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薩默塞特·毛姆(1874—1965),英國小說家、劇作家。代表作有戲劇《圈子》,長篇小說《人生的枷鎖》《月亮和六便士》,短篇小說集《葉的震顫》《阿金》等。
有人說我憤世嫉俗。有人譴責我把人寫得比他們的本來面目更糟糕。我不認為我做過這樣的事。我做的只不過是凸顯了很多作家忽視的一些特征。我覺得,人們最讓我吃驚的地方主要在于他們?nèi)狈σ恢滦?。我從沒見過始終如一的人。最不相協(xié)調(diào)的一些特征,可能存在于同一個人身上,并產(chǎn)生了一種貌似合理的和諧,這點讓我頗為驚訝。我常常問自己,那些似乎不可調(diào)和的個性,如何能在同一個人身上共存。我見過會自我犧牲的騙子、性情溫柔的小竊賊、認為是否物有所值事關榮譽的妓女。我能作出的唯一解釋是,每個人都本能地相信,自己在世間是獨一無二的,并享有某種特權。因此他認為,他所做的事情,無論在別人看來有多少過錯,都是可以寬恕的,即便那并不是正常的或者正確的。我對自己發(fā)現(xiàn)的這一人性的對比很感興趣,但我自認為并沒有過于強調(diào)這點。人們時不時對我發(fā)起責難的原因,也許是我沒有明確地對我創(chuàng)作的那些人物的性格缺陷予以譴責,也沒有對他們的優(yōu)點予以贊揚。對別人犯下的罪孽,如果沒有影響到我本人,我并沒有大感震驚。即便影響到我,一般來說我也學會了寬容他們——我這樣做一定是不對的。我滿足于不對別人期望太多。如果別人對你好,你應該感恩。如果別人對你不好,你也不應受其擾亂。因為正如那位雅典陌生人(柏拉圖《對話錄》中的人物,曾經(jīng)和蘇格拉底一起討論哲學問題)所說,每個人差不多都是由他欲望的取向和靈魂的本質(zhì)所造就的。人們不能從別人的觀點出發(fā)看待問題,只能受限于自己的觀點,是因為他們?nèi)狈ο胂罅?。如果因為他們?nèi)狈@一機能而生他們的氣,那就不夠通情達理了。
如果我只看到了人們的缺陷,而無視他們的美德,那我應當受到指責。但我想事實并非如此。沒有什么比美德更加美好。展現(xiàn)那些根據(jù)普通的標準、將受到人們無情譴責的那些人身上的種種美德,常常讓我滿心歡喜。我展現(xiàn)他們的美德,正是因為我看到了他們身上的美德。有時我似乎覺得,這些人身上的美德更加閃亮,因為它們被罪惡的黑暗包圍著。我把好人的美德看作理所當然,當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缺陷或罪惡時,我會覺得好笑。而看到惡人的美德時,我會深受觸動,并且我非常愿意寬容地對待他們的惡行。我并不是我兄弟的監(jiān)護人。我不能妄自評判我的同伴們,觀察他們就讓我滿意了。我的觀察結(jié)果讓我相信,總的來說,好人和壞人之間并沒有巨大的差異,而那些道德學家卻想讓我們相信,他們之間存在天壤之別。
總的來說我不會以貌取人。我不知道這種冷靜的審查能力,是否遺傳自我的列祖列宗。如果他們的天性不夠精明、容易受到外表的蒙騙,那么他們不可能成為成功的律師?;蛘哒f,這應該歸功于:我再見到人時不會過于亢奮激動,而過于亢奮會讓很多人“把鵝當成了天鵝”——就像俗語說的那樣。我學醫(yī)時受到的訓練,當然也有助于這一點。我不想做醫(yī)生,除了當作家,我什么都不想做。但我太害羞了,沒有把我的想法說出來,而且在當時誰都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一個來自于體面家庭的18歲男孩,竟然想把文學作為終生事業(yè)。這個想法是那樣的荒謬可笑,所以我從未想過把這個想法告訴任何人。我一直以為,我會從事法律行業(yè),但我的3個比我年長得多的哥哥,已經(jīng)在干這一行了,因而這一行似乎也沒有我的發(fā)展空間了。
我很早就離開學校了。父親去世后,我被送入預備學校學習,但我在那兒過得并不開心,因為那所學校在坎特伯雷,離我叔叔和監(jiān)護人擔任教區(qū)牧師的惠特斯特布爾只有6英里遠。它附屬于歷史悠久的國王學校,我13歲時按時進入了那所學校。在我念完低年級——那兒的老師都是一些可怕的惡霸——后,我相當滿意。但一場疾病迫使我在法國南部悲慘地度過了一個學期。我母親和她唯一的姐姐都得肺結(jié)核死了。當我的叔叔和嬸嬸發(fā)現(xiàn)我的肺也受到了感染后,他們非常擔心。他們把我安頓在耶爾的一位家庭教師的家中。當我回到坎特伯雷后,我沒有那么喜歡那兒了。我以前的朋友們都已經(jīng)交上了新朋友,我很孤單。