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小鮑莊》中的母性抒寫

內(nèi)容摘要：作為尋根文學(xué)的代表作，《小鮑莊》自問世以來便得到文學(xué)界的廣泛關(guān)注，除了對真假“仁義”的辨析外，作品還通過母性回歸的三種抒寫模式，透露出對母性文化的追溯和探尋。

關(guān)鍵詞：《小鮑莊》 母性文化 母性抒寫

中國的母性文化歷史悠久，上可追溯到“女媧”造人而開始的以母系為中心的氏族社會，下可連接到后來的對母性的生殖崇拜，即使在父系氏族逐漸取代了母系氏族之后，人們還是受到母性文化的深遠影響。我們常稱大地為母親、祖國為母親，就是將故土和家園視作母親般寬厚仁愛之所在。這樣一種文化內(nèi)涵，已不自覺地融入到每個人的記憶里，在五千年的歷史衍變中成為了一種集體無意識。就具體作品而言，作品里描寫的母親對后代的辛勞養(yǎng)育，刻畫的世人對女性生殖的重視甚至對生育男子以傳宗接代所表現(xiàn)出的“病態(tài)”追求等，都可看做是對這一傳統(tǒng)母性文化的追溯和延伸。

而在《小鮑莊》[1]里便很好的蘊涵了這樣一種母性的抒寫，由遠及近，從虛到實，由整體轉(zhuǎn)向個人。同時，這種抒寫也使得文本在尋根內(nèi)涵上，透露著一絲“母性尋根”的意味。大體來說可以歸納為以下三個模式：

一.精神意義上的母系想象

《小鮑莊》里的母系想象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對人類起源的想象，一個是小鮑莊后人對于祖先的想象，而這兩個想象都不約而同的具有母系追溯的特點。

小說一開頭，便交代了洪水的到來，它毀滅了整個小鮑莊，同時過了多久，新的生命又出現(xiàn)了。“象是一眨眼那么短，又象是一世紀那么長”有一顆樹“橫飄在水面上，盤著一條長蟲”。洪水讓村莊回到最原初的世界，再進行新一輪的生命繁衍。盡管洪水傾瀉下的那一刻，是猛烈兇狠的，但當其停止后，萬物歸為平靜，回歸到最原始的形態(tài)——水，它便以那包容萬物的堅韌柔情，蓄力孕育生命。而水尚柔而孕育萬物，猶如女性尚陰而養(yǎng)育后人[2]。生命在無垠的“原始湯”中誕生，正如嬰兒在母親的羊水中孕育一般，在原始人的直觀思維中，水和生命就劃上了等號[3]。

而如果說洪水神話的敘述是對人類起源的想象，那么小說之后對所謂祖先治水故事的講述，則可以看成后人對于種族存在的探尋。小鮑莊的后人把祖上歸為大禹的后代，乍一看似乎仍遵循著“一個英雄父親為起源、父子傳承的父系民族主義神話”傳統(tǒng)[4]。但其實，通過講述祖上的“野史”故事，也賦予了這個傳說更多的母性意味。

小說里，傳說中的祖上——一個治水官員，因為在筑壩的同時，與妻子生兒育女，心不虔誠，因此過后便“讓他見了顏色”。陳思和先生在這里認為小鮑莊的祖先之所以選擇安家落戶到最洼的地方是為了贖罪，那么需要思考的是，這個罪過到底是因為治水的不利還是因為他比起大禹不夠“虔誠”的治水之心？

既然是“過后讓他見了顏色”，那么筆者認為這里更多的是一種類似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的原罪，小鮑莊上的人們后來所遭遇的一切災(zāi)難都與這個原罪息息相關(guān)，“它本身便是一種象征，一種人類苦難起源的象征”[5]。在失樂園中，“伊甸園“既是原罪的發(fā)源地，也是生命的開始，亞當是人，而取其肋骨所形成的夏娃，則被稱為”生命之母“，他們繁衍后代，來破除人類不得永生的局限。

