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江湖兒女》"/>
王前超(上海戲劇學院,上海 200040)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給我們還原了金庸、古龍筆下的武林江湖,《笑傲江湖》中有一句很經(jīng)典的臺詞:“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可見,江湖由“人”構(gòu)成,有多少位看客,他們的眼中就有多少個“江湖”。
江湖中沒有是非,沒有黑白,甚至也沒有善惡,所謂的涇渭分明只是曾經(jīng)存在于某些人心中的一池春水,舀一瓢喝了是什么味道,那股味道就是江湖了??蔁o論是什么味的江湖,關(guān)二爺永遠都是江湖里的神。萬里功名,情深義長,在《江湖兒女》里,斌哥看重前四個字,而巧巧看重后四個字。賈樟柯在《江湖從頭說》里寫道:“‘江湖’意味著動蕩、激烈、危機四伏的社會,也意味著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兒女’ 意味著有情有義的男男女女。寫下‘江湖兒女’四個字時,我好像潛到了自己的情感深處。我眼前一直是小東和他的女朋友騎著自行車的身影。他們以身相許,如此紅塵篤定?!薄督号放c三年前賈樟柯的另一部電影《山河故人》有著巨大的相似,同樣的三段式敘述,同樣的橫跨十多年的時間敘事線,主人公的命運同樣的顛沛流離?!督号返钠鹨蚴且话褬專v述了山西道上的 “大佬” 斌哥和他女友巧巧的故事——人的命運就是一場巨大的流離失所,失而復得也終將離去。
廖凡和趙濤無疑是這池波瀾起伏的春水中最動人也最悲情的鴛鴦。廖凡飾演的斌哥在年輕時愛的淺薄,想的是如何在道上揚名掙錢,而身邊的女友巧巧,于他而言不過是一個黑道大哥的標配罷了。影片的開始,一幫兄弟,一個場子,一尊關(guān)公,一杯薄酒,四個大字 “其利斷金” 告訴了我們,這就是當年的江湖,而彼時的巧巧跟隨著斌哥出雙入對,她不明白江湖,眼里只有她的斌哥。直到街頭那一聲槍響,為了保護斌哥,巧巧因鳴槍而入獄五年。槍不是她的,但是當她舉起槍的一刻,她既顯了對斌哥的 “情”,又明了江湖的 “義”。
對于所謂的 “江湖中人”,巧巧起先并沒有這樣的身份認同,當斌哥握著她的手開槍時說:“現(xiàn)在你拿著槍就已經(jīng)是了。”槍作為“江湖人”的身份標記,在街頭響起的那一刻,就在巧巧的身上打下了強烈的烙印。也是在斌哥與黑幫的火并中,巧巧完成了自己由“風塵女”向“江湖人”身份的轉(zhuǎn)化。當兩個幫派火并,其中一名幫派大佬需要女人出來維護的時候,也就意味著這名大佬的沒落。巧巧雖然進了監(jiān)獄,但她“江湖人” 的地位已經(jīng)崛起,影片至此,敘事的重心開始放在了巧巧身上。
巧巧開槍救下斌哥,為了斌哥甚至不惜頂罪入獄五年,可是斌哥一次也沒有去牢里看過她。奉節(jié)賓館一敘,物是人非,斌哥說 “我已經(jīng)不是江湖人了”。他親手把她推入這個污濁的 “江湖”,自己卻又泰然置身事外,看著巧巧一個人在江湖這灘爛泥里摸爬滾打。奉節(jié)的那個晚上,兩個人始終不曾正面相視,體態(tài)姿勢始終保持著一種 “局促地錯位”。在這場戲里,斌哥始終不曾直視巧巧。這種 “錯位的關(guān)系”,反映在江湖文化里便是對江湖崇尚的 “男尊女卑” 傳統(tǒng)的逆反,反映在現(xiàn)實生活中便是對一段不平等的愛情的壽終正寢。巧巧明白了:對于斌哥來說,最重要的是江湖里的威嚴和面子,是金錢和地位,從來都不會是她!于是她說出了那樣的一句話 “咱倆再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斌哥拉錯手的細節(jié),對于當時脆弱敏感的巧巧而言是致命的,拉錯的手終結(jié)了這一段 “錯位的關(guān)系”。
還記得當初巧巧和斌哥第一次去火山邊的時候:
巧巧:“你說火山灰是最干凈的吧?”
