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映林
在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帝制時代,唐太宗李世民是一位成熟的杰出政治家,有史家贊之為“英明”皇帝。平心而論,他那時的很多做法的確是前無古人。李世民不到20歲南征北戰(zhàn),馳騁疆場,27歲發(fā)動玄武門之變,迫使父皇李淵讓位,自己登上大位,留下光輝一頁——貞觀之治(627—649):“斗米不過三四錢,終年斷死刑才二十九人”,“外戶不閉者數(shù)月,馬牛被野,人行數(shù)千里不赍糧!民物蕃息,四夷降附者百二十萬人”。唐太宗的成功,絕不是偶然的。他做皇帝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懈怠,源于怕亡國,圍繞這一點形成他執(zhí)政的特點。
重視民生,順乎民心
唐太宗目睹隋的滅亡,懂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水“覆舟”責任在“舟”。隋亡就是煬帝的貪得無厭,他“廣治宮室,以肆行幸”,所造離宮“相望道次,遍布各地”,為南下巡幸揚州,修大運河,不顧國力,耗盡民脂民膏,每巡游,動輒上十萬人隨行。每到一地,“美女珍玩,征求無已”。不僅如此,還四處征討,窮兵黷武,終至滅亡。從這些教訓中,唐太宗深刻認識到一個王朝的氣數(shù)長短,“福善禍淫,亦由人事”。也就是說,王朝興衰君主的作用很重要。所以,“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做國君的準則首先是保護百姓的利益,如果以損害百姓利益來滿足君主的私欲,就像割自己大腿上的肉來填飽自己的肚子,肚子填飽了,命卻沒了。說白了是殺雞取卵,還是養(yǎng)雞下蛋。他命令京官五品以上,輪流值宿中書省,以便能隨時召見,“問以民間疾苦,政事得失”。了解民間疾苦促使他推行一系列減輕民眾負擔的措施:去奢省費,躬行節(jié)儉,以為表率。即位初,放出宮女三千余人;針對唐高祖時皇族宗室童孺皆封王,唐太宗將宗室郡王一概降為縣公,減少了大筆支出;下詔停止各地政府的進奉,此舉堵塞了地方官以進奉朝廷為名,“或增斂百姓,或減刻吏祿”等盤剝百姓、基層小吏的陋習;貞觀元年本想營建一座宮殿,材料都備齊了,想到秦、隋滅亡的教訓,下令不建;洛陽水災,很多百姓房屋被沖毀,唐太宗下令拆掉洛陽的數(shù)座宮殿,將木材分給居民修房之用,而洛陽宮被大水沖壞的,只令“少加修繕”不漏雨就行;在位23年,舉凡有自然災害,無不采取救災減稅措施;對因貧窮或災害賣掉的兒童,出宮中黃金玉器為之贖回;精簡機構,減少官員,貞觀年間中央各部門官員僅為643人,人數(shù)之少為歷代之最。政府開支減少,使得均田令、租庸調法等經濟法令以及輕徭薄賦政策得以順利推行。總而言之,唐太宗深刻懂得百姓的穿衣吃飯對于國家的重要性,正如其所說:“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民)為本,人以衣食為本?!?/p>
愛才不寵,從嚴管理
他在去世前兩年對大臣總結了自己成功治國的經驗,其核心是愛才用人?!耙娙酥?,若己有之”,這是與眾不同的愛才。把他人的優(yōu)點才能看成自己的優(yōu)點,唯此才能真正做到愛才。試問歷代帝王中有幾人能有這樣的認識?而妒忌他人才能,更是帝王的大忌。他前面的隋煬帝最為典型。隋的滅亡不是亡于國家沒人才、隋煬帝也不愚笨更非無才,其一即亡于隋煬帝的嫉賢妒能?!端逄萍卧挕酚涊d了這樣一件事:某天,隋煬帝作一首押“泥”字韻的詩命眾文士唱和,大家深知其德性,均假裝押不好此韻,唯有薛道衡“迂”得很,所和之詩最佳,其中“空梁落燕泥”一句尤受激賞,也就特別令隋煬帝忌恨。