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亞晶
司馬遷在《史記·六國年表》中曾言:“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边@句話幾乎貫穿了中國歷史的大部分時段。從西北統(tǒng)一中國,作為漢唐國都、軍武重地的長安可謂見證了這一歷史慣性。長安,世人對它的印象或許始于兒時懵懂中背過的那句“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意氣憶長安”,又或許始于歷史課上老師滔滔不絕講著的“安史之亂”。是的,提到長安便不得不提起大唐,近年來,以唐朝歷史為題材的影視作品屢見不鮮,電影《妖貓傳》就展示了唐朝時期長安街上的繁華,并借“白居易”之口說道“我幻想我活在玄宗那個時代”。雖說電影充滿了奇幻色彩,但那時的長安,其真實的絢麗與繁華想必不遜于電影。長安,有著九重宮墻和嘈雜市井,有著王侯將相的身后功名與秦川人家的裊裊炊煙,隔著千百年的歷史風塵和遙遠山河,我們魂牽夢縈的長安城,這個統(tǒng)一中國的起點,逐漸走出歷史舞臺的中心,搖身一變,成了我們熟悉又陌生的西安。
關中之名,始于戰(zhàn)國時期,因西有散關,東有潼關(又稱函谷關),南有武關,北有蕭關,取意關中。四關之中,渭河橫貫東西,沖積成關中平原,西窄東寬,又稱“八百里秦川”,西安便位于這片平原的中部,是“八百里秦川”的核心。四方的關隘,再加上陜北高原和秦嶺兩道天然屏障,自古以來關中成為兵家必爭之地。且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河流縱橫、氣候溫和、糧食充足。這些使得在生產力水平低下的古代,案關中之地,便可以“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立于進退自如的不敗之地。
中華文明的搖籃在黃河流域,而黃河文明的濫觴是在渭河流域,關中不僅是歷史上最早被稱為“天府”的地方,也是歷史上最早被稱為“天府之國”的地方?!肚皾h書》第40卷記載,張良建議劉邦定都關中時說:“夫關中左崤函,右隴蜀,沃野千里,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后來為人所廣泛知曉的成都平原被稱為“天府”約在公元208年,諸葛亮所作的《隆中對》提到蜀地是“天府之土”,比關中被稱“天府”晚了500多年。
“天府”是指關中平原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為“天子府庫”之意。關中平原堆積著由渭河沖積而成的深厚沃土,再加之涇河、渭河等河流的灌溉之源,在中國傳統(tǒng)的農本社會中極盡地利之勢。“金城”便是指關中地形險要,固若金湯。關中平原南有秦嶺,北部則為黃土丘陵山地,中間低、四周高的地形使其成為“四塞之國”,而平原與山地結合之處的山間谷地便成為了冷兵器時代的險要關隘,并憑借如此地形構成“形勝之區(qū)”。尤其是東方控扼黃河和崤山之間的函谷關,為關中平原塑造了“被山帶河”的絕佳戰(zhàn)略位置。
從中國古代的地緣戰(zhàn)略來看,立足于關中,東出函谷而撼河洛,西下散關而凌巴蜀,南出武關而臨江漢,北出蕭關而收西羌,閉關自守則天下莫能入。無論是作為諸侯,還是以此為基地,統(tǒng)一全國,關中的戰(zhàn)略地位都不容小覷。
自西周起,古代中國先后有13個王朝在關中建都,歷時1100多年,從鎬京到長安,這些都城的名字無論換了多少遍,皆是今天的西安。由此可見,西安的興起與繁榮,是以整個關中平原為背書,也是中國古代歷史早期東西方向地緣力量角逐的產物。
西安,當犬戎人的鐵騎踏碎褒姒的笑靨時,它叫鎬京;
當項羽的一把火燒毀了秦始皇的阿旁宮時,它是咸陽;
當漢高祖劉邦大聲高歌“大風起兮云飛揚”時,它被稱為長安;
當明太祖朱元璋收復關中平原時,它就成了西北重鎮(zhèn)西安。