我已經(jīng)進入了高年級,在缺席了3個月后,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我的年級主任也在我耳邊不斷聒噪。于是我勸說叔叔,如果能讓我在里維埃拉度過接下來的這個冬天,而不是待在學校里,一定對我的肺大有好處;在此之后如果送我去德國學習德語,對我也很有價值。我可以繼續(xù)在德國學習進入劍橋大學所必需的科目。我的叔叔是一個軟弱的人,而我的那些理由似乎也說得過去。他并不喜歡我,但我不能怪他。因為我覺得我自己并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男孩。此外,花在我教育上的都是我自己的錢,因此他非常樂意讓我自行選擇。嬸嬸非常贊成我的計劃。她自己是個德國人,身無分文但出身高貴。她家有一枚盾形紋章,上面有扶盾人的圖案和大量四分紋,對此她很自豪。我在別處提到過,盡管她只是一個窮牧師的妻子,她卻不愿去拜訪一個富裕銀行家的妻子——他們就住在附近的一套避暑小屋中,因為他們是經(jīng)商的。她進行安排,讓我住在海德爾堡(坐落于內(nèi)卡河畔,是德國著名的旅游文化之都)的一戶人家中,那是她從慕尼黑的親戚那兒打聽來的。
但是,當我從德國回來時,我已經(jīng)18歲了,我對自己的未來早已有了明確的想法。我比以前更加快樂。我第一次嘗到了自由的滋味,無法想象進入劍橋?qū)W習、再次受到束縛的生活。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迫切地想要立刻開始真正的生活。我覺得不能再浪費一分一秒了。叔叔一直希望我做牧師,盡管他應該知道:我患有口吃,沒有一個職業(yè)比牧師更不適合我。當我告訴他我不想去念大學時,他一如尋常的漠然接受了我拒絕去劍橋的意見。我還記得當初關于我該從事什么職業(yè)的那場荒唐討論。有人提議,我該做公務員,于是叔叔寫信給他的老朋友、牛津大學的同學征求意見,那個人現(xiàn)在在內(nèi)政部身居要職。那個人回信說,由于考試制度和由此進入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的階層,現(xiàn)在那兒已經(jīng)沒有位置可以給一位紳士了。于是問題解決了。最后的決定是,我應該成為一名醫(yī)生。
我對醫(yī)生這個職業(yè)沒有興趣,但我能利用這個機會在倫敦生活,并獲得我渴求的生活經(jīng)歷。1892年秋,我進入圣托馬斯醫(yī)院學習。我發(fā)現(xiàn)頭兩年的課程非??菰?,因此除了應付考試之外,我沒有付出更多的努力學習。我絕不是一個讓人滿意的學生,但我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自由。我喜歡擁有自己的住所,在自己的住所中,我可以做我自己:我把住所整理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并以此為傲。我把所有的閑暇時間,還有應該學醫(yī)的時間,都用來閱讀和寫作。我博覽群書,在一本本筆記本上寫滿了對各種故事和戲劇的看法、對話和思考的片段。這些關于我閱讀的書籍和各種經(jīng)歷的思考,都很率真。我沒怎么涉足醫(yī)院的生活,也沒在那兒交什么朋友,因為我忙著做其他事情。但兩年之后,當我成為一個門診部的文書時,我逐漸對醫(yī)院的事務產(chǎn)生了興趣。沒過多久,我開始在病房中工作,我對醫(yī)院的興趣變得更濃厚了。有次,在給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驗尸之后,我得了化膿性扁桃體炎,不得不臥床休息,但我迫不及待地盼望能早日痊愈,繼續(xù)履行我的職責。為了獲得證書,我必須參加幾次分娩手術。這意味著,我得前往倫敦朗伯斯區(qū)的一些貧民區(qū),進入一些連警察也不愿輕易入內(nèi)的骯臟院子,但我的黑色醫(yī)生包給我提供了充分的保護:我發(fā)現(xiàn)工作很有吸引力。在一段短暫的日子中,我需要日夜值班,為緊急病例提供急救。這活兒讓我精疲力竭,但也讓我非常興奮。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讓靈魂舒服一點:毛姆自傳》 ?作者:[英] 毛姆 ? ?譯者: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