在這里，小鮑莊也帶有這樣的原罪意味，祖上在筑壩的同時繁衍后代而被認為“心不誠”，受到了處罰，卻也因此使得小鮑莊的生命得以延續(xù)。苦難因繁衍而開始，而繁衍也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著苦難。雖然文中對祖上的這一事件是作為后代人們口中的野史來訴說，但比起治水不利，似乎人們更樂于去了解其生兒育女的因果，追溯他們自己來源的秘密。而這一切的秘密，都離不開作為母親的，祖上的妻子，她無疑是參與這場原罪的關(guān)鍵人物。小說對此并沒有過多描述，但在這位祖上的背后，卻始終有一位神秘的母親形象被后人們所想象。也許她是模糊不清的，但她一定存在，存在于小鮑莊的后人極力追尋的個體生命的本源處，變成了人們精神中的一種“集體無意識”。

也正是通過這樣一個母系想象，小鮑莊的人們完成了對人類起源的追溯，對種族的、自我存在的確認和滿足。

二.群體視野下的母性符號

在小鮑莊，人們習(xí)慣把妻子叫做某某某“家里的”，這樣的一種叫法，弱化了女性地位的同時，也淡化了名字的重要性，使得“家里的”，成為一種群體符號而存在，而這一符號，在共同的母親身份面前尤為明顯。

女性一旦作為母親便與生育相掛鉤，生育仿佛就是母性的一個符號。小說里存在著兩個較為明顯的生育對比，一個是撈渣的母親，還有一個是鮑秉德家里的。

小說一開頭，便講述了撈渣的出生，而此時的鮑彥山卻還在湖里鋤麥，在他看來，妻子生孩子好比“老母雞下個蛋，不礙事”。作為意料之外的第七個孩子，他顯然已把生育看得輕松簡單，甚至近乎麻木?？墒菍τ邗U秉德“家里的”來說，卻因為連續(xù)生了五個死胎而遭到丈夫的打罵，最后發(fā)了瘋。

事實上，作為一個女性，使她發(fā)瘋的遠遠不只是丈夫的打罵，還有她親眼目睹的五個孩子的死亡。這意味著她從此喪失了成為母親的資格，所以她發(fā)瘋，變成了一個孩子，以替死去孩子的方式活在這個世上。當她下決心自殺的那天，突然變得清冷，卻又在自殺未遂后變回了孩子的樣態(tài);而當洪水要把小鮑莊掩埋時，她突然又變得“糊涂”，發(fā)瘋似的朝著水來的方向跑去，朝著她孩子存在過的地方，結(jié)束了作為妻子的身份，卻完成作為母親最后的使命?？梢哉f，她自覺的完成了自己的母性回歸，逃離這個沒有其立足地的世界。

后來，鮑秉德新娶了一個新媳婦，新婚當晚，小說里有這樣一段關(guān)于行人的對話：

“麻臉倒不怕，能生養(yǎng)就行”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窩哩”

就連當新媳婦有了生孕后，鮑秉德也斷定，“這個娘們就是專給他生孩子過日子的，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娘們”。

顯然，在小鮑莊人們的集體觀念中，作為“女人”的妻子地位是不被重視的，而成為母親的身份卻得到了格外的矚目和提高。當名字被淡化，只有以母親的姿態(tài)，才能讓她們的存在被突顯出來，生育成為了一種形而上的價值符號。盡管小鮑莊關(guān)于女性作為母親的形象描述并不多，卻在為數(shù)不多的筆墨里滲透著群體視野下的一種關(guān)于生育觀的母性旨歸，而這個旨歸事實上是由鮑秉德家里的“瘋女人”來完成的。

三.個體生命中的母愛呼喚

《小鮑莊》中較少被關(guān)注到的是拾來和大姑的關(guān)系。小說中，貨郎鼓的意象可以說貫穿著大姑和拾來情感的始終。“大姑一輩子沒嫁過人，守著拾來過。大姑疼拾來，疼親兒子似的。”唯一一次翻臉竟是因為拾來玩著一個貨郎鼓，可當拾來要出門謀生的時候大姑卻又贈予他一個貨郎鼓。拾來走后，大姑耳邊不時響起貨郎鼓“叮咚，叮咚”的聲音，而當拾來遇上了二嬸，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似的，貨郎鼓的聲音再也沒有在大姑耳邊響起了。兩人之間那微妙的聯(lián)系斷了，拾來找到了歸宿，而大姑也離開了馮莊。