從公元前200年(漢高祖七年)西漢建都到1369年(明洪武二年)朱元璋“長安易名”,長安這一稱謂已沿用了1500多年;而從長安到現(xiàn)在的西安不過才匆匆600年。所以人們常常懷念長安,懷念的或許是沉淀在歲月長河中的輝煌、榮耀、驕傲和尊嚴。
公元前349年(秦孝公十三年),一心變法圖強的秦國徙都咸陽(今咸陽市渭城區(qū)窯店鎮(zhèn),隔渭河與南岸西安市相望)。此后的秦王朝便以此為起點,統(tǒng)御八百里秦川,奮六世之余烈,東出崤函之固而統(tǒng)一六合。秦末戰(zhàn)亂中,咸陽城屢遭兵焚,漢朝便在秦都咸陽以東長安鄉(xiāng)一帶的故秦興樂宮的基礎上修建新城,改興樂宮為長樂宮,在長樂宮以西建未央宮。該區(qū)域位于渭水南岸、阿房宮北側,這里便是后世長安城的起點。公元前200年(漢高祖七年)2月,劉邦正式遷都于此,因地處長安鄉(xiāng),故名長安城,取意“長治久安”。
秦漢時期,以關中為核心的西北地區(qū)具有絕佳的政治地位、經(jīng)濟實力與軍事優(yōu)勢——立足西北的政權可以據(jù)崤函之固,以河為塞,立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不敗之地,也可以利用當時尚未被破壞的黃土高原上茂密的樹木資源與肥沃的關中平原土壤作為經(jīng)濟后盾,同時有來自隴西與涼州的優(yōu)質戰(zhàn)馬與自古出產良將的“六郡”為軍事依托。在當時,西北著實具有了以一隅之地抗擊天下的實力,而長安作為西北的中心,則是當仁不讓的核心。
公元618年(唐武德元年),唐朝定都長安,至此,長安迎來了歷史上最為繁榮的時期。一定程度上來說,唐朝給關中與長安帶來了輝煌,長安城也一度成為國際性大都市,在中世紀的歐亞大陸上大放光彩。在唐朝,長安從來都不只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它更是中國的象征。長安,逝去的時間越久、離后人越遠,在后人心底蕩起的漣漪便越難平息。如今人們懷念長安,懷念的也往往是那個盛世里的長安。
事實上,唐代長安城光鮮的背后是日益削減的植被與頻發(fā)的旱災,連年的自然災害已經(jīng)耗盡了關中平原的家底。本就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無法承載大唐榮耀下長安不斷增加的人口,連關中地區(qū)的糧食也極大程度上依賴于江淮地區(qū)通過京杭大運河的補給。公元904年(唐天祐元年),朱溫一把火燒盡了長安城,唐昭宗在脅迫之下,遷都洛陽,“長安自此遂成丘墟矣”。
后來的“長安城”,是唐末節(jié)度使韓建以大唐皇城為基礎“改建”的,總面積只有唐代長安城的十六分之一,可以說是“微縮版”。而在宋元年代里,這“微縮版長安城”雖說有厚重的歷史,地位卻是長期遇冷。宋代最繁華年月里,這“長安城”的人口也不過五萬多人。由于破落得太厲害,唐代時留在長安的各類石經(jīng)也一度被拋在野地,直到宋哲宗年間,才將這些珍貴碑刻保存到長安府學北面(今陜西省碑林博物館所在地)。就這樣,本身以帝王大業(yè)長治久安為名的帝都終究喪失了自己賴以為名的根基,政治地位的沒落給了長安致命一擊。
明朝時,中國已經(jīng)完成了經(jīng)濟重心的南移,東南一隅成為國家財稅的主要來源。而反觀當時明朝的西北邊疆,較漢唐時期已經(jīng)大幅萎縮,河西之地回漢雜居,嘉峪關外幾無漢家人煙,關中長城以北更是直面北元的軍事壓力。曾經(jīng)的西部核心關中平原不僅喪失了舊時優(yōu)越的自然資源,更喪失了西北兩面的地理屏障,成為直面戎狄的邊疆之地。
此時的西北已經(jīng)從政治經(jīng)濟中心變?yōu)榱藛渭兊倪吶烙鶇^(qū)(明朝九邊防御體系中,就有延綏鎮(zhèn)、寧夏鎮(zhèn)、固原鎮(zhèn)、甘肅鎮(zhèn)四鎮(zhèn)位于關中附近)。為了便于軍事防守,公元1369年(明洪武二年)春,明朝北伐軍收復關中平原后,是年三月明太祖朱元璋正式下詔,有著千年以上“定都史”的古都長安,有了一個沿用至今的新名字:西安。這便是西安得名的開始,取意簡單明確,即永葆大明西疆安定之地。這一命名不僅體現(xiàn)了明代對舊時長安城市功能的定位轉化,更體現(xiàn)出明朝在戰(zhàn)略大局上對西部邊陲的戰(zhàn)略目標:緩開拓,保安定。即全力用兵北方蒙古高原,維系事關王朝生死的北方邊境,而在西方則相對保守趨穩(wěn)。