斌哥:“有可能。”
巧巧:“經(jīng)過高溫、燃燒,煙灰不就是最干凈的?!?/p>
斌哥:“這鬼地方,成了炮灰也沒人知道?!?/p>
巧巧:“你有槍,還怕別人把你滅了?”
斌哥:“有槍的人才死的快?!?/p>
看完電影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段對話其實早早就暗示了結(jié)局?;鹕骄褪墙鐚а葙Z樟柯的這部電影的英文譯名《Ash Is Purest White》,在這個江湖里,斌哥最終成了炮灰,巧巧卻經(jīng)過高溫、燃燒,成了最干凈的火山灰。
無論是曾經(jīng)的巧巧還是后來的斌哥,無論是曾經(jīng)的斌哥還是后來的巧巧,不過都是江湖里游移不定的浮萍。他們都是平凡的,是時間的炮灰,在上帝的眼皮子底下用力活著,那個監(jiān)控就是上帝視角。上帝是一個導演,只有少數(shù)人的生活片段會被剪接到電影成品里,他們成為了英雄,留名史冊。而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都會被當作無用的素材閑置在倉庫里,他們成為了炮灰,被丟棄,遺忘。但是賈樟柯試圖告訴我們——Ash is purest white,我們炮灰的生活也很美。
賈樟柯曾經(jīng)在采訪中說 “他希望觀眾把微笑掛在臉上,滋味留在心底”?!督号返墓Ψ蛏钐帲恳粋€細節(jié)都值得慢慢地品。就如同離開奉節(jié)后滿心絕望的巧巧,在開往新疆的火車上遇到了徐崢飾演的騙子。本以為是一段羅曼蒂克的開始,沒想到卻是你瞞我瞞的勾心斗角。其實巧巧也早已洞悉騙子的身份,卻還是愿意跟隨他去新疆,原因無他,只因江湖多戲謔,兒女幾多癡。誰不想在溺水的絕望下抓一根救命的稻草呢?新疆、新人,于巧巧而言那是希望?;疖嚿嫌幸惶幖毠?jié)值得玩味,巧巧說自己見過UFO,這當然可以和《三峽好人》聯(lián)系起來,進而鼓吹賈樟柯構(gòu)建了一個所謂的 “電影宇宙”,但我更愿意把UFO 理解為巧巧和小賣部店主之間關(guān)系 “錯位” 的開始。因為巧巧見過的UFO 是在騙子落座后扔到桌上的雜志封面上的,可見巧巧也在對騙子撒謊。當兩人同時都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時,錯位便發(fā)生了,同樣的,“江湖” 也在此刻相遇并悄然發(fā)生。我們可以見到,當騙子知道了巧巧 “囚徒” 的真實含義后,他開始覺得自己對這個美貌女人的掌控力變得不可預估了,他打心眼兒里慌了。于是,他故意選擇了 “裝睡” 這個最為疏遠巧巧的姿勢。如果說此前斌哥拉錯手的舉動,是 “巧妙的無心” 之舉,那么此刻徐崢扮演的騙子的舉動:壓低帽檐、拉高衣領(lǐng)、雙臂環(huán)抱,倚靠車窗都顯得那么刻意與直白,這是 “赤裸的存心” 之舉,在巧巧的眼里顯得那么刺眼。她選擇了離開,再次從“錯位的關(guān)系” 里抽離。就像她在荒野中看到的UFO,新的生活在恍惚、游蕩之后,轉(zhuǎn)瞬劃過消失。
德國電影評論家烏利希·格雷格爾稱賈樟柯為 “亞洲電影閃電般耀眼的希望之光”,《小武》之后,一部又一部的賈樟柯電影,《站臺》《世界》《三峽好人》……都在盡力呈現(xiàn)一個又一個真實的、困惑的、焦灼的個體生命。戛納首映后,有媒體稱這部電影為 “Once Upon a Time in China”——中國版《美國往事》。但導演所要展現(xiàn)的價值觀與時代情愫,卻遠遠不是《美國往事》可比的。
江湖、兒女!看似并列式敘事,實則本身就是 “錯位” 視角下的產(chǎn)物。江湖永遠沒有一處地方是干凈的,但兒女們的心是柔軟的、干凈的,只是我們把他們放到 “江湖” 這么一個文化語境下去觀察,兒女也就變得陌生與遙遠了。巧巧從山西出發(fā),經(jīng)過三峽、新疆,最后又回到了山西,但這長達7700 公里的旅途,用了17 年的時間,這17 年里,江湖沒變,人心卻變了。斌哥從一介豪強變成了社會底層,而巧巧從一介風塵弱女子變成了能頂半邊天的女中豪杰。巧巧一路經(jīng)歷了什么?我們只能通過我們看到的景象去努力還原整個過程,她被同行的人偷過錢包,被摩托車司機調(diào)戲過,遇到過自稱旅游開發(fā)商的騙子,在這種環(huán)境猛烈的激化下,一位新的江湖女性誕生了。這就是電影所要表達的最強烈的 “錯位”——江湖兒女身份的最終轉(zhuǎn)化。