對于拾來而言，大姑有著僅作為大姑，作為母親甚至是作為單純女性伴侶的身份的交織和游離。小時候，大姑于他更多的是母親，長大后，則更多的是作為女性。他的感情是復(fù)雜的，當他的腳在一個溫柔的峽谷里時，“他感覺到峽谷最底層，最深處，有一顆心在跳動”，此時，他以成年男性的一種本能的意識感受到了不明言說的羞恥和不適，但到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那溫柔的峽谷正是孕育他的地方，是他還沒有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就存在的棲息地，而峽谷最深處跳動的心，并非什么迷亂的男女之情，而是被深埋的母親與孩子之間無法割舍的親情。

拾來帶著一份復(fù)雜的感情出走，來到他認為仁義的小鮑莊，在這里似乎小鮑莊的仁義能夠遮住他想掩蓋的那份對大姑的“不仁義”，但事實上，正是大姑自始至終出于一個女人對一種生活規(guī)范的恪守和對一種道德觀念的秉持[6]，在用生命維系著仁義，這是一個母親對孩子偉大而隱忍的保護。

拾來后來與二嬸的結(jié)合，是意料之中的。當他第一次聽到二嬸的聲音時，變覺得像一股“溫吞吞”的河水從心上淌過去，這是人類生而帶有的戀母情結(jié)，而與大姑復(fù)雜隱晦的關(guān)系也始終影響著他。對他而言，二嬸是媳婦，是姊妹，但更多的，其實是母親。可以說，當拾來“逃離”馮莊來到小鮑莊時，是在不知不覺中，離開母親的保護，而投入到另一意義上的母性的懷抱中。

小說末尾，大姑托老貨郎稍話給拾來，而在這天夜里，拾來夢見有一只貨郎鼓在耳邊響，這伴隨著拾來出走的信物，成了來自遠方的寄托，聯(lián)系的紐帶又出現(xiàn)了。直到最后，拾來與老貨郎見面，才明白自己與大姑的母子關(guān)系，他從那雙對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與遠方的母親遠久而又親密的聯(lián)系，他喚醒了童年甚至是嬰兒時的感情。從大姑，到二嬸，再到大姑，拾來始終沒有脫離的其實是個體情感中對母愛的呼喚和依托，對母性本體的回歸。

四.結(jié)語

在《小鮑莊》的洪水神話里，我們看到了一種類似“失樂園”的對“生命之母”的探尋，對種族存在的母系想象，在群體視野下，作為一種生育符號而存在的母親形象，鮑秉德家里的最后是以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來完成對自我母性的回歸，而作為個體的拾來，在其生命里出現(xiàn)的兩個女人：二嬸和大姑，作為妻子也好，女性也罷，最終都潛藏著對母愛的渴求，情感上對母性本體的回歸。

而這三種母性回歸抒寫集中在《小鮑莊》一個文本中，便使文本隱含著一層對母性文化的探尋，也為我們之后探討80年代尋根文學(xué)作品提供了一個可供參照的闡釋視角。

參考文獻

[1]原載于：王安憶.小鮑莊[J].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

[2]孫紅杏.從神話-原型角度解析“水”意象——以王安憶小說為例[J].柳州師專學(xué)報，2010.12

[3]晏杰雄，劉又華.水的原型意義分析[J].南華大學(xué)學(xué)報，2005.04

[4]馬春花.父系想象，文化民族主義與尋根文學(xué)[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19.11

[5]陳思和.雙重疊影 深層象征——談《小鮑莊》里的神話模式[J].當代作家評論，1986.03

[6]鄭斯揚.《小鮑莊》中的道德景觀[J].學(xué)術(shù)評論，2015.04

（作者介紹：楊舒涵，福州大學(xué)在讀本科生，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