應然法的話就不具有法律效力，就失去了有效性，即惡法非法。在一定程度上從肯定道德的角度出發(fā)，慎到認為“法雖不善，猶愈于無法”的實質(zhì)應該是法律雖然與道德相違背和對立，但是也比無法可依的狀態(tài)要好，也就是惡法猶愈于無法。因為要保持法律的獨立性和客觀性，就必須以現(xiàn)實的法律為準。法律優(yōu)先于道德，道德讓位于法律。“哈特認為立法學不應當屬于法學這一領(lǐng)域，而應當屬于倫理學領(lǐng)域。如果法學不能與倫理學分開，法律不能與道德分離，那么就會帶來一系列風險。”(30)余衛(wèi)東、魯琴：《法律與道德的二律背反與內(nèi)在張力——從哈特與富勒的世紀論戰(zhàn)談起》，《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第18頁。雖然是惡法，但是其也是“法”，也符合程序正義的原則，不能因為其不符合道德就否定其有效性。這與慎到法思想中并不完全排斥道德因素，承認道德底線與法律規(guī)則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交集的思想并不矛盾。慎到又認為法律制度的建構(gòu)以自為之心的人性論為基礎(chǔ)，將制度建構(gòu)在美好道德之上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是對道德持懷疑的態(tài)度。他認為法律制度建構(gòu)的人性論基礎(chǔ)是對人性虛偽、狡詐的防備。落實到現(xiàn)實層面，對人性自為的經(jīng)驗觀察又迫使慎到承認一切都應該以法為準、盡斷于法。正所謂：“無法之言，不聽于耳；無法之勞，不圖于功；無勞之親，不任于官。官不私親，法不遺愛，上下無事，唯法所在?！?31)許富宏：《慎子集校集注》，第57頁。慎到承認法律優(yōu)先于道德，承認法的獨立地位。其法思想雖然并不完全排斥道德因素，但是如果二者沖突還是以法為本。

慎到法思想中道德與法律二者關(guān)系的論述，也為我們在現(xiàn)實中處理此類問題提供了借鑒意義?，F(xiàn)代法治社會首先要保證法律的客觀性和獨立性。法官在審理案件的過程中，雖然也要考慮道德習俗的影響，但并不能以此主導法律的客觀公平，法律更不能以道德準則作為審理案件的出發(fā)點。在現(xiàn)代法治社會，一方面不能因為肯定道德就承認泛道德主義，認為道德具有優(yōu)先性、道德是評價一切事物的準繩。如果這樣的話勢必影響法律的獨立性。法律如果遷就道德而破壞了法治的精神，就有可能導致民粹主義的泛濫。另一方面也不能走向另一個極端而全盤否定道德，這樣的話就墜入道德虛無主義之中。這種觀點認為道德無足輕重，實現(xiàn)統(tǒng)治和維持秩序只能靠威逼利誘，道德與法律處于絕對對立狀態(tài)。這種情形下制定的法顯然都是惡法，沒有任何道德基礎(chǔ)可言?！巴缴撇蛔阋詾檎椒ú荒芤宰孕??！?32)楊伯峻：《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2頁。慎到在兩千多年前就認識到法律與道德二者之間的復雜性?，F(xiàn)實生活中什么時候要樹立法律的神圣性，什么時候在肯定法律客觀性的前提下又要適當考慮傳統(tǒng)道德習俗的影響，其對此進行了深入思考。我們需要做的是法律與道德雙管齊下，既要加強法治建設(shè)，又要加強道德建設(shè)，而不是非此即彼、尖銳對立，慎到對此問題的討論為我們提供了歷史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