賈樟柯鏡頭里的江湖是很有畫面感的。它存在于二十年前的KTV、麻將館和墳頭蹦迪的喪禮上,也存在于二十年后的老城舊房和微信語音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沒有消亡,只是換了一種滋味。這個浪漫主義的詞匯延伸到現(xiàn)實語境里,就是每一個人的離合悲歡。但巧巧眼中的江湖似與他們不同,沒有許多虛名,她的江湖無非情義二字。沒有拿槍前,她說我不是江湖人,她只是江湖大哥的女人。開了槍,頂了罪,好像是納了投名狀,從此一生江湖飄泊。
斌哥在輪椅上問:“你恨不恨我?”
巧巧回答:“對你無情了,也就不恨了?!?/p>
斌哥再問:“那你為啥收留我?”
巧巧答:“江湖不就是講究一個義字,你不在江湖了,不懂?!?/p>
賈樟柯說,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情義二字,情和義是可以分開的。如他所說,“江湖代表奇異的旅程、險惡的世界;兒女是其中的人。古老的詞組讓我感覺到一種命運的延伸”。情不知所起,也常常不知所蹤,然而 “義” 字卻是巧巧守住的江湖,可是于斌哥而言卻是不夠的。他以為巧巧對他還有情,可當巧巧掙脫了他緊握的手,他才知道自己錯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留在巧巧身旁。他是要做大哥的人,麻將桌上的位置互換是他不能接受的命運,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要掙一掙。
江湖于斌哥,要功成名就;于巧巧,只求義薄云天。
《江湖兒女》的鏡頭,直白、真實,甚至都沒有任何渲染。初看時,你會有點不適應(yīng)這種鏡頭感,因為我們早已經(jīng)習慣了那種被修飾的華麗而完美的鏡頭,每一幀畫面都經(jīng)過了細心的處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賈樟柯只是一個時代的記錄者,用鏡頭安靜地記錄著這個時代已經(jīng)被遺忘或者正在被遺忘的東西,而甚少加以評判。當人們都習慣了當評判者在旁邊指指點點發(fā)表言論時,能夠安靜地只是作為旁觀者或親歷者簡單而詳實地記錄著,顯然更為稀缺。畢竟評判是簡單的,而且會有很多的自我滿足感。
《喋血雙雄》里周潤發(fā)曾經(jīng)說 “我們都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這個江湖,我們都太念舊”。吊詭的是,《江湖兒女》里念舊的反而成了最后的“江湖中人”。斌哥一輩子要的是江湖上的“面子”,而巧巧身為一介女流,她要的只是一份情義,一份安定?!耙簧芏?,只夠愛一個人;一生很長,用來找一個人?!?正是這份情義讓她當初義無反顧地替斌哥坐牢,也是這份往日情支撐著她苦苦追尋。
當斌哥問巧巧為何還收留他時,巧巧望向遠方想了很久,說 “江湖人講究的是義氣”。昔日的女流接下了昔日黑幫大哥的盤口與家當,錯位的身份與蹉跎的歲月最終重合,意味著不管過去的情多深憾多長,最終都淹沒在了時代的浪潮中,徒留一地唏噓。
或許,這是一部非標準意義上的江湖,然而又或者是最接近真實的江湖。而這些江湖中的男男女女,又何嘗不是人性中掙扎與泅渡的江湖兒女呢?
一世的悲喜交集,我會在江湖等你。一生的崖間浪里,今生所愛的憑據(jù)。
鋒利,柔情,江湖氣,或許這就是賈樟柯電影最好的模樣。
江湖人,江湖見;江湖事,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