后來,薛道衡被處死刑,臨刑前,隋煬帝還帶著幾分嘲弄的口氣問他:“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還有一個叫王胄的文人,也和薛道衡一樣“迂”,所作詩句“庭草無人隨意綠”超過了隋煬帝的《燕歌行》,結果也使隋煬帝心懷不滿,頓生忌恨。王胄被誅時,隋煬帝同樣幸災樂禍地問:“你還能吟出‘庭草無人隨意綠那樣的詩句來嗎?”荀子說:“士有妒友,則賢交不清;君有妒臣,則賢人不至?!本褪钦f一個人嫉妒朋友,好人就不會同他交往;君主嫉妒臣子,賢能者就不愿來輔佐了。隋煬帝如此妒賢嫉能,怎能把國家治理得吏清政和?不亡才怪呢!毛澤東曾說過,做領導的一是用人,一是出主意。有了人才,可以由小變大,由弱變強。隋煬帝是一面鏡子,妒賢嫉能是統(tǒng)治者的大忌。在這點上,唐太宗確有過人之處。所以,他的統(tǒng)治集團人才薈萃,群英滿堂,可謂人才濟濟。文有房玄齡、杜如晦、于志寧、蘇世長、薛收、褚亮、姚思廉、陸德明、孔穎達、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顏相時、許敬宗、薛元敬、蓋文達、蘇勖18人,號稱“十八學士”;武有李靖、李勣、尉遲敬德、侯君集、秦瓊、程知節(jié)(程咬金)、長孫無忌、段志玄、張公謹……貞觀之治的出現(xiàn),與唐太宗使用的這批文人特別有關。這些文人各有特長,如薛收才思敏捷,提筆撰文“立就,不復停思”;姚思廉是著名歷史學家,善于從歷史中總結經驗教訓,二十四史中的《梁書》《陳書》 就出自他手。至于房玄齡、杜如晦、高士廉等都是輔軍佐政一時人選,他們“參謀帷幄,時軍國多事,剖斷如流”??傊@批人博覽經史,有應變之才,都胸懷抱負,是唐太宗政治上和軍事上的重要助手,是參與制定大政方針的決策者,是貞觀之治形成的人才隊伍。
愛才也不能求全責備,應懂得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的道理,否則也就無才可愛無才可用了。武將尉遲敬德戰(zhàn)功顯赫,是唐太宗的保駕功臣,封吳國公,列名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可就此人性格來說確實不討喜,脾氣暴躁,用現(xiàn)時的話說就是個毫無情商的一介武夫,完全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貞觀六年(632),尉遲敬德參加宴會,見一些資歷淺于他的官員座次在其之上,勃然大怒,坐在他旁邊的任成王李道宗勸他冷靜些,他竟然揮拳相向,打傷李道宗眼睛。宴會不歡而散。唐太宗事后召見尉遲敬德,說道:“我看漢史,曾責怪高祖的功臣很少全身而退,我希望能與功臣們共享富貴。今看到你的所為,方知韓信、彭越當年被誅,并非只是高祖的過錯。國家的治理無非是賞與罰而已,非分的恩遇是不可多得的,望你好自為之!”唐太宗的話無異于下通牒。尉遲敬德受到極大震動,自此再也不敢目空一切,視朝廷法紀為無,而是深自斂抑行止,得以善終。愛才就要愛護,愛護不能寵溺,所謂“責之嚴,愛之深”,從而使那些棟梁之材“寵而不驕,驕而能降,必而不憾,憾而能眕”,這是雙贏!倘若一味愛護、寵信,而放任,疏于誡勉、約束,優(yōu)秀的人才也難免會走向另一面而陷入悲劇的窠臼。中國歷朝歷代“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事屢屢上演,其因也并非全是功高震主、皇帝猜忌所致。貞觀時期,除因叛亂的侯君集、張亮二人外,唐太宗沒有找任何借口誅殺過一位功臣。這在歷史上也是不多見的。而誡勉、約束又主要是通過制度來實現(xiàn)的。