“改長安為西安”是中國古代城市發(fā)展史上的一樁大事。雖然對這次“改名”,后世也有不少爭議。但事實上,這恰是這座“古都”的又一次華麗轉身:從破敗的“舊都”,轉型為西北重鎮(zhèn)。
“改名”后的西安,城市布局也有了大改變:形成了“長樂”“安定”“永寧”“安遠”四個城門,并一改宋元年間“長安城”的市容混亂景象,以四門大街將全城劃為四部分,布局更加科學。洪武初年建于西大街的鐘樓,萬歷十年搬到了四門大街交匯處,從而形成了以鐘樓為中心的城市布局。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西安古城。
也正是隨著西安城的一系列改造,“轉型”為西北重鎮(zhèn)的西安進入了又一高速發(fā)展期。明初立國時,西安城常鬧的“大事”就是頻繁的饑荒。以至于明王朝不得不以“戶”為單位,向每家發(fā)放救濟糧。隨著明朝政權穩(wěn)定,西安農業(yè)也快速發(fā)展,到了16世紀時,西安府的耕地面積已突破了24萬頃,成為公認的西北“糧倉”。手工業(yè)更成了西安的“標牌”,比如柳子鎮(zhèn)的鐵器,到了明朝中后期時,當?shù)厝司汀安缓米x書,專事鍛冶”;西安的“皮貨”同樣馳名全國,特別是在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的明朝中后期,西安的羊絨、羊皮襖等貨物,是公認能與東南絲織品比肩的“硬貨”。也正是這些發(fā)達的產業(yè),不但撐起了明代三個世紀的西北民生,更為明代的西北國防源源不斷提供物資。這足以說明改名的西安對明朝有著無可替代的“基石”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哪怕在明末風雨飄搖的崇禎年間,以西安為樞紐的發(fā)達商業(yè)一度也給大明“補血”。名將孫傳庭經(jīng)略陜西時,以西安為樞紐重新打通了與蜀地和關中的商路,歷經(jīng)多年動亂的陜西經(jīng)濟,也被重新激活。憑著復蘇的貿易,孫傳庭才得以積攢人力、物力,打造戰(zhàn)斗力強大的“秦軍”,一度為崇禎帶來“中興”的希望。可以說,雖然在明代歷史上,西安的“分量”似乎不重,但看過明朝的版圖乃至戰(zhàn)略布局,就知這個城池的得失,牽動著大明王朝的興衰。明王朝幾個世紀的繁榮,就有“苦心經(jīng)營”西安的功勞。長安改名的背后,是這一場王朝戰(zhàn)略布局的興衰教訓。明朝早亡,古城仍在,其中的興衰發(fā)展,亦有多少回味在其中。
其實,長安之名在明清之際并未消失。盡管明清兩代都習慣稱原來的長安為西安府。但是實際上,作為西安府城的“長安城”,依舊保持著“長安”之名,并一直歸屬于西安府下的長安縣管轄,“長安”之名并未廢除,并且一直保存至近代。直至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之后,當時的陜西省政府決定將省府所在的“長安城”從“長安縣”行政管轄中剝離出來,并獨立設置“西安市”作為省政府駐地。1947年8月1日,西安市升格為國民政府行政院直轄市,為全國12個院轄市之一。至此,以“長安”之名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古都才真正完成了名號的更迭。
從長安到西安的轉變,不單單是名號的變遷,更見證了中國歷史的重要分水嶺。從周秦到漢唐,是長安的崛起與繁華時期,以關中平原為核心的西北主導了中國近兩千年的歷史發(fā)展,從西北統(tǒng)一中國的歷史主線更是緊扣在長安的脈搏之上;從宋元到明清,是西安的黯淡與平靜時期,曾經(jīng)榮耀的關中平原因為經(jīng)濟文化與自然資源的衰落而成為邊隅之地,從站在舞臺中央的主角轉變?yōu)槌指筛暌孕l(wèi)邊疆的戰(zhàn)士。千百年間,西安就這樣靜靜地屹立在那里,訴說著歷史的滄桑。