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唐代對官員的監(jiān)管,其制度非常之細。例如,對身居宰相之尊的三省長官,面君奏事,規(guī)定必得有諫官、史官隨行,“有失則匡正,美惡必記之;諸司皆于正牙奏事,御史彈百官,服豸冠,對仗讀彈文,故大臣不得專君而小臣不得為慝”。用現(xiàn)在的大白話說就是倘若有過失,就及時匡正,無論好壞一定記錄在檔;各司奏事都在正殿。正牙是唐代皇帝召見群臣的正殿,安史之亂后是大明宮的含元殿,言官于此進諫,大臣在殿上與皇帝共議國事,稱之為正牙奏事。御史彈劾百官時,一定要戴獬豸冠,當著皇帝的面朗讀彈劾的文書;所以大臣不能蒙蔽君主,小臣也無從進讒為惡。彈劾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所以,監(jiān)察官彈劾,必須正裝,連戴獬豸冠都規(guī)定了。終唐一代,還有最為嚴密的“四善二十七最”的官吏考核黜陟制度。這樣的安排體現(xiàn)的是對公權力的監(jiān)督與約束,確保公權力透明公正運行,使得宰相等大臣不能輕易蒙蔽與忽悠君主,也讓心術不正的官員不敢隨意進讒。
實事求是地說,唐朝在歷代專制王朝中貪腐現(xiàn)象是相對少的。這與嚴密的不是流于形式的官員監(jiān)管制度是密切相關的。
分權制衡優(yōu)化君主政體
隋朝雖然是“二世”而亡的王朝,但建立者隋文帝卻不是一個平庸之君,也是一代雄才大略的英主,《隋書》對其不乏贊譽。然而他“平一四?!焙?,大權獨攬,猜忌群臣,濫行殺戮,死后十年,“天下已非隋有”。繼隋而起的唐朝卻歷時290年,為中國專制王朝最長者。同是君主政體,為何兩種結局?
據(jù)吳兢《貞觀政要》的記載,貞觀四年唐太宗與宰相蕭瑀有一段對話。他問蕭瑀:隋文帝是個什么樣的皇帝?蕭瑀說他是一個勵精圖治的君主。不料唐太宗卻說出另一番話來:像隋文帝這樣有作為的皇帝,其才能也是有限的,盡管費神勞心,也做不到事事處理得當,而要不犯錯誤,就不能萬事由一人獨斷。所用官員不能都是些一味唯上,順著竿子爬的人。唐太宗在這里點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使是君主政體也可以有所不同:有集中君臣共同智慧的專制中央集權,也可以完全是由皇帝一人獨斷乾坤的專制中央集權。吳兢將唐太宗君臣的這段對話置于“政體”一目中,可謂洞若觀火。
為集思廣益,唐太宗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制進行了改革。唐中央機構繼承隋制,核心是三省六部,三省中的中書省是決策機構,負責起草詔書和命令。門下省是審議機構,負責對中書省所出決策的審議封駁。也就是說,所有詔書、命令,必須經門下省審議副署才可生效,若門下省反對某項詔令,可將原詔令批注送還,中書省須重擬。尚書省是執(zhí)行機構,掌上下政令的發(fā)布傳達,下設專司執(zhí)行的吏、民(戶)、禮、兵、刑、工六部,履行政府職能。三省長官中書令、侍中、尚書令以及副長官侍郎皆為宰相,宰相非一人而是多位,并且于政事堂集體辦公,“共議國政”。政事堂設在門下省是由于該省介于中書、尚書兩省之間,可起疏通作用,從而推動三省的運轉。既然唐代的三省長官都是宰相,它完全不同于秦漢以來的宰相制。秦漢時期的宰相是個體,那是行政領袖,權力集中在宰相手里,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唐代的三省長官均為宰相,一般情況下均在七八人以上,多時達十余人,并在政事堂集體辦公。因而,這一時期的宰相是一種委員制。委員制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分權、相互制衡、集體決策。這與唐中后期三省制遭到破壞以及明清時期是完全不同的,如明神宗萬歷初期內閣首輔張居正,實際上是無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實的。在唐太宗時期,三省長官是平級的,絕不可能出現(xiàn)大權獨攬的現(xiàn)象,也就出不了無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實的“首輔”。至此,秦漢以來個人開府宰相制向施政機構宰相三省分權制演變,這一演變過程在唐太宗手中完成。就宰相制的性質而言,前者專斷性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難免專橫跋扈而生覬覦;后者專斷性弱,雖欲弄權而終有顧忌。而且在同級別中弄權也不那么容易。此后,君權與相權之間的矛盾也得以緩和。
為了充分發(fā)揮中書、門下互相檢察的作用,唐太宗規(guī)定,起草軍國政令,中書省的中書舍人必須逐個發(fā)表自己的意見,署上自己的名字,稱之為“五花判事”。然后由中書侍郎、中書令仔細審查,審查確無問題后轉門下省,由黃門侍郎和給事中負責駁正。一致后復奏皇帝,付諸實施。即使這樣,唐太宗認為還會難免有誤,因此要求各級行政部門接到皇帝詔敕后,如果認為不盡穩(wěn)便,應據(jù)理回奏,并允許暫不執(zhí)行;以此勉勵官員各抒己見,不要盲目順旨照辦。在貞觀年間,的確很少有錯誤決策之事的發(fā)生。決策符合實際,執(zhí)行順暢,這是貞觀時期的一大亮點。
實行三省長官平級的委員制,最可能出現(xiàn)的另一種現(xiàn)象是遇事互相扯皮,決策時相互齟齬。為此,唐太宗訂立制度:凡重大決策,先由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的正副長官在政事堂召開聯(lián)席會議,共同討論,最大的優(yōu)點是減少了執(zhí)行過程中的不理解和阻力,因為有問題在政事堂就通過議決,得到解決。三省制的分權制衡,使得三省中任何一個長官都無法獨斷專行,而政事堂也就成為最高權力機構了。民間所謂的“圣旨”,在唐朝稱之為“敕”,并加蓋“中書門下印”,也就是必須經政事堂同意才行,無此印尚書省可以拒絕執(zhí)行。因此,唐朝的“圣旨”并非皇帝個人的旨意。倘若未經政事堂討論,而是皇帝直接發(fā)號施令,在那時是被視為不合程序,也就是不合法。唐太宗這樣的制度設計,體現(xiàn)的是分權、制衡、集體領導原則,這就使專制君主制政體受到了一定限度的限制,保障了國家權力規(guī)范有序運作,集思廣益,從而有效避免了帝王獨斷專行可能導致的決策失誤。這就使得“貞觀之治”有了制度保障。有一個例子很能說明問題。唐太宗曾下令把18至20歲的青年男子,檢點入軍。魏征堅決反對,不肯簽署敕令。太宗問他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魏征回答,如果把年富力強的青年男子盡點入軍,那么他們的田誰來種?國家的租稅從何而來?魏征還不罷休,歷數(shù)唐太宗最近幾個月已有三次失信于民的事。一席話將唐太宗嗆得啞口無言,下不了臺,遂表示改正錯誤。
唐太宗的政體改革,是自秦始皇以來一直延續(xù)了800多年的“朕即天下”,皇帝—人獨裁制的了不起改變。唐太宗的這一改革,便從制度上減少了個人專權的流弊(雖不能完全避免),使各級臣子得以在一定程度上充分、真正地發(fā)揮作用,保證了軍國大事和重要政令的審慎。吳兢說:“太宗時政化,良可足觀,振古而來,未之有也?!边@個評價是很到位的!
(作者系江蘇省工運研究所研究員、教授,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